“背痛,”阿莲娜简短地说。她不想多谈,因为这一定是在通穿堂风的后室里睡在地上的结果,不过没人晓得这件事,连玛莎也不知道。
玛莎站起身,从火里取出一块热石头。阿莲娜坐下了。玛莎用一块烧煳了的旧皮革包起石头,抵在阿莲娜的背上。她立刻觉得轻松多了。玛莎开始给阿莲娜梳辫子,她的头发自那次大火烧掉之后,如今已经长好,又成了乱蓬蓬的一团深色鬈发。阿莲娜感到很舒心。
艾伦走了以后,她和玛莎变得很亲近。可怜的玛莎,她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了继母。阿莲娜觉得自己替代了母亲的作用,但又做得不够格。再说,她只比玛莎大十岁。实际上,她是个老大姐。奇怪的是,玛莎最想念的人却是继兄杰克。
可是后来,大家都想念起杰克来了。
阿莲娜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可能就在附近一带,在格洛斯特或索尔兹伯里的大教堂工地上工作。更可能的是他已去了诺曼底。不过,他也许走得更远,到了巴黎、罗马、耶路撒冷或是埃及。她回忆起朝圣者们讲过的这些遥远的地方的故事,想象着他在荒凉的沙漠里,顶着烈日,为撒拉森人的要塞刻石。他现在正想着她吗?
她的思绪被外面的一阵马蹄声打断了,随后,她弟弟理查牵着马走了进来。他和马都浑身湿透,蒙满了灰尘。阿莲娜从火上给他倒了些热水,让他洗洗脸和手,玛莎把马牵进了后院。阿莲娜把面包和冷牛肉放到厨房的桌子上,又给他倒了杯啤酒。
阿莲娜:“有什么战争的消息吗?”
理查用一块布擦干了脸,坐下来吃早餐。“我们在威尔顿吃了败仗,”他说。
“斯蒂芬被俘了吗?”
“没有,他逃掉了,跟上回莫德从牛津逃掉一样。如今斯蒂芬在温切斯特,莫德在布里斯托尔,一边养着伤势,一边巩固控制在手的地盘。”
阿莲娜想,消息似乎总是一样。一方或另一方小有胜负,永远看不到战争结束的前景。
理查看了看她,说:“你发福了。”
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她怀孕已经八个月,但还没人知道。所幸天气一直很冷,她就能始终穿着宽松厚实的冬衣,遮住了她的体型。再过几星期,婴儿就要降生了,真相就会大白。她还是没想好,到时该怎么办。
钟声响起,召唤镇上的居民去望弥撒。阿尔弗雷德穿上靴子,期待地看着阿莲娜。
“我怕我去不成了,”她说,“我觉得不舒服。”
他漠不关心地耸耸肩,转向她弟弟。“你得来,理查。今天大家都去——是在新教堂里举办的第一次祈祷。”
理查很吃惊。“你们已经封顶了?我还以为要到这年底呢。”
“我们拼命赶工。菲利普副院长给了工匠们一个星期的额外工钱,要他们在今天完工。他们干起活儿来速度之快,实在惊人。即使这样,我们也是刚刚赶完——今天早晨我们才取下临时支撑。”
“我得去看看,”理查说。他把最后一块面包和牛肉塞进嘴里,站起身来。
玛莎对阿莲娜说:“你要我在家陪你吗?”
“不用了,谢谢。我可以。你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他们三人披上斗篷,走了出去。阿莲娜走进后室,手里拿上那块裹着皮革的热石头。她躺到阿尔弗雷德的床上,把热石头垫到背下。结婚以来,她一直昏昏沉沉的。以前,她不但操持家务,而且还是全郡最忙的羊毛商;如今,尽管她无其他事可做,但为阿尔弗雷德做家务,还是觉得很麻烦。
她躺在那里,一时很是自怜,巴不得能睡上一会儿。她突然感到腿裆处有滴滴热流。她吓了一跳。几乎像是在小便,可是她并没有尿,过了一会儿,就成了不停地流淌了。她猛坐起来。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羊水已经破了,婴儿就要出生了。
她吓慌了。她需要人帮忙。她放开嗓子叫邻居:“米尔德丽德!米尔德丽德,到这儿来!”后来她才想起,没人在家——大家都到教堂去了。
流水缓下来了,但阿尔弗雷德的床湿透了。她害怕地想,他要大发雷霆了;随后她想到,他反正是要发怒的,因为他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她想:噢,上帝,我该怎么办?
