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是乡土史家还是学者……但你似乎学识相当渊博。我想借重你的智慧,请教几件事。」
「请。」
「你怎么看?与自己所知道的不同的,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唔……我没办法说明得很好呢。」
「是什么事呢?」我问。
老人似乎很苦恼。
「你……我记得你第一次忽然来到我这里,是大前年的事吧。因为你留下的杂志……我得知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事,所以是昭和二十六年吧。」
「是啊。我是大前年前来搜集韮山的传说的。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借宿在此。」
「那个时候……米子……那个女佣,真的是女佣吗……?」
只二郎的问法支离破碎。
他的表情也同样是崩坏的。
「……还是……是我的妻子……?」
只二郎才一说完,就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弄得惴惴不安,说着:「什么?什么?我到底在问些什么?」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我疯了吗?我疯了是吧?」只二郎大叫,倒进杂草当中。
「你的问题真是奇怪。喏,请起来。」我伸出手去。但是老人用手中的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地面,挥开杂草。
「我……」
接着只二郎背对我,肩膀微微颤抖。
「我的脑袋……已经完全不行了吗?我是谁?我不是加藤只二郎吗?我的人生、我知道的我的历史……呐,客人,你大前年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形?那个时候那个、那个米子是我的妻子吗?还是女佣?」
「这个嘛……我只是个旅客,而且也只借宿了一宿,府上的情形实在不甚清楚……」
我说,于是只二郎的肩膀垂了下来。
「米……米子是我的老婆吗?麻美子是我跟米子的女儿吗?我的人生里没有那样的历史。一开始我以为那个女人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可是不是。她疯了。不……疯的是我吗?麻美子是我的孙女。我的老婆是十年前过世的繁子。这……这是我编出来的妄想吗?」
「加藤先生……」
我一叫名字,只二郎便害怕地回过头来。
「什、什么?」
「你为何狼狈?」
「这……」
「听好了,加藤先生,这个世上的一切……全都是不可思议之事,世上充满了不可思议。我会在这里,与你会在那里,若说不可思议,全都十分不可思议。所以你所记忆的你的人生,与米子婶所记忆的人生完全不同,这点小事……完全不值得惊惶。」
「这……」
「你凭借什么,相信你所记忆的你的历史?」
「咦?」
「你真的是你吗?」
「你……你在说些什么?我就是我啊。」
只二郎背对我说。
「……如、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是谁?这……或许我有些胡涂了……可是我就是我。」
「是吗……?」
只是一个问号,转眼间就让只二郎陷入不安。
「难、难道不是吗?我弄错什么了吗?我七十八年来,一直都是我。这……」
「那种个体的经验无法保证任何事,加藤先生。没用的。」
「这、这样吗?」
「对你而言的你,对我而言的你,对米子婶而言的你,对麻美子女士而言的你……这些全都不同。对贵公司的员工来说,或许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上司。但是对于在路上擦身而过的人而言,你只是一个年老的男子。这……两边都是真实。我没有说错吧?」
「你说的没错,可是……」
「那么你是什么?根本没有所谓你这个确实的东西啊。你——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只是在众多的你当中,视不同的情况选出适合的你而成立的罢了。无论你再怎么自我主张,那也只对你一个人有意义。不管你再怎么宣称,对别人来说,你也只是个老人、是个客人、是公司的上司,如此罢了。」
「所以说……」
「所以你并没有实体。」
「怎、怎么会……」
只二郎……应该陷入了恐惧之中。
「不,就是如此。对你来说,米子婶是女佣。从几十年前开始就是女佣,但是对米子婶来说,你是她的配偶。只是这样而已。这有什么不妥吗?」
「当、当然不妥了。」
「会吗……?」
只二郎猛烈地颤抖。
「财、财产怎么办?如果米子真的是我的妻子,法律上她就有继承的权利。当然前提是她真的是我的妻子。」
「事实如何,根本无所谓,不是吗?你打算将你所有的财产捐赠给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就算米子婶是你的配偶,你的意志也不会改变吧?」
「可、可是……」
「可是什么?有什么关系呢?照你想的去做就是了。你对米子婶觉得感激,因此想要将一部分财产分给她——如果你这么想,这么做就是了,不要捐赠出去就行了。即便她是女佣,但她长年以来也一直支持着你吧?这一点不会改变,不是吗?」
老人用力握住拐杖。
「不管别人怎么想,就算你不是你所想象的人,即使你的人生全是一派谎言……纵然你这个人只是一场梦幻虚构……也不需要慌张,不需要困扰。因为你依然存在于这里啊。看看这座庭院的杂草吧。」
只二郎闻言,凹陷的眼睛里的瞳孔忙乱地转动起来。
「它们自由自在、强健地生长着。天然的力量教人叹为观止。这些草只是存在于这里,只是生长而已,没有任何过与不足。草不会烦恼。即使被人当成杂草,被一视同仁地受到轻蔑,也不会主张个体。天然总是顺其自然而满足……」
