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
小房子里细微的鼾声起伏,白雪伸开手脚平摊着,身上的被子掉了大半在地板上,脚丫暖暖地陷在一团毛绒绒的尾巴里。
狐狸的尾巴被挤扁在了床尾,一双后脚蹲在床上,身子却伸得很长,抛掷下来,伸出两爪,一个猴子揽月,去勾垂落在地上的被子。
小姑娘翻了个身,脚下一扭,牵拉尾巴,张森“嗷”地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白痕,徒劳地被甩上了床,打了个滚,倒跌在柔软的被子上。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双手揪住后颈一拎,他落进一个温热馨香的怀里,一双手死死搂住了他。他瑟瑟发抖地睁开眼,向上一看,恰好蹭过小姑娘的下巴。
面前是白雪卷翘浓密的睫毛,还有小巧精致的鼻子,她呼吸起伏,睡得正沉。
张森炸起的狐狸毛慢慢地平抚下去,看了一会儿,悄悄地舔了一下她的下巴。又用脑袋蹭了蹭,闭上眼睛。
“鱼,蛙,鸟,虾……”
缕缕阳光从窗口照进来。
白雪弯着腰,左手挎着篮子,边向后退边从篮子里拿出冰冻的小动物摆在地板上,直摆成了一条直线。
褐色狐狸咧着嘴顺着这条线,用舌头一卷,吃一个,走两步,再吃一个,走两……
“哐——”倒扣的篓筐从天而降,眼前一黑。
“嗷嗷嗷嗷——”惊恐的狐狸顶着框子,在里面上蹿下跳。
外面传来少女恶劣的大笑,她扶着膝盖,直笑了好一会儿,才一把抓起篓筐。
狐狸面前又现了光明,随即被嬉闹得高兴的小姑娘一把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又狠狠在皮毛上亲了一下:“好狗狗!”
“……”
你妈妈。人家是狐、狐狸……
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时用来暖脚的狐狸,暖着暖着,就到了怀里。
张森觉得,白雪可能是太寂寞了。
“以前是师姐陪我睡。”白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怀里死死地勒着褐色毛绒绒,一双脚丫高高低侧蹬在墙上,“但后来我长大了,师姐就不陪我睡了。”
“这晚上还是有点无聊的,是吧。”她嘟囔着,闭上眼睛。
狐狸从窗棂跳过,低下头,一枝紫色桔梗花从嘴里掉下,滚了几周,恰好从桌缝儿里漏下去。
“嗷嗷嗷……”
跳下桌子,衔起来,再一次。
桌子一晃,窗边按着本书,支着肘打盹的白雪猛然惊醒,狐狸帖伏地面,正一点点地用尖嘴把花枝拱到面前。
娃娃脸的少女面无表情地拈起花枝,由下至上打量过桔梗,那漂亮的大眼睛也缓缓睁开,窗口的光落在她眼睛里,漂亮得如同璀璨的宝石。
她猛然一拍桌子,仰着头的狐狸惊得“嗷”地打了个滚。
“露水,溅到师姐借我的书上了。”她两指拎起线装书册,冷森森地说。
“嗷……”三角眼垂下,一对毛绒绒的尖耳沮丧地趴伏下去。面前忽然变成了一片紫,倒退两步,原来是白雪一手扶着细颈的紫色琉璃瓶,一手则将插着可怜的花猛塞进去。
“哎?好漂亮。”她目光落向对面,忽然笑起来,手底下快活地转着瓶子,阳光透过紫色琉璃瓶的亮光,和桔梗的影子吗,闪烁着跳跃在墙壁上。
白雪经常坐在这张靠窗的桌子上温书,不过多半都是在打盹。脑袋枕在手臂上,只露出疲倦的湿漉漉的大眼睛:“你有名字吗?”
狐狸点头,爪子沾着桌上的水,歪歪扭扭地、艰难地写了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诶?三角眼呆滞,看了看爪子。
没水了。
随即脖子一把被人拎起,在空里“嗷嗷”地转了个圈儿,又被小姑娘箍紧在怀里:“好名字,阿木!”
