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宇之走近几步,笑道:“谢谢你。嗯,你收银子么。”
白公子微微偏了头,道:“我不稀奇银子。”
桓宇之道:“那你稀奇什么。”
白公子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眼中带了几丝傲然,几丝无奈:“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桓宇之怔了怔道:“白公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琼隐。”
白琼隐的衣衫如同冬季连绵不绝的纷纷雪花。
林芸生病的那一日,雅文哭着寻找琼儿一整天。
3 归雁一声烟雨中
白琼隐初逢桓王爷已有两年。
那夜滂沱大雨,雷电交加。白琼隐从莲香岛逃遁而出已有几日,及至京师住下几日,身无分文。
满身泥浆,狼狈不堪,一袭白衣早已变成一幅泼墨画。
京师有座名桥,名为万安。因造桥工程艰巨,故有海神协助修桥的传说。
白琼隐即在万安桥上撞上了桓王爷。
这一撞,王爷手中的紫竹伞砰然落地。琼隐原本心情便浮躁,也未管对方是何人,破口大骂:“滚开,走路不长眼睛的么。”
桓宇之身边的壮丁见状,冲上前去就推了白琼隐一把。
白琼隐猝不及防,倒在地上。身形瘦弱,眼神却依旧桀骜骄矜。
一只手摊在了白琼隐的面前。
手指细长,皮肤白皙,被雨水那么一冲,看上去竟像由美玉凝成。
白琼隐啪地挥开那只手,恼道:“猫哭耗子。滚开。”
壮丁又想在他身上补一脚,却被宇之拦住。
桓宇之蹲下来,使自己能与他平视:“公子,你迷路了罢。”
白琼隐偏过头去,倔强地看着桥上被雨水冲刷得透亮的石子。
那年桓宇之的两个孩子都已入书塾,还道琼隐是离家的少年,心中想起父母难作,往前靠了靠,不顾瓢泼大雨浸湿长衫。
宇之道:“若你现在无家可归,搬到寒舍来住上一宿,可好?”
白琼隐看着他那被雨水冲打得几乎睁不开的细长眼帘,一语不发。
桓宇之也当他默认,轻轻提起他的腋下。
白琼隐的脸上微微浮起一抹红潮,很快被冰凉的雨水冲洗得无影无踪。
那一夜白琼隐住在了碧华宅。
亥时正刻。
客房中,炉灶冒出些星点儿,热酒暖身。
沐浴过后,白琼隐坐在灶旁,一双小手不由自主往热源靠,身上瑟瑟发抖。
不一会,沐浴花瓣清香夹杂着四季桂香浓浓缭绕在整个房内。
一股莫名的香气不知何时隐隐飘来。
白琼隐眼睛微眯,奄奄欲睡。
闭上眼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又人推门而入,未看清其容貌。
后来的事他竟无任何感觉。
直到次日清晨。
坐起身,下身剧痛,满床鲜血白浊。
白琼隐的指尖及至心窝都变得彻骨冰凉。
他从无与人有过床第关系,但是他素来学医,发生何事,他是清楚得很。
身旁无人,他却记起了曾有人进来过。
脸颊又一次变得通红,将头深深埋入了被窝中。
心里暗自想着,倘若真是那人,又有何不可。
敲门声吭吭而响。
应声,进来一名童子。
“公子,王爷问您想吃什么早点。”那童子态度倒是恭恭敬敬。
琼隐拽了拽床单,盖住了床上的血迹,道:“王爷在何处。”
那童子道:“王爷在大公子房里。”
白琼隐道:“他何时去的?”
