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和诸侯的关系怎么到了这样的谷底?最简单的解释是,英格兰对这位始终待在国内的国王已经太熟悉、太厌倦了。与金雀花王朝此前任何一位君主相比,人们与约翰相处的时间更久,对他也更熟悉。许多贵族感到很难适应他这种活力四射、亲力亲为的强势统治。他的性格不讨人喜欢,又残忍暴虐;他对德·布雷乌泽家族的镇压违背贵族的价值观,激怒了诸侯。但国王的残忍并不是谋反的理由。亨利二世和理查一世也很残忍,但他们的威望未曾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亨利二世也曾一口气绞死几十个威尔士人质;理查一世在基督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冷酷无情地大肆屠戮过。
令约翰的问题雪上加霜的是,他患有严重的迫害妄想症。他非常狡猾和深藏不露,曾发明了一种复杂的密文——真的是非常复杂,以至于他自己有时也记不住——在发出自己并不希望得到执行的命令时就使用这种密文。他对威廉·马歇尔和德·布雷乌泽家族的待遇无法令其他贵族产生信任之感。他的确没有义务要和贵族们融洽相处,但先是亲吻他们、百般恩宠,然后又让他们的妻儿活活饿死,这说明他的思维很不稳定,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约翰的宠臣们都这么惨,那么不受国王信任的人有多少生存机会?
但除了国王的性格缺陷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自亨利二世的改革以来,英格兰王室和诸侯之间就出现了嫌隙。关于完整的王政的具体性质,还有很严重的问题留待解决。在斯蒂芬与玛蒂尔达的内战留下的灰烬之上,英格兰得到重建,王室权威也得到了大范围的、系统性的扩张。现在,王权的影响无处不在。在12世纪中叶,每五座英格兰城堡中就有一座属于王室。在半个世纪的大兴土木和没收充公之后,到1212年,英格兰的城堡中差不多有一半的主楼上都飘扬着王旗。普通法得以非常强势地扩张;哪怕是最为卑微的案件,王室也在其审理中直接干预,这种情况在约翰统治时期达到巅峰状态,使得王权深入各郡,而诸侯的权力大大削弱。只有在极少数地方,如切斯特伯爵领地,王室的令状还不能随意发号施令。
王室官职越来越多地被出身卑微的人和具有专业技能的外国人占据。在前不久还处于诸侯直接控制之下的地方,这些后来居上者和外国人积累了相当强大的势力。在约翰治下,宫廷高官或者政府大吏中没有一个出身于大贵族家庭。在被排挤到权力核心之外的贵族们看来,这些官吏就是一个低贱的朋党集团。国王军队中越来越多地使用雇佣兵,这进一步削弱了诸侯的影响力,而且导致诸侯对国王的归属感——在过去,王室的军事行动是国王与诸侯的共同事业——大大淡漠了。
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给英格兰的普通自由民带来了很大好处。约翰治下的政府越来越专业化。在王室法律的保护下,老百姓能够捍卫自己的财产,并自由地对其加以处置。他们可以在王家法庭击鼓鸣冤,挑战比自己社会地位高的人。约翰向他们推销的是一种君权神授、近似神明的光辉灿烂的君王形象。1207年的圣诞节,为了制造君主威仪的盛大场面,约翰不惜挥金如土。他头戴祖母玛蒂尔达的皇冠,手持权杖和黄金节杖,身披饰有金刺绣的紫色丝袍。与内战时期(国家四分五裂、诸侯混战、两个朝廷分庭抗礼)相比,约翰国王的英格兰团结统一,国运昌隆。
