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说交给自己来办,三个星期后把“复活”的蝴蝶兰交到她们手上。可是转年2月,蝴蝶兰开花了,漫出一支支娇滴滴的白色花蕾,很纯净的白色。我们都知道,从前的那株开粉红色的蝴蝶兰再也回不来了,许是真的活不过来了吧。
现在这一株精心养起的蝴蝶兰也莫名其妙的死了,花养久了真的会通人性吧。他决定,这次把花连盆一起扔了。
客厅门铃响了数下,才有人应,文老爸在客厅低应了几句,再没了声音。
文哲推了书房门走出去时,只见老爸攥着牛皮纸文件夹坐在沙发上,电视产告换了一个又一个。
“老爸,怎么了。”他走过去,临着他坐下。
“汾州古葬出土了一具千年贵妇女尸。调查组同事将女尸的面部还原图交给我。我已经不想看了,以后与考古再无关联。”他说这丢下遥控器,叹了口气走向卧室。
文哲捏过那牛皮纸袋,开封掏出那一张彩码图片。图上的女子,竟是笑的,格外灿烂。
他也随着笑了,轻摇头:“小鸾,是你啊。”


终章 (上)
连以数日阴雨延绵,整座郢都,前所未有的清涤。城中的百姓亦因多日不见阳光而略显苍晄,无泽的双瞳裸露出迷茫和绝然,一座城池在大雨的浸泡下,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七月十一,是遣送尹文衍泽入江州的日子。
王府前一片萧索。
辰时,简陋的车马便已备属府外。两道跪了一地下人,皆是颤着双肩哭泣。
病中的尹文衍泽由蓝驰掺出,他面是青白的,连日再重,骨头更似要痛裂。两侧侍卫携刀伫立,圆润的雨水顺着他们铁色冷盔滑成珠玉无声落下。
“再去东宫传个口信,接夫人回来。”冷雨散去尹文衍泽的声音,无人敢应。
风,摆起宽大的衣袖。透着雨雾,他的身子在颤,苍白的双唇张了又阖,努力喘息,平复下心绪。
“王爷,夫人不会回来了。”姜元钏贴在朱色漆门后,紧紧攥着袖口,目是红肿的。她身后是渐渐步上的姜夫人,这一去,生也好,死,也罢。无论如何,她会来送他一程。
月白的梨花裙荡在风里,她的步子极轻,她为他撑起一把伞,却扫不尽他满眼阴霾。
“我不信。”他轻吸了口气,低声咳着。
自袖中抖出那凤簪置在他手中,姜夫人极尽残忍地笑:“我也不想信。只她说了,就不得不信。”
那一日清晨,她跪在自己身前,交出这一枚簪,道出一个真相。
再后再无言,她甚以惊得说不出一个字。
唯有那清脆的一掌,震在耳旁,她只给了她一掴,再没有其他。
一切美好,戛然而止,俱是苍白锋恐惧。
那一掴之后,她们之间都无比清醒,情分便是如此断了。
她至今仍记得那女人坚定的目光,在她言出真相前,便已决心如此。她可以选择欺瞒,但凡她不说,没有人会知道曹嬷妈如何亡逝。她应当带着那个秘密与他离开,而后一世谨守那几个字。他们会携手老去,彼此眼中都写满了对爱情的忠诚,然后再死去,将所有不能说的能说的秘密守入坟墓。她不是最擅长忍耐吗?只不过是几个字,咬牙紧住便是天长地久。
尹文衍泽摇头,满目荒夷,他至今还未等到她一个字,不过是姜夫人的代言。他是要亲口听她说,才会信。凤簪含着红玉血珠,似金凤啼血,沁着清冷,阖紧于手中,凄艳的血渗出指缝,蜿蜒转下。
逃不开的,到底是真相,还是命运。
姜夫人迟疑地拥紧他,瞬时泪如雨下,扎进他胸口的冷刃,如今便疼在她心底,清晰的疼痛撕裂她强行支撑的一丝意志。
她有多少年没有抱过他了。十年,或以二十年。他出生那一日,她便是将他裹在怀中,婴孩的温度,暖过她心口最软的地方。他是属于自己的生命,延着自己的血脉,她如此爱他,如此小心翼翼地爱着他。
便是这一座危机四伏的皇家别院,让自己爱得如此艰难,逼得一步退过一步。
鲜活的欲望和无止境的权力充斥在本已无比美好的天伦亲情之间。
她渐渐忘却,渐渐放弃。
先是放弃去爱自己的丈夫,再是强行遗忘疼爱骨肉的权利。
她要亲手拔去周身每一寸爱的锋芒,才能活下去,也才能助他活下去。身为一个女人,怎么能够放弃那么多,只她做到了,痛至麻木后,是放弃了二十余年。
“我求你,”无尽的泪水,单薄的言语,话不出苍凉与无奈,“走啊。”
