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灵精,改口改得倒快,顾洪不觉摇头一笑。转念想到不久之后这孩子对自己的称呼还要改,心里竟隐隐生出几分得意来。
进入酒行内院时宾客尚未到齐,正堂中央已支起了一张宽大长桌,覆着绒毯的桌面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个形态各异的酒坛。酒坛上都包着红布,盖住了酒水的名字,以免评判们有挟私之嫌。
辰时二刻,评判入席。
一个时辰过后,长桌上又移走了三只酒坛。这场历时月余的冗长比赛终于进入了令人振奋的阶段。
罗会长揭开了裹在酒坛外面的红布,用一种略显激动的声调念出了第一阶段胜出的酒品名字,“桂花陈酿,孙家老窖;金盘露,时意坊;九酝春酒,鹏盛酒坊。”
人群中一阵嗡嗡嘤嘤的议论声。鹏盛酒坊的九酝春酒便是去年的胜出者,从没听说哪家的酒可以连续两年夺魁的。何况去年的赛酒会在酒行引起了那么大一场麻烦,九酝春酒这个名字给众人带来的记忆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且慢!”李新荷起身冲着座中前辈团团一揖,便把目光转向了罗会长,“孙家老窖和鹏盛酒坊都是公孙家的产业,怎可同时参赛?莫非在下拨出一间酒窖重新取个新名,便可以多出一个参赛的名额?”
此言一出,正堂中顿时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如同开了锅一般。
罗会长一边示意大家安静,一边转头望向李新荷,目光中隐隐含着笑意,“你怎知这两家酒坊都是公孙家产业?”
李新荷环视四周,“若不是的话,怎会不见孙家和赵家的当家人?”
众人环视四周,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罗会长将视线投向正堂角落,“既如此,还请席公子给大家解说解说。”
角落里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站了起来,挑剔的目光将李新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嗤笑道:“久仰了,三少。公子说得不错,果然不该小瞧了你。”
李新荷只当他是夸奖,笑微微地说了句:“过奖。”
席公子打发了门外小厮出去,不多时,便见那小厮带着一位身着白袍的公子施施然走了进来。一年未见,公孙羽仍是一副贵公子的派头,只是脸颊略显消瘦,眼中蕴着浓墨般的阴郁,不复当日温润的神色。
李新荷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今日的一番较量直至此时方拉开了序幕。
罗会长干巴巴地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公孙公子撤出一味酒,由第四名酒坊顺位顶上。”
排名第四的是一家专做清酒的福隆酒坊,乍然听到这般消息,福隆酒坊的掌柜忍不住喜动颜色。
公孙羽眼中阴戾一闪即没,“桂花陈酿撤走,九酝春酒留下。”
九酝春酒市面上并元销售,除了去看赛酒会上的几位评判,谁也没有品过这味酒到底是什么滋味。不过,公孙羽既然撤走了桂花陈酿,可见对九酝春酒还是抱有极大的信心。
罗会长再次示意卒中宾客保持安静,“既如此,就请评判。。。。。。”
“且慢。”李新荷再次打断了罗会长,神色微带歉意,“时意坊请求换酒。”
一言既出,又引起了正堂中一片议论声。
顾洪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金般露一路杀进赛酒会的决赛,可以说距离夺魁仅剩一步之遥,在这个要命的当口临时替换另一种酒,这孩子当真想清楚了?转头去看李首滃时,却见他眼中一抹无奈的神色,似乎也没斜到李新荷会闹出这样的花样。
金判露被撤了下去,鲁先生带着两个伙计抬着几坛酒小心翼翼地送了上来。
李新荷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酒坛的封口,垂眸一笑,“这便是时意坊的新酒。赛酒会之后便会上市,每坛定价纹银十二两。”
正堂中响起一片抽气声。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一二十两纹银,就算是知府大人,一年的薪棒也只有纹银四十五两,什么酒要卖得这么贵?!
李新荷唇角含笑,戏谑的目光扫过众人惊诧表情,笑微微地落在公孙羽的脸上,“公孙公子想必也是有务而来,既如此,你我不妨打一个赌。愿赌服输,你我两家的恩怨经此一战一笔勾销如何?”
公孙羽确是有备而来,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出场就被这个小席卷不抢了风头,话里话外俱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心中不由得郁闷无比,“如何赌?”