主要的输家是诸侯。这个集团约有一百六十人,他们和他们的家族在1205年英格兰与诺曼底分道扬镳之时损失的领土最多。他们有最多的机会和约翰相处,因此他们对朝廷的体验就是约翰的喜怒无常、残忍暴虐和贪财无度。对这些诸侯而言,王权既是一个体制,也是私人间的关系。它的运转依赖于国王一个人的善意。曾任亨利二世的首席政法官的理查·菲茨奈杰尔写道:“对有些人,国王自愿无偿地主持正义,这是为了奖赏他们过去的忠诚效劳,或者仅仅是因为国王的善心;但对其他人……国王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在约翰这样的国王的统治下,这种内在矛盾得到了戏剧性的突出。随着王室法律和司法的影响力逐渐扩大,贵族们感到自己的权力被从根基自下而上地侵蚀了,而约翰反复无常、专横独断地处置他们,又自上而下地对贵族加以压制。
约翰拥有法学家的头脑,把自己的地位也看得非常崇高,因此在自己的两个角色之间看不到矛盾之处。一方面,他是一位政府领导人,而这个政府逐渐扩张,由程序和体制组成;另一方面,他又是诸侯的封建宗主,有权恣意地剥夺诸侯的财产,对其加以惩罚。这种治理诸侯的私人化手段使得他能够压榨他们的金钱,凭借自己的宗主地位夺走他们的财产,并向他们征收巨额的封建税费或罚金。他认为自己有权裁决诸侯之间的争端和法律案件,或诸侯和他之间的纠纷;他亲自审理这些案件,接受最亲信的谋臣的非正式建议,或者通过国库来查办。案件的审理结果由他本人决定。在他看来,这是国王的特权。的确,这种想法在概念上并不新鲜,但他将其予以实践的规模却是前无古人的。然而,诸侯并不认同这种观点。
1212年底的局势就是这样。约翰仍然急于发动收复诺曼底的战争,并开始投入大量金钱,用于构建实现这个宏图大略所必需的国外联盟。在国内怨声载道的大背景下,他还在追逐自己梦寐以求的目标。如果要收复失地,同时还保证越来越心怀不满的英格兰诸侯不掀起全面叛乱,着实需要英雄的领导力、统治才华和极佳的运气。
切斯特伯爵领地是中世纪英格兰最强大的伯爵领地之一。12世纪时,切斯特伯爵便享有近似王权的极大权力。1237年,末代伯爵去世且无嗣,后来该领地被王室吞并。从亨利三世开始,该领地及头衔只册封给王储。?????布汶战役
英格兰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海战胜利发生在1213年5月30日,对手是法兰西舰队。两天前,五百艘舰船在约翰的异母弟——索尔兹伯里伯爵威廉·朗格斯佩指挥下,扬帆起航。渡过英吉利海峡之后,索尔兹伯里伯爵沿着诺曼底海岸一路劫掠,抵达了佛兰芒海岸,驶入茨温海湾。这是一个潮汐形成的小海湾,是去往沿海贸易城市达默和斯勒伊斯的海上必经之路。
船上满载着军人和武器,包括英格兰骑士和外国雇佣兵,他们的军饷来自约翰自1204年以来就积攒起来的大量金钱。他们在茨温海湾逆流而上,驶向达默的时候,目睹了一幅非同寻常的景象:形形色色、遮天蔽日的法兰西舰船,有的停靠在岸边,有的在港口波浪中摇曳,全都在等待入侵英格兰的军队登船。估计有1700艘船,装配齐全,整装待发。港口中船只发出的咯吱声代表着莫大的威胁。
