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前,他从不肯说他喜欢她,她也高兴他没有说。她眼里心里都没有他,纵连睡下去的时候,他的影子只是闪了那么一瞬间。十年之后,梦醒了,她却发现,他一直都在身边,一直。有木有一个人,他从不会许诺说什么,但永远都在。”
公仪鸾皱着眉头未应,却听她继续说下去,声音很轻,但似乎很真实。
“其实…我们早就见过吧。那一年选质子,我说选个年纪差不多的郢国女孩子陪我作伴吧。他们把你送到玉门关,那个时候还是崇毅抱着你,你咬了他脖子,口水吐了他一脸就是不肯到玉门关。后来,郢国队伍中走出个少年,长得比女孩子还要漂亮,他一抱过你,你便步哭了。我记得他说…他说可以代公仪郡主留在夏国。我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尹文衍泽。”
公仪鸾依旧不出声,十年之前,她还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哭鼻子吐口水的公仪鸾也不是自己。
延陵易轻轻一笑,眉眼舒展,有许久没有这么痛快了。梦醒,很真实,再无飘渺。她离了桌案,长袖扫过桌角,徐徐走向庄外。
公仪鸾凝着她的背影,眸中迷惑层层淡下,初日的明光映照这她周身,她的身影但也没有从前那般冷了。公仪鸾也笑了笑,转着手边茶杯:“真好,你算是醒了 。可我还在梦里。没办法,太幸福了,便不舍得醒来。”
日升而起,郢宫沐浴于晨曦安宁沉雅的气息之中。经昨夜骤雨来袭,落英纷洒满地。明辉交映的凤凰高阁耸立入云,偏云殿一时寂静,青碧为瓦,琉璃作甓,错以金银,流云漓彩之余更见端雅别致。
禀报之音一阶又一阶传递而上,殿门由内推开,满殿静宁的百合香飘传。
延陵易轻步入内,两侧宫侍忙以引退。
长晋正坐于镜前弄妆,山海图的画屏挡在二人之间。
“易。”长晋未回身,只由镜中淡淡扫着绰影,轻唤出声,“七哥昨夜四处寻你,来了琼华宫两次。你一夜都是去哪里了?”
“我想见崇毅。”她开口即道,往日之隐忍全是不见。
长晋方扣上半枚耳珠,闻即扭身,皱眉道:“你要见他?”
“我要见大夏国的熹平帝。”她更是坚定。
“皇上昨夜宿在善儿那里,你是怎么了?”长晋忙起了身,由屏风后绕出,出手握紧她的袖子,叹一声,“手这般凉。”
“娘娘,皇上往偏云殿来了。”殿尾的宫人忙以传话。
长晋一惊,即是松了她手,理了理襟领扯着延陵易一角衣一并要跪下。延陵易推开半步,离了她手,只目光紧紧逼上由殿门处逐渐清晰的金黄色袍衣。他周身上下依是泛着熟悉的月梨香,她从未告诉过他,其实他一点也不配这个香。他身上的血型气太重,需以浓重的麝香才能压住。
他眸光落及她,只微一颤眉,便错开,步至另一侧,虚扶了长晋一把:“都说了,不当跪。”
“皇上,延陵似乎有话与您说,臣妾是不是要退避。”长晋瞥了眼延陵,面上畏惧,言声极弱。
“唔。那你先到后殿等我,仔细着些。”崇毅一点头,即命宫侍伺候皇后退下,再回身于延陵易目光交换时,眸已寒,噙着淡笑,“这才刚过科考,延陵王便是等不及了。”
延陵易亦笑,只这笑中掺了太多杂余,她在努力笑出牟倾卿的模样:“我来便是要告诉你,我确等不及了。”
“太过急躁不是什么好事,狈不能比狼还急。”他讥讽一笑,牵了目光,有那么一刻他竟不屑于看她。野心太大却没头脑的女人,要他讨厌。
“我也是刚刚记起来没有必要夺,我有的远比它多。”她笑得有些朦胧。
“哦?”他虚光一瞥,眉蹙了半分。
“如画江山,锦绣碧川,七十数所城郡,两岸青山万顷良田,这些…我都有。”她字字刚强,素齿一张一阖,那日昆仑山涧的风很凉,却不及她的声寒,“崇毅,朕的江山,你坐着可稳?!”
言声仄仄,震裂人心!


《皇运》第二卷 第四章 于是
空殿森然,云阙勾檐过风,青枝摇曳,满地凄影碎迹。再无他音,尽是宫铃摇散弥传。
“崇毅,朕之江山,你坐着可稳?!”
