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9年对爱德华三世及其家人来说是惨淡的一年。在这一年中,失败接踵而至,死神不肯离去,病魔逡巡徘徊。14世纪50年代的光荣似乎突然间消逝了。6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国王夫妇及其联合内廷都待在新森林的猎苑,避开威斯敏斯特。夫妇俩垂垂老矣。爱德华三世从妻子的女仆艾丽斯·佩勒斯那里得到了不少慰藉。艾丽斯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嗓音甜美诱人,擅长捕捉上位的机遇。1364年,她为国王生下了他的第一个私生子,后来利用自己作为国王情妇的地位,在宫廷为自己攫取了更多特权。
爱德华三世睿智地利用了在国内的时间。他继续出席重大的场合,比如1364年,他在伦敦同时招待了苏格兰、法兰西和塞浦路斯的国王。他监督了一系列国内改革,通过了新的法律,授权治安法官管理郡一级的治安。议会还通过了反奢靡的规范性法令,规定不同阶层的人可以穿戴何种衣物,禁止下层群众穿戴较奢侈的毛皮、斗篷或鞋子。国王还继续努力将金雀花帝国的遗产连贯地分给孩子们。
但在这光鲜的外表之下,却涌动着朽坏的暗流。尽管爱德华三世的计划很谨慎,14世纪60年代的开支也比较宽裕,但他还是不得安闲。从大约1365年起,他的健康状况开始走下坡路。1364年,法兰西国王约翰二世在属于冈特的约翰的萨伏依宫(位于伦敦城外)去世。法兰西人立即停止支付约翰二世的赎金。法兰西王国得到了一个机会,在瓦卢瓦王朝新王查理五世领导下重整山河。新国王下定决心要打败英格兰人,并且非常幸运地得到了一位极其善战的将领来辅佐自己。贝特朗·杜·盖克兰是漫长的布列塔尼继承战争的老将。他与英格兰人为敌已经有二十多年,曾经勇敢坚定地击败兰开斯特公爵(格罗斯蒙特的亨利)这样的名将。他逐渐成为英格兰人的灾星,以及游击战和消耗战的大师,将英格兰入侵军队的生命力一点一点磨损掉。
再次燃起狼烟的第一个战区并非法兰西北部或阿基坦(英格兰人前不久在这些地区赢得了许多胜利)。法兰西人利用黑太子的雄心,将英格兰诱骗进了一场错综复杂而特别消耗力量的代理战争,战场则是赤日炎炎、疾病肆虐的伊比利亚。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十一世死后,他的两个儿子——私生子特拉斯塔马拉的恩里克和继位国王残酷的佩德罗(即恩里克的异母兄)为了争夺王位,发生了冲突。编年史家托马斯·沃尔辛厄姆称佩德罗为“卑鄙的恶棍和暴君”,他的名字在西班牙语里与残忍嗜血是同义词。
佩德罗于1350年继承了父亲的王位,然后撕毁了与法兰西的长期盟约,转而向英格兰效忠。他自1362年起开始向英格兰示好。查理五世继承法兰西王位之后,决定惩罚卡斯蒂利亚国王的背信弃义。讨伐佩德罗也能给查理五世一个机会去夺回军事主动权。或许更重要的是,众多凶残的雇佣兵长期以来在法兰西乡间游荡肆虐,现在南方有了一场新的利润丰厚的战争,也许会把他们吸引过去。这些雇佣兵多年来盘踞在法兰西,尤其是布列塔尼、诺曼底和卢瓦尔河谷等地,一直是动荡的根源。脱离军队的士兵们独立行动,控制城堡、庄园和教堂,利用这些地方为基地,对周边地区实施军事占领。他们肆无忌惮地偷窃、谋杀和强奸。一旦一个地区被盘剥得一贫如洗,他们就转向下一个目标。许多法兰西人认为,这些雇佣兵是上帝派来惩罚他们的。新国王则认为他们是稳定治国的障碍。于是,机会来临的时候,查理五世立刻选择支持特拉斯塔马拉的恩里克,帮助他去废黜佩德罗。1366年,佩德罗被逐出卡斯蒂利亚,在边境城镇巴约讷会见了黑太子。黑太子把佩德罗当作朋友,收留了他,并立即同意让英格兰参加这场新的战争。