几个月以来,一直有传言说,教皇英诺森三世看到约翰对停止圣事的禁令和绝罚令满不在乎,非常恼火,已经宣布废黜约翰,而腓力二世做好了执行这个判决的准备(罗马方面的确已经准备了废黜约翰的文书,但始终没有公开)。腓力二世开始将英格兰视为他的儿子路易的潜在封地,于是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来筹备入侵英格兰的远征。他的致命意图的证据现在就呈现在索尔兹伯里伯爵的眼前。
这位英格兰指挥官没有浪费一分一秒。英格兰战船立即蜂拥冲入港口,攻击防卫薄弱的法兰西舰队,将数百艘载着粮食、葡萄酒、面粉、肉类和法兰西军械库关键部分的船只的缆绳砍断,任其漂流入海。其他士兵则抢滩上岸,抢走停靠的船只上的贵重补给物资,然后将这些木船付之一炬。沥青在水中熊熊燃烧,黑烟窜入天空。
腓力二世当时并不在遭受攻击的城镇。不久之后,他匆匆赶到,看到的是一片狼藉。“法兰西国王看到他的船只在海上熊熊燃烧、喷吐浓烟,似乎大海都着了火,不禁恼羞成怒,”威廉·马歇尔写道,“腓力国王气得发狂,情绪非常恶劣,在暴跳如雷和万般绝望的发作中命令将他的海军的剩余船只烧了个一干二净。”这对英格兰人来说是一次勇敢而意义重大的胜利,消除了随后几年内法兰西人对英格兰海岸的威胁。
腓力二世并不知道,索尔兹伯里伯爵摧毁他的舰队(原定用于执行教皇发出的废黜约翰的判决)的行动其实得到了英诺森三世的大力支持。在向法兰西发动海上攻击之前,约翰在巨大的压力下屈服了,决定与罗马和解,以便减少一个敌人,并削弱腓力二世的力量。劝说他与教皇议和的人当中包括马歇尔,此时他又成了一位重要的谋臣。教皇派出了一位使节——潘德尔夫·马斯卡——去磋商和解的条件。就在索尔兹伯里伯爵的舰队起航几天之前,约翰在多佛尔与潘德尔夫会了面。
在那里,在英格兰诸侯的见证下,国王签署了一项条约,向教皇俯首称臣,使自己的英格兰和爱尔兰王国成为教皇的封建臣属。英格兰一下子从基督教世界边缘的弃儿变成了教皇的臣属领地,就像欧洲的其他一些王国(如西西里、波兰、瑞典、丹麦、葡萄牙和阿拉贡)一样。“王国变成了神权领地,神权领地则变成了神父的王国。”英诺森三世在获悉此消息后写道。显然,约翰的归顺得到了丰厚的报偿,即达默的辉煌胜利。
但与罗马的和解是个漫长的过程,而不是一蹴而就的单一事件。达默战役六周之后的7月20日,约翰站在温切斯特城外的莫恩山上,俯视着下方雄伟的城市。他的五颜六色的丝绸锦缎华服在夏日阳光下光芒耀眼,廷臣和他们的纯血统骏马的披挂也是光彩夺目。温切斯特五光十色、熙熙攘攘。斯蒂芬·兰顿终于就任坎特伯雷大主教,得以照管他的信众。他在盛大的教士队伍中缓步行进,穿过苏塞克斯丘陵地带,进入这座古城。几分钟之后,约翰和兰顿参加了和解的公开仪式,热泪盈眶,焚香庆祝。双方带着和平的善意亲吻,约翰发誓将热爱和保卫教会。
约翰为这次和解付出了很大代价。首先,他答应向教皇缴纳罚金;其次,他放弃了利用空缺的神职牟利的机会,导致收入减少。但浪子终于回头了,约翰现在深得罗马教皇的宠幸。再加上腓力二世的海军丧失殆尽,约翰大受鼓舞,决定投入全部力量,努力收复在欧洲大陆的失地。
他开始筹划一次大规模入侵,计划在普瓦图登陆,然后于1214年春夏向北推进。他必须说服贵族们支持他的计划。但以尤斯塔斯·德·韦希为首的北方诸侯(现在他与国王达成了和解,但仍然忐忑不安)拒绝出兵,声称自己没有出征所需的财力。这是约翰统治期间第二次遭遇诸侯的顽固抵制。他果然陷入狂怒。但这一次与1205年不同,他不会容忍自己的雄心受挫。1213年秋季,他一直在准备入侵欧洲大陆,据他给曾经的盟友艾默里·德·图阿尔的信中的描述,这将是“一支令人难以置信的大军”。