她如是说。长梦一时惊破。
风使柔的,香是暖的,影是乱的。
心底由一抹裂痛回转,崇毅呼吸一浅,人瞬间呆若僵石,怔然未动,眸中转也不转,仿若血液倒流,由心房直沸贯至顶。
崇毅,崇毅。
天下世人敢这般唤自己…便只有…
崇毅,你看这御花园植上满地蔓穗可好…
蔓穗一开,朕便知崇大将军要归朝了…
崇毅,你喜欢做皇帝吗?
崇毅,朕…如此信你…信你!
除却一双鹰眸滚烫至沸,周身每寸皆冷寒冰冽。兀然一陡,胸痹满闷,隐痛阵发,心房似寸寸扯裂,痛卷着血袭上,冷汗涔涔。耳膜阵痛,斯斯嗡嗡的杂声漫天铺地。连退数步,扯紧殿前云帐,箔丝云锦尽化了碎帛。痛,如刺如绞,莆田盖地。他艰难移出半步,似想一手扶锦屏扇,然脚底虚空,连人携着屏风轰然倒下。
云母翠瑛碎裂于眼前,延陵易唇边依挂那抹残忍至极。崇毅身有心疾隐痛,是先天之症,她仍记得,那三中他仅犯过四次,却次次险要了他的命。殿外风过铃檐,日辉盈了满窗。
“不可以太早死。”她未俯身,只脚尖踏了他袖袍一角,“才刚刚开始,崇毅你要陪着我玩下去。”
他瞳孔紧缩,面色苍白,皱紧的额前勉力舒开,惨败一笑:“我…怎么舍得…离开倾…”
不等他将最后一字念出,她已截声道:“我只说要不得你太早死,没说要你活。”言罢低声轻笑了番,无色双眸微扫了因痛紧扯起的团袖,“我先走了,你…慢慢疼。”
“倾卿——”他伸出一臂,扯住她落摆轻摇的长袖,丝帛的质地清凉细腻,每一字尽需提起勉强言出:“别…走…我,我还你…都…还…你。”
“还我?!”她空笑了声,戾气寒寒,猛回身狠狠扬腕,于她手中抽离,任他臂摆重重跌下。
“崇毅,你拿什么还我。城池可以相送,江山也能悉数奉还?!越儿的一双眼,朕…十年的噩梦,你又如何还得起?!”
九天重阙,高壁阔阁,尽是碎裂之声。一声一声压沉人心,重无。
偏云殿外,延陵易抚平了襟衣,袖上褶皱恐难一时捋平,云璃绣纹断裂,即是换用最精妙的针线也难以缝补。风,方是柔的,这会竟冽了。她一紧长袍,便要迈下殿阶。
两侧宫侍忙躬身相送。这群宫人不听主子传唤是不敢随意入殿的。
这会儿风凉起,她见他们在殿外吹着寒,是有些不忍心。回了半步,挑了一个看着较顺眼的小宫人淡道:“你回殿里看看,我出殿时方听里面吆喝了一声。”
那小宫人几下未反应过来,只盯着延陵易不动。
延陵易一摆袖子:“你们皇上是不是有胸痹心疾?!”
宫人立时惊悟,提着裙摆扭头大步跑回殿内。延陵易又迈下几步,果然闻听身后嘈杂人音滚出。尽是一声一声“万岁”。可笑,他犯起顽疾,不念传太医,嚎唤声声万岁就能安然万岁了?!