李新荷直视着他,清透如水目光中骤然间多出几分锋刃般的犀利,“我拿这坛酒赌你有生之年不得再踏入淮阳一步。”
第五十一章 长相思
公孙怒极反笑,“你怎知我会输?”
“你必然会输。”李新荷微微一笑。衬着略带几分表稚的容颜,这个无比笃定的微笑璀璨得让人移不开眼,就像两弯弯清澈的潭水,倒映着晴朗夏夜的漫天星光。
就好像他真的掌握了某种可以预知的、神秘的力量。
公孙近乎狼狈地移开了视线,冷冷哼一声,“我倒不知道时间坊的三少是这般狂妄自大的人。”
“《北山酒经》将粮食变成酒的过程归入天地五行的变化。酒这名以甘辛为义,金木间隔,以土为媒,自甘之辛,而酒成焉。所谓以土为甘,合水作酸,以水之酸,合土作辛,然后知投者,所以作辛也。”李新荷伸出两指在九酝春酒的酒坛上轻轻敲了敲,神色中流露出几分微妙的感概,“谷物,水,浆这些本身只是普通的东西,吸纳天地造化间的灵气方可成酒,所以说,传世佳酿都是有灵性的东西。”
李新荷反问公孙羽,“恐怕在做酒的那位席公子眼中,这酒只是你报仇雪恨的工具,与一根木棒、一把杀猪刀并无二致。你以杀猪刀待它,又怎能指望它以传世名酿来回报你?”
公孙羽怔住。
“你看它是何物,它便是何物。”李新荷顾盼之间似有光华流转,语气中却带出几分悲悯之意,“自古传世佳酿,无一不是心血酿制。无论是公孙公子还是席公子,心血都未曾真正注入这味酒中。所以,从你一脚踏进淮阳城开始,你已经输了。”
公孙羽反问她,“你又把酒看做什么?”
“在李某看来,酿酒也分等级。最末一等,普通人家年节祭祀剩的稻饭拌点酒曲,自娱自乐。这是以闲情入酒;其次一等,寻常小酒坊,做些粗酒卖于贩夫走卒,聊充养家糊口之资,这是以钱财入酒;再上一等便是家底殷实的大酒商,任是再稀奇古怪的酒方材料都能得到,酿出的酒品纯为光耀门楣,这是以名利入酒;最上一等酒痴则纯以心血酿制传世佳酿,采天地灵气,集日月精华,毕生所求无非天人合一、酒道极致,便如古时铸剑之欧冶子、淬刀之徐夫人。”李新荷嫣然一笑,“公孙公子,你难道没听说过‘神赋其神,其灵自显’这句话么?”
“我自然把它看做是天地造化的灵物。”
公孙羽怔住。这样一番长篇大论他不止没听过,更是连想都不曾想过。瞥一眼座中宾客,一多半都是满脸被震住的痴呆相,另外一小半闭目颔首,似乎觉得她的这一番话颇有见地,竟无人跳出来反驳。
“废话少说。”公孙羽冷哼了一声,“既是赌局,你拿什么下注?”
李新荷挑眉一笑,眼中流露出几分狡猾的神气,“时意坊穷得很。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若羸了,我自断一臂如何?”
话音末落,就听一人怒道:“胡说八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自残?!”
说这话的人竟然不是李首滃,而是吹胡子瞪眼的顾洪,颇让李新荷有些意外。转头去看李首滃,却见他一脸苦笑,显然慢了一步。她不知道的是,顾洪这会儿正在想自己儿子,若事后让顾璟霄知道她在自己眼皮底下丢了半条命,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休得再胡言乱语。”顾洪气咻咻地说道,“顾家出纹银万两为时意坊充作赌资。”
“多谢亲家公美意。”李首滃脸上浮起舒心笑容,显然顾洪的回护令他颇为受用,“既如此,李家也出纹银万两为时意坊充作赌资。”
正堂角落里,一个苍老声音低低咳嗽两声,“松竹斋出纹银两千两为时意坊充作赌资。”
李新荷大吃一惊,“松老先生…”
松老先生摆摆手,“我们两个老东西也算是你的师长。这当口不拿出点儿银子来,怎对得起先生二字?”
罗会长注视着这一幕,神色感慨,“罗某身家不多,也不敢与两位先生并齐。一千五百两纹银,为时意坊充作赌资。”
李新荷完全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的是,罗会长几乎被公孙羽逼迫得无法在淮阳城立足,有机会借这一场豪赌出一口憋闷许久的恶气,他自然不肯放过。
公孙羽却被这场面彻底激怒了,“银子加李家一条性命,赌不赌?!”