在远征开始前的几个月内,约翰利用自己的封建宗主地位和司法审判的机会大肆征敛钱财。他征收了一笔免服兵役税(贵族的封建义务是向国王的军队提供骑士,或用金钱来代替),税率达到每名骑士3马克,这是有史以来的最高点。封建税费也猛涨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威廉·菲茨艾伦继承菲茨艾伦家族的男爵头衔时被征收了1万马克的巨款。约翰·德·莱西为了获得庞蒂弗拉克特的领主地位,不得不缴纳7000马克。寡妇们要想保留自己的嫁妆,并且逃避被强迫再嫁的命运,就得缴纳1000镑。最大的一笔生意是,杰弗里·德·曼德维尔为了与格洛斯特女伯爵伊莎贝尔结婚,不得不交给国王2万马克。伊莎贝尔曾经是约翰的妻子,但他在1199年抛弃了她,娶了昂古莱姆的伊莎贝拉。她的确是个富有的女继承人,但德·曼德维尔为了娶她而付出的代价着实是天文数字。而且,这些都不仅仅是名义上的债务:德·曼德维尔为了迎娶这位曾经是王后的新娘,必须在九个月内分四期将这笔钱偿清。
如此横征暴敛来的金钱并没有被堆积闲置,而是开始如潮水般涌入欧洲大陆。约翰在自己的侄儿——神圣罗马皇帝奥托四世支持下建立了一个联盟。在欧洲西北部,荷兰伯爵、布洛涅伯爵和佛兰德伯爵加入了反对腓力二世的斗争。他们的计划是兵分两路,以一个钳形攻势将腓力二世困住:第一支部队由索尔兹伯里伯爵指挥,将从佛兰德攻击腓力二世;第二支部队由约翰亲自统领,从普瓦图出发,从南向北进攻。1214年2月,约翰从朴次茅斯起航前往拉罗歇尔。他乘坐的桨帆船上载满了珠宝珍奇、黄金白银,还运载着许多英格兰贵族,以及伊莎贝拉王后和约翰的五岁儿子——理查王子。这不是一次心血来潮的行动。约翰打定主意要光荣地夺回自己理应享有的权利。
战役起初进展顺利。在整个春季,约翰综合运用外交和攻城,保障了普瓦图及其周边地区。他还与难对付的吕西尼昂家族取得了和解。在1202年,约翰曾在他们眼皮底下将昂古莱姆的伊莎贝拉抢走,娶为自己的王后,这对吕西尼昂家族来说是奇耻大辱。为了赢得他们的好感,约翰的女儿琼(生于1210年)被许配给了于格·德·吕西尼昂的儿子和继承人。6月初,普瓦图已经稳固下来,于是约翰前往布列塔尼,攻克了南特。位于安茹心脏地带的昂热也很快献城投降。腓力二世不肯正面交锋。约翰向世人展示出,金雀花王朝的勇武好战精神长存不衰。
然而灾难降临了。约翰在与一些普瓦图贵族攻打拉罗什奥莫恩城堡(位于普瓦图和布列塔尼的边境上)的时候突然得到消息,腓力二世的二十六岁儿子——路易王子正率军杀来。约翰认为,决战的时机到了。但他的盟友们突然间丧失了信心。与他并肩作战已经几个月的普瓦图贵族们素来以朝秦暮楚著称,果然名不虚传。他们突然临阵脱逃,拒绝与卡佩王朝交战。约翰费了极大精力和资源才构建起来的南方联盟一瞬间就土崩瓦解。约翰无力抵抗路易王子,只得抢在对方兵锋抵达之前撤退,躲到他的行动开始的地方——拉罗歇尔。
尽管这次撤退很不光彩,约翰仍然希望他的南北夹击计划中的北方盟友能够显示出他们的胆量。他在拉罗歇尔等待期间,7月27日,北方盟军在奥托四世皇帝的龙与金鹰的大纛下集结完毕,准备在布汶村附近的平原上歼灭法兰西国王的军队。