宁愿无爱无欲,宁愿一无所有,强撑意念的自弓,是孤独的,却也比任何人都坚强。
她绝不会放过一丝活的希望,只要一吸尚存,她便要亲眼目睹着他离开,远离这一座嗜血残忍的皇都。她的儿子,绝不能挣扎沉溺于其中,她所有的爱,更不该卑贱如蝼蚁,残喘于苍白的野心之中。
xx
万丈高筑的百敕寻星台,巍峨大气,雍容风华,它曾经是天下最美最高的殿宇,如今却也是最寂寞的。
一座寻星台上,有一个朝代的盛世峥嵘,一个朝代的风雨飘摇,再一个朝代的更迭,血溅于无声无息中。它老了,如此疲惫,如此无奈。它的基下,是白骨累累,是怆然悲凉,是永无止尽的哀鸣和哭泣。几世的悲肠离歌,皆书在日夜缭绕的呜咽之中,声声无衰,音音不绝。
以野心筑基,权力为粱架,欲望是廊柱,鲜血化朱漆。这便是俯仰天下的至高点,皇权的极峰。
如今她便扶栏站立于此,高台万丈,在足以睥睨天下的高度垂望最繁荣的盛世,眼前却是模糊的。
是谁说的,最盛的极点,也是最后的辉煌。极盛便是极危。当年她亦是看着夏宫的倾国盛世由盛入危,往昔的辉煌如倏然而逝的烟花,她尚未看清她的美姿,便一瞬熄灭。
失去了才知道拥有,是第一宗罪孽。
雨雾中缓缓而来的身影,拖着疲惫,雨水浇淋了一身。
第一次,她见他如此狼狈。
倦淡的笑容,依然挂在他唇边。
撞入目中,心如割裂,痛得呼吸一轻。如此景况,他又是如何能扯出笑意,如何能不痛不倦。
世事浮沉,无常无情,只命运对他们二人尤其艰难残忍。
他登上仙台,便立在她面前,笑意一层层钝开,如同穿刺云雾明XX难出的阳光。
在她面前,他唯独不能克制的便是笑。似乎唇角的弧度,永远都是为她微微挑起上扬。
“大雨天的,怎来了登高望远。”言语中不经意的随性淡而又淡,他顿了顿,又是笑了,拖病的苍白由眸中亮色掩下,“车马早都备好了,虽不是出行的好天气,可也不能再拖。”
他仍是要与她携手离去,一去三千里,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如此诱人,如此美好。
支离破碎的乱影晃在眼前,她努力扶栏站稳,站在太高的地方,或许便会时常恍惚。
凉气逼入胸口,终难以抑制地咳出声,抱歉一笑过,他摇头微蹙了眉心:“脾气大了,非要我亲自来接你。”没有责怪,多的是那丝宠溺。只面对她时,才会有的语气,原来如此熟悉。
“我不会同你走,也是我杀了曹嬷妈。”眼中干涸的发痛,若是眼下都流不出泪来,她想自己此后是不会再哭了。不能哭,便笑吧,于是她扯出了这一生最难看的笑容。
他没有发愣,没有黑脸,更没有呆若木鸡,几乎是不给自己思虑的时间便接道:“我们走罢。”
如果能够一时糊涂也好,只可惜老天爷给了她遗忘的机会,却从不赏她糊涂的天分。
有那么一刻,她是想不顾一切地抓紧他。而后说好吧,走吧。她将真相全说了,他仍是说走吧,那便真的离开,不用相瞒一生,便是厮守一世。自私一回,卑劣微小一次,她可以龌龊,可以无耻,更可以不义。只周身是冷的,脚下是沉的,连笑容都是苦的。她动不了一步,连抬手的力气都泄尽。自己还可以…再无耻些吗?
摇头,再摇头,声音全哑:“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仍是笑着,眼前却黑了一片。天,又阴了吧,只风声弱了,渐听不清晰。
“如何做到,又如何做不到。”他近了一步,移挪时脚下是颤的。
眼前恍然又是刺亮,明艳的不能再夺目,他容上细小的雨滴,都能收入眸中。看清一个人,也是难过的。她笑了笑,如何,又如何。便要她在他面前亲手证明一下,他与自己是如何都做不到。
素手出袖,迎递在他面前,寂寂颤抖,空洞的声音穿过肺腑,痛得清晰。
“便是这一只手持着那凤簪刺入嬷妈的软喉,也是这一只手,染满了她流溢的鲜血。尹文衍泽,我问你,你还能握上它吗?如若可以,我便同你走。”
最后的一丝希望,为何比绝望还苍白无力。
静静的等待,比寂寞还难熬。
他犹豫伸出的腕子,便抖在同一处,残忍的辉光裂出冷痕。
指尖掠过他的温暖,只是一刹那,终是交错而逝。
仍是不能握!