那童子道:“昨夜回来后便一直待在那里教大公子练字,未曾离开。”
白琼隐眼中略微露出了惶恐之色:“你确定他没有出来过。”
那童子想了想,又道:“子时二刻出来过,赏了会月,便又进去了。”
白琼隐微微一怔,轻叹一声,道:“你出去罢。我现在还不想吃。”
那童子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待他离开,白琼隐双手捂住脸,又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屋内蜡烛早已燃烧怠尽,一丝丝青色的稀薄烟雾从黢黑烛芯上缓缓升起,烛台上挂了鲜红色的干蜡。
默默地缩回了床上,鲜血仿佛会浸入身体。全无知觉。
他昏迷的时候是亥时正刻。
当日白琼隐不辞而别。
白公子走后翌日,王府内的一个家丁猝死于庭院之中,原因无人知晓。
几日后,雅文在碧华宅附近捡到一只野兔。
白琼隐与桓王爷认识时间够长,相逢次数却少之又少。
再次见面时,白琼隐已不同于往日,且又是于青楼相逢。
桓王爷素来喜好美色,尤为偏好脸上有泪痣的妩媚女子。
司徒世寻曾问他为何喜欢美人脸上缀了瑕疵,还道生了泪痣的女子都是命途多舛的,大不吉利。
宇之轻轻收住折扇,用扇柄指了指在场一位生了泪痣的鬻容女子,道:“这类女子即便是在笑,也觉得像是在流泪,只是惜玉怜香而已。”
他说这话时,白琼隐出现在他面前,笑道:“桓王爷好雅兴。”
距离第一次见白琼隐已有几个月,桓宇之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白琼隐脸上的笑容褪了去:“贵人多忘事,王爷只当不认识草民的好。”
宇之反复思量了许久,才轻轻将扇子在手中一握,道:“原来是曾在寒舍作客的那位公子,还未请教贵姓。”
白琼隐想了想,道:“鄙姓白。”
桓宇之道:“白公子也来此寻欢作乐,当真是缘分。”
白琼隐轻轻一笑,摇摇头:“在下不好女色。”
桓宇之挑眉道:“莫非白公子已遁入空门?”
桓王爷对虚假伪善之人从来不抱好感。他这么说,其实是想问白琼隐不好女色,来到烟花之地做甚么。
琼隐听出了这意思,也未生气,只微笑伸出自己的手臂,在袖口上那么轻轻一划。
宇之恍然大悟,却未加歧视,只低声道:“原来如此……那白公子为何要来玉香楼?”
白琼隐道:“难道玉香楼里只有女子么。”
4 恍然梦断浑非昨
雅玉复姓上官,于三年前下嫁名满江湖的大侠,温恒誉。
银湘琴师上官雅玉。长安名妓般思思。
只要是喜好美人的男子,不会不知道这两个人。
雅玉弹琴可使百灵鸟悲泣,思思年方十六便舞得满江花红。
许多女子都认为事实上上官雅玉不会比她们想像得美。
直到温恒誉带着自己的爱妻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时候,她们才明白,人间果真有此等绝色。
第一眼见到雅玉的人,一定会看见她眼角下的绛红泪痣。
雅玉皮肤白且无暇,故痣虽小却明显。
雅玉爱笑,笑的时候,她喜欢扣住食指,用尖尖的关节顶住挺秀的鼻尖,动作妖娆妩媚,只是泪痣使她显得像是在流泣。
凄恻却绝美的笑容让无数男子为她倾倒。
雅玉的丈夫容貌清俊,柔情侠骨。
雅玉喜欢温恒誉神采飞扬的模样。
所以,她的儿子,名采。
温采年仅两岁,白白胖胖的脸上生着一双灵气活现的大眼睛。
温采的容貌像母亲,动作神态却神似父亲。
温恒誉夫妇带着他们的儿子参加灵剑山庄庄主的六十大寿,遇上了桓王爷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他请来参加的神医白琼隐。
那一日灵剑山庄热闹非凡,敲锣打鼓。
红彤彤的地毯映得殿堂喜气洋洋。
桓宇之愣愣地看了一眼温恒誉夫妇,对白琼隐道:“白公子,我叫你来这里,就是想请你帮个忙。”
白琼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上官雅玉果真名不虚传,倾国倾城。”
他的话未说完。
他想说,只是你的夫人怎么都与她长得如此相似。
桓宇之道:“她的确很美。”
白琼隐道:“她的儿子也很美,胖嘟嘟的,像个球。”
桓宇之轻轻一笑,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小心温大侠听到,挥刀砍了你。”
白琼隐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我这是在夸奖他儿子生得有福气。你是有什么事想找我帮忙。”
桓宇之道:“雅玉自小患上风湿……”
白琼隐打断了他:“我知道了。”
宇之未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凝视着雅玉。白琼隐看了看弄玉和雅文,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对你的表妹还真是一往情深,连儿子都取她的名字。”
桓宇之喃喃道:“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白琼隐抬起头看着他,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温恒誉向灵剑山庄庄主祝寿去了。
雅玉便抱着温采朝二人走来:“桓王爷,你也来了。”
只是轻柔一笑,宇之的神情仿佛就在那一瞬凝固了:“是,采儿也有两岁了罢。”
弄玉踮脚看着温采,小声说道:“姐姐,这个叫采儿的奶娃娃是您儿子?”