背又疼起来了,她这才醒悟,这就是人们说的分娩的阵痛了。她不去想阿尔弗雷德了。她就要生孩子了。她实在害怕独自经历这一切。她需要有人帮忙。她决定去教堂。
她摆腿下床,又一次阵痛攫住了她,她停了一下,疼得脸都扭曲了,后来阵痛过去了。她下床,走出了房门。
她在泥泞的街道上踉踉跄跄地走着,脑袋晕晕乎乎的。她走到修道院大门口时,阵痛又来了,只好靠在墙上,咬着牙,等那阵痛过去。跟着她就走进了修道院大门。
全镇大多数人都挤在圣坛高高的通道和两侧甬道里的低通道里。圣坛在远端。新教堂的样子很奇怪:圆圆的石头天花板上,将来还要再加上一个三角形的木顶,但现在看上去缺了这层防护,像是个秃头的男人没戴帽子。望弥撒的人背对着阿莲娜。
她朝大教堂跌跌撞撞地走去,沃尔伦·比戈德主教这时上去讲话了。她如同在梦魇中一般,看到威廉·汉姆雷就站在他旁边。沃尔伦主教的话刺透了她,让她沮丧难支。“……我以极大的骄傲和欣喜,告诉你们,斯蒂芬国王陛下,已经封威廉老爷为夏陵的伯爵了。”
阿莲娜虽然又痛又怕,但她乍听到这一消息仍然震惊不已。自从他们在温切斯特的牢房里见到他们的父亲的那个可怕日子以来,已经六年了,她奉献了她的全部身心,来夺回他们家族的财富。她和理查在强盗和流氓手中幸免于难,在火灾和战争中大难不死。有好几次,他们似乎已经奖赏在握了,但如今他们却失掉了。
教徒们气呼呼地嘟囔着。他们全在威廉的手中吃过苦头,现在仍然生活在对他提心吊胆的恐惧之中。国王本应是保护他们的,却给予他荣誉,他们愤愤不平。阿莲娜四下张望,寻找着理查,想看看他对这一极端的打击采取什么态度;但她没找到他。
菲利普副院长站了起来,铁青着脸,让大家开始唱赞歌。教徒们三心二意地唱起来。阿莲娜被又一阵挛缩攫住了,她赶紧靠着一根柱子站着。她站在人群背后,没人注意到她。这个坏消息反倒让她平静了。她想,我只不过有了个孩子,这种事是每天都有的。我只要找到玛莎或理查,他们自会照应好一切。
那阵痛过去之后,她挤到人群中,去找玛莎。在北甬道的低通道里有一堆妇女,她朝那里挤过去。人们好奇地看着她,但他们的注意力被别的事吸引过去了:有一阵怪声隆隆地响着。起初,在歌声中听不太清,但随着那隆隆声越来越响,歌声迅速消失了。
阿莲娜挤到了那堆妇女跟前。她们都在焦虑地东张西望,寻找那隆隆怪声的来源。阿莲娜碰了碰一个女人的肩膀,说:“你们看到玛莎,我的小姑子了吗?”
那女人看着她。阿莲娜认出了她是鞣皮匠的妻子希尔达。“我想,玛莎在另一边,”希尔达说,这时,那隆隆声已经震耳欲聋,她转过头去看。
阿莲娜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在教堂的当中,人人都仰着头,看着墙头。在侧甬道中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穿过连拱廊的拱券看去。有人尖叫起来。阿莲娜看到这处的墙上出现了裂口,在高侧窗的两个相邻窗户之间扩展着。就在她看着的时候,好几块大石头从上面落到了教堂中间的人群中。尖叫声和喊嚷声乱作一团,人们纷纷转身逃命。
她脚下的地面震颤了。即使在她一路挤出教堂的时候,她也很明白,高墙的顶上在开裂,拱顶已经开了口子,鞣皮匠的妻子希尔达在她前面摔倒了,阿莲娜收不住脚,也跟她绊倒在地。在她想爬起来时,小石子雨点般地四散落下,砸到她身上。跟着,侧甬道的低顶也有裂缝并塌了下来,她头上挨了一下,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菲利普在祈祷开始时感到自豪和感激。虽说时间紧迫,但拱顶总算按时完工了。事实上,圣坛的四个架间只有三个加了拱顶,因为第四个要等交叉甬道建好,圣坛墙壁的断头和交叉甬道接好之后,才能加拱顶。然而,三个架间就够了。建筑匠们的全部设备都给毫不客气地清除了:工具、成堆的石头和木料、脚手架的木柱和搭板,以及所有的垃圾和废物。圣坛已经清扫干净,修士们已经把石头建筑部分粉刷一新,还把石间灰泥漆上红漆,使勾缝看上去比真实情况要齐整,而且符合习惯。圣坛和主教的坐椅也从地下室搬了上来。然而,保存在石棺中的圣徒的遗骸还放在地下室;移动遗骸叫做肉体升天,是个庄严的仪式,将是今天祈祷的高潮。祈祷开始后,主教坐在他的坐椅上,修士们穿着新的衣袍,在圣坛后面站成一排,镇上的居民聚集在教堂中间,一直挤到侧甬道,这时,菲利普感到大功告成,他感谢上帝把他成功地带到了第一步,重建大教堂的关键阶段结束了。