眼前忽明忽暗,她轻轻阖目,恍惚着笑:“就这样吧。我宁愿孤独,也不能活在一辈子的愧疚中。”
如若孤独是对她罪孽的责罚,她认了,认得无怨无悔。
慢慢地,他僵着步子迎上,拥她入怀,即便是紧紧贴在一起的身躯,也是冷的。彼此的冰寒再不能交互取暖。这怀抱的温度,再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她抵在他胸前,无泪无痛,心底忽然安静下来,静静地忘了呼吸,忘了疼痛,静到这一生都可以不再难过。
“同我走罢。”空洞的言语,一如空洞的内腹,他仍是求了她。就好象是习惯,一种上了瘾的坚持。只她还看得见,他空无一物的心口裂着洞,血散绕在二人之间,横贯不过。
在一起,便是要他掏空一颗心,这比自己愧疚一生仍要难耐。
“可你已不能再握它了。”她平静了声音,想捧起他的脸,却怕他不耐自已的触碰。如此肮脏的一双手,连自己都不屑。
他吻了她,绝望无尽的一吻,没有温度。
“我爱你。”他摇摇头,微以一笑,“仍是爱。”
自然而然地低头吻上,喉间苦涩,柔和的光逝在眼底,缓缓闭目时,长长一滴泪自眼角滑落,蕴着所有无奈的情绪落入她唇边,化在二人窒息的吻中。全是涩的,全是苦的,第一次,吻也可以要人如此痛苦绝望。轻垂的发丝,零零落落,依风环绕着他们,死死的纠缠好了,恨不得纠缠不尽再无分躲。
满树的玉兰在雨中破枝而发,细碎飘摇,雨漫了满天,花飞了满天…然后回归泥土,回复现实。
仍是爱,可又如何。相爱不能相守的意义,又是如何。
他离去的背影,在柔和的视线中一丝丝涣散,高高的云阶,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顿。
后悔吗?她早就失了勇气再问这二字。
迷离的云雾将他身影完全裹住,为什么是雨天,总也不能看清最后的步影。
天色寸寸逼着黯沉,便好像昏暗的殿室中由人齐齐撤去百盏明灯。她摇了摇头,仍是昏沉不明。如此也好,他已是走了,她也不需要再看了。直到意识到身后漫上人影,是模糊晃动的一团青色,再仔细也看不清了。恍惚着一个人影立在身前。耳边有飞鸟振翅掠过树叶的声音,周身仿佛一下子变得那么喧嚣,她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他走了。”咬紧嘴唇,她静静道。
“荣后的死讯已由内司职散漏出去,南荣一伙人得讯后,必会焦躁生急压制不住。于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她只觉那抹团影摇了摇,而后他越说越多,说得她都不想听下去。
她点了点头,以平静的语气回应:“如此很好。便让圣元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意欲圈攒起的势力,就由他耐心对付罢。”
失了那个作假的舒妃,南荣之势便如害群之马,全不在圣元帝掌握之中。圣元帝好容易布下的套,却在此时出了纰漏,千里一篑,不是没有可能。一座收揽的天下的密网,也是可以将自己反制之中。聪明反由聪明误,他的棋,毕竟下不到这一步死局。
延陵易闭了眼,眼前全是模糊,便不如闭一时,静一刻。再分不清真与假了,这一盘乱棋中,她更不知自己是并入谁的棋子。圣元帝的,尹文衍泽的,或以是他尹文尚即。荣后之死,渐渐又浮上心头,那一夜,生平最怕最累的一夜,常以入梦。那个女人,在自己的梦里哭了又笑,她说自己真的死得不明不白。
至死都不能明白,由何来的一盏毒酒。真的是圣元帝要杀她吗?
杀,也许是要的,却不会急于这一时。急躁一时,便是倾覆满盘大势。
圣元帝不会急着要她死,他尚需她稳定大局,镇住南荣的旧臣,至少在他大位传及下一位储君前,他不能轻易动她。
于是那一夜,便格外离奇了些。先是荣后莫名唤她入寻星台,再是闯入暗宫寻到真相,最后由尹文衍泽救出,这一出戏,也是演得极真的。若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尹文衍泽从未有那个野心做黄雀,圣元帝即是那螳螂,她苦苦思索的黄雀,便该是眼前的他,尹文尚即。
绝了荣后一命的毒酒,亦是他部署的,栽赃于他的父亲并不难,因那一日,圣元帝恰恰好与她饮了杯酿。
先一步知道所有真相的尹文尚即,不过小设了圈套,助她一步步识清内幕。
然后再去救她,她当然不能做毒害皇后的代罪羔羊,她要活着,才能帮他,圆他的天下梦。
他确是在意她,但也并非意味着自己不会用她。与她共拥天下,是真心,引她入局,也是事实。
以江山作诱,真相为饵,一尖步,走得缜慎严密,无半丝漏洞可寻。他的野心,并不是空洞的欲望,他是东宫,十余年的积累存势,本就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觊觎那午位置,更有权力去争。
尹文尚即或以不是下棋的高手,却是垂钓的能者。
她依然可以装作天真,装作不知,继续为他所用。
她要的,绝不是他的天下,而是赢过那个人,她不能输。
只要能赢,她可以不择手段,再不会介意为人做棋子,更不会在意与恶狼为舞。
“邛国的意思,又是如何?”她平和的声音很柔,难有的柔。
“邛帝愿意出援兵。”低声隐隐做颤,似压掩不住激动。
“这样最好不过了。”她未有笑,心中却极明朗。
内有南荣借势作乱,外有精兵涌入。东宫逆反便是后院着火,圣元帝的一局好棋,走出差错了,那一日,他实不该要她看清楚自己的走法。逼宫逆反,往往需要一个时机与契机,如今两般俱备,又缺什么?