宇之道:“玉儿,不得无礼,雅玉和你娘是一辈的。”
弄玉委曲道:“我见她和我表姐差不多大……”
上官雅玉的笑意更浓了些,蹲在他身旁道:“玉儿,我是你爹的妹妹,你叫我姨娘就好。”
弄玉笑道:“姨娘,采儿好可爱,我想抱抱,好不好?”
上官雅玉将温采放在弄玉手中:“小心,别摔着他了。”
弄玉用力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抱着温采,走到了雅文身边。
“雅文你看,他的皮肤好嫩哦。”
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戳着温采的脸。
雅文急道:“哥,别,这是人,不是兔子。”
弄玉将嘴鼓成了两个泡,瞪了他一眼:“你好像娘啊,婆婆妈妈的。”
雅文气得转过身去不理他。
弄玉见他生气了,笑眯眯地说:“雅文,我想吃小孩。”
温采本来就很大的眼睛一下瞪得更大了。
雅文道:“哥,你别再吓我了……”
弄玉道:“好,我不吓你,你拿核桃来喂他。”
雅文道:“不行,他年纪小,嚼不动那么硬的东西。”
弄玉捏了捏温采的脸,大眼又眯成两条缝:“小孩的肉一定比兔肉好吃。”
温采挣扎着大哭一声:“娘——”
弄玉惊讶道:“这奶娃娃会说话?”
雅文道:“都两岁了,怎么不会说话?哥,你完了……”
上官雅玉连忙跑来,抱住采儿道:“采儿,怎么哭了。”
温采指着弄玉哭道:“他说要吃我,呜……我讨厌他……”
雅玉看了一眼弄玉,哄道:“乖,玉哥哥是逗你玩的,快去和他们玩,我和桓王爷有话要说,听话。”
温采转眼看了看弄玉,弄玉正用极凶狠的目光瞅着他。
他一把抱住雅玉的腿:“娘,我不要和他一起,他好凶,呜呜……”
弄玉笑道:“采儿乖,过来,我不欺负你了哦。”
温采转过头去看,弄玉睁着大而纯真的眼睛望着他。
即使是有些邪气的凤眼,那样的神情也让人无法疑虑。
温采跌跌撞撞跑到弄玉的身边。
弄玉用手刮了刮温采的脸,柔声道:“采儿,你真是好、可、爱呀。”
温采咯咯咯地笑了。
弄玉道;“雅文,去拿核桃来。”
温采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把那核桃塞到自己口中。
温采老实地把核桃吞了下去。
再一颗。
再吞了下去。
又一颗……
后来温采还是哭了。雅文在旁边直叹气。
“娘,我讨厌那个玉哥哥,他逼我吃核桃……”
温采又一次啪嗒啪嗒跑到自己娘的腿旁直流眼泪。
雅玉抱起他,柔声道:“采儿,哥哥给你吃核桃,是喜欢你。”
温采的小手用力擦着眼泪,满脸核桃渣:“我不要他喜欢……娘你带我走,他好凶,好奇怪……呜呜……”
弄玉在旁边贼笑。雅文又叹气。
“雅文,去拿核桃来。”这话不是弄玉说的。
雅文看了看宇之,乖乖地拿了剥好的核桃。
宇之温柔地看着弄玉,用力将核桃塞到了他的嘴中:“玉儿乖,爹爹不欺负你,爹只是喂你核桃……”
弄玉扁嘴把核桃吞了下去。
结果第二颗,第三颗……
待遇和温采一样。
隔了好一会。
“爹,我错了……您放了我,我下次不逼小孩吃东西了。”弄玉哭丧着脸,泪眼汪汪地看着桓宇之。
桓宇之道:“你这孩子真的太调皮了,回去叫你娘收拾你。”
弄玉睁大了眼,随即哀求道:“不要,娘会打死我的!”
桓宇之哼了一声,不顾弄玉在身后哭闹,走到一直没说话的白琼隐身边。
白琼隐道:“怎么,和情人聊完了?”
桓宇之有些慌乱了:“不是的,她对我无意。”
白琼隐冷笑道:“是么,就是说,你对她有意了。”
桓宇之默不作声。
“好,你很好。我告诉你,下次在请人帮忙前最好先把脑子弄清醒些。”塞了一罐药在桓宇之手中,“这药能医百病,我不再有利用价值,谢谢。”
转身朝大殿门口走去。
桓宇之拉住他的手:“白公子,你是不是……”
白琼隐怒道:“不要和我说话!”