就像爱德华三世的其他战争一样,争夺卡斯蒂利亚王位的战争同样代价昂贵。黑太子自1363年抵达阿基坦以来,征收了一系列不得民心的炉火税,这无助于团结他的新公国,也不利于赢得民众的支持。1366年,他大胆地同意独立承担入侵佩德罗的王国、驱逐法兰西人的全部军费。作为回报,佩德罗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康斯坦丝和伊莎贝拉作为抵押人质(这两位公主后来分别嫁给了黑太子的两个弟弟,冈特的约翰和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承诺将来偿付高达27.6万镑的军费。但是,卡斯蒂利亚这样穷困的小国绝不可能支付这么庞大的战争开支,黑太子一定也知道这一点。
战役起初很顺利。1367年1月6日,大军正在集结的时候,黑太子的王妃琼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儿子(他们的长子爱德华生于1365年)。这个孩子出生在波尔多,被取名为理查,以纪念狮心王理查,阿基坦的埃莉诺最有出息的一个儿子。据坎特伯雷的编年史家威廉·索恩的说法,三位“国王”参加了他的洗礼:卡斯蒂利亚国王佩德罗、马略卡国王詹姆斯四世和亚美尼亚国王理查。三位国王到访,而且小王子出生于第十二夜:这被认为是极好的兆头,预示这个男婴将来会成就伟大的事业。而对他的父亲来说,这是战役的一个很吉利的开端。
黑太子和弟弟冈特的约翰一道,率领一支由加斯科涅臣民和雇佣兵组成的军队,翻过了比利牛斯山脉,途经洛格罗尼奥,开赴纳赫里利亚河岸,特拉斯塔马拉的恩里克正在那里严阵以待。黑太子此时正处于其军事力量的巅峰,而且特拉斯塔马拉的恩里克过于轻敌。查理五世曾写信给恩里克,明确告诫他,不要与英格兰人正面交锋,但他充耳不闻。法兰西国王在信中说,英格兰军队包括“全世界骑士的精英”。的确如此。约翰·钱多斯爵士、斯蒂芬·卡辛顿和普瓦图贵族吉夏尔·德·安格勒都是骁勇善战的指挥官。在从比利牛斯山脉下山的途中,黑太子还将两百名士兵册封为骑士。
英格兰军队的新老骑士们从山区走出,接近纳赫拉镇附近平原时,特拉斯塔马拉的恩里克惊慌失措。他没有避免战斗,反而在河边摆开防御阵势,准备背水一战。这恰恰是查理五世明确告诫他不要做的事情。4月3日清晨,英格兰军队向法兰西—卡斯蒂利亚联军(由特拉斯塔马拉的恩里克和杜·盖克兰指挥)发动突袭,攻击其左翼,造成了极大混乱。英格兰人运用的是惯用的老战术,先是用长弓猛射,然后由徒步的武士猛烈攻击。法兰西—卡斯蒂利亚联军大败,随后被英格兰骑兵冲杀到河岸边。至少五千人惨遭屠戮或溺死在河里。特拉斯塔马拉的恩里克逃了一条命,但是杜·盖克兰和法兰西—卡斯蒂利亚联军的几乎全部贵族都被俘虏。
从战术上讲,这是爱德华王子最辉煌的一次胜利,尽管抓获的俘虏的级别没有1356年在普瓦捷的收获那么高。黑太子又一次证明,他在激战之中头脑敏捷、冷酷无情而骁勇善战。但是,如果说纳赫拉战役在军事上是一场彻底的、光荣的胜利,在政治上和爱德华王子个人的层面却是个灾难。残酷的佩德罗虽然夺回了王位,但没有能力筹集资金来偿付自己的拯救者。于是爱德华王子基本上是破产了。加斯科涅领主们对他施加了极大压力,要求他支付报酬。虽然兜售了佩德罗的珠宝,并且从纳赫拉战役的战俘那里收取了赎金,但还是没有办法偿付战争的开支。
