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围着猪圈闹哄着,就听到大街上锣声镗镗响,喇叭唢呐声也悠悠地传过来。有人喊:“来了!”于是大家便不再管大奶奶,一窝蜂拥上街头看热闹。远远地望到两乘轿子——一蓝一红——从街那头颤悠悠地飘过来。轿前有一班吹鼓手吹奏着喜庆乐曲,十几个半大孩子高擎着旗牌伞扇,竟有些威风生出来。走近家门时,队伍移动缓慢,轿夫们都双手抱着肩膀头,脚下踩着四方步,显示潇洒姿态。轿杆颤悠悠,轿子如在水上漂流。八叔自己把轿帘掀起来,看外边的人也让外边的人看他。母亲说八叔穿长袍,戴礼帽,披着红,簪着花,坐在轿子里甜蜜蜜地嬉笑。在街上显摆够了,轿子落在大奶奶家门口。我奶奶和三奶奶死拖硬拽把大奶奶从猪圈里揪出来。大奶奶滚了一身猪屎,浑身散出脏气。我奶奶和三奶奶剥皮般为她脱掉脏衣服,又急匆匆地为她换上几件干净衣裳。
我奶奶和三奶奶把大奶奶架出来准备受新郎新娘礼拜,母亲和四婶把八婶从轿子里搀出来。有调皮男人挤过来挑起裙边看新娘的脚,并喊:“好大脚!”母亲说:“脚大踩四方!”人群中发出哄笑。大哥说他看到八婶腰间悬挂着一面铜镜,闪闪发光,不知有何讲究。后来才知道这叫作“照妖(腰)镜”,是连同轿子一块赁来,用过即还给人家。
拜天地时,八叔花拳绣腿,好像故意出洋相,逗得人们捂着肚皮笑。拜过天地又拜高堂,大爷爷端坐受礼,满脸威风,一副大人物气派。大奶奶侧着脸,把嘴咕嘟老长,好不高兴的模样。母亲说八婶身上发散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好像新蒸出来的白面馒头。因为这味道,使母亲对八婶充满了好感。母亲感到八婶的手凉森森的,暗暗思忖是什么原因使新人的手这般凉。繁琐的礼节终于进行完毕,母亲和四婶把八婶领到洞房上了炕,盖头红布也在这时揭了。母亲说揭开盖头红布时她吃了一惊。八婶粉红脸皮,细长眉毛,一双漆黑单眼皮儿大眼睛,嘴巴很大,两个嘴角上翘,弯勾月儿样,唇色鲜红,肥肥的。母亲说八婶五官单独看都不是标准的美人零件,但搭配在她那张脸上,却生出别样的雅致别样的光彩。八婶是真正的细高挑儿身材,到老也不见臃肿。她说起话来轻言曼语,脾气温顺,一点也不张狂。八婶在炕上坐定后,大奶奶拉着一张长脸,端上来一张红漆木盘,紧接着上来茶水和点心,点心存放时间太久,有一股霉味儿。母亲说大奶奶一进来,八婶的手指就不知该弯着还是直着,好不自然的样子,大奶奶却恶狠狠地盯着儿媳的脸,好像有深仇大恨。八叔鬼鬼祟祟探进头来,被母亲轰了出去。下边锅灶里不停地烧着火,炕热得烙人。八婶坐的炕头尤其热,母亲看到她不停地挪动屁股,便说:“妹妹,垫上条被子吧。”
八婶点头,表示同意母亲的建议。她刚要欠起身来,就听到炕席下一声巨响。八婶从炕头蹦起来,粉脸灰白,挂着清汗珠儿。洞房里硝烟弥漫,母亲和四婶也惊得张嘴结舌。新炕席崩破了一个洞。八婶的屁股也受了点伤。外屋的女眷们闻声赶来,经研究,爆炸物系一外裹牛皮纸、内装黄色炸药和碎玻璃的纸炸炮,一摔、一挤、一压都会响,过年时孩子们摔着玩。按习惯,新媳妇的新炕由大伯子来铺,八婶的炕是父亲铺的。大奶奶一看崭新的炕席被炸破,怒火冲上头。在炕下跳着高儿骂我父亲坏了良心。大伯子不能进入弟媳的房子,父亲站在窗户外大声分辩着。父亲说也许是小孩子把炸炮扔到草垛上,他拉草铺炕时带了进来。大奶奶不依不饶,一口咬定是父亲存心使奸行坏。最后还是大爷爷来为父亲解了围,大爷爷说有点响声比没有响声吉利。母亲说她心如乱麻,仿佛看到了这家人七零八落的下场。
几十年后,八婶苦笑着对父亲说:“大哥哟,你也是个好样的,往兄弟媳妇炕头上埋炸弹!”