前院如何乱,京城如何破,郢宫又如何逼。
后殿涌溢出诱人的胭脂香,她静静微笑,如何不能再多用一人呢?!长久的阖目果真养得视线格外清晰,睁开眼,她看到比往日更蓝的天,更艳的阳。
雨后,苍穹璀璨明透,一如水洗,她缓缓绕过尹文尚即,持步向后殿迈去。抬头看着似乎尽在咫尺间的天空,好刺眼的烈日,闪着耀眼光圈,一晃又一晃,明媚的阳光,映了满目。
刹那的昏痛,一片漆黑袭来,双脚仍在机械的迈着,走了几步,便跌下去。导后尹文尚即忙逼上扶紧她,架起她徐徐下沉的身子。
她听到他的声音,便转过头,想要寻到他的脸,缓缓道:“你在哪里?”
“延陵易。”他压低了声音,掩不住急促的焦躁。
“你靠近一点,我看不清。不是,是看不见。”声音便近在耳边,却无论如何看不到。她抱歉一笑,即是伸出五指,随手一探,便摸索他州毅的五官,像雕刻一般,极是分明。
“你再用力看。”他紧握住她双肩,他便在她眼前,如此近,又如此远。
她摇头,拼命摇头。
而后身子一轻,便由他抱起,她抓紧他,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
“我是不是瞎了。”她的声音比风声弱,低低地散佚在他胸前,那贴在自己耳边的心跳声于是更紧。
“没有。”他叱了一声,言音闷闷的。
她闭上眼睛,与睁着眼睛没有区别,指甲钳在肉里,好在,痛感仍存。
“你知道,由玄馨殿登上寻星台要多少步…”清冷的声音,残凉的笑,不难过,一丝也不难过。
曾经为了与越儿无一样,也想伤去自己的眼。与越儿同在时,她会时常用黑纱蒙眼,与他共处黑暗之中,也是此刻的安宁,留恋的熟悉。
冰冷的黑暗,反而让自己无比清醒宁静着,感觉微妙而熟悉,似乎真与越儿贴得更近了。
如今…那个人也走了,她再不需见任何人。


终章(下) 全文结
德肃十九年的冬天刮了数场飞雪,整座城池由冰雪覆盖,寒天冻地的肃杀,郢都失了往昔的生机。寂静的阴霾中,似在等待一场诀别,一场沉寂许久蓄势待发的厮杀。
瓦蓝的天空,干洌的寒风,秃鹫高飞一掠惨白的西天,冷风中夹杂着火炮的辛呛气味,迷荡的烟雾由南面袭来,浓烟缭绕着天云柱,直冲九天,压抑的阴霾笼罩着整座郢都。世事轮回,十八年前的那一幕,又现郢都,又现这一座城门。对权力无休止的欲望,可以将一座美好的城池顷刻间化为废墟。多灾多难的郢都,普天难渡,无辜的郢都百姓又会深陷水火之中。
巍峨的永安门,筑守郢都的南城。冰冷的城楼,锃亮的城门,城门之内仍是帝皇的疆土,城门之外,是东宫将士浴血奋战的地域。而后,这城内外,皆会是他们的天地。
宝色华盖,挡不住凛冽的寒风,沉重的银色披甲压在延陵易肩上,渐有些不能支撑。高隆而起的腹,同此时血与铁交辉相映的叱咤场面丝毫不相衬。她甚以不准旁侧宫人搀扶,仍要执拗地立直双膝。
终于,她是活着等来这一日。
尹文尚即立在城楼之上,高大的盔甲身影遮住漫天霞光,满满一坛洒血酒由他仰首灌入,他从不是嗜酒的人,如今喝的更不是酒,是无以忍耐泫然而落的泪。如今立在她身前,恰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壮士,他披着甲胄金盔,眼中写满不屈的坚毅,他会是三军的统领,破宫的先锋,他还会成为下一位盛世明主。史书土会写满他的丰功伟绩,当然也有这一段隐晦的历史。
值南荣旧势兴乱,逼宫营救圣皇,剿灭南荣,则是这一场兵变由来的表因,之所以是表,便是迷惑苍生,说服朝臣的。如同史书中无以计数的清君侧,尹文尚即也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于此,他亲手制造了这一场乱局,再亲手平服。逼的不是南荣旧党,而是启元大殿中正以深锁愁眉面对着一桌乱棋的圣元帝,他的生身父亲,更是这郢之天下的主宰。不过很快,便该不是。城内迎展飞舞的滚着龙旗滚着金边,即将由黑龙豹旗替下。
应天广运仁圣文武至德皇帝,这尊号,是由延陵易为新帝亲自甄选,如今不过近在咫尺一夕间。
佑和元年亦会迎春而至,自此世间可再不会有血腥与厮杀。承运苍天佑和,也是她凭以真心所选。