更糟糕的是,在西班牙的炽热夏季,感染和疾病横扫英格兰军营。1367年,黑死病虽不算严重,但是爱德华王子的士兵们染上了其他疾病,包括传染非常普遍的痢疾,英格兰军队撤回波尔多的时候,把痢疾也带了过去。无论贵族还是穷人,染上了痢疾之后,都受到极大摧残。大约在纳赫拉战役期间,黑太子染上了一种严重的疾病——有时被认为是痢疾,但也有可能是疟疾,更有可能是水肿。在他的余生,这种疾病始终没有治愈,常常令他卧床许久。他返回加斯科涅之后,一位传道士作了布道,将他比作圣子。爱德华王子后来在病重的时候回忆道:“即便是最伟大的王公,也不可以被如此当面吹捧。因为命运随时随地都可以将他击倒,然后他所有闻名遐迩的功绩都会被遗忘,化为尘埃。”
纳赫拉战役之后,黑太子完全变了个人。他疾病缠身,财政破产。这对阿基坦政府以及英格兰在法兰西的整体地位造成了灾难性后果。卡斯蒂利亚的佩德罗保住了自己的王位,却不肯为此支付一个铜板。尽管杜·盖克兰这样的俘虏带来了丰厚的赎金,但这与爱德华王子的巨额债务相比是杯水车薪。他的唯一办法是对阿基坦征收更沉重的赋税。当地的领主们对此极为不满,于是在1368年承认查理五世为“公爵及整个阿基坦公国的宗主”,向他求援。这求援其实就是赤裸裸地请求法兰西国王再次与在法兰西的英格兰人开战。查理五世可不需要多少鼓励。1368年底,法兰西重兵云集在阿基坦边境。到1369年春季,数百座城镇加入了反对金雀花王朝统治的行列,阿基坦的大片地区被法兰西人占领。
与此同时,在卡斯蒂利亚,特拉斯塔马拉的恩里克卷土重来。1369年3月,他在一座营帐内用匕首刺死了自己的异母弟佩德罗。不久之后,他与查理五世签订了一项条约,为其提供一支大舰队,驶向加斯科涅海岸。不仅加斯科涅的沿海城镇,就连英格兰南部也陷入了恐慌,英格兰人感到海峡又一次受到了威胁。卡斯蒂利亚战役的毫无意义现在昭然若揭。爱德华王子病势沉重,无力再次集结军队来保卫自己的领地、抵抗已经恢复元气的法兰西人。到1370年,他已经在准备带领自己的妻儿和军队残部,返回英格兰。1371年1月,他返回了故国,已然心力交瘁。
在黑太子远征海外期间,他的亲人们的运气也不好。克拉伦斯公爵(安特卫普的莱昂内尔)就像他之前的每一位试图将英格兰的风俗和秩序强加于爱尔兰的王公一样,发现自己的任务特别棘手和艰巨。他的第一任妻子伊丽莎白·德·伯格于1363年去世,留下了一个叫作菲利帕的女儿。到1366年,他彻底放弃了治理爱尔兰的使命。爱德华三世为他安排了一场纯粹出于利益考虑的新婚姻。莱昂内尔的第二任妻子是十三岁的维奥兰特·维斯孔蒂,帕维亚的继承人和著名的维斯孔蒂家族的成员。维斯孔蒂家族统治着米兰,非常好战,将他们周边的意大利各城邦打得俯首帖耳。莱昂内尔和维奥兰特在米兰大教堂门前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一连庆祝了好几个月,极尽奢侈之能事。据说诗人彼特拉克曾是这对夫妻某次盛宴的高朋。但如此奢侈的生活方式让莱昂内尔丢了性命。结婚几个月之后,他就病倒,最后于1368年10月17日在皮埃蒙特的阿尔巴去世。他的遗体最终被送回英格兰,安葬在萨福克的克莱尔小隐修院。