甩手离开了。
桓宇之拿着手中的药,却没有将它送给雅玉。
后来那药藏在何处,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罢。
桓宇之带着弄玉雅文回碧华宅的时候,琼儿莫名其妙失踪了。
原以为它会再回来,可它没有。
5 昔年曾记柳桥头
七年后。
芳草萋萋,垂柳扁舟。
到过京师的人,都定曾听闻六王爷两个优秀儿子的名字。
梅影公子生得绝世容颜,酒惠圣人才高八斗。
的确如此,弄玉只有十五岁,便已出落得英英玉立,当年微微发黄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如黑珍珠般明亮,动作神态越发带着倾倒众生的独有韵味。
他只要出现在街市上,便会引来无数闺中女子偷偷侧目。
可弄玉却一点也不像桓王爷。
虽高贵,却更加高傲,无论是眼神还是笑容。
像王爷的是雅文。
雅文与弄玉长得有几分相似,却属不同气质。
他有自己父亲所有的优点。
谦逊,儒雅,雪白折扇握于手中,满腹诗书信手拈来,随意一笑恍若春风。
虽然许多女子的梦中情郎是弄玉,可所有长辈都认为雅文才是真正的东床佳婿。
倘若有人问其原因,他们会笑着摆手。
梅影公子固然俊美,可眉宇眼神不正,太邪气。
跟了这种男人,不会幸福。
弄玉也无心娶妻,更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他常对雅文说,男儿志在千里,心包宇宙而无骄盈,不可被风月情爱所牵绊。
雅文谨记兄长的话。
万安桥下,碧波翻涌。
白衣少年独立堤岸,身上轻纱翩翩飞舞。
蹲下身,轻轻拾了一颗石子抛入水中。
咕咚一声。
澄澈的水面荡漾起涟漪圈圈,雪白的短靴上溅落了点点水花。
那仍有点点波纹泛过的水面如同一块镜子。
直照到了人的心底。
于是他看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多情而又温柔的眼睛,眨眼时浓黑的睫毛。
“白公子,其实你一直都没有走……是吗?”
白琼隐从水中看见他凝望着自己,没有转过头:“原来你都知道。”
桓宇之在他身边蹲下,歪过头去看他:“如果我不出来和你说话,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不出来见面?”
白琼隐闭上眼,双手垂在膝前。
桓宇之道:“这么多年,你的容貌一点也没变。”
白琼隐道:“多谢王爷夸奖,王爷也依旧英俊如同以往。”
桓宇之笑了笑,两人都没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浮起了淡淡红云。
白琼隐站起身子。
桓宇之抬头看着他:“要走了?”
白琼隐笑道:“王爷,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做任何事都请先考虑清楚。滥情并不是好事。”
桓宇之的脸突然有些发红。
白琼隐长叹一声:“明天我还会来这里……最后一次。”
桓宇之站起身,怔怔地看着他。
白琼隐忽然扯住了他的袖口,微微发怒道:“这次我绝对不是骗人。”
桓宇之咬住嘴唇,没有回话。
白琼隐泄气一般放开了他,转身离开。
桓宇之皱眉看着他,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顷刻间,白琼隐停了下来。
转身,冲到了桓宇之面前,眼睛哭得红红的,大声吼道:“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什么都看不出来!我不希望明天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明不明白?!”