李新荷豪气顿生,“赌!”
一言既出,满堂寂静。明明坐着百十口人的地方,一瞬间竟然呼吸可闻。顾洪、李首滃的脸色都已变做惨白,松竹二老亦流露出震骇的神色。
公孙羽冷森森地笑了起来,“听说此次赛酒会的评判都是从各地特意赶来的德高望重之辈,在下倒是没有什么信不过的。不过,投了赌资给时意坊的几位,应该就没有评判的资格了吧?”
罗会长迎着他别有用意的目光,硬着头皮应道:“这是自然。”
“如此一来,评判人数便不合酒行规矩。”公孙羽笑道,“不如,座中观礼的宾客也都充当评判如何?”
在他看来,除了李新荷之外,座中都是男宾。受提萃技术所限,烈性好酒颇为难得,淮江一带的酒坊也因此格外推崇烈酒。九酝春酒味道醇美,据说久含令人齿动,若大醉不叫笑摇荡,则令人肝肠消烂,又被称为“消肠酒”。如今有这现成的百十余口喜好烈酒之人,公孙羽自觉已是稳操胜券。
这两人唇枪舌剑,早把顺位第三名的福隆酒坊丢在一边。福隆酒坊的掌柜大庭广众之下被两个后辈这般无视自然心有不甘,觑个空便插嘴道:“既如此,便开始吧。”
公孙羽眼中微现自得之色,“在下的九酝春酒,东汉年间曾由曹操献于献帝刘协。此酒饮时香如幽兰,黏稠挂杯,酒后余香悠长,回味三日而不绝。去年赛酒会上的头名便是这味九酝春酒。”
福隆酒坊的掌柜觉得这两位都不好惹,干笑了两声把目光投向了罗会长。
罗会长做了个手势,示意评判开始试酒。福隆酒坊的清酒昙花一现,很快便从铺着绒毯的长桌上撤了下去。
公孙羽略带条眫地问李新荷,“不给大家介绍一下你的酒?”
李新荷略略思考了一下,“这酒的原料是葡萄。”
公孙羽挑眉,就这些?
李新荷转头望着评判门笑了笑,“大家还是先尝尝吧,免得当我是王婆卖瓜。”
公孙羽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少年执事们手脚麻利地将酒坛中的九酝春酒一一盛入杯中,以托盘送到了宾客桌前。李新荷也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取了一杯。
酒液在素白的酒杯中呈现出淡淡的蜜色,酒香醇和。晃动酒杯时会有种厚重的粘滞感,的确如公孙羽所言,粘稠挂杯。李新荷暗中点了点头,放到口边浅浅抿了一口,一股烈辣的滋味如烟气般窜入口腔,强烈的刺激几乎令她头皮发炸。
李新荷小小地哈了一口气,“好久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了。”
公孙羽瞟了她一眼,眼神轻藏。
“蒸馏过了吧?双层天锅?”李新荷又问,“九酝古法不可能达到这种纯度。”
公孙羽假装没听见。站在他身后的席公子却微微流露出赞许的神色。
李新荷也不再理会他们,放下酒杯的时候看到李首滃顾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杯中的春酒。长桌的另一侧,松竹二老也端着酒杯,罗会长站在他们面前,脸上带着谦恭的神色,眼神望向李新荷时却显得别有深意。
一轮评判过后,少年执事们送上温热的淡茶,评判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稍作休息。李新荷也端着一杯淡茶晃到了李首滃桌前。李首滃抬头看见她,两道浓眉立刻就皱了起来,“你这是要生生气死我?!”
李新荷吐了吐舌头,“爹爹莫急,女儿是那等没头脑的人么?”
