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君离还站在那里,目光比寻常锐利许多。他仿佛一把藏于鞘内的精美宝刀,寻常摆着的时候只会叫人注意刀鞘刀柄的庄重贵气,心思全然落在镶嵌的宝石和雕刻的纹饰中,只有等宝刀出鞘,才会猛然叫人惊觉出锋锐寒气。
平日里是散漫从容、专事书画山水的闲散王爷,并不代表他只知道山水诗文。从翻出曲衡旧案开始,他就已将巨刃砍向了何家,多年筹谋暗划,这一刀携有雷霆万钧之势。只要盘踞朝堂多年的何家不倒,这巨刃就不会收回!
对面耳房的门扇忽然被推开,探出一颗小脑袋来。沐浴后青梅并未挽发,任其如丝般披散在两肩,愈发显得巴掌大小的脸蛋清丽可人。她这会儿了无睡意,想着那两树流苏不错就想出来发个呆,待将目光投向流苏树时,却不自觉的被另一处吸引过去。
对面的廊下站着熟悉的男子,夜风中仿佛一尊雕塑。屋檐挡住了月光,他的上半身隐在昏暗中,脚下却铺着银霜流光。
对面的君离显然也瞧见了她,招手叫她过去。
耳房与正房屋檐相接,青梅裹着披风走过去,拐角时顺手折了一支花穗。垂散在两肩的发丝被风吹起,娇俏玲珑的身躯包裹在玉白色的披风里,仿佛故事里的狐怪,随时会隐入拐角的黑暗中去。
君离不知怎么的心中一紧,两步跨过去握在她的肩膀,这才觉得真切安稳。随手拿过花穗别在青梅耳畔,细白碎花点缀在鬓边,愈发显得发丝如墨,肌肤嫩白,他开口问道:“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没睡。”青梅靠着朱栏坐下,“不如咱们说说话吧?”
君离思多虑多,刚才筹谋劳费心神,这会儿也是睡意全无,便坐在她身边,“说什么呢?”
“说一说宫里的事吧。”青梅偏头看他,君离了然,抚着她的秀发微笑。小丫头,嘴里推拒着婚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其实心里也是担忧的吧?心底温柔泛起,君离将她揽入怀中,说起他的母妃小魏贵妃来。
夜风微凉,碎声喁喁。
青梅醒来时已是满目明亮,晨光自纱窗漏进来,映在绣满海棠花的软帐上。她掀起软帐,外面的小丫鬟听得动静问候了一声,走过去支起窗扇。清爽的晨风掠进来,叫人精神抖擞,青梅洗漱完毕,简单挽了发髻再薄施脂粉,出门时君离恰好刚舞完剑,他擦了手脸,带她一起用饭。
饭后往园里散步,晨光清新,温润宜人。走到一处紧掩的木屋门口,君离忽然顿住脚步问她:“这里锁了个人,你想不想见?”
锁着人?青梅诧异的看那木屋,外面有三四个侍卫把守,门上吊着一把大铜锁,瞧着挺神秘。她有些好奇,抬眸问道:“里面是谁?”
“何廿海。”
第68章 答应赐婚
木屋内虽然逼仄狭窄,倒也干净。正对面墙壁的四角都挂着手腕粗的铁索,何廿海穿着的一身灰色衣衫已然十分脏破,他头发散乱,这会儿手脚皆被铁索困住,神色十分疲倦。
见得有人进门,他抬头看过来,却被门外的阳光刺得眯眼。逆着光,他看清了君离,亦看清了青梅。仿佛斗败的公鸡一般,他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整张脸隐藏在蓬乱的头发里。
君离以眼神示意,旁边的侍卫便上前将何廿海的脸抬起来,迫他直面君离。
“何少卿。”君离睥睨他,声音中含着嘲笑,“沦为阶下之囚,感觉如何?”