凛毅的目光,在一一巡视完攻城兵甲后微以回探,与宝盖下矗立的身影四目相接,眸中渐柔。背着烈光,他步步移来,宽绰的胸膛为她挡遮寒风,一手为她拉紧风氅。
“早说了不要你来,硬不顾念自己身子。”目光流至她挡在银甲之下的腹间,将以七个月的身子,数次他都以为她强撑持不下,她却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强得多。如今,她更是坚持要与他检阅三军,激励将以浴血奋杀的将士。
京南大营的将士数千人,效力东宫数载。云南边营赶至的五千将兵,更是她延陵族的死士。最关紧要的仍属京西北大营的两军京畿卫兵,那是澹台所辖之军,她收揽不了那个愚忠的木头,却能困住他将以临盆的夫人 公仪鸾。威胁之人,必受人迫,她实在不想重演挟持的旧戏码,只对他澹台嬴迟,除了那个女人,尚寻不到其他的弱肋。又一次,她做了小人。
旌旗赫赫,黑压压的一片,披胄将士,层层如铁,气势逼人。如今三军齐备,他们缺的不是兵将,不在人心,而是时机。邛国的兵力自数月前兵起南陲,一路北上,借由尹文尚即的里应外合,连下数城,最晚将于破晓之时兵抵郢都最南的永安门。外有邛军坐镇,内起兵诿。今夜子时以后,便是最妙的时机。
吸取当年夏邛乱政,失了七所城池的教训,这一次不是万不得已绝不能引邛兵入郢都,却也能威慑四方。他的深思,她都明白,她的忧虑,他更能抚慰。
“你放心,出师则胜,尹文尚即不布没把握的阵,不出没把握的兵。”三军阵前,他是军令如山的铁血刚硬,沙场之上,他是杀人如麻的冷凝,只在她面前,他少有的温柔,“再言,邛将阮昀已来信,言是邛兵渡过郢江不做歇整倾师而至。我已差肃释于南天门持令候等。即有万一,由肃大将军引邛军添力。”
能想到的,皆是一丝不差,该备属的早是甄善。做事一丝不芶的完备,更让她能将心放稳在肚子里。
她一时笑的流离,方伸出的腕子,由他被揉入掌中暖着。他掌心干燥的炙热,在这寒天冰盖的大风之日暖意流窜,直入心田。
“不是担心,是想来看看这些将士,他们都是要为你我舍生取义的志士。”目光游曳,迎着城下黑漆漆的一团簇影,仍是模糊着。太医说过,她这一双眼,最差是漆黑无见,最好也只能是模糊一片。她想如今倒是最好的,甚以分辨的清,那一团团盔影中蕴着银色的光芒,而身前的尹文尚即披着金色甲衣晃在眼前。只不过,若不抬首相触,她也不知道,他如今是笑着,还是依然皱紧了眉。
“我没有皱眉,在笑着看你。”他添言解释着,忙又拉下她另一只乱蹿的腕子裹了掌中,是想要她用力看清,不想她一味依赖这一双手,而后失明只会越来越严重。言着便随之舒平了额头,勾起干裂的唇,笑出声音予她听。
他扶起她靠在自己身边,沉定的声音落了她耳边:“我带你去城楼前阅列将士,让他们都见见你。”
延陵易把她搀扶着一步一步贴近那冰冷的城墙,呼啸而过的冷风吹痛了脸颊,胸口的血忽而热了。
尹文尚即扬起了一个手势,刀剑纷纷出鞘,旌旗高高而立,城下精兵将士震声四起。任一声,都是生与死的抉择,刀光与剑火的争锋。这些人又是因何聚于此处,因骨子里的忠诚,因血脉中流淌的信任,或者因国家的期望与父老乡亲的希冀,有太多的原因充杂于其中。只他们应该看得见,在这一切背后,因着同一个缘由,权力!
皇族子孙中费以一生执着追索的权力,能驱弱恃强,能斡旋天下,能颠覆朝堂,能让忠将成奸贼,让软弱化作血与火的刚强,它不仅仅能在阵前斩杀敌人,还能在庙堂剿灭不肯臣服的死臣。权力,仿如神的印记,深深烙刻在龙子凤孙的血脉之中,它挑起的不仅仅是他们抑制不住的欲望,更是一种不能言道的向往与坚持。为了它,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卑劣,可以小人C当你拥有它了,小人也当不卑劣,奸亦是忠。
她想起自己平生第一次直觉到权力是源自夏宫殿首高呼的那一声“朕”,如今却在这锋刀利戟银甲铁衣的气势浩荡重拾君临天下的迷人感觉,有一丝熟悉,一丝陌生,一丝涩和一丝暖,俱是淡淡的。立足于他人的江山之上,她竟也能如此激动而又兴奋。
银色的重影荡在模糊的视线中层层叠叠,潮水般欢呼如山如海,胸口的热流溢满,她眼中又胀又烫,却再也再也落不下一滴泪。
“延陵空便在城下,如今统帅云南大营的将兵。”尹文尚即淡淡的声音飘传。
