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禅寺突然念起古文,让鸟口愣住了。
多多良皱起短小的眉毛回道:
「上面也写道:此等物怪,化形种种事物现身,是吧?」
回答也是古文。
「你说的是〈鬼现油瓶形杀人语〉吧?不过那句话的意思是说,怪物会以各种器物的形姿现身吧?和物化成妖怪不同。」
「嗯?」
多多良把头倾向另一侧。
「相反吗?」
「相反。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化成器物。有物怪这样一个词汇出现,让人觉得好像是在指器物的妖怪,但是不是的。说起来,物怪这个词的解释形形色色,要怎么看都行,所以容易混乱,而且若是解释为物品怪异之情状,感觉就像是在指付丧神。不过在室町时代以前,说到物怪,指的都是怨灵带来的灾祸。」
「啊……物怪这个字汇开始被用来指称器物之怪,是在中世以后呢。」
「是啊。这是怪异的解释与再构筑的结果。」
「解体与再构筑?」
「是的。只能够默默承受人智不可企及的自然现象——包括天变地异的自然之理时,怪异不可能是怪异。如果只能够垂着头畏惧崇敬,那会成为信仰;但纵然那是一种威胁,也不是怪异,试图人为操纵这些人智不可企及的事物——重新构筑世界之后,才会诞生出御灵信仰这样的东西。」
「你是说,怨灵……是认识世界的方法?」
「会发生旱灾,是因为某某作祟,之所以降雨,是因为某某圣人的法力所致——这种理解方式,完全是对原本只是单纯存在的世界赋予意义,为它的存在附加理由的行为。」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例如说……打雷很恐怖,因为天会轰隆轰隆响个不停,还有闪电劈过,非常骇人,大树还会被击倒,引发火灾,再恐怖也不过了。而且也会带来无法抗拒的灾害。雷在古时候称为神鸣。不过只说是神,太过于模糊,还是令人不安。于是人便赋予自然现象一个人格——雷神,向他祈祷。但是人毕竟无法忖度神明的意志,于是再为打雷的现象附加一个更容易理解的理由,例如这是菅原道真在发怒……」
「咦?那么因为害怕怨灵而加以祭祀,来安抚怨灵的怒意,是……」
「其实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想法。」
中禅寺说。
「怨灵之所以可怕,是因为怨灵会造成危害吧?如果不会造成危害,就不可怕了。所谓危害,是包括天变地异在内的各种灾厄。人所害怕的是祸害,而怨灵只是追溯祸害的原因,事后附加上去的理由罢了。」
多多良「唔唔」地呻吟。
「先有……祸害吗?」
「是啊,多多良。雨会下的时候就是会下。不管人们怨恨还是哭泣,天也不会因此下雨。无论信仰上说法如何,也没有人的意志使天下雨的道理。先是下雨,众人感到困扰,但因为不明白理由,无法阻止雨下,于是安上一个人人都能够了解的理由,再依据这个理由努力除去原因——进行祭祀。不久后,雨停了——这和驱魔的机制是相同的。」
「雨、雨会停吗?」
鸟口问道。听着中禅寺的话,他渐渐觉得雨真的会停。中禅寺答道:「如果雨不停,就是作祟太强,再继续祈祷。」
多多良似乎了解了。
「原来如此。有人发疯,不明白为什么,于是咒术者安上一个理由,然后除去它的原因——这是驱魔的形式呢。」
「对……更进一步说,这场祸害是因为那个人的怨念造成的——这种本末倒置的想法变成众人的共同认识,在这样的过程中,隐藏着人的意志甚至能够支配自然的狂妄想法。敬畏御灵的心情,其实是想要支配自然的心情的另一面。」
「原来如此。可是中禅寺,你所说的妖怪的解体与再构筑,我还不是很懂。」
「不太容易懂吧。」中禅寺说。「所以说……就是本末倒置的逆转发生之处……」
「逆转发生之处?」
「对……。古人将人由于天变地异而死亡的构图,逆转为因为人的缘故而发生了天变地异这样的构图。这是最早的大逆转。接着,又再一次发生了逆转……」
「逆转不只有一次?」
多多良睁圆了小眼睛。
