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神也会有情绪?
神之杀意只需一瞬,力量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所有树叶都在疯狂抖动,礁石砰砰炸裂成碎末,骇浪激起万仞之高,“哗啦”一声落回海里,被冲出来的还有抱成团自我保护的张森。
她弯腰了。
那双眸似不能视物一般,平直看着地面,只一双手在地面上摸索,摸索,摸到了血泊中那一小片镜子。
地煞。
她捡起地煞,攥在手心,随后慢慢升起,脚尖落在灯塔的栏杆上,身姿轻盈得似一片雪花。
突然,一道黑气毫无征兆地从天边冲来,将浮在空中的符咒击入海中。
衡南登时如拔了插销一般,晃了两晃。瞳孔翻成黑色,神色还有些懵然。
盛君殊吓出一身冷汗,几步登上塔身,仰头道:“别往下看!”
幸好,衡南未曾落下。她前胸和后背渗出细密的汗水,她站在这处栏杆上,就像站在舞台正中的升降台上,多年练舞的平衡感令她在高空稳住了身姿,海风仅吹动了她领上的丝带。
夜幕之下,高空之上,四面都是海,海风呼呼地吹着,泥红的女人塑像俯视着她森森而笑。
衡南两□□错,轻盈地站在这栏杆上,手中握着残缺的地煞,不敢向下看,每次深呼吸都在耳边清晰可闻。
要有道光就好了。
聚光灯,更像是在台上。
几乎是同时,二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海上灯塔陡然亮起。
巨大的白光直射出来,向四面八方去,将栏杆上纤细的人影,勾成了一只轻盈渺小的蛾。
灯塔(九)
“等一下, 小二姐是想……”
发丝在风中微动,衡南唇边的笑意褪去,翻转手中地煞, 王娟让一道刺目的光一闪,“啊”地喊了一声,眼前白了一片,捂着脸退了数步,绊倒在石台上。
莹莹的灯塔上又刺出的一道光,像把无垠的长剑,直奔天际。
那咯吱咯吱的震天动地的响声再度传出, 巨石人面竟然翻转了角度,一对错落的眼睛下绽出一道泪痕似的裂纹。
衡南转动手腕, 那条尖锐的白色光线从她手上直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载满杀意的轨迹, 劈砍在塑像上,迸出一串蓝色火花。
王娟揉数次眼睛, 这才隐约看见, 衡南手上握着的, 正是那被擦干净的半块地煞。
玄学门派兵法, 讲究虚实相映, 棘为刀,光为剑。
地煞,也不过是一面镜子。
一面能反射光线的镜子。
镜面抖动如水面,在灯塔强大的光线下抖动发烫, 迸射出去的光剑,便如白虹贯日,载着撼天动地的巨大能量,瞬间便将天上黑云绞作两断。
那细密的蛛丝一挣断,黑气人有如气球向上腾空,赤红的人面塑像转瞬向下沉去,一连串气泡冒出。
“师兄,刀给你。”
盛君殊用力接住衡南丢过来的刀,将布条紧了紧,一路踩水而去。
锥形灯塔通身白光,宛如神殿一道通天玉柱。地煞凝成的光剑,晃出数道虚影,漫天扇形的褶花,由天及海,拍击在海上,银浪滔起,连成一线。
穿梭在其中的橘红阳炎灵火划出的复杂轨迹,正如走针引线,画出一朵立体的花型来,将人面石像围在正中。
盛君殊一刀一刀劈砍在石像上,一刀一个火焰爆花,踏一脚借力,换个方向再来,只觉得自己是坚持不懈的凿山石匠,却看不见远处石人狰狞的面庞上,已落下汩汩血泪来。
石像沉至鼻子,猩红的水波圈圈荡开。
衡南眼睛已经发红,目光很专注,衬衣鼓了风,在空中晃动,手臂甩起,短促的拍,砍,劈,剑剑野蛮而用尽全力。
她这剑法得盛君殊指导多年,一脉相承,光剑与牡棘刀砍着砍着,竟砍出了同种频率,哪怕是愚公移山,也是实实在在,锤锤稳固,倔强,专注,又极富耐心。
衡南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喘息越来越急促。巨大的塑像一再下降,直至没顶,盛君殊着力点越来越少,最后俯贴海面,几乎尝到了海水的咸凉。
