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超斜眼瞥了一眼,“还没和你那‘友人’绝交呢!”
图恩幽幽一叹,挥退侍女,“大舅舅看了这么久的政务奏疏,眼见着这边关小城从荒芜破败变得欣欣向荣,难道就不感兴趣吗?本想让大舅舅考察这人的才干,起爱才之心,没想到舅舅心如死灰,再是俊杰,也入不得舅舅的眼。”
“王家小儿,哼!”郗超自然是见才欣喜的,可也仅仅是欣喜。他不会提供帮助,那是王家的人,王家刚刚辜负了他们郗家。他也不会收他为徒,他对仕途早绝了心思。图恩打什么主意,郗超心里门儿清,除了第一次不知情,为让图恩与心怀不轨的“友人”绝交,日后再未出过一条计策。
“大舅舅真的不想东山再起吗?谢家世伯曾经做到过,舅舅难道会输给他吗?”
“你个小丫头,还想激将不成。”
“啊,被看穿了!”图恩不甚有诚意的忏悔一下,“那大舅舅受不受激呢?”
“今时不同往日,谢安小儿与我更是不能相较。”大约是图恩每日坚持报道打动了他,郗超难得愿意认真交待原因:“今日之朝局,尽掌谢安之手。我若出仕,至多不过争权夺利,或胜或败,官场倾轧罢了,于朝廷有何益处?看看这战乱不休、民生凋敝的世道,天下仁人志士都有救国救民之心。我以为军权能救,辅佐桓大司马试过了,不成。谢安以为奉皇室以安天下可行,就让他试试吧,也该轮到他了。”
历史的舞台上,英雄轮番登场,帝王将相、俊杰豪强只能占据一时舞台。
“舅舅说的有道理,真没有例外吗?”图恩不死心追问。
郗超把堆在自己身上的卷宗推回图恩怀里,这就是回答。
“大舅舅有大舅舅的道理,我却有我的。若我败了,只会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不退,不逃,即便兵败如山倒,只要一丝生机尚存,也要奋战到底。退了,才是输了。”图恩垂眸低语,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你与舅舅不同,这很好。”郗超长眉一挑,复又一叹,“我总算知道你为何与王惜交好,你们身上都有莫名的精力,向上向前,从不知颓废茫然为何物。”
一个时代养育一代人,每个人身上都有时代的烙印。这个时代,有穷途而哭的阮籍,有热衷慢性自杀的何晏,名士们的猖狂是对黑暗政局的逃避,百姓的麻木是对百年混战的绝望。
在这样的背景下,总是保持昂扬向上的王惜和图恩就显得格格不入,又显得那样珍贵。王惜难道没有经历过打击吗?他在晋兴的施政方针,也遇到过种种阻碍,那些边境线上建起的据点,反复被破坏,又反复建起来。胡人和汉人的仇恨,难道是金钱、商业能够简单消除的吗?背后的争端、鲜血都不为大众所知,普通人只是过着普通的日子,感到日子越来越好。
图恩更不必说,于一个世家小娘子而言,体弱多病,性命堪忧,父母和离,每一次巨变都可以是打倒她的罪魁祸首。可她偏偏活得这样精彩,身体不好就慢慢说话慢慢走路,说的不比被人少,走得比别人更远。嫏嬛女的名声已经传遍天下,她们这一代小娘子,谁的才干名声能盖过她呢?
“舅舅在我心里,也是在这样的人。”
郗超摇头,“舅舅的时代,已经结束啦。阿恩,你是不会退的人,平地起势、力挽狂澜,舅舅不知能不能看到。”
图恩轻笑摇头,她觉得大家都太高看她了。对小姑娘而言是考验,对老妖精而言该习以为常,她常觉得有许多东西要学。比如,若是郗道茂不说侨州制,她都没有发现朝廷有遥领这一说法。
郗超也不反驳,施施然、懒洋洋又躺了回去。
没能成功让郗超为王怜花筹谋划策,图恩的目的也达到了。走到时候,图恩顺带把矮柜里的羊直资料顺走了。
郗超在背后笑骂:“厚脸皮!”