激奋之余,清醒尚存,热血寸寸逼凉。延陵易已不知心中作何念想,如今这已不是普通的一座永安门,是片刻间即能燃起烽火狼烟,挫骨扬灰尸横遍野的杀场。万中有一,他便会死。万中再一,势有他变,他即是做了乱臣贼子,亦要死。
尹文尚即在城楼前,又是一番慷慨陈词,言得激烈,言得热血沸腾。她在一片喧哗中视线更模糊,越想用力看清城下披银甲着红衣的将士眼前便越恍惚,红衣,是延陵一族的标志。
自那一日,延陵空跪在尹文尚即身前求来一身明盔胄甲时,她便知道自己终会无能阻止这一刻的到来。他撕碎了自己寻欢求乐的金绣袍衫,披胄浴血,不过是为了告诉自己,他与她同在,他亦能为她而死。
冷袖一抖”惶然移了目光,依是团影,尹文尚即的脸似是近了又远。
“城下将士方以你之名请了死志忠诚,便等你出声呢。”他无意强求,若她不想,他自可以代为训言。
延陵易点点头,失了焦点的双瞳无力地迎向城下压得密密麻麻的团影中,她的直觉能感受那些如炬的目光逼射而上,他们凝着她,眼中有希望和期待。她不知自己的目光落在谁的头顶,只知道,除了无数晃动的闪影,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空拳冷握,她迟缓着扬了笑,从未有过的温柔,并不当出现在满城肃杀森然之间,可她仍是执意挥洒尽最后一丝温柔。他们之中许多人,也许仅仅只有这一面之缘。他们是即将喋血赴难的年轻人,她甚能感觉到那一股子年轻的血气充盈涌上。他们或以没有成亲,没有子女,只知因死忠二字以命效力。他们的血会染红胡城池,会覆盖一整座郢都。他们应该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血洒边疆是天职,也是死得其所,葬身天子城下委实可惜了。只是…她如今仍做强撑起一脸天经地义的模样,用矫情的言语劝战,残忍地劝他们去送命,去为本无相关的人以命相搏。
“你们将要冲破这一座倾世之城,成为将日百姓口中代代相传的强兵勇士,你们仅仅能凭借手中的盾戟刀剑,以鲜血与宝贵的生命为苍生黎民杀出一条血路。通向郢宫的道路,满是荆棘,会有血淋的尸首,半刻前还立在自己面前的兄弟,也许便会成为脚下践踏的人梯。不要怕,你们是在替那些倒下的同仁继续前行,活着,用力活着,是唯一的希望。这天下是以你们的血汗铸成,你们定要活着收兵凯旋,活着…封军犒赏。”
无力再话,言声如此苍白,城下震天动地的响应之声掩覆了所有的情绪。仍有些字,便堵在喉间,不能吐出。你们会死,然而死亡从不是结束。
柔风渐作晚风,昏霞映满天边时,红色浓烟自天云柱腾空而起,城下已躁动起来。城内惊马落蹄之声层层叠叠,铺卷而来,圣元帝的京畿营军似也准备齐善,鸣金之音传荡在郢都的大街小巷。沉溺在屏息的寂静中迎来这一场不知何时才能停歇的恶战。
尹文尚即平定的目光蕴着一丝悸动,破城在即,已无多余的时间送她安全离开战池。
延陵易回身望向城下,恍惚的眸底却是沉定如水,她未想过要离开,便是要矗立于此看着尹文迟的龙旗飘摇零坠。十年前,他的铁骑踏碎她的江山,十年后,她要亲眼看到冲天火炮击碎他无坚不摧的永安门,哪怕是赔上自己目中最后一丝光亮。
尹文尚即凝着她此刻的坚安,她微微一笑,冲着他的方向怔怔点头。
他抱起她,冷甲贴紧她的风氅,大步迈向城楼阁中的宝盖华座前,将她放入座中,温软滑顺的虎皮座靠包裹着她此刻并不冰冷的身躯,长麾覆盖在她身前,他缓缓跪在脚蹋上,俯身将脸埋在她掌心中,他喜欢这种感觉,知道她无时无刻都在身边的温暖。
华座周围团靠着十余位甲胄鲜艳的侍卫。分为两队,一队环冲外围,另一列向内护卫。他们都是尹文尚泽所在军中精细挑选而出的死士,会誓死护她。这一点,她不担心,她并不怕死,是怕生着不能赢。
“我将延陵空的两队人马留在城下护卫你,待到杀入宫都,一切齐善,便命人持令送你去见他。”他灼热的气息滚在干燥的十指间,铁与血的味道,清晰而又真实。
她点头,弯了一指滑过他挺毅的鼻梁:“就不能不冲在最前锋吗?”
“我是阵前统帅,总不能贪生怕死。”
他低低的笑,心却因她这一句格外暖着,因她多有几分还是在意自己的。
她随即淡淡笑开,坦然道:“你若有事,这天下之主谁来任?”