「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呢。」鸟口说。
「是啊。」中禅寺难得同意。「在人无法与自然相抗衡的时代,这样就可以了吧。御灵信仰应该是非常有用的。但是随着时代变迁,人类真的能够操纵自然了。」
「哦……」
「灌溉土木、产铁精炼、养蚕纺织——技术的提升,真的开始凌驾自然了。对于没有技术的人来说,技术应该就与上天自然的威胁一样,是莫大的威胁。为了理解这种神秘不可思议的技术,人们再次导入了相同的机制。」
「在技术中寻求神性?」
「神性……,或者说是……蔑视……」中禅寺简短地说。「例如阴阳师的崛起和衰微,就很清楚地表现了这个过程。」
阴阳师——鸟口并不清楚阴阳师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知道中禅寺第三张面孔的人,都称他为阴阳师。
昭和的阴阳师开口了:
「阴阳师……以前被称为阴阳博士、天文博士,是当时最尖端的科学技术者。有一段时期,在宫中也极具权势。这些都是因为阴阳师搭上了最早的逆转的潮流。阴阳师统率技术者集团,利用舶来的最新知识解读世界,做为世界的操纵者,受到尊敬与重用。但是……阴阳道后来受到禁止,阴阳师步上凋零一途。」
「祓除恶鬼的阴阳师……成了恶鬼。」
「没错。当中的理由有几个……」
中禅寺说到这里,沉默思考了一会儿。
「首先是刚才多多良举例的《今昔物语集》中的一节——物怪以器物之形现身的故事。就端看……如何解读它。」
「就像你刚才说的吧?不是器物化成妖怪,而是鬼神之类的东西化成器物……」
「换句话说,这代表不可知的力量就是道具——技术,对吧?」
「这怎么了吗?」
「所以说……」中禅寺说道。「想要掌控自然的愿望翻转过来,成了御灵信仰,另一方面,掌控自然的技术也同样地不断开发——换言之,怨灵与技术是对付自然的两个轮子。然而随着技术的进步和普及,御灵信仰渐渐地失去了效力,对于自然的畏惧心理就是这样转移到原来应该是为了统治自然而开发的技术身上。然后……」
「然后……?」
「就像自然现象的空中放电被视为雷神一般……技术也被赋予了人格。」
多多良用力一拍膝盖。
「啊,那就是……器物之精吗?」
「是的。我认为那就是器物之精。」
「这个嘛,很容易懂。可是、不过、那样的话……中禅寺,先等一下唷。呃……那样的话,付丧神呢?付丧神跟这个不一样吗……?」
不一样吗?——多多良再一次发出疑问,以抽搐般的动作又弯起脖子。中禅寺答道:
「我觉得不同……或者说,必须视为不同,道理才说的通。」
「道理?可是如果说对于技术的畏惧、想要控制技术的心理赋予了技术这个概念人格,应该也能应用在道具的付丧神上啊。」
「不……虽然不是毫无关系,但是我觉得还是不同。」中禅寺说。
「怎么个不同法?」
「这个嘛……这类器物的精,是器物的本质,是最初就具备的事物,对吧?」
「是……啊。」
「扫帚被制成扫帚的瞬间——从竹子变成扫帚的瞬间,就具备帚精这个普遍的概念了。但是付丧神是道具本身经年累月变化而成。帚精的话,每一个扫帚的个体属性在某种程度上会被舍弃掉。但是如果是扫帚的付丧神,就可以特定说是这把旧扫帚变化而成的。换言之……如果以刚才的幽灵的例子来比喻,器物之精就是三魂,而付丧神是七魂——我是这么认为的。」
「物品的概念与物品本身。」
「是的。」中禅寺点点头。「……是灵与物。」
「那么,经年累月……这部分是重点啰?」
「是啊,刚才多多良举的中国《搜神记》非常古老,不过从中可读到物品经过长久的时间会化为怪异这种想法的萌芽。不过《搜神记》只是说明时间经过会为万物带来同样的变化罢了,这很理所当然。《搜神记》的说明与其说是着重在时间经过,更偏向于气一乱,就会产生怪异。」
多多良点头如捣蒜。
「啊啊,是啊。上面说,得天之气,则化有形体,有其形即有其性,性质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改变……」