回到自己的小院,图恩展开信纸,写到:“郗超已无出仕之心,不可能辅佐你。郑盈盈武学天赋出众,射箭水平已经达到当世一流水准,正在增强她的体能。茶树选种的第四年,终于有的收获,随信寄去茶叶二两,庆祝终于吃得起清茶。”
放下纸笔,图恩看着窗外风景,突然想去拙园看看。信纸随意塞进信封中,不必封口,不说家中无人会偷看她的书信,只说他们用的是英语,就无人能懂。离英国人登上中国大地,至少还有一千年。
拙园是靠近山坡的一块地,此时,农耕被称为拙政,图恩常在这里在种植花木,郗道茂为此命名拙园。
郗道茂以为图恩侍弄花草、世家风流,图恩栽种的重点却是食用植物,比如茶叶。
图恩初到之时很奇怪,为什么此时不是喝茶,而是吃茶。茶叶用众多香料甚至坚果调味,变成奇怪的黑暗料理,能当一餐饭吃。因为此时的茶都是茶饼,高质量者称之为团茶。这些茶饼只有碾碎、过滤、冲水,加入各种香料坚果才能入口。印象中的绿茶、红茶、白茶还未出现,清水冲泡更是闻所未闻。
图恩换了窄袖胡服,头绑着巾帼,拿了一把大剪子给茶树修枝。她亲自从山上挖的野茶树,原是半乔木半灌木的植株,如今被剪成了平整的一米左右高的老桩。老茶树没有旁逸斜出的枝条,每年只能在固定的地方,长出可预估的嫩芽。挑选叶子肥厚、香味浓郁的茶树进行分栽。挨着长长一片,都是这些一模一样犹如复制粘贴的一米高矮墩。
守园子的老农站在一旁陪笑,他实在不明白好好一棵遒劲有力的野树,为何要剪成这一刀切的怪模样。作为世家家仆,如何伺候珍贵花草,也成了他的家传绝学。可自从小娘子建起拙园,他就觉得自己的思想遭到巨大颠覆。
不过,老农是不奇怪小娘子下田耕作的。种田大约是每个国人骨子里血脉里的东西,种花不如种菜,干仗不如种田。
经过四年选育,今年终于摘了第一批茶叶。图恩亲自炒出来,统共五两,二两分给王怜花,然后大祖父一两、郗超一两、郗道茂一两。
图恩看着这个方案默默脸红,是不是太重色轻友了?大侄女都只有一两。
并不是厚待王怜花,只是把原本是属于我的那一两分送给他而已,我的身体不能喝茶,当世之人还不知能不能接受清茶这种喝法。我只是为了不浪费,并不是心有偏颇,对吧?如此这般做了心理建设,王怜花心安理得把二两茶叶寄到晋兴。
卢钊来汇报公务,见王怜花手边有一个白瓷壶,旁边配的白瓷杯里冒着香气。这杯子也奇怪,烧制的时候卢钊就好奇它做什么使的。装茶太小,装酒太大,如今看主公使用,装着淡绿色的饮子,倒是别有意趣。
“主公喝的是何物,闻着有一股淡淡清香?”卢钊厚着脸皮问道。
“茶。”
“茶?”卢钊再定睛看了看,“茶不是加芝麻、胡桃、桔饼、盐…”
“什么都不加,这是清茶。”
“清茶?可是什么仙方?咳咳,可是王家家传秘饮,有何功效?”卢钊知道主公不喜欢旁人说他有慧根、怀仙法,委委屈屈改了口,腹诽:分明谪仙人,何必诓凡俗?
“也没什么,解渴吧。”王怜花随口答道。
卢钊才不信呢,解渴何不喝水去。
王怜花顶着他不信任的眼神,只能胡诌了一个好处:“茶,久服能轻身,正适合你用呢。”
卢钊条件反射吸气收肚子,自从跟着主公到了晋兴,日子越过越好,即便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挡不住身材越来越肥,横向发展。卢钊每天捋着胡须担心保不住俊逸形象,日后不能扮军师,只能扮个乡绅土财主。
那我以后也只喝清茶,待我瘦了,待我瘦了!


第71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图恩正在书房看书,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一个小厮连滚带爬跌进来喊:“小娘子,主宅报丧来了!”
他一脸泪痕,不顾的规矩体面,跪在地上痛哭。
怎么会?郗愔过寿的时候依旧精神矍铄,不是短寿之相啊!图恩惊诧不已,连忙招呼去病延年给她换衣裳,一边问:“阿母那边知道了吗?”
“知道,娘子已经正在换装,吩咐小娘子即刻前去正厅。”
“好!”图恩干脆利落应下,换了衣裳疾步到正厅见郗道茂,她果然也是一脸泪水。
门房已经准备好牛车,图恩看郗道茂哭得都颤抖了,吩咐道:“换马来,我们骑马过去!”
“不可!”郗道茂拽紧女儿的手,“你的身体,如何经得起颠簸,换马拉车,赶快些!”