正此时,盛君殊神色顿变,一个跟头向后翻出,挡不住爆开的惊雷般的声响。
混杂着白光、橙色火焰和血色污浊的白色海水井喷一般像四面八方喷去,骇浪如海啸抬起数丈之高,几乎席卷整个天穹,高高矗立的灯塔只剩下个塔尖儿。
数分钟后,白浪才服退下去。
灯塔上悬挂的一只煤油灯左□□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水下先冒出一只尾巴。
狐狸滚到了摊上,疯狂地抖着毛,随后在一阵一阵拍岸的潮汐中叼住一只手,将不省人事的王娟拖到了岸边。
适逢月出,照亮人面,盛君殊衣裳头发打得透湿,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抹了把脸上的水。
“不得了老、老板。”张森激动地用尾巴扫了扫他脸上的沙粒,“我们好、好像干、干成了一件大事。”
“不得了……”盛君殊沉吟片刻,猛然想到什么,立刻做起来,“衡南。”
他立即爬起来,仰头向上看。
不得了了,师妹还在上面。
衡南的头发浇成一绺一绺,没有血色的嘴唇为张,水顺着脸颊汇在尖尖的下巴上,成股往下淌。她抱膝坐在灯塔上,衬衣也湿透了,透出内衣带子的形状,正瑟瑟发抖。
“师兄。”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没事,下来。”盛君殊伸开双臂。
衡南还是抱成一团,一动没动。方才没顾得上看,这地方真他妈高啊。自她从升降台摔下来那次,她就怕高的。
“……我不敢。”话音未落,眼泪先吧哒吧哒掉下来了,衡南瞪着栏杆哭了一会儿,狠狠抹了把脸,带着哭腔儿道,“我下不来。”
张森先是愕然,哧哧地笑了,让盛君殊一掌拍在脑袋上。
他一刀扎在塔身上,转瞬腾空,踏在刀上,再度伸手,语气温和:“下来。”
衡南看了一眼,摇头。
盛君殊默了片刻,又向上走了几步:“来。”
衡南抹了把眼泪,还是摇头。
盛君殊笑了,又向上爬:“这儿不高了,下来。”
衡南别过头,眼睛睁大。
海上正是一轮硕大的圆月,清晖四撒。
张森目瞪口呆地看着盛君殊一步一步妥协向上,直到自己爬到了塔顶。
他撑着栏杆翻了进去,走到她面前,弯腰伸手:“衡南,来。”
*
欢快的竹笛响彻,声音在海风里回荡。海面上飘着七八艘船,绑在一起,安静地在浪里沉浮。
都是双层中型船,船上挂着灯,把甲板照得灯火通明,甲板上放着箱子,箱子里装满冰块,错落斜插着七八瓶红酒,桅杆上的深红的红绸带被风吹动。
“哎呀这小风吹着,大海看着,真享受啊。”戴名贵腕表的男人顺手开了一瓶,倒进高脚杯里,“关键是你看见远处没有?一个人没有,只有我们。”
“还是盛总厉害,听说这‘海上仙山’风景区还没开发到后山,人家就买了后山这块地办婚礼,原生态海上婚礼。现在是不是觉得什么教堂婚礼,草坪婚礼都不够别致?”
“那是啊,谁买得起风景区啊。”
二人笑着相碰一杯。
月挂山崖,毗邻的船上,也充满了嘈杂的欢声笑语,一阵惊呼传出:“河灯,看见没有,河灯!”
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海面上忽然浮起万千闪烁的星子,摇摇晃晃,有的聚拢在船边,有的散在远处。
有人猛趴在船边:“我靠,水母!我看见水母了,这么大水母,能捞吗?”
……
“怎么样。”挂灯照亮盛君殊的侧脸,他盘坐船上,挽起袖子,给衡南递了一杯果饮。
“他们非常满、满意,极其满、满意。”
张森看了一眼怀里报表,小声道,“把、把总裁婚、婚礼和公司团、团建合并,加上这块地、地是我们自己的,省了差、差不多有……六百万。”
衡南原本靠在栏杆上静默听着,哧地笑了,果汁半数洒进海里。
盛君殊默了片刻,“行了。你走吧。”
张森“噢”了一声,看四下无人,“嗖”地跃到临近的另一艘船上。
盛君殊低眉问:“笑什么?”