「对。春分之日,鹰变为鸠,秋分之日,鸠变为鹰,时之化也……」
「苟错其方,则为妖书……」
「因其气之反也。每到节气——春分或秋分,气就会紊乱。这后来被视为节分和庚申……」
「气与气的境界……百鬼夜行。」
「是的。器物的妖怪为什么后来会被当成百鬼夜行的代表选手,我想这点是思考妖怪进化史时的重要关键……不过这就先暂且搁着吧。」
中禅寺说道。
「总而言之……器物之精与时间无关,原本就栖宿在器物身上,而且是以人形出现。另一方面,付丧神是古旧的道具本身变化而成,外表完全就是道具本身。」
「总算连上了呢。」多多良高兴地说。
「连、连上了吗?」
哪里跟哪里连上了?原本是在讲些什么?鸟口根本都忘了。
「中禅寺主要在说,接纳技术这个新威胁的过程有好几个阶段,付丧神位在最后。对吧?」
「是啊。首先是鬼神化成器物,然后是栖宿于器物的精以人形现身,再来是器物本身变成妖怪——这么排列起来,就容易懂了吧?」
「伴随着畏惧的神性渐渐消失,被置于人的控制之下,最后被当成污秽遭到蔑视……原来如此,我了解你刚才说这与阴阳师相同的理由了。还有,付丧神的传说无法追溯到《百鬼夜行绘卷》之前的理由也大致了解了。因为更早的传说,都不出器物之精的范畴呢。」
「或许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看看近代据传与《百鬼夜行绘卷》差不多时期创作的《付丧神绘卷》,以及御伽草子(注:御伽草子为室町时代至江户初期流行的通俗短篇小说形式。)的《付丧神记》等等,能看出形姿上显然又历经过摇摆。」
「哦。那些作品……哪边比较早?」
「只能说不清楚呢。依我的看法,《付丧神记》比较早吧。」
「是因为像刚才说的,你认为器物本身化成妖怪——妖怪呈现器物外形,比人形更要晚吗?」
「对。《付丧神记》的妖怪,就像书名所说的,是器物本身化成妖怪,所以是付丧神,但是一妖怪化,又变得不是器物了。」
「你是说外形吗?」
「是的。一开始完全是老旧的道具,但是会慢慢地变得像野兽或人,逐渐变得不像道具,全都成了器物之精。不过形状类似的妖怪也在《百鬼夜行绘卷》中登场,两者之间确实有某些因果关系。一定是哪边模仿哪边吧。那么我认为彻底将器物妖怪化的《百鬼夜行绘卷》制作得比较晚。」
「原来如此。」
「而且如果是受到追求夸张变形极致的《百鬼夜行绘卷》的图画所触发,不可能画出《付丧神绘卷》那样平板的画吧。那顶多只能算是戴个面具罢了。相反的话倒是有可能。」
「哦,你也画水墨画嘛。我也会画画油画当做兴趣,可以了解你的想法。」
多多良说。鸟口不知道中禅寺还会画图。意外地多才多艺的古书商接着说了:「然后,我认为物品化成妖怪——呈现器物外形的异形、付丧神这样的发想,怎么样都是先有视觉上的冲击。」
「你是说先有画?」
「没错。例如说琵琶,从某些角度来看,琵琶看起来也像是人的脸吧。可是一般人不会因为这样就帮它添上手脚,这种怪人世上少有。可是……《百鬼夜行绘卷》上清楚地画上了手脚。在这里,灵机一动不知是灵机一动的瞬间造访了。类推取代了同一,从此以后,循着相同的法则,各式各样的器物就容易妖怪化了。」
「相同的法则?」
「首先是比拟。比拟成别的东西,琴可以比拟成四脚兽,寺庙房帘上挂的大铃铛被比拟成爬虫类。还有意义的翻抄。鸟兜(注:舞乐的伶人戴的凤凰头形状的冠帽。)变成了鸟,负责拉车的是拉——癞蛤蟆(注:日文中癞蛤蟆(虾蟇,hiki)与拉车的「拉」(引き,hiki)同音。),所以是青蛙。然后是过剩的附加,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画上一张脸,添上手脚,大抵都会变成怪物。这种手法就这样一直流传承下去,直到石燕。」
「器物妖怪的文法成立了。」
「没错。据传为土佐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足以激起这样的想法。当然没有人知道那是否为光信所作,而且许多类似的仿作中哪个才是最早创作的,目前并无人能够证实,所以没办法说哪一个才是始祖……」