菲利帕王后的健康也在恶化。1357年,在一次狩猎事故中,她的肩膀脱臼,始终未能痊愈。从1365年开始,她已经不能自由行动。到1367年,她只能依赖轿子和驳船出行。1369年8月15日,她去世了,爱德华三世和他们的年仅十四岁的儿子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守在她的临终榻前。国王握着她的手,潸然泪下。在爱德华二世葬礼四天之后抵达英格兰的那个小姑娘成长起来,目睹她的丈夫和他们的家族从莫蒂默—伊莎贝拉政权的傀儡变为欧洲最令人畏惧的王朝。她生活的奢华到了神话的程度。她曾庇护傅华萨,与他熟识。据傅华萨在其史书中记载,她临终前的最后遗愿是请国王帮她偿清欠外国商人的债务。但是,总的来讲,英格兰人民对她还是百般敬仰,视其为一位有文化修养、虔诚、稳重而根基牢固的人物,对她的丈夫和儿子们施加了相当大的积极影响。她与欧洲的名门望族有很好的联系,给英格兰带来了许多外国骑士,并帮助他们融入英格兰社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给国家增光添彩。托马斯·沃尔辛厄姆称她为“一位非常高贵的女士,对英格兰人民的爱恒久不变”。菲利帕是一位优秀的伴侣,也是一位称职的母亲。她的与世长辞令爱德华三世万分哀痛。
国王自己的健康状况也不好。从60年代中期开始,他越来越依赖开价极高的医生,这也是六十多岁老人的命运。随着亲人和朋友一个个辞世,爱德华三世开始深居简出。他的最伟大胜利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战争又一次降临。面对查理五世的进犯,战争是爱德华三世懂得的唯一一种反应。据档案记载,在1369年的一次议会上,“全体高级教士、诸侯和英格兰各郡平民一致决定……并得到议会全体议员的赞同,英格兰国王应当重新启用英格兰与法兰西国王的名号,如同和约之前的情形……”与法兰西的和约被正式抛弃了。身体孱弱、满心哀恸的爱德华三世不得不在他心力交瘁的长子帮助下,动员全国,准备新一轮战争。
以灶台的数量,也就是以家庭为单位征收的赋税。?????原文为Magi,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第2章第1~l2节的记载,在耶稣基督出生时,有来自东方的“博士”或“国王”或“术士”朝拜初生的耶稣。?????即主显节前夕,是一个基督教节日,指1月5日。那天晚上是十二天圣诞季的最后一夜,之后就是圣诞节后第十二日(1月6日)的主显节。主显节纪念的是东方三博士对耶稣基督的朝拜。主显节过后就是狂欢季的开始,一直持续到忏悔星期二(即四旬节的前一天)。莎士比亚的戏剧(第十二夜>就是为庆祝主显节前夕而作的。?????好议会
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礼堂内人头攒动,与会者的目标十分明确。这是1376年4月29日,议会的第二天。此前三周内,英格兰大多数权贵从全国各个角落奔赴威斯敏斯特,去参加议会。此外,各郡平民代表、骑士和乡绅也聚集于此。