尹文尚即一愣,翻过她的腕子轻轻吻上:“还有你,我无憾。”
“我有憾。”咬下这三字,她失了所有情绪。
“这江山,既是你要我打下来的,我自是要冲在最前,你一眼便可以望见。”他安慰的一笑,将她的手放在唇边,引她摸出那上扬的弧度,“我会在启元大殿上等着你。”
“我信你。”她言得确凿,随着他溢满了笑。
“也等她。”他最后附上她隆起的腹,那里是她周身最温暖的地方,贴了额头靠上,虽是她与另一个男人的血脉牵连,仍会要自己时而暖盈了胸膛。他想自己一定是爱她爱得要死。预想不久的将来,与她们执手立在郢都最盛极的高台上,也是无比满足。
微颤的手掠过他鬓侧,有一刹那的疏忽,她问自己,如若眼前这个男人死了会怎样。
这个眉眼刚硬,秉性坚定,会时常将大麾展起将自己护在身下的男人,他知道她的一切肮脏,也甘愿与她同流合污。他曾经是自己最不屑携手的东宫,她只以为他从没有能力毅力站于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中,他连执棋的资格都没有。然后今日,与她共立的人,为她撑起一席天下,甚至即将为她喋血送命的人,也是他。
若他死了…她或以不会真的很难过,至少没有痛心疾首。
就是那么淡淡的,灼热的温暖会充盈满目,但再不会哭泣。
她会送他走,以极尽奢华烜赫的国葬,她也会亲自为他撰列碑文,在史书上她会为他留下浓墨重章的一笔。应天广运仁圣文武至德皇帝,这十二个字她会亲手刻在他陵碑上,也烙在她心底。
这是她欠他的,一笔连着一笔,她会无比清晰的记着。
等到年华逝去,她也许会真的忘记他,任那绰影消匿在生命中川流不息的过客中,有关他的一切痕迹会逐渐淡下,她不会用力记住他,记忆模糊时,会记起曾以欠了一笔账,只他又是谁…
残忍而又美好的臆想,她的眼眶又温热了。
尹文尚即立起身,稍有温暖的手,重又握紧了剑柄。低沉的号角吹响,温软的声音与城下震天动地的炮火声相去甚远,她已听不得他最后说了什么,似叮咛,似安抚,总是那么轻轻的,她也是才想起,他从未在自已面前强硬过一个字。
殷红晕染的天边,是她今日所能看到最明亮的颜色,她庆幸目中仍能识别色泽。
咆哮的厮杀声震耳欲聋,刀剑矛戟,炮火相持,城门内外顿时陷入一种难言的亢奋中,鲜血在此时比烈酒更能振奋人心。呛鼻的火炮气焰,渐渐掺揉了血的腥重、由晚风扑入,又散开。
最前锋的厮杀声渐渐飘远,她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然倒下,再一些人而是冲破了林立的铁甲围防,杀向了更远,离南宫门不远的地方。
她静静握紧十指,气息平定后,方吩咐道:“将延陵将军请上城楼。”
卫将听命持旗在城楼一角挥动着军令,不消半刻,熟悉的步声由模糊至清晰。她抬目,迎着那胄甲摩擦的声响,昏色中全看不清他身影。直到听见他单膝跪地的声音,她方错开目光,正视着前方隐隐约约的银色光芒,似乎看到了一座巍然峻山。他还是延陵空吗?那个只会吹箫弄琴,流连红馆香楼,以酒渡日碌碌无为逍遥于世的延陵空吗?原来他的身影也可以如此巍峨,气息也会如此刚强。
“把战甲脱下逃出去,去红馆也好,妓房也罢,总之不要在这里。”收敛而起的惊诧掩在强硬的声息中,他不是她的兵,她也从未向他要过什么,所以他绝不能为她死。
“夫人,宫前杀声尤盛,太子恐有不挡,臣请自带千名将士前去应援。”道劲刚强的声音落在被炮火轰得摇摇欲坠的城楼上。如今景况,相伴十几年的兄妹,是将与帅,是臣子与君主的夫人,他是她的兵,更是她的戟。他不会退,从选择的那一日起,便决心如此。
“你疯了?!”她冷言喝他,一学击拍座柄,“多说无益,依我言退逃。”
她比他更坚定,延陵是她偿还不尽的债,她不能看着延陵一族最后的血息断烬于一场无谓的生死争锋中。他是最不屑玩弄权力的延陵空,野心与权势于他从来都是最低贱轻微的东西,他将它们看作尘烟。然而却是选择了在这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厮杀中浇洒年轻的热血,他的人生不应是这样,他当做回延陵府的娇少爷,洒意红尘,拥着常人饮羡的富足享一世安然。
“夫人,京畿营军包围了延陵府,臣之妻母如今身在人手,臣再请夫人允臣出兵。”
圣元帝竟以挟持澹台夫人,果真是他们卑劣一分,他便能卑劣十分。论说手腕,终不过尔尔,他们与他未能分出高明与低劣,均是乌合之众。愤恼的与焰冲斥在心头,他若敢动澹台夫人一根毫毛,她必能覆灭他全族,他之子嗣孙儿,定当一个不留。她从不惧拿人命同他赌,只怕他赌不起!