出郢宫,软轿直入南街。一路打着窗帷,她似乎是第一次细致瞧看这个世界。
郢地的街巷,郢地的商贩,郢地的乡音侬语,一切皆与梦中不一样。这些长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景状,却如一个陌生人般,她探看着他们,它们也陌生的看着自己。
十年来,对郢都的冷漠,面对周身世界的苍白,于是都有了原因。
因为从未归属过,她从不属于它,它也不是她的。十年耳濡目染之后,她钟还是一个陌生人。
“延陵易。”
帘外飘来喑哑一声,伴着勒马滚蹄,她一时想不到这声音出自何人。
嘱命停轿,但未掀起轿帘,便由轿外之人猛然揭开。
她愣住,日头有些刺眼,甫一阵明光卷入,她眼有些发胀,裸瞳僵硬的转过,很涩。
尹文衍泽立在轿前,一手扬着素帘,亦是寂寂凝着她,无言。另一手持着马鞭,却在袖笼中颤抖。发是乱的,半夜冷雨,半日阳,袍衣已由风拂了半干,寒凉的贴在身上。心头的寒冽,在寻至她身前的一刻,渐以回暖。
“去哪了?!”怒喝一声,声音确实全哑了。
“不知道留个信儿吗?!”又一声怒,红肿的双眼噙着血丝。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这一声,已弱了气焰,只苍白的唇仍是遏制不住在抖。
最后这一声尤是熟悉,胆子大从来就是她牟倾卿。
方发涩发胀的心,由这一声渐入了凉风轻爽。她浅一勾唇,笑音如铃。
“傻了吗?”见她未怒自己的失态,他缓缓呼出了口气。一夜焦急紧张悉数化了疲惫,腕中马鞭松下,声低弱,“以为你又丢了,你再敢给我丢个试试。”
她起身由轿中步出,立于他身前。阳光很烈,他的眸光从来都是柔的。
抬臂一袖拂去他发上沾落的碎叶,不用言明,皆以清楚在心。十年了,他这紧张自己的毛病还是未改。
“你才是胆大,敢言本王傻。”口中如是脱出,目光却不怒,她又近了他半步,扯了他前襟,“把头低点,有话对你说。”
他于是低头,她于是踮脚。
喧闹的街道,嘈杂的人声。来来往往的车马人行,琳琅满目的商品,酒香里飘溢而出的香甜浮动在身边,只脚尖立地,一双臂挂了他腰间,仰起的头凑在他耳侧轻言:“对不起。”眼眸微微一簌,即是有泪轻滑,落了唇中。
他一颤,僵立无动。问天问地,由延陵易口中可以听到过这三字。
她错过他耳侧,唇轻点了他的。
周身尽是人流,尽是言声,却全是不顾,此刻她眼中只有这个人,漫天铺地,都是她的影子。
努力踮起的脚尖在颤,吻上他僵硬温凉的唇亦颤。齿间泪的咸涩一丝丝淡尽,眼角却有更多的泪涌出,她终于知道那句话没有错,吻一个人也可以吻至泪流满面。
最后一滴眼泪稍纵即逝,唇离了他,香甜温软的味道仍余。
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一双睫染着泪珠轻抖。
“不敢了,再也不敢走丢,再不忍让你寻我等我。再不会…”
她还未说完,最想说的那句话便由他突而底覆的唇堵住。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定会站在让你一眼望见的地方,再不…
他掠着她的每一寸呼吸,不仅仅是她的唇。但凡她吐纳而出的每一丝气,他都欲吞入。
她垂眸,任他肆意妄为,渐渐失神,一双手扯着他后襟更紧。他亦揽着她,若不及时握住她的腰,那踮起的足脚必要受不住。
冷风似是还暖,沁着梨花的香甜。
云璃的袖摆随风浮摇,与他悲伤的曲龙山纹交映成章。
随侍的家仆们一时看傻了眼,醒悟过来才红着脸背对以软轿的方向,头皮发着麻,却要竭力甩袖轰赶两侧围观的民众:“去去去,看什么看,人家是夫妻。回家抱自个女人去。”
家仆之声漫入耳间,延陵易已红透了半张脸,拽着他的手一紧:“回,回去。”
他牢牢吻住她,哪肯松下半分,只眸中笑意散过,长睫扫过她身后软轿,即长臂锁紧,半拥着她几步钻入了轿中。一人余多空间的软轿,因着两人并入,竟也尚好。
轿帘猛地甩下,轿夫忙着起轿,围观民众于是一阵叫好凑热闹之声。
轿内香暖宜人,尹文衍泽搂着身侧羞涩之人一紧,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听见不?老百姓都说好呢。”


《皇运》第二卷 第五章 先生
静静的烛火微一闪,匍匐于榻侧的长晋微抖,由昏转醒。自身子重后,她便一个劲儿嗜睡。方半刻正等着榻上的人醒转,没想自己竟先入了困。
榻上沉睡的男子面色青白,潮汗虽已退,只深眉紧缩,似是痛疼依存。
那一身铜膛铁臂,竟也会有此刻的虚弱疲怠。他的病,因着多年调息是许久不犯了的。据说上一次大病正事十年前夏闱宫乱时。那女孩跌下昆仑山,他顿时心悸发作厥死过去。或以他是欲与她去死,昏时便一丝回转的迹象都无。再以后,是夏臣求取了郢国的木羊乳赤参,才保得残命。多年来又以稀贵药膳调理补益,他的多年隐疾,才得压覆。
她握着他的手,忽觉抖颤,再移向他面首,见有回醒之状,忙以低唤:“皇上,皇上。”
崇毅艰难抬睫,面前长晋秀美紧蹙的容颜渐渐清晰,一时力竭气短,才又垂了眸。喉咙似堵着火头,又灼又痛,无以出声。只得反覆着她手,轻拍了数下,以示安慰。
“皇后娘娘,郢帝入了琼华宫。”殿首一声跪音。
长晋将崇毅 的袖子塞回,微一点头以示明了。
东首,圣元帝疾步入殿,袖下一挥,两侧宫侍忙跪着退避。
长晋作势要跪,却由几步迈上的老父虚扶而起,他面上扫着崇毅:“朕听了消息,怎么,又是犯了?不是说前些年调养过来了。?”