“英王这话问得实在多余。”何廿海竟然还有力气冷笑。他既然已被囚禁,当然知道君离不可能放过他,这会儿也不再做什么虚情假意,眼神中有愤恨怨毒。
君离不以为意,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这地方已经很不错了。何少卿罗织过那么多冤狱,本王实在是好奇,将你送进了右卫,会是怎样的结果。”
饶是何廿海强作镇定,听到“右卫”二字时也不由浑身一颤。这地方对百姓而言尚属陌生,于朝廷官员却是耳熟能详,甚至叫人闻风丧胆。自淳化年间起,皇帝为了约束和督查百官,专门设了右卫。御史之责在于弹劾,右卫之责在于查证,但凡涉及朝廷官员的重案,均可由皇帝直接交由右卫询查罪证,待有结果时再交付大理寺定案。
右卫历经三朝,因其手腕狠辣,行事雷厉风行,愈来愈得皇帝看重。但凡进了那里的官员多是已定了罪名,只待深查细挖其党羽和其他罪行的,进门便是一顿刑罚伺候,而后每日审讯,直到将其罪行查得彻彻底底。其间各种酷刑,令人闻之胆寒。
何廿海久在官场,自然晓得其中厉害。他抑制不住的颤抖颤栗,带得铁索轻微作响。
青梅站在君离身边,瞧着他这副畏惧的模样,心中厌恶升腾。她往前半步,冷冷的盯着何廿海道:“既然做了那些恶事,你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曲长嫣?”何廿海眯着眼看他,却是露出奇异的笑容,“曲衡那厮蠢得只能被爷算计,你倒是机灵,还能攀上英王。不过跟你娘一样,也是个美人儿,难怪…”
他的言语神情瞬时点燃了青梅的怒火,她随手抄起旁边放着的铁鞭便往何廿海身上招呼过去,“你这个禽兽!”何廿海的话陡然中止,厉声痛呼。这鞭子以钢丝拧成,遍布尖锐的倒刺还淬过辣汁,何廿海养尊处优之人,细皮嫩肉的被它一招呼,登时浑身火辣辣的刺痛。
鞭上的倒刺带出血丝,瞬时将他的衣衫染红。青梅犹不解气,再度招呼了两鞭子,这才停下来恨恨的瞪他。这鞭子也不轻,两圈抡下来,胳膊也累得慌。
对面的何廿海早已痛得抽搐,手足腾起想要抓向青梅却被侍卫眼疾手快的制住。
君离有些嫌厌的挥了挥手,“送他去右卫。”说着牵了青梅的手退到外面。
侍卫解开何廿海身上的铁索,他顿时痛缩在地上,手掌胡乱抓着地面。被侍卫拖出来时,他的身子依旧颤抖不止,青梅这会儿解气了一些,瞧他一个袖管空荡荡的,诧异问道:“他那只手怎么了?”