父亲也苦笑着说:“本来是想跟老八开个玩笑的,没想到闹出了大乱子!”
母亲说八婶结婚第二天早晨,大奶奶就从鸡窝口搬来一块捶布石,放在八婶炕前,又拎来一把铁锤,端来一盆沾着点红肉星星的猪骨头,冷冷地说:“闲着也是闲着,找点活儿给你干。把这些猪骨头砸成泥,搓萝卜丸子吃。”母亲说大奶奶太刻薄了,新媳妇三日不出洞房不下灶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在她手里竟改了。人家穿着一身绫罗绸缎,你让干点别的也好,可竟让砸肉骨头!母亲和众妯娌去看八婶,一撩门帘,就看到八婶在屋子里边砸骨头边流眼泪,溅起的骨头渣子把她的新衣服都弄脏了。
四
大奶奶病情日渐沉重,看情形是挨不过春节了。八婶早就赶来,在床前日夜守候着。
腊月二十三日,盼儿开着一辆拖拉机来了,说是来接八婶回去“辞灶”。因为大奶奶家那条胡同很狭窄,无法掉转,他便把拖拉机停在我家门口。停车后先到我家,见到我和大哥,他很亲热地笑起来。我以“哥”称呼他,但心里略感别扭。他穿着一件皮大衣,戴着一顶狗皮帽子,手上满是冻疮却没戴手套。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瓶白酒,说是送给父亲过年喝。父亲推辞着,但还是接了。坐在炕沿上,他抽着烟,雪白的烟卷儿与他乌黑的手形成鲜明的对照。每年春节,他都跟着八婶回来上坟祭祖,一般是年除夕下午来,初二晚上发完“马子”赶回去,年年如此,从不耽搁。可以想象愈老愈古怪的大奶奶如何对待他们,但他们依然来。
我曾经对父亲说,要是我决不来!图什么?父亲叹息道:还不是为了找个归宿,让外边人看着,知道他们是咱老管家的人,要不两个孩子不就成了野种?我说野种又有什么不好!父亲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你八婶是个有心计的人。
盼儿闷闷地抽着烟。大家都感到压抑。父亲长叹一声,说:“盼儿,我对你说了吧,你爹有信了。”
闷了半天,盼儿说:“我早就听到风声了,小姑姑也是看差了秤,包着盖着干什么!没有爹我也活了四十多岁。难道下半辈子没有爹我就活不下去了?俺奶奶怎样对待俺娘们,你们也都看到了,都是俺娘痴心,不是为着她,我来这儿干什么?为了那两碗不咸不淡的烂饺子?大伯,您得为俺娘争公道!”
说完,盼儿起身去东胡同看大奶奶,我和大哥把他送到门口,大哥责怪他不戴手套,他笑着说:“越捂越冻。”
五
腊月二十八日下午,大奶奶喘完了最后一口气。父亲和几位叔叔以及我们兄弟都去看大奶奶的遗容。她笔直地躺在炕上,身穿明晃晃的寿衣,脸上蒙着一张黄裱纸,屋子里的味道非常难闻。小姑姑和大姑姑——大奶奶的大女儿——拍打着膝盖嚎哭。大姑夫也来了,倚着门框站着,眼皮飞快地眨巴,一脸的狡猾表情。八婶满脸泪痕,坐在灶前烧水。盼儿和熬儿站在院子里,听着屋里的动静。
父亲与叔叔们商量着大奶奶的后事,选择墓地啦,准备寿材啦,筹办酒席啦,等等事项,都安排了专人负责。最后,在让谁为大奶奶“摔瓦”的事上发生了争执。八叔不在,此事应由盼儿做,几年前大爷爷的瓦也是盼儿摔的,但大姑姑不同意。
父亲有些恼火,问大姑姑:“盼儿不摔谁摔?他是长孙!”