桓宇之依旧是一脸惊愕,浑身僵硬。
白琼隐忽然抱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双唇。
那是白琼隐第一次哭,之后十来年,未再为谁哭过。
包括桓宇之的死。
次日下了蒙蒙细雨,如白纱般的白雾笼罩着整座皇城。
白琼隐站在雨中等了一天。
人潮翻涌,直至空无一人。
那个人没有来。
看着迷雾中的碧华宅,白琼隐无力地笑了一下。转身,朝城外走去。
没过多久,江湖上传出了消息。
桓王爷夫妇连同小儿子雅文被大儿子弄玉亲手杀死。
弄玉果真验证了那些长辈的话,成为了一个邪魔。杀父母,弑弟兄,只为抢夺秘宝《芙蓉心经》。
弄玉在极短的时间内娶了两位绝美娇妻,莺歌,燕舞。
带着两个妻子滥杀无辜,过上了风花雪月日子。
梅影公子。这原本代表着倾城容颜的四个字从此变成了人人提都不愿再提的名号。
后来人们发现桓雅文并没有死。
所以酒惠,他的弟弟,则变成了人们口中神一般的圣人。
自此,弄玉和雅文二人关系决裂。
而《芙蓉心经》的下落,无从知晓。
半年后,温恒誉家门全灭,温府被一把燃烧了几天几夜的大火烧成了一摊黑炭。
在温家在一夜间消失的时候,梅影公子也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只是一提到他,仍有人会害怕得浑身觳觫。
又过了几年。
江南。两岸繁花盛开,杨柳如丝。
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船夫正站在堤坝上与一个面容慈善的妇女聊天。
船夫道:“这年头的王爷公子们都不把我们这些劳动人民当人看,哎。他们生活奢华,我们如此寒酸。啧啧,若不是酒惠圣人的心地善良,我们可能早就饿死了罢。”
那妇女道:“您这话就不对了,酒惠圣人的爹可是王爷。”
船夫道:“王爷,呵,您说的是六王爷。”
妇女笑道:“六王爷也是个大好人啊,也是因为他教导有方,才有了今天造福大家的桓大圣人呐。”
船夫摇摇头,长叹一声:“可惜六王爷死得太早了。”
妇女道:“他的大儿子真不是人,亲爹都杀。”
船夫正在捅鱼网,听她这么一说,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是么。我怎么听人说他是被别人暗杀的。”
妇女道:“怎么可能。”
船夫道:“真的,我表兄原来住京师,他说他看到那年春天六王爷在去万安桥的路上被人绑了。”
妇女呵呵笑道:“万安桥是男女幽会的地方,六王爷去那里做甚么。”
船夫转念一想,道:“那倒也是。”
此时,船舱里的人探出个头来,对那船夫道:“船家,可以起航了么。”
船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我这一聊,把这位公子都忘了。”
那公子道:“不过现在没事了。”
船夫道:“公子不是急着要去零陵么。”
那公子想了想,笑得异常满足:“算了,你载我去莲香谷罢。”
船夫吆喝一声:“好叻!”
架上船橹,用力一摇,便见那小木船朝着东方游去,越来越远,直至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天水交界处。
(全文完)
《琼觞》外传《毒公子》
文案
她只是一个守护小姐的小丫头。她与小姐名义上是主仆,可实际上却是知己甚至姐妹。小姐有着倾国倾城的绝代风貌,额间的美人痣殷红妩媚,也因着这样的美,小姐成为了零陵城的第一美人。可是小姐拒绝了所有上门求亲的男子,不是因为眼光过高,而是因为心有所属。那个令小姐念念不忘的男子,竟是毒公子天涯。
初春的花园,小姐穿着杏红色的裙裳,在林中翩翩起舞,轻盈旋转的样子,那茜红色的裙裾,赡美如同裙子主人脸上的粉黛。一切美得令人感到心惊。
然而她更无法忘记的,是在丝绸与彩霞之后的那个人的身影。她不知道原来那个人竟是如此清秀俊美,她亦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英姿少年。
他们在飞舞的花瓣中凝视着对方,他漆黑的眸子中透露的是无尽的深邃和柔情,他对她冁然一笑,她的世界一片纷乱。短暂的对视中,岁月仿佛刹那碰撞出激情的火花。
主角:天涯,玎玲 ┃ 配角:冷黛琰,司徒雪天

武林中人,只要是大夫——无论是天潢贵胄身边的忠心御医,还是深居简出的隐居名医,一旦听到“天涯”这个名字,没有不闻风丧胆的。
公子天涯擅长用毒。猛蛇金环,性剧毒,以幼畜为食。白鹤峰上曾多居此蛇,后金环却莫名消失,追其缘故,方知是某只金环蛇啮咬路过此地的天涯,被天涯用掌击中,不出一刻,便死在五里以内。后来其他蛇爬过此蛇,皆中剧毒而死。