在布汶战役中与腓力二世对决的这支大军是典型的中世纪军队:鼓噪、凶暴而组织混乱。每一位指挥官都有自己的人马和自己的旌旗,战略也是非常粗陋的。双方的主要战术就是骑兵冲锋。有的时候,战役很像是比武大会上的混战,但双方的意图更致命。士兵们配备沉重的长枪和好多磅重的链甲,如果他们不幸在战场的污泥中笨拙倒地,链甲有可能会将他们闷死。肉搏战中,布汶平原流血漂橹,到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沉重的金属兵器切入人肉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咯吱声、奋力搏杀的喘息声,还有垂死挣扎的人的咕噜噜的最后呼吸声。英格兰军队环绕在索尔兹伯里伯爵的旌旗周围。他的旗帜为蓝底,饰有以后腿为支点跃立并扬起前爪的黄色狮子。他们在右翼打得非常英勇。双方的统帅都在中军。奥托四世和腓力二世在战斗中都曾落马。战斗持续了漫长的三个钟头,起初帝国军队占上风,后来逐渐变为对法兰西军队有利。
法兰西人最后取胜。他们的骑兵冲锋由欧洲最优秀的一些骑士率领,逐渐压垮了联军。奥托四世和腓力二世率领各自的骑士展开了一场混战,结果是法兰西人大胜。一群萨克森骑士英勇无畏地保护奥托四世,但他最终别无选择,只得脱离战场,策马狂奔的时候险些被俘。佛兰德伯爵、布洛涅伯爵和索尔兹伯里伯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都被俘虏,押回巴黎。巴黎市民和大学生们在大街小巷载歌载舞地欢庆这场名扬四海的胜利,庆祝活动持续了一周之久。
在遥远的拉罗歇尔,没有人跳舞。消息传来,联军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仍然败北,约翰陷入了绝望。他在1214年的战役中投入了全部资本,如今却失败了。这年秋季,他被迫与腓力二世签订了五年的停战协定,据说赔款高达6万马克。国王在财政上已经垮台。他将全部财产都投入了战备,并且他与教会和解,就切断了主要的“快钱”来源。他的军事声誉现在一落千丈。布汶战役之后,约翰作为军事统帅的地位已经一钱不值。
格洛斯特女伯爵伊莎贝尔与约翰国王离婚后,于1214年1月嫁给了第二代艾赛克斯伯爵杰弗里·德·曼德维尔,他因此获得第四代格洛斯特伯爵的头衔。德·曼德维尔于1216年去世。伊莎贝尔又嫁给了休伯特·德·伯格,即后来的首席政法官和亨利三世的摄政者之一。?????《大宪章》
布汶战败对约翰来说是莫大的灾难。当他从欧洲大陆返回英格兰之时,他的势力跌到了谷底。如果他能打赢战争收复金雀花王朝的大片土地,国民或许还能原谅他的横征暴敛,就像理查一世在“海外”和法兰西的光辉成就让人们心甘情愿地为他的十字军东征买单,并且乐意花费重金将他赎回。但约翰是灰头土脸、两手空空地返回英格兰的。在法兰西大陆,仍然忠于英格兰王室的领地只剩下加斯科涅和波尔多周边地区,这与曾经疆域广阔的阿基坦公国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作为战败的国王返回自己的王国时,约翰的地位是非常脆弱和危险的。
自1212年以来,诸侯就蠢蠢欲动,现在公开骚动起来。许多英格兰贵族越来越深刻地感到,必须对约翰的治国之道加以约束;这位冷酷无情地行使自己权柄与特权的国王应当受到某种控制。难以回答的问题是,在猫的脖子上应当系上怎样的铃铛?