“……”
你妈妈的阿、阿木。
吧嗒,桌子上滚落一枝紫色桔梗花。
吧嗒,又一枝。
第三支,第四枝,无数枝……桌上堆满了紫色桔梗花……
狐狸踱到紫色琉璃瓶前,用爪子推了推,瓶子里只剩下一些水,水上漂了一片皱巴巴的半腐烂的叶子。
狐狸跳到了梳妆台上,金光灿灿的蝴蝶发卡从尾巴尖扫过,正在拆耳坠的少女两手捏着耳垂,皱眉向后一躲:“干什么!”
狐狸跳回桌面,“嗷嗷”地摇晃着琉璃瓶。
“你昨天的花?”她说,“都枯了,我就扔了。”
狐狸一怔,毛发竖起,利齿龇出,发出更加凄厉的吱吱声,似乎是发怒了。
“枯了的花,怎么能永远插在花瓶里呢?”白雪满不在乎地看着镜子,小心地拆下发髻,散下一头微卷浓密发丝,“哪一朵花不枯呢?你又能让花不凋谢吗?”
“小狐狸,有点出息。”她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骄矜地说,“这朵花谢了,再摘新的就好了。世上永远有花开着,没什么可留恋的。”
“……”张森坐在桔梗堆成的小山上,毛一根一根耷拉下来,浑似淋了一场雨。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还未入冬,细细的雨丝播洒下来,已经夹杂着冷硬的冰碴。
盛君殊写了三天的陈情书、聘书,毕竟这么多年没拿过毛笔,字抖得蜿蜒蛇行,灯下废掉一厚沓废稿,总算写出两张像样的。
浪费了不少纸。
他一刻也不想耽搁,吹干了就揣起来找师父摊牌去。正沿着山路往浮游天地走,背后传来叫声:“师兄。”
回头,衡南发髻上的木簪斜插,鬓边的发丝被风荡到了脸颊上,呼出一口白气,沉淀作颊上浅浅的红晕,拎着裙角朝他跑来:“我和你一起。”
雨丝中的雪融在脸上,盛君殊一看见她身上的裙子就头皮发麻,也不知道多少次他西装脱下来给了衡南:“你这体质是想生病?天冷,回去加件衣服再出门。”
衡南站定,仰头看他,眼神里含了一丝奇怪,小心睨向肩上烧得正旺的阳炎灵火:“师兄,我们的体质……还会生病?”
盛君殊在袖子里猛掐了一下自己:“不会。”
“……走吧。”他转过身去。
衡南笑了一下,默默地跟在他身旁上山。
从青鹿崖到丹东在的蜉蝣天地,有一段不短的路。盛君殊一面走着,一面出神,其实一起去求师父赐婚也好,省得师父再征求一遍衡南的意见。说不定今天就可以定下来。
其实不单衡南急,他也殚精竭虑地急着。
盛君殊只觉得又憋屈又好笑,侧眼瞥向衡南。
衡南低头看路,表情颇有些奇怪,似乎有些心神不宁。雪花打着旋儿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盛君殊抬头看天,才发现天幕阴沉沉的,几乎变成了土黄色。
“雪越来越大了。”衡南也抬头,伸手,粘连的雪花落在她掌心。
她的唇色发白,黑峻峻的眼睛直直看向前方,不聚焦,似乎对着假想敌露出了恐吓的神情,藏在阴狠之下的却是脆弱的恐惧。
盛君殊说:“赶得到。”
话音未落,天边一声响,对面山头的大石块错动了一点点,仅一个晃动的虚影,足以让盛君殊瞳孔紧缩,拽着衡南刹那间退了十几米远。
无数块大石滚落,黑影由远及近,交叠落在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声巨响,掀起惊涛骇浪般的黄色沙尘。
“……”盛君殊把衡南放开,看着席卷的雪,满天的粉尘,还有眼前完全阻断山路的大石块,一时无话可说。
找师父订婚的路上,山崩了?