李首滃重重叹气,“佛家说因果循环,真有业报也由为父一力承担便是。”
李新荷忙说:爹爹说哪里话…“
顾洪劝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兄不妨收纳心神,静观其变。纵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以顾李两家的势力,在淮阳的地界上恐怕还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你只管放宽心。“
李新荷连连点头,见顾洪眼中也颇有嗔怪的神色,知道他也是真心替自己着急,心里不由得大为感动。正想细细做一番解释,耳畔传来铜钹响声,新一轮的评判又开始了。
长桌一侧整整齐齐地码上来十数个肚窄口的素白酒坛。酒坛高不盈尺,外表光润如玉,一看便是上好的细瓷,配这十二两一坛的身价倒也不显寒酸。
随着酒封依次打开,厅堂中无声无息地弥漫起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仿佛春日原野上随风飘来的淡淡花香,闻之令人心旷神怡。随着酒坛全部打开,花木的香气变得浓郁而丰富,继而又分离出若干种不同的香气:雨后草场上蒸腾起的沁人心脾的草香,林间树木散发出来的深沉厚重的木香,蜜汁浸泡的果脯散发出的诱惑人的甜蜜芳香,以及枝头上成熟的葡萄散发出的馥郁果香。
被变幻莫测的香气诱惑了的宾客在看到素白酒杯中一抹动人心魄的宝石红时,多多少少都发出了赞叹的声音。素白纯净无瑕的底色完美地展示出了酒液本身的质地和颜色。晶莹剔透的液体,晃动见带着丝绸般顺滑的质感。从酒杯的中心到酒杯的边缘,光线的角度将酒液的色泽垃伸开丰富的层次:娇艳的樱桃红,瑰丽的玫瑰红,深的宝石红以及诱惑人心的紫红色。
这深深浅浅的红微妙地融合在一起,浑然天成,溢彩流光。
及至入口,这一片魔幻般的红色又转为丝绸般细腻柔滑的口感。若有若无的甜,清凉舒适的微酸以及一种微妙的刺激着唇舌的涩意在在舌尖上次第展开。酒液滑过舌面,独特的香味随着温暖的酒气缓缓地充满了整个口腔。
仿佛沉睡的味觉在这刹那之间被唤醒,被投入狂欢一般新奇的体验之中。神智都仿佛跟随绵长的尾香一路飘远。
令人难以置信的,魔幻般的感觉。
良久之后,松老先生叹了口气,“这酒余香绵长,细品起来颇有些缠绵悱恻之意,叫什么名字?”
李新荷心头微微一动,“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叫长相思如何?”
松老先生沉吟片刻,微微领首。因为赛前筹措赌资的举动,令松竹斋失去了作为评判的资格。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放松身心细细品味这难得一遇的美酒。
长桌另一侧,几位评判开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顾洪咽下最后一滴酒液,拍着李首滃的肩膀叹道:“李兄啊李兄,你是如何生出这般蓝心蕙质的女儿的?难怪霄儿说这孩子有天赋…"
李首滃略有些呆滞地点了点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闺女是个活猴子的脾性,在家里关不住,所以才由着她上山去折腾。没想到她折腾的结果如此出人意表。联想到之前的金盘露,李首滃不得不承认,论起制酒的悟性,李新荷只怕还在李明皓之上。
厅堂中的气氛也渐渐活络起来,有人起身去找两位风头正劲的赛手交流酒经,也有人请求执事们添酒。围聚在长桌旁边评判们的讨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升级为争吵。公孙羽的脸色也开始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屋角的铜钹当当响了起来。金属撞击的声音顿时压过了正堂中激烈无比的争吵。
罗会长抬起手臂向下虚虚压下,“各位都请入坐。“
众宾客各自落座,吵架吵得意犹未尽的几位评判也都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回去。从这争吵的劲头就可猜测,这赛酒会的头名只怕一时半会儿难有定论。众人不免都存了些心思,想看这罗会长怎么打圆场。
罗会长环视四周,缓缓说道:“各位都知道,淮阳酒行三年一贡,若赶上赛酒会,便以赛酒会胜出的酒品为贡。到了今天正好是第三年,因此,此次赛酒会上胜出的酒品是要作为贡品送入御茶房的。若是能通过御茶房的筛选,便有机会上呈御前,这可是咱们淮阳酒行天大的荣耀啊。“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观察众人的反应。淮阳酒行的人自然都知道这条规定,倒也没有谁表现出大惊小怪来。只有公孙羽有些意外似的,唇角紧紧抿着,眼神也明显地阴沉了下来。
罗会长微微一笑,“依老夫之见,既然评判门一时间意见难以统一,索性请出御茶房的巡察使吴大人来做个决断。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嗡嗡嘤嘤地商议了一阵,都觉得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赛酒会的头名迟早都得过御茶房这一关,自然是迟过不如早过。
罗会长见无人反对,便示意身旁的执事去内院请出吴大人。
听了这话,旁人倒不觉得怎样,李新荷却忙不送地转头去看顾洪,顾洪似乎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目光中着温暖笑意,令她又惊又喜。直到这时,李新荷才惊觉一年的时间过得竟然…这样慢。