鸟口没看过中禅寺说的绘卷,也没看过其他的绘卷。
多多良噘起嘴巴。
「你之所以说涂佛不是付丧神……」
他指着桌上的图。
「……是因为这张图并未遵循付丧神的法则,对吧?」
「是。这是不同的系统。」
「没错。是乡下绘师或狩野派中少部分流传的《妖怪图卷》或《化物遍览》、《百鬼夜行图》之流的系统吧。文法不同吗?」
「对……这些是不游行的妖怪。
中禅寺说。
「以这个涂佛为始,涂蓖坊、呜汪、咻嘶卑、哇伊拉、休喀拉、欧托罗悉……这些妖怪是一个个附上名字画下来的,是特别的妖怪们。」
「特别……」
「很特别。我认为他们原本是游行的成员。但是祭典变成了百鬼夜行,他们扔下了道具,从队伍中脱离了。」
「咦?那《付丧神绘卷》里原本有他们……?」
「没有吧。但是《付丧神绘卷》中的付丧神,一部分是付丧神,一部分却不是。我认为画中的摇摆就是起因于此。」
多多良沉思起来。
「这部分我不懂。」多多良说。接着他仰望天花板一会儿,说了:「不过呢,中禅寺,从摇摆的《付丧神绘卷》,到摆脱摇摆的《百鬼夜行绘卷》之间,并无能显示出过渡时期的作品吧?说妖怪的文法跳跃式地进化,也有点……」
等一下——多多良突然说道。
接着他张开右手伸出。
「请等一下。据传是光信所画的《百鬼夜行绘卷》之前,不是也有器物妖怪的图画吗?《土蜘蛛草子》和《融通念佛缘起绘卷》里,不是已经有怪物是依照你刚才所说的文法所画出来的吗?那是南北朝时代(注:1336年至1392年,这段时期日本分裂为南朝与北朝,彼此对立。)的作品。」
「对,是有。但是光信以前的那些作品,依照我的看法,与其说是器物的妖怪……更接近式神。」
「式神?」
「应该是式神。《不动利益缘起》中所画的疫神也沿袭了相同的潮流。而且那是晴明祓除的……。多多良,我啊,认为式神与器物之精是一对的。」
「这又是一番奇特的见解了。」
多多良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鸟口怎么样都赶不上话题。
「师傅,我记得式神不是任人使唤、方便的神明吗?叫他倒茶就会倒茶,说鼻子痒就会帮忙抓痒。」
「才不是。」中禅寺有些厌烦地说。「式是遵从一定规范的行为。是结婚式、葬式(注:即婚礼、葬礼。)、方式、公式、构造式的式。赋予这个式人格的时候,称为式神。」
「听不懂。」
中禅寺露出更加厌烦的表情。
接着他从怀里伸出手来。
「听好了,鸟口,假设这里有张纸,然后这里有把剪刀。」
「是的。假设有。」
「你是一个未开化的人,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
「唔嘿,我是未开化的原始人唷?嗳,好吧。」
「然后,你想要将这张纸一分为二。」
「呃……我想把纸弄成两半。那……哦,我不知道剪刀这种东西呢。要用手撕吗?」
「是啊。然而我知道剪刀是什么样的东西,也知道用途和用法。只要像这样把拇指和食指、中指伸进环里,以螺丝为支点,喀喳喀喳地剪下去……这就是咒术。」
「只是剪而已啊。」
「对不知道剪刀的你来说,这是魔法吧?」
「噢噢。」
有可能。
在街头电视机前聚满人潮的时代,应该不会有人听见收音机而感到惊奇了。不过这要是在百年前,收音机也是惊人的魔法。虽然人类的头脑百年前和现在应该没有多大的差别,但是技术已经进步到超越人脑的程度了。就算是现代人,即使知道收音机不是魔法,那也只是因为知道里面有机器,所以不是魔法罢了。但突然叫一个人做出收音机,也不可能办得到。
「唔……这么说来,剪刀也是一种机关啊。虽然构造简单,但也不能小看哪。要是没有任何预备知识,想要做也做不出来嘛。」
以无法制造这点来看,剪刀和收音机是相同的。
「笔直地剪开纸也是魔法……吗?」
这么说来……
以前鸟口曾经听中禅寺说过,方法公开的技术是科学,没被公开的则被称为神秘学……