手中刀光一现,同时斩断了这条船和其他船连接的锁链,船身重重抖了一下,衡南脚下不稳,一个猴子上树,窜到盛君殊身上,船已稳住,飘向大海深处。
“那是盛总吗?”有人遥遥一指。
“好像是盛总和太太。”
“盛太太怎么打扮成古代人了?”
那条船和这几艘不一样,小而窄,且是单层,简直就是个独木舟。
男人宽肩窄腰,撑起一身正装,脊背挺直地立在船上,低头。
搂着他脖子的女人仰着头,黑发半垂,头上玩笑似别这的凤冠半落,珠翠闪光,如霞的红衣,袖口飘起,裙摆层层叠叠,逶迤在甲板上。
“你懂什么,现在小姑娘都喜欢汉服。”
“他俩怎么不一起穿,闹得不古不今的。”
“说不定盛太太想要中式婚礼,盛总想要西式,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不……”
“哎?起雾了。”
“怎么起雾了……”
不知何时从海上拢起来的雾气,慢慢将这只小船隔离开来。
衡南靠着栏杆坐在甲板上。裙子虽长,却是个侧开叉,嫌热,一双腿已经支出来了,看了一眼托盘上挂着冰雾的西瓜汁:“不想喝这个。”
盛君殊把箱子打开,反正里面还有葡萄橘子香橙……
“你想喝什么我给你倒。”
“这个。”衡南的脚尖故意把箱子角一挪,红酒瓶在冰块里作响。
“……”盛君殊看了一眼,“喝酒误事,我已经发誓不碰酒了。”
“你什么时候发的誓?”
盛君殊觉得她明知故问,顿了顿小心给她倒了一个酒杯底:“……你喝吧。”
衡南夺过酒杯来,倾了半杯,一双猫瞳含着挑衅的笑看向他:“师兄,我敬你。”
“……”
“敬你。”手指夹着杯子晃晃,浅红琼浆摇动。
“别激我,没用。”
衡南抿了一口,马上蹙眉。
干红,怪不得这么难喝。
盛君殊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扭头把剩下的一股脑倒进海里。
“就没啤酒吗?”
“没有。”
“这不是有吗?”衡南从冰箱里刨出来两罐,“你骗我。”
盛君殊按住她拉环的手:“女孩没事喝那么多酒干嘛?”
“都成亲了,不喝个交杯酒么。”因着酒力,衡南脸上不自知地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晕,眼里含着水色。
盛君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股脑拉开两罐:“喝吧。”
盛君殊想了想,把刀擦干净,递给师妹,只觉得难以启齿:“一会儿你拦着我点。我的意思是……如果要有什么的话。”
衡南把刀一把抽走,垫在屁股底下。
天气晴好,海浪起伏也平静。衡南枕在盛君殊膝上,仰躺着看着夜幕中无数星子,船在漫无目的地飘动。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衡南翻了个身朝着海:“师兄,我好热。”
“哎——”盛君殊一把按住她的手,只觉心惊肉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警告,“在外面别乱脱衣服,一会儿让人看见了。”
“热死了。”衡南在他的镇压之下仍然一意孤行地挣扎。
最后,她侧枕船上,大片露出的脊背对着他,腰窝上压着半截赤红的嫁衣,衣带落进水里,连手臂也浸在海水中,怀着一点好奇和一点恶意,打乱聚集在船边的明亮的河灯。
盛君殊望着这瘦削倔强的背影,眼里忽然漫出些笑意:“你知道吗?师父曾经跟我说过。你的性子很像……先师母。”
梗了一下,他还是叫出了这个称呼。
衡南默了默,漫不经心地捞出了一枚河灯:“你说被我们打爆的那个女的?”
盛君殊对师妹的用语忍了又忍,温热的手掌提醒地按在她肩膀上:“……对,姽丘。”
衡南哼笑了一声。良久,她道:“那他是不是说你跟他很像。”
“说过。”
“说是为了大道,看来还是有不少私心。”衡南讥诮道,“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师父说,赐婚是因为适合。他于妻于子,于这尘世情缘所有的愧怍,都成了寄托在他们二人身上的祝愿。
衡南只是摇摇头,松手放那河灯去。
适不适合,她不知道。
年少的师兄,一定不会喜欢年少的她。
可是一千年后的师兄,经了时光搓磨,人世孤寂的师兄,竟然会舍不下这样的她。可见人总是会变的,人这样脆弱和复杂。
盛君殊抚摸着她颈后的头发,齐肩,平直的断口:“就不打算留长?”