从春到冬,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那些在忙碌的日子里偶尔才会浮现出来的若有所思,在她闲下来的时候就变得有些难耐了。对她而言,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酸酸的,甜甜的,带着绵长的味,像她酿出的酒。
她有点儿分不清这困扰着她的情绪到底叫什么,但是这一刻,欣喜的感觉如此强烈,充满她整个心房。仿佛严冬在这一瞬间过去,她的世界里重新开满鲜花。
一直以来不明的东西,在这一刻,突如其来地有了明确的答案。
李新荷只顾着自己的感慨,连那位吴大人从哪道门进来都没注意到。直到耳中飘入了“长相思”三个字,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她一抬头就看到了正在开怀大笑的罗会长,他好像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儿。兴奋得眼睛都冒光了。一个三是来岁的男人背对着她,似乎正在跟罗会长商议着什么。这也许就是那位御茶房的巡察使大人了。几个少年执事困扰在他们身边,小脸上也带着兴奋的神色。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李新荷站起身,正想抓个人问问,手臂就被人紧紧抓住了。李新荷吓了一跳,一回身就看见了自己老爹那张涨红的脸,因为过度激动,他的喘息显得十分急促,“老幺,老幺,你赢了!”
“啊?!”李新荷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比赛…这就结束了?
李首滃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满脸的细纹也统统舒展开来。李新荷忽然觉得她有好多年没看见过他笑得这么开怀了。
“了不得!”顾洪也笑着走了过来,“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
这一切真的结束了?
李新荷觉得有点发晕。转头四望,似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如释重负般轻松的表情,只除了…
公孙羽似乎也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表情和她一样茫然。然后他看到了李新荷,看到了聚在她身边的那些喜笑颜开的人。他的眼神变得清醒,脸色却灰败了起来。他拨开挡在他面前的人,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李新荷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身。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很突然地挡在了她的身前。他身上的斗篷还未来得及解下,袍角还沾着尘土,但坚实沉稳的姿态却让李新荷莫名地安下心来。
公孙羽停下脚步,神情复杂地与他对视片刻,眼中慢慢浮起一丝倦意,“愿赌服输。我无话可说。”
他的视线在李新荷的脸上凝住片刻,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行。
李新荷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可是看着面前的男人转过身来,她的心又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但是黑了,也瘦了。五官的轮廓宛如被打磨过,原本柔和的线条流露出淬厉的味道。一年的时光以及游历四方的经历,在他的眼睛里凝练出了一种更为醇厚的东西。
像一坛经过了窖藏的长相思,所有曾经的生涩都已退去棱角,变成了优雅醇和的温暖。
四木交投的瞬间,李新荷怦然心动。
第五十二章 长相守
厚厚的毡帘掀开,一团寒气顿时扑进了暖意融融的颐华堂。
顾太太从一堆花样子上抬起头,见顾洪父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迎了过去。
“倒比我预想的要早些。”顾太太笑着接过了顾洪的斗篷。见父子两个都是一脸倦色,忙招呼丫鬟们送上热水、布巾来,服侍他们洗手擦脸。
“前儿庄子上送了些野鸡来,我记得你爱吃,特意叫人宰了两只炖上了,等下就好。”顾太太仰着头端详自己儿子,越看越心疼,“黑了,也瘦了,这脸色…赶明儿我得给你好好补补。”
“哪里需要补呢。”顾璟霄啼笑皆非,“我倒觉得自己的身体比原来结实。”
顾洪坐在太师椅上,听着母子俩絮絮叨叨地聊家常,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云儿呢?”
“派人去接了。”顾太太忙说,“书院里也请好假了。你们兄弟两个一年没见面,好好聚一聚吧。”
正说着话,就听庭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清朗的声音大声喊道:“哥!哥!”
丫鬟们连忙打起了帘子,就见顾璟云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带着一身的寒气扑了进来,一头转载该了顾璟霄的身上。一年没见,顾璟云的个头已经快到他的肩膀了,脸上的稚气也消退了许多。
“哥,你这是刚到家?”顾璟云上下打量他的神态酷似顾太太,只是眼神活泼了许多:“累不累?还走吗?”