大姑姑撇着嘴说:“他是谁家的长孙?我们家没有他这个长孙!”
父亲生了气,眉毛吓人地抖动着,厉声说:“大伯去世时,也是盼儿摔的瓦!那时你们怎么没意见?”
大姑夫不阴不阳地说:“此一时彼一时也。”
父亲怒吼:“你姓什么?你姓黄!我们老管家的事你插什么嘴?”
大姑父满脸赤红,背过脸去抽烟。
盼儿说:“大伯,您别为我争,这片瓦,谁摔也行!”
八婶一改往常姿态,大声呵斥盼儿:“小孩子家,插什么嘴!一切听你大伯安排。”
两位姑姑也不再言语,只是把嗓门提高了些,一边嚎一边叫:“爹呀,娘呀,怎么不等俺哥回来就走了…”
八婶突然大放了悲声。我第一次看到八婶失态大哭。
六
腊月二十九日,阖族戴孝,为大奶奶送葬。
天下着小雪,刮着尖溜溜的小北风,非常冷。抬出棺材后,披麻戴孝的人们在棺材后排成拖拖拉拉的一队。大路两边站着看出殡的人群。街当中点着一个火堆。燃烧着大奶奶枕头里的谷糠,暗红色的软弱火苗上,盘旋着几缕乌黑的烟。我们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队伍的最前头,行走着王家大叔,他充任“司事爷”,擎着一支招魂幡引路,幡竿上的白色纸条在寒风中索罗罗地响着。我和大哥搀着盼儿,走在棺材前。盼儿身披重孝,右手持一根柳木哀杖,左手拎着一个新瓦盆,他没有哭。在王大爷的引导下,我们架着盼儿走到火堆前。火堆前摆着一块青砖。在女眷们唱歌一般的哭声里,盼儿举起瓦盆,对准青砖摔下去——瓦盆摔不破不吉利——因此才放了青砖——很少发生摔不破的情况——盼儿似乎很用了力气,但那青灰色的瓦盆却从青砖上蹦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竟完整无损地落在地上。我看到盼儿脸上出现了痴痴迷迷的神情。王大爷敏捷地转回头来,对着我们挤鼻子弄眼扮怪相。我茫然失措,旁顾大哥,大哥麻木不仁。忽听到王大爷压低嗓音说:“踩!踩!踩破它!”我抬脚去踩瓦盆时,大哥脚跺在了我的脚上。瓦盆破了。毫不费力它就碎成了若干片,但盼儿在青砖上却没摔碎它。
墓地离村庄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大爷爷的墓已被启开,贴着那具尚未腐烂的棺材又凿出了一个大窟窿,大奶奶将与大爷爷地下相会。哭丧的人都散在墓穴四周,大睁着眼,看着十几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把大奶奶的棺材往墓穴里放。天气寒冷,人手半僵,吊棺材的绳子上结着滑溜溜的冰,所以尽管小心翼翼,大奶奶的棺材还是很沉重地跌进了墓穴。棺材带下去的冻土把安放在墓穴里的豆油灯砸翻了。
大姑姑嚎哭起来:“娘哇,娘哇,跌坏你的骨头啦…”一边哭着,一边装腔作势地要往墓穴里跳。几位女亲眷拽着胳膊把她拉到一边去。王大爷一挥手,冻得鼻子通红的男人们便匆忙铲起冻土,扔下墓穴去。大奶奶的棺材在冻土的打击下发出空空洞洞的响声。
回来的路上,人们都缩着脖子,侧着脸,不敢面对那小刀子般的东北风。八婶与她的两个儿子和抱着孩子的儿媳妇走在一起。当所有的人都为躲避寒冷匆匆走动时,八婶一家人簇成一团,缓缓地行走,寒风挟着雪粒儿,啪啪地抽打着他们的面颊。
七
傍晚时,雪愈下愈大,我们劝八婶留一夜,她执意要走。于是,我们看到她一家人互相拉扯着翻过河堤,被纷飞的雪团模糊了身影。
夜里十点钟,我们一家人围着火炉,听父亲和母亲杂乱无章地讲述着家族中的往事。母亲说八叔失踪后,大爷爷被民兵从青岛抓回来,关押在乡政府里。八婶提着竹篮子一天三次送饭。大爷爷关了三个月,八婶送了三个月。于是大家都认为八婶是好样的,她理应受到家族的尊重而不是歧视。正说着话,就听着大门被拍得暴响,大家都有些吃惊。
我出去开了大门,一个人踉踉跄跄扑进来。随后,两根黄黄的手电筒光芒照出了一片世界,雪花在光里飞舞着,犹如翩翩飞蛾。持手电的是盼儿和熬儿,八婶已经走进屋里来了。
八婶指着盼儿骂:“这鳖蛋,他爹有信了也不早跟我说!”