也行,车夫很快换好,图恩扶着郗道茂进了马车。
“你舅舅才四十岁啊,怎么就去了?”郗道茂坐在马车里,没有外人在,放任自己毫无形象痛哭起来。
“舅舅?哪位舅舅?”不是大祖父吗?图恩脑袋一懵。
“你大舅舅,报丧使说今早起来才发现,身子都硬了。自从出孝之后,他一直喝酒,我总劝他,嫂嫂也劝他,可他就是不听。他心里不舒坦,我都知道,才放任他借酒浇愁,早知如此,就是拼着被埋怨,也该劝住的。”郗道茂絮絮叨叨说着后悔与担忧,又说起小时候大舅舅待她的好来,哭湿了帕子。
怎么可能??对比大祖父,大舅舅的死亡要加两个问号,他怎么突然就去了?图恩回想每次去见他,他都在醉酒,也看不出面色,无法判断他的寿数。这段时间图恩忙和选种育种小麦,才几天没去,大舅舅突然暴毙。
“报丧使说大舅舅是怎么去的吗?”
“请了大夫来,约莫是饮酒过度而亡,来人慌慌张张,说的也不甚清楚。”
郗道茂也是迷糊的,图恩不再多问,只催促车夫赶快些。
到郗家老宅,门口已经挂上白灯笼了。离得近的世交开始登门吊唁,见郗道茂他们来了,大管事亲自引到灵堂里。一路走进来,仆从行动有度、秩序井然,郗超的突然死亡,没让家里举止失度。
灵堂内白幡遍地,香烛香油燃烧出一股特有从臭味,大舅母周氏披麻戴孝跪在最前面,郗彻等一干郗家第三代也跪在旁边。道士做道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大祖父笃信天师道,家中养了好几位道人。
“不孝子啊!竟使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啊!你怎么不收了我去!”大祖父郗愔抚棺痛哭,儿孙都围着他劝慰。
郗道茂和图恩也围上去,七嘴八舌劝解。骨肉至亲去世的痛苦,又岂是言语能消减的。大祖父跌足而叹,咚咚捶着自己胸口,谁都劝不住。
“小弟去了,老妻去了,你又去了,徒留老匹夫一人作何!我的儿啊!苍天无眼呢!我的儿啊!”郗愔涕泪横流,哭喊嚎啕,一口气没上来,突然厥了过去。
二舅舅郗融、三舅舅郗冲和两个家丁一起把大祖父送到内院休息,慌乱经过这一遭,郗道茂才带着女儿给郗超上香。
大舅母周氏才一天的功夫,就肉眼可见苍老许多,原本白少黑多的头发也变灰了,整个人笼罩着沉重暮气。
“嫂嫂,节哀。”郗道茂蹲下来,紧紧握着周氏的手。
周氏却陷入自己的情境里出不来,只愣愣回礼,话也不会说,只眼泪止不住流。
图恩归队,跪在三房四姐姐之后,她如今也是上了族谱的郗家人,该送大舅舅最后一程。
大舅母是遗孀,需在灵堂举哀回礼,老宅管家之事暂托二舅母和三舅母。仆从人人脸上都是悲戚之色,但还能保持秩序。
跪到晚膳,二舅母通知轮换着去吃饭。呆愣愣跪在棺木前流泪的大舅母也被扶出去,硬灌了一碗米汤。
等到晚上,郗愔醒来,吩咐小辈们轮流值守,特意叮嘱照顾图恩,说她身子弱,不要熬在灵堂吹冷风。图恩红着眼睛去内院照顾大祖父,这突来的噩耗,谁能想到呢?
别的晚辈能走,郗彻不能走,他已经默认过继给郗超,等到送葬的时候,他要摔盆举幡的。
大舅母任谁来劝都不听,固执不肯休息,一定要守在大舅舅棺木前。
郗超生前功绩卓越,一代名臣,又出生世家、交游广阔,来吊唁的人很多。每日宾客如流水一般涌入,在灵前追思郗超身前功绩,痛哭流涕,又流着泪离开。这大大考验二舅母三舅母管家水平。开始几天,图恩哭得真情实感,到了后面只能面无表情表示悲痛。
亲戚或余悲,他人且已歌。有时候,亲戚都做不到,图恩与大舅舅关系良好,可也不能一直哭十几天。
来吊唁的人很多,出乎图恩预料的有两个。一是羊直。
羊直乃是淮阴郡太守,如今大秦天王苻坚虎视眈眈,淮阴乃是长江南岸重要堡垒,他身负军职,不可轻易离开前线,怎么突然到了会稽?