“你就不能按顺序提问?”顾璟霄被他急切的神态逗笑了,“我一进城就去了酒行,行李让人先送回去了。等下你去我房里,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稀奇东西。”
“你也去酒行了?”顾璟云瞪大了眼睛,“我刚才在路上听到好多人在这论酒行的时尔,到底是谁家赢了?”
“时意坊赢了。”顾璟霄情不自禁得微笑了起来,“她还让我带了两坛酒回来,说是送给娘尝尝的。”
顾太太不仅莞尔,“这孩子倒有心,回头你替我谢谢她吧。”
顾璟云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他们口中的时意坊大掌柜就是自己未过门的嫂嫂,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复杂起来,“她?自己当掌柜?”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顾璟霄捡着脚要的情节说了个大概,听得这对母子一惊一乍的,连呼过瘾;。顾洪心中却仍有余悸,“这孩子当时答应得倒痛快,公孙羽压的赌注可是一条命啊…我看李老爷的脸色都变了。”
顾璟霄抿嘴一笑?“她没说让你们放宽心的话?”
“说是说了。”顾洪扶着胸口竟会未定,“可那公孙羽有备而来,真若输了的话,再想法子脱身恐怕就难了。”
“父亲多虑了,”顾璟霄笑着说,“李三是不会输的。”
顾洪愣了一下,顾璟霄说这话的神态像极了赛酒会上的李新荷,坦荡自信,无所畏惧,仿佛在做出决定的同时就已经知晓了冥冥中注定的答案。
“为何?”顾洪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已经失去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顾璟霄抿嘴一笑,“爹,你怎么忘了?今年乱刀淮阳酒行进贡,贡品便是赛就会夺魁的酒品。”
“那又如何?”顾洪耐心十足地开始解释,“只剩下三种酒的时候,无论是公孙羽还是时意坊,轮实力都可以轻将另外的一种酒淘汰出局。”
一家三口一起点头。
“公孙羽当时并没有要换就的意思,也就是说,争夺头名的只有时意坊和公孙羽的九酝春酒。”
顾洪回忆当时的情形,再次点头。
“既然如此,李三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顾璟霄笑了起来,似乎颇为欣赏李新荷的表现,“反正不论哪位大人来做筛选都不会选九酝春酒就是了。”
顾洪还瞪着儿子一脑门子的问号,顾太太却啊的一声,反应了过来,“九酝春酒可是当年曹操献于献帝的呀。”
顾洪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建安年间,奸臣当道,献帝刘协一生受尽曹氏胁迫,最后不得不禅位于曹丕。有这么个典故压着,哪位大人会嫌自己的脑袋长得结实,非要去御前触这个眉头呢?
“何况烧酒年年得见,好的果酒却十分难得。”顾璟霄笑道,“对于新奇的东西,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单这一条,她已有了七八分胜算。”
顾洪微微有些懊恼,同时也有些感慨自己真的是老了,居然这么个小弯都转不过来…
顾璟云也反应了过来,搓着自己的手笑道:“嗯,这丫头脑筋够使。”
顾太太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许没大没小的,那可是你嫂嫂。”
“嫂嫂?”顾璟云抬眼去看顾璟霄,“以后她真要住进咱们家来?”
顾璟霄含笑不语。
顾太太嗔道:“说什么傻话呢,嫁进来就是咱们家的人了,当然要住进来。难道你想让哥哥嫂嫂跟咱们分开了单过?”
顾璟云猛然意识到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若是将李三从家里赶出去,她会捎带着把自己的哥哥也带走!
“那…那好吧,”顾璟云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步了,“你就让她住进来好了。”
“不许再胡说八道了,”顾太太又拍了一巴掌,神清气爽地叫来了自己的随身丫鬟。“艳梅,你让人去厨房催催。午饭就摆在颐华堂。”
丫鬟应了一声,正要出去的时候又被顾太太喊住了。
“用过了午饭你跟我去绣房里看看。”顾太太一脸喜色地说:“除了剩下的几床喜被,那些小绣件也得抓紧做了。”
丫鬟笑眯眯地应了。
“你吃过午饭去一趟李府,”顺太太催完丫鬟又开始催顾老爷,“这都拖了大半年了,不能再拖了。咱们赶紧定个日子把喜事给办了吧!”