她的真情实意令人感动。没掸净的雪花儿在她头发上融成亮晶晶的水珠儿,灯光里八婶的上翘嘴角已经变成了下垂的月牙儿了。
她说:“大哥,你陪我去找他小姑姑,让我看看他爹的信和照片。”
父亲想了想,对我和大哥说:“你们陪着八婶去,劝劝你小姑姑。”
好不容易才让小姑姑开了门。屋里灯光明亮,照着大姑姑那张酷肖大奶奶的脸和大姑夫那张猥琐的脸。他们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们。桌子上,有两大捆黄色的线装书,我知道这是大爷爷的医书,而且我还知道这两捆书将被贪啬成性的大姑夫提走。
八婶开门见山地说:“他小姑,把你哥的照片拿给我看看。”
小姑姑不满地瞟了我们一眼,冷冷地说:“没有!”
八婶的身体晃了一下,两个嘴角抖颤起来。
盼儿说:“娘,回去吧!什么宝贝物似的,我没有爹!”
八婶扇了盼儿一巴掌,骂道:“畜生!”
盼儿捂着脸嚷起来:“你有点志气好不好?俺爹不是好东西,他在外边穿西装扎领带娶老婆生孩子,早把你忘了!你痴心!”
八婶尖利声叫着:“我就是痴心!男人娶小老婆古来就有,她为小,我为大!”
我和大哥把盼儿拉开了。
八婶说:“他小姑,咱姑嫂俩也混了四十多年了,你说我什么地方失过礼?爹生日孩儿满月,婚丧嫁娶,打墙盖屋,我没落过一次,我生是老管家的人死是老管家的鬼,走到天边你哥也是我的男人!”
大姑姑冷冷一笑,说:“好一节妇烈女,该给你树块牌坊了!”她指着熬儿问,你说:“他是哪来的?”
八婶脸色煞白,泪水在眼里打转儿。
八婶呜咽着说:“我是有错处…但你们想想:他爹走时我才十九岁!后来又背上了地主分子帽子…要吃,要活…我是没法子…”
大哥说:“小姑,小姑,八叔不容易,八婶也不容易,大家都活得不容易,到了今日,都该宽容。八婶没改嫁,从法律上讲她依然是八叔的妻子,所以,八婶的要求不过分。”
小姑姑犹豫了一下,说:“给你看可以,但不准你和盼儿写信要美元!”
八婶激动地说:“妹妹,你放心,有朝一日你哥回来,送给我万两黄金我也不要!我只要他这个人。”
“那好,”小姑姑说,“你红嘴白牙发了誓,大家都听清楚了。”
小姑姑把信拿出来,递给八婶。
八婶接过信,那张苍老的大嘴难看地歪斜着。照片捧在八婶手里时,那张信笺像一片大雪花落了地。窗户上的纸被雪片打得嚓嚓响着,夜愈深了。好久,八婶挺直了腰,把照片还给小姑姑,用袄袖子擦擦眼,转身对盼儿说:“走吧,回家去,熬儿呢?”