前一天,议会全体成员进行了会商。病痛缠身的国王从黑弗灵赶来参加议会开幕式,但这是议员们最后一次见到他。在议会余下的议程里,冈特的约翰作为国王的代表,与其他达官贵人们一起端坐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彩室。平民代表坐在修道院的礼堂,这是一座八角形的大型石质建筑,僧侣们每天在这里祈祷、阅读并讨论圣本笃规章制度的一个章节。这座礼堂是亨利三世在动荡不安的13世纪50年代改建威斯敏斯特教堂工程的遗物,当时亨利三世的妹夫西蒙·德·孟福尔正以改革朝纲的名义对金雀花王朝的统治造成极大破坏。地板上的砖块构成了历代国王与王后的肖像、金雀花王朝的王室纹章,以及一句宣示礼堂之美及其建筑者之慷慨大方的铭文:“玫瑰是众花之精英,这座建筑也是建筑中的精英。亨利国王,基督和圣三位一体的朋友,奉献了这座厅堂……”如今,爱德华三世国王的平民议员们踏过砖石砌成的地面,在沿着四墙的石阶上各自就座。在他们头顶上,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倾泻而下,玻璃窗上装饰着纹章符号,旨在向在座众人提醒,金雀花王朝的王权是多么强大。但是,平民议员来此不是为了尊崇王室历史。他们是秉承着德·孟福尔的精神前来的,目的是呼吁国王涤荡朝纲、扫除积弊。
英格兰与法兰西再开战端之后的岁月里,英格兰遭受了一次又一次屈辱。无人可以对这样的事实视而不见。在军事上,英格兰蒙受了一系列灾难。在战争新阶段的初期,英格兰人力图再续1359年的功业。但这一次,敌人更为强大,而英格兰人缺乏有力的领导,而且一直没有好运气。老将和私掠者罗伯特·诺尔斯爵士在1370年指挥的扫荡因缺少军费而中止,这次预计两年完成的战役刚打了六个月,诺尔斯的队伍就被迫解散。同一年,冈特的约翰和剑桥伯爵埃德蒙前来援助他们的兄长——疾病缠身的黑太子,帮助他阻挡法兰西人越过阿基坦边境的进攻。他们的努力只是徒劳。阿基坦民众对英格兰的统治没有好感。法兰西大军抵达的时候,一座座城市主动开门投降。1370年9月中旬,利摩日向贝里公爵投降。后来黑太子对利摩日进行了血腥报复,将其洗劫一空并纵火焚毁,作为惩罚。傅华萨可能对此事作了渲染,将死亡人数夸大了十倍,但他成功地捕捉了这次屠城的恐怖:黑太子、兰开斯特公爵、剑桥伯爵、彭布罗克伯爵、吉夏尔·德·安格勒爵士和其他人率领军队和大群扈从徒步进城。他们全都武装到牙齿,准备大开杀戒……他(黑太子)经过的时候,市民们匍匐在地,哭喊着:“开恩,高贵的老爷,开恩!”这情景令人肝胆俱裂。他暴跳如雷,对他们置之不理。入侵者一路见人就杀,无人理睬市民的求饶……这一天,三千人,包括男女老少,丢了性命……英格兰军队大肆抢劫,直到城市被洗劫一空,陷入火海。
这是一幅可悲的景象:黑太子坐着轿子,施行毫无意义、十分恶毒的报复,命令将无辜民众斩尽杀绝。这场可悲的大屠杀是他对战争的最后一次重要贡献。到1371年,爱德华王子身体羸弱,无力继续作战,于是返回了英格兰。
次年,英格兰人两次尝试从海上进攻阿基坦。彭布罗克伯爵指挥的舰队被敌人俘虏。第二支舰队由国王亲自指挥,从加来出发,遇上逆风,被迫返回港口。这是国王最后一次御驾亲征。失败之后,他离群索居,头脑和身体都已经濒临衰竭。阿基坦公国已经锐减到沿岸的一小片英格兰领地。
现在,冈特的约翰掌握了作战和朝政,而他的军事才干远远比不上自己的父亲或长兄。在布列塔尼,亲英派公爵约翰·德·孟福尔被逐出自己的家园,逃亡到爱德华三世的宫廷。1373年,冈特的约翰指挥了一次军事扫荡,但是法兰西人运用费边的拖延战术,不肯正面迎战,而是游而击之,消耗英格兰军队的实力。英吉利海峡内海盗多如牛毛。对很多人,尤其是伦敦的羊毛巨商来说,航运路线受到的威胁太大,他们不得不自行组织私人舰队来自卫。英格兰国王对法兰西王位的主张就像14世纪40年代以来的任何时刻一样,只是个法理上的空中楼阁。唯一能做的就是求和。1375年,在布鲁日,双方达成了为期一年的停战协定。