喜期最终定在了来年的三月。两家人都觉得这是个让人感觉愉快的季节,春暖大地,柳绿花红。不满意的恐怕就只有李新荷一个人了。三四月间去年秋天入窖的酒要进行第二次倒桶,另外葡萄园里也要开始忙起来了。
“如果能把出嫁的日期再推后两个月,那就好了。。。。。。”
一直到了出嫁的那天早上,李新荷还是这样想的。可惜的是,家里人熟知她的秉性,生怕她在出嫁那天闹出什么花样来,从上到下都把她看得死紧,就连洗个澡身边都留着三两个伺候的人,她纵有心也找不到逃出去的机会。
烛光微微晃动,粗如儿臂的龙凤蜡烛上落下一滴鲜艳的烛泪。烛台旁三个小碗,里面摆着莲子、红枣和汤丸。一旁另备着尺、镜、剪刀,这是“龙头镜、较剪尺”,有光明继后之意。请来的好命婆正在梳理她的头发,一边梳一边还在吟唱,“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三尺青丝被巧手的好命婆绾成了妇人的式样,一对金镶玉步摇分开来插入发髻两边,镶嵌珠玉的金丝长穗轻轻扫过耳畔,当真是珠玉流光,摇曳生姿。她从来也不曾留心过的胭脂水粉一样样地在脸上匀开,最后换上宽袍大袖的大红喜服。
镜中人依稀还是旧模样,却怎么看都不再像自己。
烛光是暖暖的红色,铜镜中映出的珠帘绣帐也是最浓烈的红。李新荷试着转了个身,镜中人随之一转,佩环叮咚,触目一片珠光宝气。
李新荷忽然间有了种身在梦中的恍惚。
接下来的所有步骤,都在不断地加深这种不真实感。这种感觉太强烈,以至于拜过家庙,她本该哭着出门的时候,看着高堂上鬓发微霜的老父和两位眉眼含笑的兄长,她心里只觉得有趣,根本就哭不出来。最后只得被奶娘按住用手帕在脸上蹭了蹭,意思意思地表示一下她是在擦眼泪。
李首滃无奈摇头,李明皓和李明禧几乎笑出来,颜氏却难得地红了眼圈。
盖好盖头,被李明皓背进喜轿的时候,李新荷开始觉得饿了,天还没亮就起来沐浴装扮,到现在好几个时辰过去了,她只吃了一碗半生不熟的汤圆。还好座位上洒了不少莲子红枣,趁着没人注意,李新荷摸了几枚干枣子偷偷塞进了嘴里。
喜乐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紧接着不远处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奶娘隔着轿帘轻声提醒她,“小姐,到顾府了。”
李新荷赶紧嚼了嚼嘴里的干枣子。
轿子停了,新郎官上前踢轿,轿身微微晃动,险些噎着正在偷食的李新荷。轿帘掀开,青梅和奶娘伸手扶她下轿,将系着同心结的大红绸子递到了她手里。耳畔鼓乐喧天,李新荷几乎听不清喜娘喊的吉利话了。
被红绸牵引着进了喜堂,三拜之后送入洞房。直至此时,李新荷才算松了一口气。
“奶娘?”李新荷拽着盖头小声喊人,“这东西。。。。。。能揭了么?”
“胡说,”奶娘轻轻拍掉她的手,“这得等姑爷来揭。”
李新荷忍不住抱怨,“我饿了。”
“再忍忍。”奶娘笑着安慰她,“等下姑爷揭了盖头,会有些酒菜。。。。。。”
盖着个红盖头,李新荷只能看到脚底下巴掌大一块地方。又饿又困,靠着喜床不知不觉就开始打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喧哗自门外传来,李新荷迷迷瞪瞪地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问问青梅出了什么情况,就见盖头下面露出一双男人的靴子。紧接着眼前一花,盖头已经被挑了开来。
李新荷眨眨眼,觉得眼前的男人也变得奇怪了起来。她还从来没见过男人穿这么喜庆的颜色,不过衬着这满眼的大红色,倒也意外地相配。
闹洞房的亲戚们在领了红包之后,都嘻嘻哈哈地退了出去。房门阖上,房中蓦然间静了下来,李新荷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惊慌。
顾璟霄端着两杯酒走了过来,笑微微地将其中一杯递给她,“来,娘子,饮过此酒你我便是一家人了。”
听到娘子两个字,李新荷怔了怔,随即便脸红了。
刚伸手接过酒杯,顾璟霄的手臂已经温柔地缠了上来,“这酒,要这般喝才对。”
李新荷脸上的红晕顺着脸颊一路红到了颈子里去,身不由己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将那一满杯的长相思一饮而尽。
酒还是熟悉的酒,但是饮到口中却不知为什么,多了几分平时所没有的醇厚缠绵。
放下酒杯,李新荷傻乎乎地抬眼望着面前的男人,“现在。。。。。。可不可以吃点东西了?”