一九八八年
人与兽
又一个凌晨,札幌海面上的大团浓雾缓慢地向陆地移动。它们首先灌满了林木繁茂的山谷,然后蓬勃上升,包围了山峰与峰上丛生的灌木。黑岩壁上那道跌跌撞撞注入谷底的清泉,在雾里放出清脆神秘的音响。爷爷趴在山半腰他栖身的山洞里,警惕地谛听着清泉的声响,山下村庄里雄鸡报晓的声音和海上浪潮的低沉轰鸣。
我经常想,总有一天,我会怀揣着一大把靠我自己劳动挣来的、变成了世界性坚挺货币的人民币,坐上一艘船,沿着日本人当年押运中国劳工的航线,到达北海道,按着爷爷在数百次谈话中描画出来的路线,在一个面对大海的山上,找到爷爷栖身十几年的那个山洞。
雾涨到洞口,和野蛮的灌木、繁复的藤葛混在一起,遮住了爷爷的视线。山洞里湿漉漉的,洞壁上覆着铜色的苔藓,几块坚实的棱上,沾着一些柔软的兽毛,狐狸的味道从石壁上散发出来,向他提醒着他占据着狐狸巢穴的壮举或是暴行。此时的爷爷,已忘记了他逃入山中的时间。我无法知道一个在深山老林里像狼一样生活了十四年的人对于时间的感受和看法。他或许觉得十年如一天那样短暂,或许觉得一天如十年那样漫长。他舌头僵硬,但一个个清晰的音节,在他的思想和耳朵里响起;好大的雾!日本的雾!于是,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十四日,他率领着他的队伍和他的儿子去墨水河大桥伏击日本汽车队的全部过程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那也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
无边无际的红高粱从浓雾中升起来,海浪撞击礁石的轰鸣变成了汽车引擎的轰鸣,清泉注在石上的脆响变成了豆官撒欢的笑声,山谷中野兽的脚步声变成了他和队员们沉重的呼吸。雾沉甸甸的,好像流动的液体,好像盐水口子村刘小二摇出来的棉花糖,伸手就可掬起一捧,举手就可撕下一块。花官吃棉花糖,棉花糖沾在她的嘴上,好像白胡子,她被日本鬼子挑了…一阵剧痛使他蜷起四肢。他龇出牙齿,喉咙里滚出一团团咆哮,这不是人的声音,当然也不是狼的声音;这是我爷爷在狐狸洞发出的声音。子弹横飞,高粱的头颅纷纷落地,枪弹拖着长尾巴在雾里飞行,在狐狸洞里飞行,映照得石壁通亮,如同烧熟的钢铁,溜圆的清亮水珠在钢铁上滚动,鼻子里嗅到蒸气的味道。石棱上挂着一绺绺浅黄色的狐狸毛。河水被子弹烫得啾啾鸣叫,宛若鸟的叫声。红毛的画眉,绿毛的百灵。白鳝鱼在碧绿的墨水河里翻了肚皮。黑皮糙肉的大狗鱼在山谷的清泉中打扑楞,水声格外响亮。豆官哆嗦着小爪子举起了勃郎宁手枪。射击!黑油油的钢盔像鳖盖。哒哒哒!你这个东洋鬼子!