这也是衡南的噩梦之一?
他扭头看衡南,却见衡南直直立在风雪中,安静地看着眼前堆积的石块,目光中有什么破碎开,仿佛看到一座怎么也翻不过去的高山。
“站远点。”盛君殊把她挪到一处山洞里,把怀里的聘书小心地抽出来塞给她,顺带着掏出来的还有一堆符纸。盛君殊把符纸拢了拢,“在这儿等。”
符纸点燃,旋转的火龙窜出,冲击石块,盛君殊试图轰出一条路来。
这薛定谔的石块,除了烧黑了一点,纹丝不动。
盛君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师兄。”衡南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望了望那座山,强笑一下,“要不,回去吧。”
盛君殊望了她一会儿:“说了今天就是今天。”
盛君殊回头,又取了一枚符:“等一下,我们过去。”
不知为什么,他胡乱地想起衡南笃定的那句:“君兮不会那样待我,所以他不是。”
想起子烈告别时的撒娇:“师姐,你亲我一下吧。”
彼此一起长大,亲如姊妹弟兄,在这种事情上,却原来也不能完全不在意。
他也盼望着这个证明。
这个确认他于师妹,师妹于他,都独一无二的证明。
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盛君殊猛然回头,衡南拎起裙子,转头跑下山。
盛君殊追过去,衡南在风雪中跑得极快,身影若隐若现,待盛君殊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时候,已经彻底跑回青鹿崖。
“衡南!”盛君殊把她翻了个个,“跑什么?”
“师兄。”衡南瞧了他一眼,眼睛已经通红,用力脱开他的手,微笑道,“算了吧。”
“什么算了?”
“婚约。”她仍然笑着,眼里的哭意却更加明显,“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你说什……”盛君殊猛然低头看向地下,大地正在震颤着,几道巨大的皲裂绽开。
盛君殊愕然抬眼,衡南现在心境不稳,眼前这个世界又要崩塌了。
每崩塌一次,就要面对新的噩梦。
盛君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它崩塌。他一把抱起衡南,跨过地裂,在地震般的晃动中踹开门。门在背后“吱”地关上了。
陡然——又晃动了一下,盛君殊重心不稳,两人一起扑倒在床上,衡南挣扎着起身,盛君殊情急之下,整个身子压了上去。
晃动停止了。
灯塔(二)
床四周的白色绢帷垂落下来。
烛红的光影在绢帷上摇动, 映出朦胧交叠的影子。
衡南发髻上的木簪叮咚坠落,黑发在枕上揉开。发丝垂落,脖颈落下去时又依附于枕上, 她感觉到自己正被无限地展开,展开到即将弯断的程度,师兄费尽心思的取悦全部变成刺痛,让她尖叫出声。
盛君殊能感觉到她浑身紧绷,仿佛攀住一块水中浮木,只得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黑发:“放松些,放松些。”
阳炎体怀中的温度几乎令人融化, 只有被摸头发的时候,才让她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她恐慌地抬起眼,盛君殊正低头吻在她额发上。
为什么?她恍惚中想, 师兄抱着她,师兄还亲了她。
这瞬间, 后知后觉的感知浪潮般席卷, 很奇怪地, 放松了一刻, 撑破螺壳的疼痛毫无征兆地袭来, 她的指甲嵌入热的脊背,急忙松开,可刚松开,又被高高抛落。
她咬着嘴唇。
她好像更习惯生涩的疼痛。
无师自通地张开双手, 接住抛来的白刃。这疯癫的兴奋,灼热地燃烧。只要能离他近一些,近一些,粉身碎骨她都愿意的。
可他不肯把锐利的一面对着她。
他宁愿钝的,缓慢地,磨蹭着,他贴着她的耳尖说什么,好像在哄她,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温柔语气。
她扭身子,盛君殊按住她的手臂,更耐心地吻她。
她不习惯这样,挣扎得更厉害,盛君殊轻巧而强硬地驾驭着她的惶恐,引着她往另一个未知的方向行。
……
他不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仍不放纵。她所有的,最珍贵的,如果当得起师兄的一时糊涂,也便也给了,她是极侥幸的,毕竟还没有别的人,别的人……等一下。
“师兄……”盛君殊眼看着师妹在浪上沉浮间,艰难地昂起头,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是不是初阳?”