俗语道:以毒攻毒,方可解毒。所有的毒物都不怕中毒,因其本身便带剧毒,可金环蛇的事例却让许多人匪夷所思。后来玉面书生司徒雪天给了这个问题一个完满的答案:“凡事皆是弱肉强食,倘若极弱遇上极强,弱者将被强者吞并。那金环蛇虽毒性极强,可碰上了比它强上数百倍的剧毒,本身的毒性也只能忽略不计了。”因此事件,天涯的用毒功力更是将许多人吓得魂飞魄散。

装潢奢绮的璇闺,红木桌上摆放着一柄雕刻精致的木梳,一些华美玲珑的玉簪、玳瑁耳坠截齐地排列着。窗外嫣红的紫薇花开得正艳,镜前坐着的窈窕女子却更胜繁花。
一只洁白干净的小手拾起了桌上的木梳。
看着镜中坐着的女子,也在镜中看到了站在美女身边仿若绿叶的自己,丫鬟蹑手蹑脚地抚摸着冷黛琰的青丝,细声道:“小姐,您的头发真的很美,又黑又亮,不似我,又黄又枯。”冷黛琰心不在焉地笑道:“玎玲的年纪还小,等你大一些,自然会变漂亮的。”
玎玲一边用手绾起冷黛琰的黑发,一边用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的头发,说:“小姐是最近才变美的,还经常莫名其妙脸红。”冷黛琰略微有些惊讶,也没顾着玎玲是否在梳头,慌忙抬头问道:“我表现得真的有那么明显么?”玎玲疑问道:“什么明显?”冷黛琰神色又黯淡了一些,轻声叹惋道:“没,没什么。”玎玲从来都摸不透小姐的心思,还道她是心情不好,便没再多问。
过不多时,冷黛琰又小声唤道:“玎玲。”玎玲应了一声,便停下手中的动作,低了头,认真倾听小姐说话。冷黛琰有些羞赧地说道:“你可有喜欢过什么人?”玎玲脸上微微一红,摇头道:“未曾有过。”然后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便试探问道:“莫非小姐……”冷黛琰含羞点头,脸红得如同盛开的紫薇花。
玎玲明白了小姐的意思,也未再问下去,其实玎玲也不替小姐感到担心,因为小姐是零陵城最美的女子,只要她有心上人,那么那个人一定会喜欢上她。有的时候玎玲也会想想自己,她是否也可以对别人产生感情。即便有神往的念头,都会被小姐如花般的笑容给挥散了去。她玎玲是小姐的丫鬟,今生今世,都要守在小姐身边。
玎玲瞅着冷黛琰的头发,却听见冷黛琰小声问道:“玎玲,你可听过‘天涯’这个人?”玎玲一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惊呼道:“天涯?那不是‘毒公子’的名字吗?小姐从何处知道他的?”冷黛琰惊慌失色地站起了身子,用自己的手指压住了玎玲的唇:“嘘……小声点,爹娘听到了怎么办?”玎玲见她此时脸红如霞,又是一副意乱心慌的样子,于是不确定地问道:“小姐喜欢的人,莫非便是……”
冷黛琰看着她许久,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好个时辰,路边的小石子被雨水冲刷得明光烁亮,几辆马车疾驰而过,如划过一道大溜,奔腾澎湃,溅起道上积成小池的洼水。虽道旁比屋连甍,可路上却鲜有人行。
玎玲站在客栈门前,看着屋檐上滑落下的雨水,一粒粒,一条条,如同连绵不断的泪。她只是出来替小姐买针箍,谁知突然变天,下起了磅礴大雨,她也只得躲在这个地方了。握着手中铜制的小针箍,她不由一阵喟叹——小姐针黹女工,诗书琴画,样样都能。可她呢,别说刺绣了,就连缝补衣服都不会。上苍真是造物弄人,若她有小姐百分之一那么好,那该有多好……
就在此时,一个嗄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了过来:“小姑娘,你可不可以别站咱们店门口?我们不好做生意。”玎玲转身一看,才发现那人是客栈的小二。她往旁边挪了挪,身上立刻就湿了一片。可那小二还继续喊道:“姑娘,您可以快一点吗?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店就得倒闭了。”
让开就让开,有什么了不起!玎玲心中一阵焦躁,白了那小二一眼,便赌气似地冲到了雨中。刚出去,她便后悔了。这天气还真是冷得让人颤栗。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看客栈,那小二还在打量着她,似乎她不离开,他也不打算进去了。她倔强地甩甩已经可以拧出一小碗水的衣袖,趾高气扬朝马路中央走去。
此时,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朝这边靠了过来。大雨中,那道身影模糊不清,可玎玲眼睛却是为之一亮。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青衣少年,手腕缠着黑色布条,手里拿着油纸伞,冲风冒雨而过。