“被侍卫削了。”君离说得轻描淡写,揽着她的肩膀道:“走吧,咱们去花枝巷。”
何廿海被侍卫拖走,青梅渐渐的顺过气来。因她随身也没带任何东西,连打点都不用打点,在后园逛了一圈,就近从后门出去上了马车。
依旧是王府宽大的车厢,两人同乘。行过合德街时,梅子酒馆的生意如常红火,青梅稍稍松了口气。等马车驶入花枝巷中,远远便见许氏小跑过来,显然是得了君离遣人送去的口信。
青梅被困在牢里的时候可没少思念许氏,这会儿瞧见她,不由心中一热,连忙喊了声停车,跳下车辕跑过去。母女俩小别相逢,许氏紧紧将青梅抱在怀里,口中不住的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等君离走近了,这才放开青梅,施礼问安。
几个人进了院子,绿珠也是高兴得很,忙不迭的奉茶上果点,又将酒窖里新启封的果子酒倒过来。
清甜的酒液入喉,青梅的心也随之安稳下来。流离颠沛之中,果子酒于她而言是最牢靠的安慰,哪怕是最灰心丧气的时候,有了它,似乎就能体尝出希望来。青梅啧啧叹了两声,不忘夸几句自家的美酒。
曲衡的案子早已定论,许氏也已得了消息,母女俩自是安慰。青梅又说了何家还未肃清的事,她还得到英王的庇护下躲两天,许氏这会儿只求青梅安然无恙,哪还管什么避嫌,自是满口的赞同。
母女俩说完了话,青梅记挂着武安侯,就先往侯府去。许氏心里高兴,往酒馆交代了事情,便到崇仁坊的贺家去了。
这边厢青梅装了几壶果子酒,往合德街上的糕点铺里选了几样对武安侯夫妇口味的糕点,便跟着君离往武安侯府而行。
侯府外的一溜碧桃早已开败,这会儿柳枝婀娜碧叶繁茂,夏日里勃勃生机。门上的小厮见得英王驾到,连忙迎上来,另外安排人飞奔进去通报。等君离和青梅进了二门时,便见楚夫人率侯府的管家迎接出来,告了声罪。
武安侯府男丁不多,早年侯爷远驻边塞时楚夫人主持中馈,客人皆是由她招呼,这会儿侯爷病着,凡事又都落在她的肩上。青梅也是挺久没见她了,这会儿瞧上去虽然依旧雍容华贵,神色中到底有几分疲色。
她上前向楚夫人问安,楚夫人便拉着她的手拍了拍。一行人到得里面的客厅,武安侯已在里面端坐,他要起身时却已被君离拦住了,“侯爷身子不适,无需虚礼。青梅出来后担心你的身体,我带她过来瞧瞧。”他走得快,说完了话时青梅才进客厅里来,唤道:“楚伯伯!”
“小青梅来啦。”武安侯笑着招手叫她。他原本身子健朗少有疾病,这回劳累之下勾起旧伤,倒是难缠的很。
这会儿武安侯精神头不错,和青梅说了几句话就又提到了正事,“我听说何九龄被联名弹劾,已被关押起来了?”见君离点头,就又道:“皇后那边没动静?”
“皇后如今也是无计可施,为了这是差点被禁足。”君离戳一口茶,微微皱眉,“如今头疼的就是太后那边,还有南边的那些人。”
“南边的自有二皇子安排,何况我的不少部将去了那里,不足为惧。倒是太后那边,皇上若不好交待,这事就难办了。”
“所以这事,还得烦劳侯爷。”
两人谈得倒是顺溜,难为青梅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然而这等事务她没法插话,只好静静听着。末了,武安侯道:“北边消息不出两天就能到,王爷安心。”话锋一转,又提起了何家的党羽。
这边厢青梅瞧武安侯没甚大恙,便往内院去寻楚红.袖。这会儿楚红.袖正在练刀,做一身精干的短打扮,腾挪之间利落干脆,颇具英姿。见得青梅过来,她将弯刀一丢,笑道:“昨儿才出的牢笼,还以为今天你要卧床休息呢。看你精神头不错,以前倒是我小瞧了!”
“楚姐姐这是笑话我还是夸我呢?”
楚红袖笑着挽了她往屋里走,“多经历经历是好事,往后碰着大的风浪也不会惊慌失措。对了明儿温姑娘出嫁,母亲带我去温家贺喜,你去不去?”
“我就算了。”青梅无奈的笑。温怡馨与她交情不深,虽没过节却也算不上亲密,嫁人后她就是顾家的媳妇,按着顾夫人母女对青梅的态度,青梅去了未必合适。不过既是顾长清娶亲,青梅自然不能没有表示,她的礼已经备好,到时候托楚红.袖转交也就是了。
对于顾家人,楚红.袖并没甚好感,见青梅对此兴致缺缺,就也没再多说,转而打趣,“听说英王已向圣上提出要娶你为妻了?”