“……”盛君殊低头睨着她,忍了又忍,维持住了镇定的表情,“你还想问什么别的?”
衡南脸上现了小豹子似的蛮劲儿,拽着他的领子:“是不是?”
“你觉得呢?”
“……”
盛君殊一把接住她甩过来的巴掌,攥在手里,顿了顿,“好,我是。”
“行。”衡南撒了手。
“行?”盛君殊愕然看着松了口气并睁着眼睛躺平的师妹,默了片刻,“衡南。”
“衡南。”
“嗯?”她好半天才定住神。
“你就没别的想说?”
衡南正哼了一声,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盛君殊还欲开口,衡南双手猛然环住他的脖颈,生涩地封住他的唇。
……
深秋时节异常落下的雪在地面层层累积,窗镂花内凝结成的冰“咔嚓”一声滚落,窗户向内打开,冷风贯入。少女披上衣裳,撩开帐子,窗外衔着纸卷的金翎鸟拍翅飞来,落在她手腕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喙中的纸卷抽出,徐徐向下展开,莲花金印露全面貌,是丹东手书。
“吾徒君殊,长而贤明;衡南,少而婉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以为良配……”
衡南看完,脸上血色褪尽,将纸卷迅速揉成一团,揣进怀里。
幻景之内,似乎提前入冬。
盛君殊自入幻境以来,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除了今天……他定了定神,睡得太阳穴发疼,垂下的帷幔之外昏暗一片,似乎还是夜晚。
但盛君殊摸旁边,空荡一片,床铺已冷了,手指手紧,紧握住床中央放着一的枚发簪。
“衡南?”他紧张地坐起来。
厚重的风雪之中,少女纤细的身影在山上跋涉。
衡南的脸被风吹得通红,若不是腿有些软,她原本能走得更快些。
这条路是盛君殊和她先前走过的路。可是山崖之上,前路畅通无阻,落满雪花,白色的,蜿蜒而上。先前山崩造成的巨石拥堵,竟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衡南仅在这条路上停驻片刻,风送来一道的声音,介于男女之间,飘渺空灵,“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再细听,只剩风破碎的呜咽声。衡南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如同没听见一般,快步上山。
蜉蝣天地在倒数第二内峰,是个极深的山洞,洞口几乎被积雪掩埋。衡南一面走,一面用手抓住树枝,用力抖掉上面的积雪。越往进走越黑,衡南双肩的阳炎灵火亮起,幽幽地闪烁在矿质的石壁。
山洞里透出一股浸入骨髓的幽寒,冰封一般,以至于地上散落的白色姜花仍然饱含水分,踩上去咯吱作响。
放慢脚步,残缺不全的莲花石座上,横卧瘦长的一条白须老道,青色布褂衫,腰带系着,衣裳敞开,干瘦黝黑的皮肤上,镂刻树雕般凿出一枚动也不动的肚脐。两手曲起,一手搭在腹部,另一胳膊垂落地下,和这石莲座几乎融为一体。
这半截雕塑让这少女白皙的手猛地一推,“咕咚”一声仰翻,掉在石莲座后头。
好半天,石莲座上攀上一只手,枯瘦的人影慢腾腾坐起来,好似化冻了一般,又慢腾腾睁开两只白翳的眼:“徒儿,要学会尊师敬长。”
衡南毫不客气地坐在石莲座上,从怀里摸出一枚橘子,默不作声地揭着。
“你来问你师兄的事。”
衡南的动作停了一停:“不是。”
丹东一笑:“瞒得了别人,可瞒得了师父?”
衡南神色显了片刻挣扎,好半天,她把橘子放在石座上:“……我不太了解他。”
丹东笑道:“一起长大,这么多年,还不够了解?”