我无法见到爷爷趴在山洞里思念故乡的情景,但我牢记着他带回祖国的习惯:无论在多么舒服的床上,他都趴着——屈着双腿,双臂交叉,支住下巴——睡觉,好像一头百倍警惕的野兽。我们搞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清醒,只要我睁开眼,总是先看到他那双绿光闪闪的眼睛。所以,我就看到了他趴在山洞里的姿势和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身体保持原状——骨骼保持原状——肌肉却紧张地抽搐着,血液充斥到毛细血管里,力量在积蓄,仿佛绷紧的弓弦。瘦而狭长的脸上,鼻子坚硬如铁,双眼犹如炭火,头上铁色的乱发,好像一把乱刺刺的野火。
雾在膨胀中变得浅薄,透明,轻飘;交叉舞动的白丝带中,出现了灌木的枝条,藤葛的蔓萝,森林的顶梢,村庄的呆板面孔和海的灰蓝色牙齿。经常有高粱的火红色脸庞在雾里闪现,随着雾越来越稀薄,高粱脸庞出现的频率减缓。日本国狰狞的河山冷酷地充塞着雾的间隙,也挤压着爷爷梦幻中的故乡景物。后来,雾统统退缩到山谷间的林木里,一个硕大无比、红光闪闪的大海出现在爷爷眼前,灰蓝色的海浪懒洋洋地舔舐着褐色的沙滩,一团血红的火,正在海的深处燃烧着。爷爷记不清楚,也无法记清楚看到过多少次水淋淋的太阳从海中跃起来的情景。那一团血红,烫得他浑身战颤,希望之火在心里熊熊燃烧,无边的高粱在海上,排成整齐的方阵,茎是儿女的笔挺的身躯,叶是挥舞的手臂,是光彩夺目的马刀,日本的海洋变成了高粱的海洋,海洋的波动是高粱的胸膛在起伏,那汩汩漓漓的潮流,是高粱们的血。
根据日本北海道地区札幌市的档案材料记载: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上午,札幌所属清田畋村农妇顺河贞子去山谷中收稻子,遭野人玷污…这些材料,是日本朋友中野先生帮我搜集并译成中文的,资料中所谓“野人”即指我的爷爷,引用这段资料的目的是为了说明爷爷叙述中一个重要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爷爷一九四三年中秋节被抓了劳工,同年底到达日本北海道,一九四四年春天山花烂漫时逃出劳工营,在山中过起了亦人亦兽的生活,到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他已经在山林中度过二千多个日日夜夜。现在被我描绘着的这一天除了凌晨一场大雾使他更方便、更汹涌地回忆起故国的过去那些属于他的也属于他的亲人们的火热生活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中午发生的事情另当别论。
这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北海道的上午。雾散了,太阳在海与山林的上方高挂着。几片耀眼的白帆在海上缓缓地漂着,远看似静止不动。海滩上晾晒着一片片褐色的海带。捕捞海带的日本渔民在浅滩上蠕动,好像一只只土色的大甲虫。自从那位白胡子老渔民坑了他们后,爷爷对日本人,不论面相凶恶还是面相慈祥的,都充满了仇恨,所以,夜里下山偷起海带和干鱼来,他再也不产生那种一钱不值的罪疚感,他甚至用那把破剪刀把日本渔民晾在海边的渔网剪得粉碎。
阳光强烈了,山谷林间的薄雾也消逝了,海在泛白,山上山下的树木,红与黄的大叶夹杂在青翠的松与柏之间,宛若一簇簇燃烧的火苗。红与绿的浓色里有一柱柱的洁白,那是桦树的干。又一个美丽的秋天悄然降临,秋天过后是严冬,北海道严酷的冬季,促使爷爷像熊一样冬眠,一般来说,当标志着秋色的紫色达子花漫山开遍时,也是爷爷一年中最胖的季节。今年的冬天前景美好,前景美好的主要理由是,三天前他占据了这个向阳、背风、隐蔽、安全的山洞。下一步就是储存越冬的食物,他计划用十个黑夜,背上来二十捆半干半湿的海带,如果运气好,还可能偷到一些干鱼、土豆,那道清泉距洞口不远,攀藤附葛即可过去,不必担心在雪地上留痕迹。一切都证明,幸福的冬天因为山洞而来。这是个幸福的日子,爷爷心情很好,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天全中国都在兴奋中颤抖,他感到前景美好的时候,他的儿子——我的父亲,骑着一匹骒马,穿着新军装,大背着马步枪,跟随着部队,集结在东皇城根的槐树下,等待着骑马从天安门前驰过那一大大露脸的时刻。