啊?青梅瞪大眼。这事她怎么不知道?
“曲将军案子平反的当天英王就提了此事,当时父亲也在场,你猜怎么着?”楚红.袖见她并不知情,笑得愈发神秘,勾得青梅都起了好奇心,问道:“怎么了?”
“皇上嫌英王不分轻重缓急,罚他面壁去了,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青梅嘀咕,楚红.袖却是一脸笑容,“我是觉得英王这性子很有趣。当时在场的多是跟曲将军有过交情的人,英王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说曲将军功臣蒙冤,如今该善待遗孤,嘉奖曲将军为国之心。皇上还没表态呢,那些人都被英王说动,一起劝起皇上来了,最后竟然说得皇上松了口,答应赐婚!不过毕竟脸上挂不住,就罚了他一通。”
原来重点在这里,青梅失笑。为了嘉奖功臣而赐婚的先例倒不是没有,像先前就有将军战死沙场,女儿赐婚于宗亲的。不过那多是当时立功当时就赐婚,且必是利于社稷的大功劳,才可得此殊荣,女孩儿也都身份不低,故而传作美谈。
可曲衡就算有功,也只是十数年前镇守边塞的劳苦,不过是因皇帝心怀愧意才夸大了功劳,破例追封。君离借这个说事,多少有些投机取巧。不过能得皇帝首肯,这自然是好事。
唯一让青梅介怀的是,这等好事君离居然瞒得严严实实,要不是楚红.袖提起,她还毫不知情呢!哼,回去可要好好清算。
第69章 入宫
朝廷清洗何家的进展比青梅想象的还要快许多,青梅躲在别院当中,每天都能听到君离带回来的新消息——何九龄的罪名一桩桩查实,屡次惹得皇帝拍案大怒;何廿海在右卫的残酷手腕下降所有罪行供认不讳,还牵扯出了不少党羽;何家的走狗们树倒猢狲散,或是锒铛入狱,或是远遁他乡被朝廷追辑…
仿佛大厦倾颓,催枯拉朽一般,昔日鼎盛荣华的何家一夕间沦为过街老鼠,男丁入狱充军,女丁变卖为奴,纵然后宫还有太后与皇后两位,却也没能拦住皇帝对何家的责罚。
君离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除了表示何家的倒台大快人心之外,不免也感叹了几句,“父皇怕是早就对何家怀恨了,这些年在朝里安排都许多事我竟然没看出来。这几年何家愈发仗势骄纵,那些罪名摆出来,连太后都无言以对了。”
这些消息自然让青梅十分高兴。何家被罚在她看来是罪有应得,皇帝所有的惩治都叫人拍手称快,不过有件事也叫她疑惑,“何家失势,太子那边没有动静么?”何家是太子的靠山,其失势对太子而言简直是致命的打击,他就没有出手保护何家么?
君离有点诧异,觑着她笑道:“倒知道这些厉害关系了。太子这会儿自顾不暇呢,哪敢再出头,这几天他都称病谢客,朝里的事是碰都不敢碰了。”
“他被何家牵累了?”
“你不是不明白父皇为何让太子插手你父亲的案子么?”君离目中隐匿笑意,“当时太子怕何家被牵连太深,藏了些东西,后来父皇得知后大为生气。看来这太子在父皇心中也跌份了啊。”他以指扣桌,语气中是微不可查的幸灾乐祸。
这会儿天色已晚,两个人正在抱厦里吃饭呢,青梅咬着君离剥好的虾子,眼中笑意盈满,“你好像很得意?”
君离笑了笑没说话,将剥好的虾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略一犹豫就又夹起来想自己吃了,被青梅眼疾手快的拦住,瞪他,“做什么!”
“吃。”君离苦口婆心,“你已经吃了不少,晚饭也不宜太饱,小心撑着…诶你!”他唠叨劝说的间隙里,青梅已然前倾就着他的筷子吃走了虾子,得意的勾唇笑道:“说了要剥到我满意为止,王爷现在就想偷懒,这赔罪也太不诚心了!”