“延陵将军。”她摇了摇头,连叹息都无力,便只得生硬地笑,“定要生擒圣元帝。”
闻声延陵空仰了目,深瞳一丝丝凝紧她失了光泽的双目,笑意迎着晚风展露,只可惜她看不见。
“我绝不会逊于他们。
延陵空亦可以为你死,只你记得便好。”他微笑着脱口,待她唇角僵硬的弯度寸寸抿直时,起步转身,右腰佩戴的饮血剑闪熠着寒光,冷声号令城阶上十位将士留此据守后方,城下数千死士已目光逼咄地迎上,一声鞭落,长剑层层离鞘。
“答应我,不准死。”寂静的声音由身后飘来,后脊僵了一僵,终还是几步迈下城阶,右手握紧,这一握,是他对她的诺。
一诺而半天下,一诺而无死生。
她便立在城墙之楼,目送着尹文尚即的军队杀出战海,又送走延陵空,火光接天,阵列森然。昔日煌煌威盛的城门坚不可摧,已再难阻挡噩梦降临。卫守边痿凯旋而归的御道,如今只剩血色浇漓横尸惨陈。这条曾经标榜为王朝尊严的大道,是在用年轻的鲜血书写它最后的忠诚。
身后忽传来急促的脚步与猝然不及的厮杀声,死亡往往会在毫无预警中悄然步至,便如同此刻。周身围守着延陵空最后留下的将士,城楼前,尹文尚即部署的侍卫已投入奋杀中,只那持着血淋单刀驰骋而来的一人,足以抵挡数十位死士。他的刀,是血染银光,一起一落间,方才伫立的身影渐渐倒下。
她转过身,迷离地望向那团恍惚,有红色,有银光,而后猩红侵了满目,越来越多的将士尚来不及呻吟便怆然倒地。死亡于来人愈发逼近的脚步中迎靠向她,肆意的冷风拂乱她的发,刮痛面颊。
她身侧最近的那位将士已然抽剑,挡身护在她之前。
周身兀然静谧时,她问他:“我们还有几人活着?”
那侍卫一僵,言声寂静:“还有一人。”浓重的西南口音,他想必是新招的士卒。那一人,便只有他了。
摩挲上他握剑的手,满指的长茧,粗糙得咯手,她疏离的笑了,握着他的手绕出步子:“你退开吧,他要的只是我。”
铁黑的团影晃在眼前,虽看不清气势汹汹的来人,却也早有耳闻澹台赢迟一夫挡三军的盛名。如今他便踏着鲜血而来,他的手中染满了从前旧士的淋漓,数月之前,他们还都是他的兵,不过是由她要来借用一番,她没说不还,然如今他却能亲手斩杀了这些被自己送出去的乱党叛军。
她恍惚一笑,她猜他眼中必是红肿一片,他已是杀疯了。澹台赢迟是爱兵如子的好将军,却受愚忠牵连一生。往后数十年,他的梦中只会浮现一张张熟悉而惊恐的面孔,无辜的哀鸣声缭绕不散,直至将他送终。
“澹台,你终还是一叛再叛了。”她淡淡地笑,清凉的五指仍附在身侧将士握剑的手中,她要扶紧他,才能不颤,才是在这个人面前撑起镇定无惧。
澹台嬴迟是因受迫而将两营军权交付,可他骨子里仍是个忠臣,就算没有一兵一卒,他也会尽死忠效主杀敌。而如今,他要杀的人,便是她。杀了她,一切便能就此而终,命运回归到原本的轨道。江山依然稳如磐石,天下仍以清明浩荡。
他一剑刺向她身侧的护将,银色钢盔罩着对方满是灰土炮烟的模糊容颜,这样的将士,在陈尸一路的血红中如此微不足道。漓血的刀刃由他下腹抽出,连痛哼都没有。
延陵易只感觉身前骤起冷风,而后她以手握住的年轻人缓缓下落,粗糙的长茧滑过她指间。
他温热的掌心轻抖,寒剑落地一声清脆,他似乎在最后一刻想握她,这个高贵女人的手心如此温软。那指尖只一颤,连着他瘫软的身躯一并垂落。
冷风穿刺眼眸,不痛。
澹台赢迟染血的长剑便挡在她身前,再近半步,那冷刃便将穿刺胸膛。她看不清晰,却也无惧,越静她便越清醒。
“澹台,你怕吗?”蹙眉平舒,她微笑,“怕输,还是怕死?”
剑锋陡转,逼向她喉间,这女人的笑意尤其可恨,尤其可怕!
寒气贯在颈前,她抬手握紧那刃尖,血沿指缝而下,掌心痛痒:“我怕输,甚于死。”
冲腾而起璨绝耀目的烟花落了满城,郢宫的金钟惊鸣,沉闷的三响,传来尹文尚即的胜音。这是他对她的许诺,攻围郢宫大胜之时,他会命令将士为她燃起最盛的烟花,他会亲自启钟传信。她信他,便是用命去信,一诺而平天下,他做到了。她赢了,便是死也是赢了。
“我赢了。”扬起讥讽的笑,风麾扬摆飘摇,长睫如冰清莹,落满月华,“杀了我一切便能结束吗?不,只是刚刚开始…”
持剑的手因愤怒而抖,紧攥的指节发白,杀红的一双鹰眸在不甘中绝望的狰狞。
猛一记银光料裂天空,碎了满处。
血光乍溅中,他恍惚见到初时相见的她,安静地躲在澹台姑妈身后,清冷却无害的笑容,终于像萃取的毒汁洒满了郢城上下。
是,不会结束。又一场轮回开启,又一个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