衡南敏感回头:“你跟那些庸俗的男人一样只喜欢长发。”
“我没有。”盛君殊条件反射地否认。
其实是因为,他手机里偷偷存下的那张十七岁那张穿浴袍的照片,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但这怎么好说?
“你这样就挺好看的。”他加重安抚的力道,“真的没有。”
“下回你头发超过这个长度,师兄帮你剪了。”
衡南这才哼了一声,回过头去。
一时情急,盛君殊也觉得热了,海风里都是热气。他松了松领子,干脆起身又拿了几罐啤酒,一口气喝干净,感觉好了很多,清醒了很多。
衡南被拦腰翻过来的时候,头枕在板仓上,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
“师兄,什么意思?”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仰头看着勾着她衣带一点点向下的手指,“要杀要剐,能不能痛快点。”
说是脱,半天只拉下这么一点,倒像是逗她玩笑;可要说是玩笑,又是真心实意地在脱,盛君殊专注的睫毛抬起,注视着她的脸,染了些醉意,竟然平生头一次地,有了些亵玩的味道。
衡南看他片刻,伸手猛然勾住他的脖颈。
船在浪中颠簸,滑腻的脊背不知怎的垫上了地上的刀,冰凉,衡南拥着浪一般的嫁衣,眼泪直掉,只知道缠紧了不放,哼道:“好喜欢师兄……”
“喜欢我,呵。”炙热的手臂搂紧了她,将她紧紧贴在怀里,“衡南,叫你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衡南怔了片刻。
在说什么?
“你就往下跳,这些年我总是在想,总是在想。”
他醉意朦胧,气息也散乱,“你看我那一眼,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他急促而知礼地在她耳尖吻了吻,“师兄这一千年,每天……分一小时找你,找不到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很轻地笑了一笑,“其实……都很煎熬。”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整好100章结局啊,真好。
另外,不建议大家重看,这篇看不懂不是读者的问题,是我没组织好。具体反思和总结等全文完结的时候给大家讲~然后明天开始更番外,番外挺多还挺长……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一)
金陵城内最大的一座勾栏, 夜里的销金窟,在白天看来,就是冷冷清清的双层小楼, 悬在楼上的红绫鲛纱都跟没睡醒一样苍白。
大厅几乎是空的,板凳挪开,地上留着洒扫过的水渍。
二楼的房门一大半闭着,姑娘们懒起,还午睡,白天养精蓄锐,夜晚才能打起精神。
早上打外面来了个四十上下的贵妇, 靛蓝的仙鹤送瑞褙子,压花的裙子, 里三层外三层,雍容华贵, 就孤零零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低着头, 拿戴满金戒指的手, 拘谨地守着面前一杯迎客茶。
“你看。”衡南站在二层拐角, 一手环着扫地丫鬟小翠的脖子, 细长丹蔻拈着瓜子, 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刚退了稚气的眼睛像猫,含笑,孤傲的妩媚, 食指轻轻一抬,“良家妇女。”
丫鬟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瞧她那一脸唐僧误入盘丝洞的表情。”
勾栏院里有女人来,多半是在白天,畏畏缩缩,别别扭扭,又不免偷偷打量,好似销金窟是什么吃人的地界。
这些女人她们见得不少,要么是带着钱来,为自己的丈夫消去花天酒地的赊账,要么是带着钱来,不情不愿地把自己丈夫的红颜知己赎买回家去。
二人窸窸窣窣笑一阵,印三娘扭着腰从楼上下来,身后带了一队睡眼惺忪的姑娘。