1214~1215年的冬天,国王和诸侯两次会商,都未能解决双方的分歧。1215年1月,约翰在伦敦会见了大约四十名心怀不满的贵族。约翰搪塞拖延地争取了时间,以便写信给罗马,向自己的新的封建宗主——教皇求援。这年春天,双方都写信给英诺森三世。贵族们的要求是,应当迫使约翰遵守亨利一世在1100年加冕时颁布的《自由宪章》。他们提出,应当强迫国王遵守自己在加冕时的誓言——遵从善法、主持公道;他们还认为,国王要求英格兰诸侯缴纳免服兵役税或者提供兵员以便在欧洲大陆作战,既不公平,也不合法。站在约翰那边的教皇使节们认为,国王是蒙罗马钟爱的迷途知返的浪子,不应当受到臣民犯上作乱的烦扰。3月4日,约翰宣布将参加十字军东征,这进一步加强了教皇使节们的主张的力量。作为十字军战士,他得到教会的明确保护,其他基督徒不得攻击他。
贵族们援引亨利一世《自由宪章》精神的做法是非常意味深长的。《自由宪章》在1154年得到了亨利二世的确认。它的规定包括:国王不得掠夺教会财产,不得在臣民继承遗产、结婚或寡妇再婚时收取过高的费用,也不得滥用监护权或扩大王室所属森林的范围。这些指控的确可以被公正地指向约翰国王,但贵族们选择亨利一世的《自由宪章》来为自己辩护,也说明在他们眼里,他们在国王手里遭到的压制是金雀花王朝政府的宏大计划的一部分,可以上溯到一个多世纪以前。贵族们的这个论点是合情合理的,但教皇对其不予理睬。英诺森三世指派大主教兰顿调解国王和诸侯之间的矛盾,并在罗马召开了讨论此争端的听证会。英诺森三世没有努力去公正地仲裁,而是完全支持自己的封臣——十字军战士约翰国王。英诺森三世写信给英格兰诸侯,坚持要他们缴纳免服兵役税,并停止向国王提出要求。这个专断的裁决无助于解决英格兰严重的政治纠纷。唯一可能的结果就是内战。1215年5月5日,一群反叛者正式向约翰发出挑战,宣布与他断绝君臣关系,否认他是英格兰国王。
起事的贵族的领袖就是1212年的密谋者:罗伯特·菲茨沃尔特(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极尽浮夸之能事的头衔:天佑军大元帅)和尤斯塔斯·德·韦希。德·韦希是一群北方贵族的领头人,这个群体还包括威廉·德·莫布雷、理查·德·珀西和霍恩比(位于兰开夏)领主罗杰·德·蒙特贝冈。这些北方诸侯是一个联系紧密的团体,通过联姻、血缘关系和邻里之情团结起来。他们都有个人的原因去憎恶约翰和金雀花王朝政府。除了这些叛乱领袖之外,还有来自东安格利亚和伦敦周围各郡的一些权贵,其中最重要的包括赫特福德伯爵理查·德·克莱尔和他的儿子吉尔伯特,以及艾赛克斯伯爵与格洛斯特伯爵杰弗里·德·曼德维尔。参加叛乱的其他贵族还有牛津伯爵罗伯特·德·维尔、赫里福德伯爵亨利·德·博汉和威廉·马歇尔的儿子小威廉。起兵造反的贵族中的许多人,事实上是几乎所有人,之所以反对约翰,都是出于自私自利的原因,而有些人,如菲茨沃尔特,完全就是毫无原则的好斗之徒。但这些反叛者的心中也有一种思想的萌芽,他们感到政府需要一次根本性的改革。
但在他们宣布拒绝效忠国王之后,除了诉诸血腥的战争,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改革。5月10日,约翰写信给叛乱诸侯,称他“不会逮捕或驱逐他们或他们的部下,也不会用武力镇压他们,而是会诉诸法律的裁决和法庭上贵族阶层的审判”。对于那些在普瓦图战役前夕受过他特别严厉对待的贵族,他还亲自发出了和解的建议。他表示愿意接受一个仲裁委员会的裁决,这个委员会将由八名贵族组成,由教皇主持。叛乱诸侯拒绝了这些条件。5月12日,约翰传旨没收叛乱诸侯的土地。可怕的现实已经无法逃避:自1173年以来,英格兰首次爆发了内战。