羊直按流程灵前上香,与主家道恼,又去内院探望卧病在床的郗愔。中年丧子,死的还是继承人,伤心、悲哀,世上的词都不能形容郗愔的悲痛。
图恩一直受大祖父偏爱,如今她只下午去灵堂轮班,上午和晚上都守在郗愔院子里服侍生病的大祖父。
看到羊直,图恩只在心里诧异,面上保持礼仪走了一遍朋友慰问逝者家属的流程。直到图恩在花园里,看见郗道茂和羊直站在凉亭里,才心生警觉。
一见着场面,图恩立刻闪到拐角后面,不对,我为什么要躲?图恩伸出头,看着远处凉亭里,郗道茂和羊直之间隔着至少一米的距离,不像私下约会的模样,可图恩还是好奇他们在说什么。
很快,图恩就没工夫好奇了,王家来人吊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操之、王献之兄弟,图恩的六伯父和亲爹。
图恩听到消息出去的时候,灵堂上已经闹起来了。
郗融指着王献之破口大骂:“亡者在上,你们这是什么装束,没有半点哀荣。你们不想来就别来,真当我怕你不成!郗家从未亏欠过你王家,姑姑是怎么教导你们的!”
灵堂已经让围观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图恩招手让旁边守灵的仆从过来,问他怎么回事儿。
“王家两位郎君前来吊唁,着高屐,穿宽袍,袒胸露腹,仪容轻慢。三郎君不悦,欲上前理会。二郎君拦住,招呼往内院歇息。王七郎道:‘有事,不暇坐。’然后…”然后就吵起来了,说不定已经打起来了。
总结起来就是王家两兄弟吊唁没有吊唁的样子,更像是来砸场子的,二舅舅原本顾念亲戚情分,想请他们到里面说话,王献之却说“有事儿,没空坐。”这说的是人话吗?就是图恩这个亲闺女都忍不住生气。
可图恩又疑惑,她离开建康城的时候,王献之还好好的,也没听说他与大舅舅有仇,才离开不到五年,怎么就面目全非了。
里面二舅舅还在叱骂,王操之、王献之两兄弟的辩解声听不清楚,外面新进来吊唁的人也加快脚步赶来看热闹。
图恩叹息一声,这是大舅舅的灵堂啊!
去病收到示意,高喊:“小娘子到了!”
以图恩的辈分年纪,当然是不适合这么通报的,可图恩不能看着大舅舅的灵堂变成闹剧场啊。
图恩如镰刀划过麦秆,所到之处,围观人群都给她让出一条路来。别以为高官名士就不八卦了,当年王郗两家离婚,现在还能看个继续版,许多人闪着八卦的目光。
图恩走到里面,才看清了王献之兄弟装束,仆从没有冤枉他们,这身打扮可能真是来砸场子的。
图恩沉着脸,冷静问道:“六伯父和阿爹这是在学庄子鼓盆而歌,还是学仲宣公驴叫寄托哀思?”
魏晋名士风流不羁,经常有出人意料的举动,这也是有渊源的。
远一些的庄子在妻子的丧礼上敲打着瓦缶和木盆唱歌,只因庄子认为在人还未出生时,没有生命、形体和气息,在混混沌沌之间。是因为有了变化才有了气息,有了气息才有了形体,形体再变化才有了生命。如今,他的妻子死了,正是有变化而死。这生生死死不过是相当于春夏秋冬的变化。死了也不过是从存在这简陋的屋子里,变成存在天地这个巨大的屋子里。如果我嗷嗷地为她痛哭,岂不是不通天地之命?不愧是圣人的思维。
汉末名士王粲王仲宣喜欢学驴叫,他病亡大军归途之中,丧礼上,还是世子的魏文帝曹丕与一众友人学驴叫为他送行。
都是寄托哀思的手段,只不过他们更轰动出挑而已。
图恩的问题,是想把王家兄弟的失礼美化成名士风度,风流逸事。可王献之不配合啊,他呆愣愣看着图恩,恍如酒醉初醒,喃喃道:“幺娘,你都这么大了。”
图恩离开王家的时候,还是一个女童,如今五年过去了,她已经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图恩一看他脸色不对,不想再在外面丢人,强行令人扶着他们兄弟往室内而去。王献之见着图恩就不再挣扎辩解,乖乖跟着去了。
受王家怠慢轻视的郗融在灵堂跌足痛哭,“使大兄不死,鼠辈敢尔!”
作者有话要说:隔壁开了新文《晚婚》,免费文。无cp,感兴趣的亲可以去围观一下哦~
随时可以陷入热恋,也准备好孤独终老。
我不会逃避,我会很认真。
我从来不想独身,却有预感晚婚。
我在等,世上唯一契合灵魂。
名为晚婚,其实一直单身。


第72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伯父、阿父,你们这是怎么了?”