君离无奈,谁叫他隐瞒了跟皇帝求赐婚的事呢?本想着事情妥当后给个惊喜,谁料让楚红.袖走漏了风声,唉。
俩人说说笑笑,晚饭用罢时夜色已深。这几天君离忙碌得很,白日里为着何家的事奔波在外,就连晚间都不得休息,饭后没多久就有王府长史前来禀事,君离只得先走了。
这边厢青梅躺在围塌上纳凉,手中团扇轻摇,心思也慢腾腾的转着。依君离的意思,皇帝虽然答允了赐婚,贵妃那边却很不乐意,所以他才暂时隐瞒此事。青梅仔细想想也觉得是意料中的事,如同许氏盼望她能嫁得良人一般,贵妃自然也盼着能娶个称心的儿媳,以青梅的身份经历,被贵妃挑剔自非怪事。
在别院静养了两天,君离早出晚归,青梅闲来无事,便埋头在君离寻来的各色话本故事里。这天清晨用过早饭后到后园散心,在亭子里捧着话本正看得高兴呢,猛听得丫鬟来报,说是宫里来了人,指名要见她。
别院里不似王府齐全,虽然派了人严密守卫,主事的却也只是个老妈妈。她寻常都偏居此处,极少能见到宫廷中人,听了便忙着人来请青梅。
青梅忙往客厅中去,早有数人围在那里伺候来客,老妈妈率人侍立在厅中,客位上坐着个太监,正翘了指尖儿喝茶。见得青梅被人围进来,老妈妈便忙向青梅道:“姑娘过来啦,这位是宫里的赵内官。”
“看来这位就是曲姑娘了。”太监赵英的声音果然与男子不同,说话时透着股婉转,就连嗓音都是不同的。他净身得早,脖子间平平整整,这会儿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除了些斑点外也不见半点胡茬,显得格外白净。
青梅这还是头一次见着太监,虽则因其内官的身份而忌惮,毕竟还是好奇。目光扫过时将其暗暗打量过,便屈膝行礼,和英王打了这么久交道,她还真没接触过任何宫人,这会儿冷不丁有人前来,自然叫她诧异。她行礼过了,便问道:“内官亲自过来寻我,可是有要事?”
“贵妃娘娘要见姑娘,特特的遣我过来,这可不是要紧事?娘娘那边传得急,姑娘赶紧着跟我进宫吧?”他的脸上吊着笑意,声音也是询问的语气,但里面催逼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青梅闻言,心里咯噔一声。偌大的皇宫里能有几个贵妃娘娘?还不就是大小两位魏贵妃。今儿君离有事出门得早,贵妃好端端的突然召见她,还能为了什么事?