顾璟霄满脸的脉脉温情瞬间崩坏,忍不住抬起手在她脸颊上重重拧了一把,哭笑不得地说:“你真会煞风景。”
李新荷十分委屈,“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顾璟霄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拉着她的小手将她领到了桌边。桌上一坛长相思,几样时鲜小菜,另有两盘饽饽点心。李新荷饿了一天,此刻房中又无旁人,也就顾不上再有什么讲究,坐在桌边一通大嚼。
顾璟霄坐在一旁替她夹菜,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她,“明儿一早要先去见太奶奶,然后去东院见大老爷和大太太,最后才回二院这边给爹娘进茶。家规什么的,娘会慢慢跟你说。比你小的,改口之后你记得要给红包,除了璟云之外,还有璟蔚堂弟和惜媛表妹…”
“表妹?”李新荷神色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就是你带着逛灯市的那个?”
顾璟霄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别胡想了,我只当她是妹妹。”
“这话应该我说吧?”李新荷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别乱想。嗯,表妹就是表妹…”
顾璟霄无可奈何地将注意力转到了她的发髻上,将那些沉甸甸的首饰一一取下,放回妆台上。她的头发在他的指间松散开来,轻柔披了满背,黑亮顺滑,宛如上好的绸缎。
“忘了说,”顾璟霄一边理着她的发丝一边笑着说,“长相思这酒不错。”
一说起酒,李新荷立刻想起了这些天困扰着她的事。
“这个月窖里的酒要倒桶,”李新荷放下筷子,直接了当地问他,“我得去一趟山上。该怎么跟公婆说?”
顾璟霄的手指上还绕着她的发丝,不怎么在意地说:“顾家都知道时意坊的事。爹娘不会阻拦,你直说便是。太奶奶那边娘会替咱们遮掩的。”
李新荷顿时松了一口气。
“要不准用,”顾璟霄思索片刻,“跟太奶奶他们就说三朝回门的时候咱们要在李家小住几日不就成了?”
李新荷双眼一亮。
“然后我陪着你去山里。”顾璟霄拉她起身,笑吟吟地看着她,“这计策如何?”
李新荷连连点头,“酒窖…”
顾璟霄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嘴唇,“现在可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娘子,难道你没听过春宵一刻值千金么?”
李新荷心头一跳,顾璟霄已经俯身过来轻轻地吻住了她。
倒桶的日子定在了三月二十六。
时意坊的人分作两组,一组跟着鲁先生,另一组由李新荷亲自带着开封倒酒。酒槽一端充作过滤之用的素白细纱不多时就已被酒液染成了浓艳的紫红色,细碎的渣滓慢慢在细纱上堆积起来,呼吸之间俱是香甜的酒气。
李新荷盛取了一杯新酒递给顾璟霄,示意他尝尝香。
新酒的颜色要比陈酒略弄些,不是长相思宝石般璀璨的深红,而是一种略显暗淡的玫瑰紫。酒香中充满甜蜜的气息,滑过舌尖时却带着浓重的涩味。
顾璟霄细细品了品,流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来,“怎的和长相思不同?”
“果然很明显么。”李新荷有点儿沮丧,“去年的葡萄当中有一部分是头年结果,采摘的日期又比前年早了一个月,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
顾璟霄小口小口地品着杯中的新酒,若有所思般说道:“窖藏满一年之后,味道应该会比长相思略微淡一些,花木香气会更浓,口感应该会更加甜润。”
李新荷睁大眼睛看着他,嘴角慢慢挑了起来。
“虽然少了长相思那种令人惊艳的冲击感,但是口味更趋柔和。”顾璟霄微微一笑,“我觉得这批酒最好早两个月出窖,存得久了,酒气盖过了花木香,反而得不偿失。”
李新荷若有所思,“那这酒不能再叫长相思了。”
顾璟霄点点头,“酒香不同,口感也不同。与长相思相比,确实是另外一种不同的酒。”
李新荷歪着头问他,“那你说这酒叫什么好呢?”
顾璟霄凝视着她,目中隐隐现出笑意,“若说长相思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邂逅,那这酒就是温情脉脉的长相厮守。”
“就叫长相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