被奴仆半扶半拉到了室内,王操之也终于清醒过来,捂着额头看,靠在扶手上。这都怎么回事儿啊?
图恩习武多年,碍于身体局限,不能修炼出内力,但依旧耳聪目明。见王献之左右摇晃,犹如醉酒,脸色潮红,不知是因为久别重逢还是身体不适,眼中全是红血丝。
“阿父,坐。别,扶去软榻上,别跪坐。”图恩招呼奴仆把王献之扶到软榻上坐下,矮身蹲下就要脱他的袜子。
“幺娘,幺娘…”王献之拉着她不松手,“幺娘,你这都这么大了。为父,为父,居然现在才来看你…幺娘,幺娘。”
图恩反手拉住他的手腕,指尖搭在脉搏上,沉默片刻,叹息着问:“阿父,你什么时候服散的?”
“幺娘长得真好看,眉眼像我,琼鼻皓齿却像,像表姐。幺娘,你过的好不不好?”王献之却犹如没有听到一般,只拉着图恩喃喃自语。
“六伯父,你们何时服散?”
“啊,记不清了,好似昨晚,又好似今早。子敬一路上都颓废不已,日日冷酒佐散,记不清了。”王操之靠在扶手上叹息,愁眉紧皱。
“去病,上厨房要一壶浓盐水,取铜盆、巾帕、清水来,服侍六伯父和阿父催吐,再煮一壶牛乳备着。延年,你去大祖父那里请府医过来。都快些!”
延年、去病动作很快,图恩把王操之交给去病,自己扶着王献之给他灌浓盐水,没一会儿,两人都吐了出来。呕了半天,又清水漱口,喝了牛乳,总算把翻腾的胃安抚下去。精神也疲惫不堪,软绵绵倒在塌上,昏昏欲睡。
图恩去外面给二舅舅、三舅舅解释,她亲舅舅郗恢也来了,与王献之兄弟就是前后脚的事情。郗恢听说他们兄弟在灵堂闹事,赶紧过来调解。
“六伯父和阿父服散不当,如今已经催吐,府医正在诊治,阿恩给二舅舅三舅舅赔罪了。”图恩深深福礼,她如何不知道什么理由都不能抹去他俩闹事的过错。
郗融在两位弟弟的劝解下,已经心平气和许多,叹道:“等他们清醒再说吧。”
说完,摆摆手,甩开怕自己大闹的恢两个弟弟,蹒跚走了出去。无奈又心酸,犹如他在灵堂上叹息的那样,若是郗超还在,王家兄弟敢这样怠慢郗家吗?
“六伯父和阿父在屋里歇着,两位舅舅要去看看吗?”
郗冲也叹息一声,跟着自己二哥走了。
郗恢摸摸图恩的头,“辛苦幺娘了。”
两头为难,受夹板气,说的就是图恩这种情况。
图恩摇头,没有说话,引着郗恢进了房间。还能咋地?王家与郗家,不论世家,还是姻亲。绝了王献之郗道茂这一对,王羲之和郗叡恩爱闻名于世,依旧维系着两家。
府医小声介绍了王献之的情况,能做的幺娘都做了,府医只开了些固本培元的药。
图恩走到王献之的榻边,蹲下脱了他的袜子。果然和图恩猜想的一样,双脚红肿,指缝之间有溃烂,脚心之前故意灸伤的伤口化脓,难为他是怎么一直走过来的。怪不得他服那么频繁服用五石散,五石散有阵痛止疼的功效啊。
一直倒在榻上昏睡是王献之动作灵敏,一把抓住图恩的手:“腌臜,不要。”
“女儿不怕,阿父躺着就是。”图恩抬头看着王献之,五年不见,他成熟了,也颓废了,与印象中风流潇洒的模样相比,多了忧郁。名门公子、世家高门、姿容俊美、风度翩翩…已经是世上顶级的人物,却又偏偏多了一丝颓废。这样的忧郁气质,把世上仅有不受他外貌吸引的人都抓住了,谁不心疼他呢?
怪不得这几年,他的名声不见衰弱,反而日益昌盛起来。
王献之无法阻止,只能倒回塌上,偏头过去,就当自己看不见。
“舅舅,阿父的脚疾一直没有好吗?”图恩问郗恢。
郗恢摇头,“一直没有断根。请过太医、请过真人,已经是子敬出名的病了。”
魏晋名士好服散,审美偏向单弱,人人都病恹恹的。王献之得了脚疾,非但没有影响他的声望,反而给他添上一层光环。好像名人就该有疾病,至少也要有怪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