5月的第三周,索尔兹伯里伯爵(他在布汶兵败被俘,最近被释放)和一群以菲茨沃尔特为首的叛乱诸侯争相冲向伦敦。在夜色茫茫中,他们火速奔向都城,因为控制都城对于控制整个英格兰来说具有关键的象征意义和战略意义。伦敦是经济的动力之源,是文化和繁华之都。雄伟的石墙保卫着城市,征服者威廉的伦敦塔屹立在城东,贝纳德城堡在城西。这座城市的天际矗立着许多小小的教堂塔楼,如同针尖一般,环绕在圣保罗大教堂巨大木制屋顶的中央尖塔周围,这尖塔傲然挺立在拉德盖特山之巅。伦敦是贸易与政治权力的轴心。当年斯蒂芬国王在与玛蒂尔达对抗时能够坚持下来,一个关键因素就是他据守着伦敦城,而在1215年春季,它再一次成为控制英格兰的关键。
5月17日,宁静的星期日上午,阳光还没有将城市屋顶的露水完全烤干的时候,叛军抵达了伦敦。教堂塔楼的大钟发出浑厚、铿锵的晨祷呼唤,这时城市的七座城门被徐徐打开,敌对英格兰国王的军队开进了都城。“富裕市民们支持叛乱诸侯,”编年史家文多弗的罗杰(他居住在北安普敦郡的圣奥尔本斯,也在那里工作)写道,“穷人则不敢窃窃私语地反对他们。”索尔兹伯里伯爵抵达伦敦时,已经太晚了。忠于叛乱诸侯的卫兵们驻守着城门。在城墙之内,文书们在撰写公文。这些公文将被发给所有被认为仍然忠于约翰的伯爵、男爵和骑士们,敦促他们摒弃“发伪誓的国王”,投奔到叛军那边去。抢占伦敦之后,叛乱诸侯们占据了一个优势。约翰粉碎抵抗的希望破灭了。
但也不能说诸侯赢了。约翰或许丧失了许多贵族的信任,但他仍然是合法的国王,并且得到教皇的支持。理论上,他仍然有权力剥夺这些敌人的财产,宣布他们为乱臣贼子。反叛者的意愿是对政府加以改革,不是为了废黜国王,也不是从根本上阉割王权,而是将王权置于合理的界限之内。他们希望国王能够和平地、公正地、守法地治理,但他们自己却违反了法律。对双方来说,这个局面都非常棘手。于是,叛军在伦敦安营扎寨,而约翰将宫廷转移到泰晤士河上游的温莎,两地之间的水路和旱路上来往穿梭着双方的信使,努力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诸侯哄骗国王在一份能够满足反叛者部分诉求的文件上盖章签字。
争吵了一个月之后,一个解决方案浮现出来。6月10日至15日之间,叛乱诸侯的信使们与国王达成了共识,一份称为《诸侯法案》的文件可以作为最终和谈的基础。这份文件包括四十九点,列出了贵族们希望从约翰国王那里得到的东西。它涉及司法和封建惯例,例如国王应该为监护、继承和寡妇再嫁等收取多少费用(双方对这一点争议很大),免服兵役税和在国外服兵役的义务,以及王室直属森林的范围。这份文件为具体的谈判设定了双方认可的时间表,随后就是持续多日的激烈而琐细的讨价还价。最后,在6月18日,双方达成了一项新协议。约翰的官署发出了令状,命令各郡官吏停止对叛军的军事行动。次日,在伯克郡的兰尼美德,贵族们重新向约翰宣誓效忠。约翰佩戴着玛蒂尔达皇后的全副御宝,以强调自己的王权的古老地位。作为交换,约翰、他的盟友和部分叛乱诸侯宣誓将遵守《大宪章》,这是英格兰历史上最著名的协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