「教人叹为观止是吗……?」只二郎说道,崩溃似地蹲了下去。接着他更细细地盯着青葱茂盛的杂草看,就这样静止了好一会儿,不久后无力地呢喃:「是啊……。你的意思是,人无法胜过天然吗?」
「我是说,人也是天然的一部分。」
「听、听着你的话……我的确逐渐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在天地之间,这些事根本微不足道,不管米子是我的妻子还是女佣,或是我是谁,每天的生活……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吗……?不会……吧……」
只二郎重复道。
「可是啊……或许不管我是谁,找的人生是怎样的人生,都无所谓吧。但是这说起来算是心态问题吧。是一种比喻,不管我怎么想,真实都不可能扭曲。」
「没那回事,无论何时,决定真实的都是你。」
「请别说笑了。」老人说道,细瘦的脖子上浮现青筋,笨拙地望向我。「客……客人,真实不是用决定的。真实总是只有一个。不对吗?」
真实只有一个——多么肤浅的话啊。
老人像是被什么给催促似地,不断地发出无用的话语。
「……例、例如说,即使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都是米子的妄想,真实也屹立不摇地存在于某个地方,不是吗?喏,怎么样?客人?我的外侧有真实存在对吧?那样的话,如果真实存在于某处的话,到底哪边才是真实呢?」
「哪边……?」
「米子是女佣的过去……还有米子是我的妻子的过去……对第三者来说,哪边才是真实?」
老人挤出声音似地问。
「到底是哪边?客人?」
「所以说,哪边都无所谓吧。」
我不置可否。
因为太愚蠢了。
老人紧抓上来,更愚蠢了。
「确、确实,或许哪边都无所谓。不,哪边都没关系。因、因为就像你说的,即使如此我还是存在于这里。没关系,这样就好。……即使如此,真实、真实这种东西……」
牙齿合不拢。
即使如此,真实、真实这种东西——衰老的男子诵经似地念个不停。
「加藤先生。」
老人张开牙齿脱落的嘴巴。
「真实、真理,那是什么?假设真有这种东西,知道了它,又有什么意义?加藤先生,你听好了,现世呢,说穿了只是华胥氏之国罢了。」
「华胥氏的……?那、那是中国传说中的……对,黄帝午睡时梦见的……梦中的理想国吗?」
「对……这个世界是白日梦中的理想乡。加藤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华胥氏之国会是理想国吗?」
「这……这种事……」
「那是因为啊,加藤先生……」
我不想听到什么愚蠢的回答。
「……因为那是个梦。」
「梦?」
「梦是无法共享的。因为梦是个人、单独一个人看见的。梦确实地反映了欲望、嗜好、忌讳、恐怖、一切的一切。梦是旁人无法涉足的、只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世界。不受第三者干涉,也不会被客观评价,所以不可能不是理想国。可是加藤先生……」
「什……」
「这个世界并不是理想国。为什么?因为人会制造外侧。不管怎么样,你都只能够透过你的眼睛来认识世界。然而你们却不向内在寻求理想,而是向外在寻求理想。你们并没有大到可以包容外侧,而外侧也没有真实。所以呢,你们所看见的这个世界的形相,全都有如白日梦一般。」
「华胥……之梦。」
「华胥之梦,刹那即会清醒。」
我伸手指去。
老人略为后退。
「梦与现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加藤先生,虚构与真实没有分别的。所以无论何时,你都只能是你,你也无法容纳超出于你的事物。你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虽然没有意义,但也不会因此消失。如果你……承受了无法容纳的两种过去,这个时候,你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一……一条路?「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说、说什么?」
「我说,不必去想。根本没必要去想啊,加藤先生。能够决定你的真实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所以……你必须决定才行。」
「决……决定什么?」老人问。
「也就是……决定哪边的过去才是真实啊,加藤先生。」
「你、你是说,由我来决定真实吗?」
「我……已经这么说过很多次了。」
「哪、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荒唐?这话可奇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啊。你的未来由你决定——这不是你们现代人成天挂在嘴边的口号吗?同样地,你的过去也是由你来决定。这是你唯一的、身为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吗?」
「可……可是……这……」
老人如同空壳般的身子僵直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我……」
「很困扰是吧?」
「别……别耍我了。我……就算老糊涂了,也、也还有理解能力……」
没错……你的理解力将会要了你的命。
明明刚才已经说了那么多,叫他根本不需要理解了。
存在只是存在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自觉到存在,也没必要去探索、理解存在的理由。
只要存在就是了,还不了解吗?