玎玲赶紧冲过去,打算拦下那少年。哪知他速度委实过快,两人几乎就要撞到一起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子轻轻一侧,玎玲原本就有些急了,见他如此动作,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她站定了身子,叫住了那个准备离去的少年:“这位小弟,你不要走——”那少年回过头,眼神古怪地看着她。她心中一惊,只觉这少年看上去年纪不大,却长着一张极其清秀的脸,双眼若星,面若敷粉,无甚血色的唇此时轻轻抿着,虽被雨水冲刷得有些狼狈,可从身上散发出的少年特有的青涩气质却显得他异常俊美。
他见她不说话,也未再说什么,准备又往前跑去。她却又叫住了他:“小弟,你可以把伞借给我吗?”青衣少年看她的眼神更奇怪了。他隔了许久才说道:“我为何要借你?”她理所当然地说:“我见你带了伞,自己却不用,就知道埋着头跑,所以才找你借的。”他似笑非笑地说:“你们零陵的女孩都像你这样么?”她疑惑道:“像我这样?”他说:“像你这样随便搭讪路边的男人。”
刚听完他说的话,她还没有什么反应。她琢磨了半晌,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脸一下就变得通红:“你不想借就不借了罢,我没有勉强你。”说完便朝脸上胡乱抹了一下,想要离开。
可是那少年却将伞放在了她的面前。她疑虑地看着他,他却是一句话都不说便走掉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她看着那把油纸伞,伞柄已被硬生生地折断了。她望着少年在雨中消失的背影,心底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若是她能再见他一次就好了。

翌年。
初春的花园,落叶与柳枝旋绕缠绵,花瓣与春风交错飘舞。乐师奏出的旋律,让万物的动静都有了节奏,而园中的女子却更加耀眼迷人。
冷黛琰穿着杏红色的裙裳,在林中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轻盈旋转。那茜红色的裙裾,赡美如同裙子主人脸上的粉黛。一切美得令人感到心惊。
玎玲站在小亭下,看着小姐婀娜的身段发呆。冷黛琰的衣袂飞扬,绸缎在空中飘荡如碧海的波纹,时隐时现,仿佛下一刻就会游到天边。
然而,她更无法不去注视的,是在丝绸与彩霞之后的那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穿青衣的少年。
他们在飞舞的花瓣中凝视着对方,他漆黑的眸子中透露的是无尽的深邃和柔情,他对她冁然一笑,她的世界一片纷乱。那样温柔却有些危险的眼神让她不得不逼迫自己转移开了视线。
她才知道,那个一年前在雨中与她相遇过的少年便是传闻中可怕的毒公子天涯——也是小姐的情郎。
而此时,这个理应爱着小姐的人,却根本没有欣赏小姐绚丽的舞姿,而是将那样炽热的目光凝聚到了她的身上。他的眼底仿佛有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让她的心骤然焚烧了起来。

玎玲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
跳完舞的冷黛琰醉眼蒙胧,摇艳着婀娜的身躯,走到了天涯的身边。天涯将目光转移到了她的身上,灿烂的笑脸,雪白的牙齿。
花园里一片宁静祥和。
树儿被风吹得沙沙地响。
冷黛琰已经完全迷失在了天涯给予她的梦境中。她的眸子闪烁着晶莹的光,若荷叶上的珍露。剔透的光华,璀璨夺目。
天涯朝她走去,她的手心开始微浸出细细的汗珠。
他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
她将双手勾在了他的颈项,脸上泛起了一片红霞。如同酒后的酡红。她的心也跟着醉了,微微低下了头,无限娇羞。
他吻住了她。她的脸更是红得撩人。
他的手开始伸向她的衣襟。外披的轻纱、内挂的丝衣、覆乳的抹胸……一件件被脱去。她没有反抗,没有拒绝,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她任他摆布。
玎玲在小亭里捂住了嘴,极力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她看到了什么样的画面?她最高贵的小姐,她最崇拜最纯洁的小姐,此时正被那个叫作天涯的混帐玷污!