坐在礼堂的平民议员和其他国民一样,对这些失败非常熟悉。毕竟,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平民征税,好去为这些徒劳无功的军事行动提供资金。《阿诺尼玛莱编年史》的作者记载道,议会开幕后,大法官约翰·尼维特爵士描述道:“英格兰处于危急之中,濒临被敌人消灭的绝境……因此约翰爵士(冈特的约翰)代表国王,请求国民提供支援,以抵抗国王的敌人。”他说,国王希望“向教会征收十分之一的财产税,向俗民征收十五分之一的财产税”。布鲁日的停战协定在一年后会废止,因此战争必须继续下去。这已经是老生常谈。
但在海外的失败还不是全部。人们越来越清晰地感到,爱德华三世强大自信、魅力无穷的统治已经走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权力真空。“渐渐地,所有美好愉悦的事物,所有的好运气和繁荣昌盛,都减少了,扭曲变形了。”编年史家托马斯·沃尔辛厄姆后来写道。国王及其长子都是病怏怏的,无力主持大政。爱德华三世的内廷不再是骑士精神的中心,而是挤满了贪婪歹毒的钻营阿谀之徒,其中最令人鄙视的便是国王的情妇艾丽斯·佩勒斯。前一年,在史密斯菲尔德的比武大会上,她将自己打扮成“太阳女士”,身穿光彩夺目的华丽服饰(全都是年迈的国王给她买的),从伦敦塔出发,骑马去观看比武大会,这令公众议论纷纷。与此同时,在地方上,法律和秩序的危机越来越严重。一些势力最大的权贵之间爆发了冲突。主教们也不高兴,因为冈特的约翰为了换取教皇在1375年布鲁日和谈的调停,同意教廷对英格兰教士征税,这是14世纪40年代以来的第一次。腐败蔓延,人心尽失。为了从意大利商人那里快速敛财,英格兰朝廷向商人们出售不在加来市场(是英格兰羊毛贸易的指定市场,政府在那里征税)出售羊毛的特许状。其他商人要么以敲诈勒索的高利率向政府贷款,要么以折扣价收购政府的债权,从中套现。这种做法能够帮助王室在短期内偿还债务,但是却滋长了富人阶层的投机倒把。在伦敦,商人行会和外国商人之间的派系斗争愈演愈烈。中央和地方政府都在瓦解。这是个危急关头。
因此,平民议员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情绪异常激动。不同的利益集团——商贾、骑士和乡绅——达成了共识,即他们有责任向国王及其政府进谏,以纠正流弊。他们知道自己有权这么做,因为如果他们不批准征税,战争就打不下去。他们在礼堂内宣誓互相支持,然后将自己的申诉写成一份篇幅很长的请愿书,呈送上去。随后,他们选举产生了自己的发言人,彼得·德·拉·梅尔爵士,即马奇伯爵的总管。在长达十周的议会期间(这是有史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议会),他们提出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改革和司法程序,旨在对王国政府实施改革,并遏制那些他们认为正在败坏朝政的人。这次议会后来被称为“好议会”,于1376年4月28日开幕,7月10日散会,几乎每一天都向全国发出了巨大的冲击。