中禅寺说了:「所以剪刀是一种咒具。然后剪刀的使用方法——作法就是式。剪纸的行为就是打式——咒术。这个公式不只是剪刀,可以套用在所有的道具上。道具都是拿来使用的,换言之,一定有使用方法。赋予使用方法人格,就是式神,而赋予道具本身人格,就成了付丧神。虽然相似,但是不同。」
「哦,对于不知道矮桌的人来说,膳食也是一种神秘哪……」
「可是啊,鸟口,」中禅寺看着鸟口说。「无论不知道剪刀的人看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剪刀也没有任何违反天然自然之理。剪刀的原理是极其符合道理的。」
「说的也是。原理很单纯。」
「尽管如此,即使是剪刀这样单纯的技术。看在不知道的人眼里就像魔法一般。所以使用道具的人——技术者,亦等于咒术者。」
「技术者下诅咒吗?」
「会诅咒也会祝福。」古书商说。「因为是人为应用自然,来做到人本来做不到的事。」
「那是……人做不到的事吗……」
「是人本来做不到的事啊。鸟口,听好了,技术这个玩意儿被当成是人类所创造的,是人类的伟业。但是呢,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项技术违反天然自然之理。无论什么工作,都在自然科学保证的范围内,也没有任何机械和技术违反物理法则。我们就像被玩弄在释迦牟尼佛掌心的孙悟空一样,无法超越自然的框架。所以人才会编出应用自然的式,那就是技术。技术会被当成第二个自然,变成畏惧的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
「哦……」
「然后呢,多多良……」
中禅寺转向多多良说。
「打式的时候会使用蛊物吧?」
「你是说……式与道具是密不可分的?」
「而道具与动物也密不可分。」
「动物?」
多多良问道,但中禅寺没有回答。
「总之,我认为《土蜘蛛草子》等出现的怪物,是一种式神。曾经是御用画师的光信——其实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元祖,不过为了方便起见,就姑且当成是光信吧。光信从这些既有的作品群中学到妖物的文法,这应该是确实的。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我认为光信从既有的作品各处学习作法,加以应用,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读了《付丧神绘卷》。」
「以不同的角度重新解读?」
「对。所以是怪异的解体与再构筑。」
中禅寺再次说道。
「唔……」
鸟口低吟。又折回原点了。
解开复杂纠结的条理,追溯下去,最后又回到出发点。为了解开疑问而导出结论,一次又一次地本末倒置和翻转。不管是上下翻转还是里外翻转,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怎么……解体,又构筑什么?」
「将技术、道具与工匠分离,解体无边无际的怪异,然后把它们重新组合,附加不同的意义。」
「什么?」
「就像多多良刚才说的,室町时代也是生产力提升的时代。城市里到处都是道具、技术及工匠。所以付丧神这类东西才会兴起,但并不是突然一下子冒出来的。付丧神这种妖怪落地生根,也代表附着在技术——器物等事物上的不可知领域——幻想性和神秘性,被划下了句点。」
「句点?」多多良发出错愕的声音。「不是出发?」
「是句点。多多良,我认为妖怪是怪异的最终形态。」
「意思是……?」
「试图解读不可知的事物、无法理解的事物、并控制无法控制的事物——这种知识体系的末端,就是妖怪。无法捉摸的不安、畏惧、嫌恶、焦急——在这类莫名所以的情绪上附加道理,予以体系化,不断地置换压缩变换,并把它们拖到意义的层级之中——当记号化成功时,我们所知道的所谓妖怪总算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