阳光透过枝叶,一条条射进洞口,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黑如铁,弯曲如鹰爪,手背上层生着发亮的鳞片,指甲残缺不全。他的手背上有刺刺痒痒的热感,这是阳光照射产生的效应。爷爷微微有了些睡意,便闭合了双眼,朦朦胧胧中,忽听到遥远的地方炮声隆隆,金光与红光交相辉映,成千匹骏马连缀成一匹织锦,潮水一般,从他脑子里涌过去。爷爷的幻觉与开国的隆重典礼产生的密切联系,为爷爷的形象增添光彩,反正有心灵感应、特异功能这一类法宝来解释一切不能解释的问题。
多年的山林生活,逼得爷爷听觉和嗅觉格外发达,这不是特异功能,更不是吹牛皮,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事实胜于雄辩,谎言掩盖不住事实,爷爷在报告会上常说这套话。他在洞里竖起耳朵,捕捉洞外的细微声响,藤萝在微微颤抖,不是风,爷爷知道风的形状和风的性格,他能嗅出几十种风的味道。他看着颤抖的藤萝闻到了狐狸的味道,报复终于来了,自从把四只毛茸茸的小狐狸一刀一个砍死并摔出洞外那一刻开始,爷爷就开始等待着狐狸的报复。他不怕,他感到很兴奋,退出人的世界后,野兽就是伴侣和对手,狼、熊、狐狸。他熟悉它们,它们也熟悉他。经过那一场殊死搏斗,熊与他达成了相逢绕道走,互相龇牙咆哮半是示威半是问候但互不侵犯的君子协定。狼怕我爷爷,狼不是对手,狼在比它更凶残的动物面前简直不如丧家狗。与狼和熊比较,狐狸是狡猾阴险的小人,它们只能对野兔和农舍里的鸡施威风。他把两件至宝——菜刀与剪刀,攥在左右手里,臊狐的异臭与藤萝的抖索愈来愈剧烈,它在攀着藤萝上行。爷爷一直认为这次进攻会发生在深夜里,狐狸的机敏活跃从来都是与漆黑的夜晚联系在一起的,光天化日之下发动收复失地、报杀子仇的战斗大出爷爷意料之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比这种情况危急十倍的局面他应付过很多,所以他镇静自若。与往昔那些蛰伏的白昼比较,这个上午将会充实、充满趣味。共和国的威武马队正在海的对面接受那位高大英挺、嗓音高亢的领袖检阅,数十万人脸上挂着热泪。
那只火红的老狐狸用四个爪子抱住那根粗大的藤条,攀援到与爷爷隐身的洞口平齐的高度。狐狸的脸上带着狡猾的微笑,强烈的阳光使它眯着一只眼睛,它的眼圈黑黑的,眼睑上生着茂密的金色睫毛。这是只母狐,爷爷看到它因为失去哺乳对象肿胀起来的两排黑色乳房。肥大的红狐狸附着在紫色的藤萝上,妩媚地晃动着粗大的尾巴,像一只流里流气的大傻瓜,像一团动摇钢铁意志的邪恶的火焰。爷爷攥着刀把子的手突然感到十分疲倦,十指酸麻僵硬。问题根源在于母狐的表情,它应该是龇牙咧嘴一副凶相,而不是摇晃着色迷迷的尾巴,眼睛里流露出甜蜜的微笑,爷爷因此六神无主,手指麻木。藤条距离洞口约有二尺,悠悠晃晃。一团燃烧的火,映照得灌木叶子片片如金箔。爷爷只要一举手,就能砍断藤条,使狐狸坠入山谷,但他举不起手。狐狸魅力无穷,菜刀沉重无比。关于狐狸的传说涌上爷爷的心头,他不知道自己的脑袋里何时积淀了这么多狐狸的传说。手边没了盒子炮,爷爷的胆量减了一半,在坐骑黑马手持钢枪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狐狸在摇动尾巴的同时,还发出嘤嘤的鸣叫,好像一个妇人在哭泣。爷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犹豫、软弱,你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余占鳌吗?他用力捏紧了腐朽的刀柄,蹲起身子,摆好进攻的架势,等着狐狸荡过来。他的心脏扑扑地跳动着,一股股冰冷的血上冲脑壳,使他的眼前出现一片冰与水的颜色,他感到两个太阳穴在针扎一样疼痛着。狐狸好像看破了他的行动计划,它还在荡着,但幅度明显减小,爷爷必须探出大半截身体才能砍到它。它的脸上表情越来越像一个荡妇。这种表情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爷爷觉得,那狐狸随时都会摇身变成一个遍身缟素的女人。他终于非常迅速地探出身去,一手抓住了那根藤条,另一只手挥刀对准狐狸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