沃尔伦宣布威廉的封爵时,菲利普义愤填膺。显然,选择这一时间是为了给这一胜利的时刻煞风景,是为了提醒镇民,他们依旧处于他们的霸主野蛮的淫威之下。菲利普一直在想方设法做出适当的反应。这时就响起了隆隆声。
菲利普有时做过噩梦:他走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本来极其安全,却发现捆绑脚手架撑柱的一根绳结松了——这并没什么了不起——但当他弯腰去系紧绳结时,他脚下的搁板却歪向一边,起初还不严重,只不过让他站不稳而已,可是随后,眨眼之间,他就落下了大教堂圣坛的巨大空间,下落之快,令人作呕,他知道他这下完了。现在就像那种噩梦了。
隆隆声开始很神秘。他一时以为是在打雷;后来,隆隆声太响了,人们停止唱赞歌了。菲利普依然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奇异的现象,很快就会弄明白的,其最坏的影响无非是打断了祈祷,这时,他抬头往上看。
第三个架间是今天一早才拆掉临时支撑的。那里的灰泥出现了裂缝,就在墙的高处,在高侧窗的位置。裂缝出现得很突然,而且迅速从一个高侧窗裂到另一个高侧窗,如同一条游动的蛇,把窗间壁裂出一条口子。菲利普的第一个反应是失望,他原先为圣坛的竣工而兴奋,但现在却要加以修补了,而且对建筑匠们的工作产生了深刻印象的人们都会说:“欲速则不达。”这时,墙头似乎在向外倾圮,他惊恐地意识到,现在不仅要打断祈祷,而且是大难临头了。
弧形的拱顶上也出现了道道裂缝。一块大石头从灰泥腹板上脱离了,翻滚着慢慢落了下来。人们开始惊叫着躲开。还没等菲利普看清是否有人受了重伤,更多的石头纷纷落下。教徒们惊慌失措,互相推挤着,磕绊着,竭力要避开下落的石头。菲利普突发异想,还以为这又是威廉·汉姆雷的一次袭击,这时他看到了威廉,正站在教徒前面,分开周围的人群,慌张地逃命;他这才明白,威廉总不会对自己下毒手的。
大多数人都想远远躲开圣坛,从敞开的两端逃出大教堂。但恰恰在大教堂的最西头,也就是敞开的那头,正在坍塌。问题还是出在第三个架间上,菲利普所在位置头上的第二个架间,拱顶似乎还在撑着;在他身后,也就是修士们站成一排的上方,第一个架间也很牢靠。在那一端,相对的两面墙由东山墙连接在一起。
他看到了小乔纳森和八便士约尼在一起,两人在北侧甬道的远端抱作一团。菲利普看出来,他们在那儿比别处都安全;这时他醒悟到,他应设法让他的属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到这里来!”他高叫着,“所有的人!向这边走!”也不知他们听见没有,反正没人理睬他。
在第三个架间处,墙头垮了,塌向外面,整座拱顶坍了下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如同致人死命的雹暴,纷纷从空中落下,砸到狂乱的教徒身上。菲利普向前一蹿,抓住了一个市民。“回去!”他吼着,把那人推向东端。那个吓慌了的男人看见修士们都贴着远端的墙挤在一起,马上冲过去,站到他们中间。菲利普又拽过去两名妇女。和她们在一起的人们看明白了他的做法,就主动向东移去。别的人也开始看出了门道,在教徒中站在最前边的人统统向东转移。菲利普再抬头望去,只见第二个架间就要动了:同样的条条裂缝穿过高侧窗游动着,他头顶上的拱顶掉起灰泥渣来。他继续吆喝着人们向东头的安全地带转移,心想,每拉过一个人就是救了一条性命。碎裂的灰泥,雨点般落在他的光头上,跟着,石头就往下掉了。人们四散逃去。有人躲在侧甬道避难;有的挤到东墙根,其中就有沃尔伦主教;其余的人还在竭力涌出两端,爬过第三个架间落下的石头、灰泥和砸倒的人身体。一块石头砸到了菲利普的肩头。这一下砸得不重,但还是很疼。他用双手护着头,往四下使劲张望。第二个架间下只有他一个人,别人都已跑到了危险地带的边缘。他已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跑向东端。