睡眼惺忪是衡南觉察出来的,外人看来,这几个花红柳绿的姑娘分明规矩地低头,目不斜视,步履轻盈飘下楼去,安静得像猫一样,在那妇人面前排成一排。
妇人站起身来,走到每个人身前,也不触碰,就拿手帕垫着,抬起脸看看,或是牵起手瞧瞧,末了,攥紧帕子,眼含失望地摇头。
印三娘抬手,这几个姑娘作鸟兽散,三三两两走回楼上。
小丫鬟啐,“我们的台柱子都入不了她的眼,眼光真高。”
衡南原本好奇,因为妇人的手帕的举动,兴趣散了大半,撒了一把瓜子,讥诮道:“想吃大白菜,还嫌白菜根上有泥。”
“南南,”上来的姑娘们交换了眼神,附在她耳语几句,“盛家的夫人……”
金陵城极其繁荣,奢靡之风盛行,门阀众多,其中最大的簪缨世家,姓盛。
传说盛家先祖有功于高祖,故许世卿世禄,一代代积累到现在,更是簇拥无数金银。
因出行仆妇无数,车马连缀,总是阻道,不得已总在黄昏人少时行动,以至于时人以“日晚盛车”形容贵族奢靡的生活。
盛家的辉煌能数十年如一日地维持下来,也许跟族中少有闯祸的纨绔子弟有关。而族中少有纨绔子弟,也许是盛家子孙凋敝、人丁不旺的缘故。
现在盛家家主盛琨,只有一个弟弟,半年前去了,于是如今只剩他奉养老母。盛琨娶的是另一大氏族薛家嫡长女薛雪荣,另有三个妾室,可是仅薛雪荣生了一根独苗,取名君殊。
盛君殊生得皎如白玉,自小聪敏好学,全家人视之如掌上珍宝,恨不得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双手奉上。
只一点愁人。
这盛君殊自小喜欢读书,醉心学业,于身外之物不怎么留心,甚至到了糊涂的地步。
只要手上捧着一卷书,拿着一根笔,睡在床上还是地板上,吃的是糟糠还是精米,给他梳头的是绝色美人还是佝偻老妪,他好像都觉察不出区别,甚至完全没留下印象。薛雪荣又怜又气,不忍苛责儿子,只得每每责罚下人。
这种事情倒也罢了,无非是吃饭睡觉的不同。最重要的是,这盛公子已经长成个少年,至今却还是个童男。
薛雪荣心里暗急,言语暗示了几次,母子之间,男女有别,见儿子一脸正直懵懂,有些话也不好再说,只得悄悄地给屋里放了三个暖床丫鬟。
这三个丫鬟放在盛君殊屋里三个月,不知是面对这么个冰雪公子,羞于启齿,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跟花瓶似的毫无作用。有一次薛雪荣夜里踮着脚暗探,气得血压飙升:
被子里,光溜溜地躺着一个熟睡的暖床丫鬟,自己的儿子衣衫齐整,持一卷书,斜坐在寒冬腊月的窗棂聚精会神地看,见她的影子落在书上,盛君殊抬头吃了一惊:“母亲?”
“她在那里干什么!”薛雪荣指着床上喝道。
“哦,她说她得了种浑身痒的怪病,需得脱了衣服躺在我的床上才能好,我借她躺一宿。”
“……你也是读过那么多书的人,”薛雪荣震怒,“这种话你信吗!”
“儿子也不相信,但是……”盛君殊掩卷,沉吟一下,“万一她真当这救命之法,不让她试一试,她岂能死心?”
“…………”
薛雪荣后来心想,她心疼儿子,挑选这三个丫鬟,于人品、家世上过于仔细,都挑的是些形貌端正、性子老实的童女,要这些丫头去引一个男人**,怕是强人所难,痴人说梦。
这种事情,非得挑几个浪一点的来做不可。
这一搁,搁到三月份,事情再拖不得:一来盛君殊到今年满了十八,再过一年就要上京应试,常言道成家立业,要是不幸做了官,身边还没有一个女眷,恐令外人耻笑;
二来,薛雪容给爱子相中了一门亲事。
女方是她远方侄女,盛君殊的表妹,名叫薛雁,今年正是二八年华,生得端庄柔婉,举止雍容大气。
她见过几次面,小侄女贤淑,手脚麻利,跑来跑去倒茶,一口一个姨妈,极其讨人喜欢。
因盛君殊不经事,她和盛琨及老太太商量,为这令人着急的子嗣,急急把亲事定在了九月。
而在娶妻之前,盛君殊必须得学会如何同女人相处。
衡南听得内情,嗑着瓜子,刻薄笑道:“那盛公子是有什么疾病吗?”
“我也怀疑。”丫鬟道。
少女将瓜子懒洋洋地一撂,掩下带刺的眼,扭身回房:“来这儿兴许是白来,到对门找小倌去才是正经。”
她背后,几个姑娘又笑做一团。丫鬟忙着抓那一把瓜子,皱着眉嘟囔着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