「对……对了。」老人想到什么似地说道。「那样的话,客人,例如说要判断一件事,岂不是没有任何基准了吗?人赖以成立的事物,不是只有自己经验性的知识吗?」
「是吗?」
「当、当然是了。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主观的事实完全不可信任,这我可以了解。可是如果连客观的事实都无法相信的话……就等于所有的事象都无法相信了。那么要拿什么来判断才好?岂不是无法下决定了!」
「为什么不行?」
「所以说……」
「所以说?」
「所以说……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不能决定了吗?我等于没有任何可以依据的事物了。那我要怎么下决定才好?你说我只要照自己的心意去做……」
「没错,你只要照你的心意去做。」
「可是……」
「可是什么?你在迷惘些什么?不依赖那种经验性的知识就无法保证的存在,岂不是像幽灵一样吗?如果你因为这样而无法下任何决定,那么岂不是等于你这个人不存在,你以为是你的这个人其实是你经验性的过去了吗?」
「怎……」
「现在在那里的你是什么!」
老人蹒跚地后退。
「你是加藤只二郎吧?不是吗!」
「我、我……」
「难道说,如果你没有那种连真假都无法判别的模糊的——不,连是否有过都不确实的、根本无足轻重的过去这种幻影来保证,连存在都没有把握吗?那么你就是过去的影子,等于根本没有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存在。那么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你是谁!」
「不,我、我……我……是我。」
只二郎小声地说。
「你没有自信吗?」
「不,这……」
「你现在存在于这里。而你确实是加藤只二郎这个人,对吧?」
「对,可是……」
「那就很简单了,加藤先生。选一个你喜欢的吧。」
「选……?」
「如果你是你,你的过去由你来决定就行了。这是你的真实。来吧,选一个吧。选一个你喜欢的。」
也就是……
——选择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吗?
——还是成仙道?
此时,马路上传来热闹的乐器声,接着米子的声音响起:「啊啊,方士大人,大恩大德啊……」
只二郎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唤道:「堂、堂岛先生……」
触怒神经的音色响起。
传来一股群众一拥而上的气息。
只二郎像只鹤似地伸长脖子,坐立难安地东张西望。然后他再次以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堂岛先生……那、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老人极度狼狈,惊惶不已。
太滑稽了。简直就像掉了颗螺丝的白铁机关人偶。
老人接着大叫:「米子、米子!」但是别说回应了,连点声响都没有。只有一股非比寻常的异样压迫感笼罩在房屋四周。老人敏感地察觉,过度反应。
「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看样子成仙道……正式进入韮山这里了。」
「成……成仙道?」
只二郎凹陷的眼睛燃起不安的火苗。
「那些家伙今早还在下田呢。」
「他们从下、下田……?」
只二郎看着我,表情有如害怕的野狗。
「……堂、堂岛先生,这、这么说来……三天前,你离开的时候说要去下田……」
「是啊……」
无聊。
这个老人竟为了这点小事动摇吗?
「加藤先生,我呢,这三天以来一直待在下田……而他们那段期间一直在整个下田传教。他们今早大批聚集在车站,率领着下田的信众,刚才抵达了韮山。」
「为……为什么?」
「不知道呢……」
我背过身去。
迷失了主人的老狗追了上来。
都活了那么久,还害怕寂寞吗?