他跑到那里,又转过身来,仰头看去。高侧窗的第二个架间,现在正往下掉,拱顶也坍到了圣坛里,和刚才第三个架间的情况完全一样;但这次牺牲的人要少,因为人们已经及时躲开,也因为侧甬道的屋顶看来还牢靠,而第三个架间却已经坍塌无存了。拥在东端的人群往回移动,紧贴着墙根,所有的脸都仰着,看着拱顶,看看会不会扩展到第一个架间,使之坍塌。开裂的灰泥好像不那么响了,但空气中满是尘雾和碎石,有好一阵子,谁也看不见什么。菲利普屏住呼吸。灰尘散尽,他又可以看见拱顶了。坍塌的地方一直延伸到第一个间架的边缘;此刻似乎已经控制住了。
灰土不再飞扬,一切都安静下来。菲利普呆望着他的教堂的废墟,只有第一个架间还保持完好。第二个架间的墙齐护廊以下还矗立着,但第三和第四个架间处,只有侧甬道还残存着,而且也严重地损坏了。教堂的地面上是一堆堆废料,夹杂着还在动着的伤员和死者的尸体。七年的工程和数百磅的银子全都毁了,几十人也许还有多达数百人被砸死,这一切只在顷刻之间。菲利普为浪费的工程和死难的人们,以及他们留下的孤儿寡母,感到痛心;他的眼睛里满是辛酸的泪水。
一个粗哑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这就是你那该死的自负的后果,菲利普!”
他转过头去,看到了沃尔伦主教,他那身黑衣服上蒙满了灰尘,正在得意地瞪着他。菲利普觉得如同挨了一刀。眼见到这样一场悲剧已经足以令人心碎,而耳听到对此的责难更让人难以忍受。他想说,我只不过想尽我最大的努力!但这话却没有说出口:他的喉咙似乎卡住了,根本说不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八便士约尼和小乔纳森身上,他们正从侧甬道的藏身处走出来,他猛然间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以后还有的是时间为谁该受责备的事去争辩。眼前还有数十人受了伤,更多的人还正在废墟底下。他必须指挥抢救。他瞪了一眼沃尔伦主教,气冲冲地说:“给我闪开。”主教吃了一惊,赶紧让开一步,菲利普跳上了圣坛。
“听我说!”他扯着嗓门喊,“我们必须照顾伤员,抢救被压着的人,然后再掩埋死者,为他们的灵魂祈祷。我要指定三个人来组织这些工作。”他看了看周围的面孔,察看着谁还活得好好的。他看到了阿尔弗雷德。“建筑匠阿尔弗雷德负责清理废料和抢救被压住的人,我要所有的工匠都和他一起干。”他看看修士们,很舒心地发现他可信赖的密友米利乌斯没有受伤。“司财米利乌斯负责把死者和伤者运出教堂,他需要强壮的年轻助手。疗养所长兰道夫在伤员被抬出这块乱糟糟的地方之后,负责照顾他们,老年人,尤其是老妇人可以帮助他。好啦——咱们马上动手。”他从圣坛上跳了下来。人们开始下命令、提问题,声音一片嘈杂。
菲利普走到阿尔弗雷德跟前,阿尔弗雷德怕得直抖。如果有谁要为此受责备的话,那就是他这个担任建筑匠师的人了,但这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菲利普说:“把你的人分成组,让他们各管一段,动手干活儿吧。”
阿尔弗雷德一时样子很茫然;后来,他的脸色开朗了。“是的。好吧。我们从两端干起,把废料清理到空地上去。”
“好的。”菲利普离开他,挤过人群,来到米利乌斯跟前。他听见米利乌斯说:“把受伤的抬到离教堂远远的地方,放在草地上。把死者的尸体抬到北侧去。”菲利普走开了,心中很满意,他一向相信米利乌斯办事漂亮。他看到疗养所长兰道夫跨过废料,就匆忙追了上去。他俩在损毁的石头建筑废料中寻路前进。教堂外面的两端处,聚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是在最严重的坍塌发生前跑出来的,因此都没有受伤。“用用这些人,”菲利普对兰道夫说,“派个人到疗养所去,把你的用具和药物拿来。再找几个人到厨房去弄热水,找司务要些浓葡萄酒来,给那些需要恢复精神的人。把死者和伤者都分头停放整齐,别把给你帮忙的人绊倒。”