德·拉·梅尔爵士是赫特福德郡骑士阶层的一位重要成员,曾担任该郡的郡长,在1373年爱尔兰战役期间还为马奇伯爵招兵买马。他能言善辩,勇敢无畏,政治上精明强干,而且与议会的贵族议员有良好关系。5月初,德·拉·梅尔爵士向以冈特的约翰为首的贵族呈送了平民的长篇请愿书,并请求组建一个十二名贵族的委员会,与平民代表协商如何重整朝纲。
在好议会期间,德·拉·梅尔爵士讨价还价所用的条件是历史上屡见不鲜的。他多次告知冈特的约翰及贵族委员会,若不改革,他们就不批准征税。但德·拉·梅尔爵士和平民议员此次要求直接参与改革具体事务,在政府中占据的地位比以往更加接近核心。上一次严重的政治危机发生在1341年,当时的争吵发生在贵族和国王之间,而平民只在背景中扮演了非常小的角色。1376年,他们已经处于斗争的最前沿。
王室急需资金,以便在《布鲁日条约》到期之前做好战备,因此冈特的约翰别无选择,只能倾听。平民议员们七嘴八舌地抱怨王室政策,口诛笔伐的主要对象是越来越年老昏聩的国王身边亲信的腐败。在耗时甚久的商讨之后,议员们在议会上向三个人提出了正式指控:拉蒂默勋爵,一名老将,目前担任国王内廷的宫务大臣;理查·莱昂斯,富商和王室谋臣,他向王室预支了一大笔钱;国王的情妇艾丽斯·佩勒斯,她攫取了曾属于菲利帕王后的地产、监护权和珠宝,而且她对国王的狐媚蛊惑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托马斯·沃尔辛厄姆写道,她“在那些日子里,权力如此之大,气焰如此嚣张,以至无人敢指控她”。拉蒂默勋爵和莱昂斯遭到了贪污腐化和逃避加来市场的指控。平民议员们要求将艾丽斯·佩勒斯逐出内廷。到5月底,又有更多人受到了指控:王室内廷总管内维尔勋爵以及三名商人。
面对如此气势汹汹的指控,冈特的约翰除了拖延时间之外别无他法。他命令议会暂时休会,然后通知父亲,如今国内出现了严重问题,而且王室内廷的许多人将遭到逮捕。据《阿诺尼玛莱编年史》记载,“公爵派遣一些领主去向爱德华三世宣布平民议员们的建议,以及贵族对这些建议的认可,并劝诫国王从自己身边驱逐那些无益之徒……国王和蔼地告诉领主们,他完全愿意做任何对国家有利的事情……并且他非常乐意遵照他们的建议和良言行动”。国王的回应如此怯懦,的确出人意料。1341年的怒吼雄狮现在已经是一只闷声闷气的老鼠了。
1376年6月,所有遭到平民议员指控的人都在议会受审。有人询问彼得·德·拉·梅尔,是谁提出这些指控,他答道,他们是“共同地”提出指控。议会弹劾的程序就这样诞生了。拉蒂默被指控在布列塔尼犯下了累累罪行,包括勒索国王的钱财和荒废公国的防务。他的罪名还有侵吞大量军费等。他罪名成立,被投入监狱。内维尔勋爵被免职,莱昂斯的财产和土地被没收,艾丽斯·佩勒斯则被勒令离开宫廷,否则将遭流放(尽管没过几个月,她就得到赦免,回到爱德华三世身边)。议会还指定了九人的御前会议来辅佐国王。
这是一次对政府的清扫和整顿,用意良好,但后来产生了当时无法预见的长期后果。议会进行弹劾程序的时候,1376年6月8日,圣三一主日,黑太子去世了,离他的四十六岁生日还有一周。甚至在他卧病在床的时候,好议会互相争斗的各派系都在争夺他的支持。理查·莱昂斯爵士给他送去了一大桶黄金,希望得到他的支持去对抗平民议员。黑太子拒绝了这一贿赂,于是莱昂斯把黄金送给了国王,国王坦然笑纳,并说:“他送的东西原本也是属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