「不过呢,我偶然和他们搭上同一节车厢。结果呢,加藤先生,那节车厢里……」
「那节车厢里……?」
「似乎坐着教祖。」
「教祖……那个叫什么方士大人的?」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呢。不过有位看似地位不凡、装扮显然异于其它信徒的人搭乘。所以……这只是我的推测,他们是不是打算在韮山这里设立新的根据地呢……?」
「根、根据地?」
「所以说,在你的土地建立根据地啊,加藤先生……」
「啊……」老人泄了一口气,蹒跚了一下。「可……可是,那、那块土地……」
「所以我才要您下决定。」
「决……决定什么?」
「就算你要让给修身会……我想也最好清楚地做个决定。那些人……会很难缠的。」
「我……」
「你打算怎么做?」
「但、但是……」
「但是什么?你不是非常仰慕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会长吗?」
「这……这……」
他在迷惘。
结果磐田纯阳连这样一个人都无法笼络。那么他被判定为无能,也是咎由自取。只二郎把瘦骨如柴的手指按在干瘪的额头上,为了不明所以的事物战栗。
「堂岛先生……」老糊涂叫道。「我、我……我不懂。我完全无法判断。救救我。告诉我该怎么办,堂岛先生!」
「加藤先生,很遗憾,我办不到。」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快要疯了!」加藤只二郎干燥的皮肤勉强包覆着即将崩坏的自我,不断抽搐着。
「裁判不能站在任何一边。裁判若是不维持公平,游戏就没意思了。所以……」
所以这要由你来决定——我说完后,穿过庭院,走向吵闹的马路。

*

是!
两位是、是下田署的……
辛苦了。
是的。辛苦两位远道而来。
渊胁,本官是渊胁巡查!
是。
不,本官被派遣到这里,正好是第二年。什么?
不。本官是九州出身,但家叔是静冈县的……是的,没错,是本部的……不,是警逻部的。是的。本官由于家叔的关系,才会当上警官。
是的。
啊……
前任?
是这样吗?您是十五年前的……,呃……不,这里是个好地方。哦……。不、本、本官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是。
辛苦了。本官听说了。
是四天前的事吧?是。
但是上面下了封口令。
嗯,是静冈本部下的。
是。昨天来过了。那个时候,本官说明了一切。
是的。
的确有个打扮奇特的人来到这里。
嗯。来过。确实没错。什么?关口?关口吗?哦,那张照片上的男子……我看过照片了。是的。不记得呢……。是的,嗯,虽然那张脸不是很有特色……好像也有看过……
不过还是没看过。
是的,本官明白自己的证词有多重要。是的,所以本官才会格外慎重……唔唔。嗯,好像看过也好像没看过……是!您要问有没有在路上看过这个人吧……是,这名男子未曾拜访过这个驻在所!
是的,本官可以断定!
是的,不仅是四天前·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咦?四天前来的不是这个人。是的,来的是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是的。
是六月十日。没有错。
本官也写在日志上了。您要看看吗?好的,请稍等。呃……是的。啊啊,请坐。啊,椅子……啊,本官站着就行了。不,没关系。
请稍等。唔……啊,请。
啊啊,找到了。
呃……午后乡土史家云云……喏,在这里。就像上面写的,来的只有这个人,而他并不是照片上的人。是的,我上面写了,这个人是和服打扮。是的,是最近已经很难看到的打扮……
咦?那种事一般不会写在日志上?只会写案件?呃,可是这里没有案件,所以……。平常不会写吗?可是因为没有其它事情好写……嗯。那就不要写?
您说的没错。
本官会改进。
是……
可是……嗯,大致上就像这上面写的。名字?呃,我没有连名字都记下来呢。什么?他有没有报上名字?这……
不,他有自我介绍。
可是我没有写下来……我记不记得?
不记得呢……
叫我想起来?
呃,您说的理所当然。静冈本部的长官也这么吩咐。
唔……
本官想不起来。
嗯,总觉得一片朦胧。
是,是有点问题,而且才几天前的事而已。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本官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演变成这么重大的案件……
哎呀,想不起来呢。本官从昨天就一直在想……名字……到底叫什么去了呢?怎么想不起来呢……?
他讲话的语气什么的倒是记得很清楚呢。名字就……咦?他说了什么?
哦,这个啊,对,是关于这一带的风土信仰……是的。这些事本官不太了解,完全无法回答他。
是的。
我听他说明了厕神的习俗。
厕所的厕,是的。
听说这一带并没有引人注目的厕神信仰……。是,还说在静冈,厕所的神被称为不动大人。咦?哦,这样啊?本官是从九州来的,所以不太……。然后这上面的……对,您知道呢,您以前待过这里嘛。是啊,他说这前面的山上的村落里,厕所的神被称做雏公主。是。所以那座山上的村落的居民,是从……是从哪里去了呢?我忘记了,不过是东北,说是从东北迁移过来的。大概讲了这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