他四下张望。活下来的人已经着手工作。许多躲在完好的东端的人,随着菲利普跨过废料,搬运尸体。有一两个只是头晕或擦伤的人正在自己站起来。菲利普看到一位老妇人坐在地上,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他认出她是银匠的遗孀,银子茉德。他搀她起来,带她走出废墟。“出什么事啦?”她说着,眼睛也不看他,“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茉德,”他说。
他返回来帮助另一个人时,沃尔伦主教的话又在他脑子里响起来:这就是你那该死的自负的后果,菲利普。这种指责击中了他的要害,因为他觉得可能是真的。他总是催促更多、更好、更快。他催促阿尔弗雷德早日封拱顶,正像原先他急着开设羊毛集市和开采夏陵伯爵的采石场一样。每次都以悲剧告终:采石匠们遭到杀害,王桥给人放火烧平,还有现在这次。显而易见,奢望是该指责的。修士们最好还是过听天由命的日子,耐心地接受世上的苦难和挫折,把这一切都当做万能的主所给的教训。
菲利普帮着从大教堂的废墟里往外抬放呻吟着的伤员和搬运死尸时,心中想好,今后他将把奢望和催促留交上帝,他菲利普将被动地接受一切现实。如果上帝需要一座大教堂,上帝自会提供一个采石场;如果城镇给烧了,应该看做是上帝不需要羊毛集市的迹象;如今大教堂坍倒了,菲利普不会再建了。
就在他做出这一决定时,他看到了威廉·汉姆雷。
这位新的夏陵伯爵,坐在第三架间处的地面上,靠近北侧甬道,满脸灰尘,疼得直抖,他的一只脚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菲利普一边帮着滚开石头,一边纳闷:上帝为什么会选择让这么多好人死掉,却饶过威廉这样的一个畜牲呢。
威廉因为脚痛大叫大嚷,其实并没什么伤。他们扶他站了起来。他靠在一个和他身材相仿的大汉肩上,跳着走开了。这时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大家都听到了哭声,但看不到有婴儿。他们全都神秘地四下张望。哭声又响起来了,菲利普明白了,声音来自侧甬道的一大堆石头底下。“在那儿呢!”他叫道。他和阿尔弗雷德目光相遇,便向他招呼。“那下边有一个活着的婴儿,”他说。
他们都听着那哭声,听起来像是个还没满月的很小的婴儿。“你说得对,”阿尔弗雷德说,“咱们来搬开那些大石头。”他和他的助手着手移动完全堵住了第三个架间拱券的一堆废料。菲利普也和他们一起做着。他想不出来镇上有哪个女人最近几星期内生过小孩。当然啦,一个新生婴儿也许没引起他注意。虽然过去的一年里,镇子缩小了,但要他对这种常见的事情都不遗漏,那还是太大了。
哭声突然停止了。大家都站着不动,聆听着,而那哭声再也没有了。人们感到不妙,又继续移动石头。这是极危险的事,因为移动一块石头,可能会引起别的石头滚下来。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菲利普才让阿尔弗雷德负责。然而,阿尔弗雷德并不像菲利普预期的那样小心,他好像任由大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搬动石头完全没个通盘计划。有一阵子,整堆废料都危险地移动了起来,菲利普高叫:“等一等!”
大家都停住了手。菲利普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已经吓慌了神,没法很好地指挥人手了。他只好亲自出马。他说:“如果下面还有人活着,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保护着;假如我们让这堆石头滚动起来,底下的人就可能失去保护,我们反倒害了他们。咱们都小心点吧。”他指着一伙站在一起的砌石匠,“你们三个,爬到顶上去,从上面搬石头,你们用不着亲自搬走石头,只要把每块石头递给我们,由我们搬走好了。”
他们按照菲利普的计划重新开始工作。现在看来做得又迅速又安全。
这时,由于婴儿停止了哭泣,大家都心中没底,不知该以哪里为目标,只好清理起一大片地方,几乎和架间的宽度差不多。有些废料是从拱顶上落下来的,但侧甬道的顶也塌下了一部分,因此,既有石块和灰泥,也有木料和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