“女儿也不知,他这般病者,也是第一次见。”长晋噙了泪,忙以余光瞥过,心头正疼,“气积淤滞,心脉不合,太医言是情志一时波动痹阻胸阳所致。”
“你又与他吵了?”圣元帝白眉虚挑,眸中添了戾色。
“女儿未有。”长晋满是委屈,扯着帕子咬紧红唇。
“莫不是见了什么人。”圣元帝狐疑的目光瞟去,落在长晋额前一定,“今儿一早,琼花宫来人了?”
长晋周身一虚,额上渗着汗,才是怔怔答:“辰时,延——”
榻上崇毅忽而闷哼了声,撑臂而起,半个身子歪在长晋身上,他口中发不出音节,只得死死拽着长晋袖子不放,生生在她腕上勒出几抹红印。
“辰时,沿着小花园子散步,皇上和女儿说及回夏宫,女儿念着肚子里的孩子便任性了几句。皇上才是犯病的。”长晋手上吃痛,却也隐而不发,胡乱将话圆了过去,另一手覆在他手上宽慰的一抚。崇毅不要自己说及延陵,便是有心护她,然他的护全之心,是要她既欢喜又惊讶,甚有那么丝慌乱。他眼中方闪过那一抹焦急之色,是从未表现过的。
“还不就是你们吵了。”圣元帝咬牙一叹,手下一指榻上歪倒的人影,“说了多少回,毅儿胸口不好,你那脾气当真得改改。”
长晋再不出声,片头错目,却见崇毅挣扎的张了眸,半虚的目光向她投了开,前所未有的柔。

十一月初三,御笔提名,金榜初揭。
宫都正是飘雪时,延陵易由朝中退下,即是命车先回昱瑾王府。
是月上旬,当住昱瑾王府,他派人递口信劝了多时,她虽几次抹不开面子,终是在这月初三接着小粽子过府入住。时宜入冬令,郢都湿寒更重。上月末里便听人说他寒症反复,几次朝上打了照片,他却又像是没事人一般,真真假假看不明白。索性这月里,她盯着他牢些。
小粽子正在怀里睡觉,这家伙圆胖,一上车必要睡着。车窗帘缝里漏着寒风,她便用毯子将他裹得严实,便更似个肉粉粽子了。她一时摆弄着毯子毛边,出了神,今科的三甲果实在自己预料之中,那顾溪呈因着经纶交了白卷,不仅落榜不第,连会考的进士都被录取了。十六名入殿试的进士都予钦定了进士之名,除了他这个会考进士第一。李元狄名列中砥,不算那拔尖的,当也不属末流,稳稳当当拿个第三甲的传胪,入得翰林院庶吉士,全了光宗耀祖的名声。这一脚迈了翰林的门槛,便是半脚沾了内阁,若以用心历练,以他的年轻,升迁不是难事。
车不知何时稳了,帘子由外一掀,即看见望舒呵着一双手在冷风李冻着直跺脚,几步迎上来笑弯了眉:“夫人您回来了,怎么也不事先支一声,小的们去接。”
延陵易将裹着毯子的小粽子递出去,淡淡道:“当心着点,这孩子沉着呢。”
“唉。”望舒应了声,娴熟的抱着孩子,一抬袖子给怀里的小人挡雪。
延陵易这才由车上下来,随着一并入府。
“嗬。这鬼天气。”延陵易搬着行囊跟进,一路抱怨着。
望舒打前边带路,回了半身言上:“夫人是不是先去中庭阁子暖暖身子。”
“怎么,王爷不在府上吗?”刚入廊子,延陵易即扑着肩上落雪,回了眸子。
“刚来了客,王爷在前厅书斋子里会客。”
“要客吗?”延陵易入了中庭,侧在火炭炉子边上捂了会儿手,不经意道。
“还不就是那些新任的钦选进士,如今中了皇榜每一个个趋炎附势的,跑了东宫又来恩谢我们。
今儿都送出去一拨了,这不又来了位。”望舒说着小心翼翼将小粽子放在榻上,掀撤了毯子,才由棉被盖紧了边边角角。
延陵易解着麾领的手一愣,复又系上,低声对屋内人吩咐了声:“我先去给姜夫人那念个安,你们先暖着。”言罢顶着肆风又出了屋。
姜夫人的宅院在西庭,然她走得却不是入西庭的廊道,反是朝向前庭。过了三进的园子与影墙,便是前庭东南角的书斋,门窗皆闭得紧实。延陵易停在屋前,扶抵着门,一时犹豫着,直听斋子里人声溢出。