因赵英催得紧,青梅也没法推脱,紧赶着匆匆换了件庄重衣服,选了几件首饰略一打扮,便跟着他出了别院。
外面早有宫里的青布小马车相侯,因青梅的身份实在有些低微,这车子自然是逼仄狭小的,在里面端身坐下,两侧也不过一两尺的空隙。赵英传召的只有青梅一人,别院里其他人自然不能跟过去照应,不过她的安全却是不能疏忽的,几个侍卫暗里跟着守卫,一直跟到了皇城跟的护城河外。
马车晃晃悠悠的停在河对岸,青梅便被请下了车。说是请,也不过一句言语罢了,赵英侯在车外,青梅自个儿扶着下了马车,便跟着他朝里边儿走。
巍峨的午门耸立在跟前,朱红色高墙下侍卫站得笔挺,越是靠近这朱墙城楼便愈发觉得自己渺小,心里倒渐渐生出肃穆的情绪来。
算起来青梅上京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来这护城河附近也就那么两三次,不过是为花灯而来。如今这般靠近,心里的忐忑不安淡去,渐渐沉重安静下来。
这里住着的是皇帝,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一句话便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当年他的一句“通敌叛国”致使父亲背负罪名,让她隐姓埋名颠沛流离;而今他一句“被奸臣蒙蔽”就轻轻松松推去了过失,令她重见天日。青梅心底里对皇帝感情复杂,对这座宫城亦然。
然她一介民女却是没资格走这条道儿的,赵英带着她往旁边一拐,走了许久才见得另一处门,侍卫验过腰牌才叫他们进去。到了里面,又将青梅验了一遍,瞧着没带多余的东西才放心。
满目都是宫阙楼宇,大片大片的青砖连绵,往前便是汉白玉的栏杆。这里离宫妃的居所并不近,青梅跟着经过重重验看,走过庄重辉煌的殿宇,渐渐宫廊交错,出现高低参差的宫墙院落。就在青梅觉得脚掌快要断了的时候,郑英将她往一处朱漆门内引进去,道:“到地儿了,姑娘请吧。”
这是深宫中的一处普通院落,朱墙之上铺着琉璃瓦,日光下色泽明亮。入门一道粉彩大影壁,靠墙两株古柏投下阴翳,道旁摆满了盆栽松景,几口大缸里养着荷花,这会儿也只打了花苞。青梅粗粗扫过,哪里有心情细看这些,不过是垂眉顺目乖巧的跟着,不敢放肆打量。
到得台阶跟前,赵英示意她止步,入内回话去了。
这一趟话足足回了两盏茶的功夫,青梅独自站在外面也无人搭理,就算脚痛腿酸也没处言说,只得咬牙忍着。
这恐怕是贵妃娘娘看她不入眼,想磋磨她呢。青梅心里明白,这会儿却无可奈何。
上京这么久,她多少也见识了一些场面。君离是个特例,虽贵为王爷却不究身份待人亲和,跟他相处时没那么多规矩。可别处究不同了,先前青梅拜见永乐公主的时候,那规矩都能大得吓死人,更别说如今宫苑深深,里头住着的是贵妃了。
小魏贵妃要做这等姿态,青梅也只能忍着。好不容易瞧见郑英走出来,青梅心里舒了口气,连忙端端正正的站好。
赵英走近前来,笑眯眯的,“贵妃娘娘歇中觉才醒,这会儿终于得空,姑娘且跟我来吧。”
青梅跟着走进去,瞧着赵英身子停住,她也忙收回脚步,跪地问安,“民女曲青梅拜见贵妃娘娘。”她还不懂宫中礼仪,这会儿也只会行礼叩拜。
抬起眼睑时能瞧见一角水红色衣袍,上首的人没有示下,青梅自然也不敢动。她刚才在外面站久了腿肚子疼,这会儿跪着虽然难受,到底能缓一缓腿上酸痛。只是贵妃这么不声不响的晾着她,委实叫人窝火。
然而身份天壤地别,就算心里窝火也只能忍着,她这会儿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母亲冒死保住她的性命,青梅可不想把小命丢在这里。
屋里静静的,过了会儿就听宫女开口道:“娘娘泡软了手,这会儿可歇歇?”哗啦的轻微水声响起,头顶传来慵倦的声音,“这就是曲长嫣?”
这话显然不是问青梅的,她闭口不敢擅自答话,就听赵英道:“回秉娘娘,正是。”
“抬头给我瞧瞧。”依旧是慵倦的声音。
青梅抬头,也没敢跟她对视,只是垂着眼睑。这会儿她看得更明白了些,一身鲜妍婉媚的宫装,虽然不能看到她的脸,其曼妙身段却一览无余。
不得不叹服宫里的女人保养得宜,三四十岁的人了,那双手依旧细腻柔软,瞧着并不比二十岁的姑娘家差。那双手上涂了丹蔻,这会正拿着护甲慢慢往上戴,口中道:“英王想求皇上赐婚,娶你为妃,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