他并未脱去衣裳,只是让冷黛琰赤裸娇嫩的玉体如蛇般缠绕着他。他抬头看向小亭,轻易地捕获到了那双因为极度惊讶和惶遽而睁得大大的双眼。

冷黛琰坐在窗旁,一脸春心荡漾。玎玲小心地伺候在旁边,一语不发。
她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可又说不出来是为何如此。小姐更美了。她绾起了发髻,乌黑的长发在微弱的阳光下显得极其耀眼。双眼中流淌出来的温柔,却比那如云般的双鬓还要令人动心。
“玎玲,若是你以后有了孩子,你会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冷黛琰抚摸着自己的发尾,望着窗外的景色,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玎玲轻声说道:“玎玲不成亲,玎玲只想一生伺候小姐。”
冷黛琰轻嗔一声,道:“好丫头……我就知道你最听话。我以后想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像他,女孩像我……”
玎玲不再说话,她心里明白冷黛琰说的人是谁。一想到那个人的眼睛,她心中便泛起一阵波纹。天涯的眼睛。就像一个灼热的烙印,烫伤了她的心,却一直埋在最深处,无人能察觉。

夜。玎玲坐在冷家的小后院中,手中拿着一支绣花针,正在替冷黛琰缝补衣裳。身旁的烛台散发着微弱的光,有些泛黄,落在她手中雪白的衣衫上,就像洇了一层薄薄的蜡。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个有些霸道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她一惊,手中的针戳破了指尖。梅红色的血立刻就浸了出来。她的心中一阵慌乱——怎么他这时候会在这里?努力调整了自己的心情,她略带不满的转过头,对天涯说道:“你把我吓着了。”
他调侃道:“看来你还是记得我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随意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便又准备开始缝纫。
天涯微微一笑,说:“真不好意思,我不懂怜香惜玉,没法替你将血吸出来。”
玎玲的脸上一片潮红,她抿着唇,恶声说道:“请你尊重别人。我不是小姐,不会与你太过亲密。”虽然她的嘴上是这么说,可却不敢正视他。
他紧紧凝颦,看着她受伤的手,想要拿出怀中的手帕替她擦拭,可手才伸到一半,便生硬地收了回去。她看着地上的影子微微晃动着,随之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看着她。眼神冰冷若亘古不化的雪峰。
她屏息。那的眼神让她感到心寒。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聚了。
许久,她才不带表情地说道:“不早了,天涯公子。奴婢回房去了。”说罢,她就站起身,拂灭了那幽微的火光。
一片黑暗。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明亮依然。她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雨天的邂逅。她有些匆促地抓住了手中的衣物,急急忙忙跑开了。
回到屋里,她看着自己的手。血已凝固,而那雪白的布料上,却染上了一块黯红色的斑纹。如同院内飘飘洒洒的落红。

冷黛琰死了。
风中摇曳的花枝。旋转飘翥的落叶。她躺在那个美若仙境的花园中,以最美的姿态睡去了。冷家的人哭成一团,而玎玲呆在房内,却连一点泪都流不出来。
在众人都痛哭流涕的时候。天涯不知所终。
一日,一个衣着华美的俊美少年来到了这里。他告诉他们,杀掉冷黛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未来夫婿天涯。
所有人都惊呆了。冷黛琰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而且她与天涯的关系一直很好。
而那少年只是微笑。年貌不大,却似看破了一切。
玎玲走了出来,问道:“传说‘玉面书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识渊博,书读万卷。江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瞒得过他的双眼。敢问,阁下可是司徒雪天?”
那少年依然微笑,答非所问:“在下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说罢,也不顾别人惊愕的神色,径自离开了冷家。

天涯终于出现了。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衣,在一个雨夜来到了冷家大门。玎玲从窗口看到了他。他的发丝如流水般落在肩头,他的双眸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孤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面对那样悲恸的眼神,竟忘记了小姐的死,一心只想让他开心一些。她们依旧在雨中对望着彼此。一种莫名的情绪涌入了她的心头。
她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想要抚平那个人紧紧蹙着的眉。可是,当她走入那如瓢泼一般的大雨中时,什么人也没有了。
一道轰雷猛然响起,震撼了整个零陵城。
玎玲离开了冷家。她从小跟随着冷黛琰,能够活到今天,也是因为小姐。现在小姐死了,她亦是没有了生活目标和追求。她心中亦是明白此生不可能再见那人一面了。
她离去的那个早上天还没有亮。乌云压着整片苍穹,沉重得让人感到压抑。她背着小小的包裹,跨出了冷家大门。
然而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个人一直看着她。

只要是江湖中人,都明白公子天涯用毒能力出神入化,造极登峰。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天涯用毒虽强,但他最厉害的毒却不是自己调制出的毒品。最剧烈的毒,是毒公子自己。
凡是只要被天涯触碰的人或动物,三日之内,必死无疑。
我无法触碰你,拥抱你。即使世事化云烟,沧海变桑田。我永远都只能这样看着你。在离你最近,亦是最远的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