屋内炭火极旺,跪在屋中的人已着了汗,案前之人却十分畏寒,不时握拳,咳声渐起。
“起吧,地上凉。”着一声夹在咳中,淡淡的。
“王爷归隐乡田是草民之愿。”地上之人未抬头,言声坚定,“贵公子人中龙凤,草民恐以教不起。”
尹文衍泽素眸一扫,手边宗卷轻阖:“顾先生未见到我那儿子,你若是见了,必是欢喜留下来。是个顽劣的,但想必会与先生投脾气。”肩上披着件长裘,衣角及地,微以抬手,袍角便随之一陡,险要卷了脚边炭炉中。
“王爷。”顾溪呈再预言拒,抬眼却见他清寒的目光直逼迎着自己抖不出一个字。
“顾先生所出之言恐怕皆不时心中所愿吧。”微一叹气,尹文衍泽举了茶盏近唇,却未饮,“你那时策的文章写得极好,我与几位审考都赞叹不止,言是我朝又出了个大儒,如此年轻,道解又如此精神。只经纶,你给满殿的大官,给皇上交了份大白卷。”
“回王爷,草民未读过《官箴》一书,胡乱言禀即是触颜谬上。白纸无字,实是草民无奈之举。”
确是无奈,可并非因此无奈。
“既是未读过,又怎知出自那宋吕本《官箴》。”一言戳穿了他的谎话,尹文衍泽敛笑,目光越来越寒,语气仍以平静,“一纸白卷就不时藐视尊严吗?!我看你不时没读过,而是太熟悉。不想受制于侒党,不愿徇私舞弊,更不愿…接某人的情。你有太多不想,实是无奈。那白纸无字,不时他的,却是你的铮铮铁骨,你之清白刚正!”
“王爷。”顾溪呈猛一俯身,眸中热气猛地滚落,尹文衍泽寥寥数语,又有几言不是正中他怀?!只觉己之无奈不得他人告,唯有苦藏于心。
若问后悔,他从不后悔于殿试交下那一纸空卷毁了半生所求的仕途。
若以后悔,便该后悔那一日不当饮她的酒,与她论官箴。
若以后悔,那日于燕山之上,他不当见她,不当与她相识一场,又被她诓骗一番。
不该相识,不该相知,于是老天便也不会玩笑于他。
尹文衍泽错了目光,稍扬了一袖,笔下徒生出几字,复又手笔一叹,微侧目对着窗外道:“夫人,你入吧。廊子里不冷吗?”
屋外扶门窃听的延陵易冻红的脸迅速失了颜色,一时晄白如雪。手上未出劲儿,便见门由内而外拉了开。尹文衍泽正披裹着裘袍立在自己面前,身子恰也全然挡住身后跪着的顾溪呈。
他探出一手拉她入屋,另一手抵紧了屋门,才又放下挡风的垂帘。
他裹着她的腕子在掌中,半点怒意都瞧探不出,只浅浅一笑,嗔道:“瞧你,手凉得跟冰渣子似的,出门也不抱个手炉子。”
延陵易面上一白一红,正找不到地缝钻下去,随着尹文衍泽已转了身子面向地上的影子。
尹文衍泽扶着她手一并走向那影子,声音才又扬起:“顾先生,这位是我夫人。便是她常谈起要请你做孩子的师傅。”
什么是常谈起,不过那么一次,这厮记性倒真不赖。
延陵易一时心虚,欲向后撤身子,却由尹文衍泽自身后圈了腰暗暗挡住。
“夫人,这先生我可给你领进门了,莫不要说我不挂心儿子。”
这一声轻轻幽幽,钻进延陵易耳中,却极刺耳。她何时说过他不挂心,从来都是自己暗中抱怨他挂念的太多几乎要夺了她的位。
顾溪呈闻言才小心着仰了头,打算目睹一番这个王爷时常挂了嘴边的夫人是何般模样。眸光霎以抬,却又迅速僵住!那眉那眼,那淡淡的眼神,只与殿试时换了身朝服,其他再未有不同。
他陡然浮了一笑,莫不是天意,这辈子都躲不出她的五指山。


《皇运》第二卷 第六章 媳妇
“我让望舒领了你再阁子里暖着,怎么跑了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