“不够。”衡南揉着橘子皮,挤出酸涩的汁水,“师父,你再告诉我一些大师兄的事罢。”
“我看,你不是不了解,而是害怕。”
“我才不害怕。”衡南抢话时,才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激动,于是她闭了嘴。
瞎眼老道露出一口烂牙,无声地笑了片刻,才幽幽道:“你大师兄,原是金陵人士。”
衡南睁大眼睛,平生第一次,她知道比别人更多一些的事。
“跟你一处的。金陵——盛家。”
“哪个盛?”她扼住内心波澜。
“你说呢?”丹东笑到,“金陵只一个盛家。堆金积玉,挥金如土;长戟高门,簪缨世家。”
“家族最鼎盛时,府邸比肩宫殿,出则车马仆妇成群,连缀半日而不绝。就是这个盛家,长子长媳,只得一个男孩。自生下来,便有五个奶娘,十五个精挑细选的丫鬟服饰。”
衡南陡然抬起眼去:“可是,你……”
丹东点了一下头,表情也十分为难:“我亦不想夺人所爱。谁叫他资质甚好,教我一眼相中。若不做我的徒弟,我此生此世合不上眼睛。”
“师兄他不知道这件事吧?”
丹东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太小了,估计没剩什么记忆。”
衡南心里冲上一股及其强烈的恼意:“他本来可以不这么过的。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命?那是我想投生都投不到的人家!”
“你知道他连贵一点的磨刀石都舍不得买吗?”衡南抓住丹东打着补丁的袖子,急道,“为什么。师父,你告诉我,为什么?”
丹东长叹一声,将手盖在她的发顶,面色由戏谑慢慢转向肃然:“人间一朵富贵花,不过百十年尔。做棵松木,受风雪压迫之苦,长青于山上千年万年,岂不更好?”
“……好吧。师父是有些自私。”他轻巧地换种说法,“你师兄的资质,给太平盛世锦上添花未免浪费,师父要他惠于世间千千万万年,功在千秋。”
衡南别过头去。
“这个表情是何意。”瞎眼老道侧过眼,慢吞吞揉揉她的头发,“师父可亏待过君殊?”
“那这是什么?”衡南猛地从怀里扔出一个纸团来,纸团自己慢慢展开,“择日完婚”四字露了边角。
丹东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将它抚平:“怎么拿手书撒气?”
“为什么要给我们赐婚?”衡南紧紧注视着他,猫瞳里流露了困兽般的迷惑。
丹东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适合。”
“适合?”衡南无论如何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冷笑道,“你才说师兄是盛家遗骨。同在一个金陵,你是从哪里将我带出来,你不记得?现在你却跟我说适合。”
“你的身世,何必要告诉他。”
“我一定会告诉他。”
丹东又咧开嘴笑了,好半天,他斜坐地下,手臂舒适地搭着莲花石座,“那你便告诉他。告诉了他,君殊只会更疼惜你而已,不信,你试试。”
衡南瞪着他,胸口起伏,一时语塞。
丹东干枯如老树的手沿着少女的头发向下,颤巍巍地顺了两下,似乎想要顺炸起的猫毛。
“你可知道,我如何在盛家里外三层的侍卫,十余个丫鬟,五个奶娘的手里头把这孩子偷出来的?”
“……”
丹东笑道:“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中秋佳节,阖家团圆日。我以本相在墙外敲碗化缘,适逢一群人簇拥着小公爷来,人皆驱赶我,君殊当下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我正觉棘手。没成想夜半三更,趁着仆妇都睡了,他自己偷着装了一大碗香米饭翻墙过来给我,叫我拍晕带走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衡南听着,几乎气笑了。
“明白吗?君殊此人,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是一个心软。”
丹东将展平的赐婚书递她,看着衡南接过去,欣慰地点头道:“师父为你寻得良人,也为君殊觅得佳妇,真是一件极好的事。”
衡南拿着手书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丹东,肩上灵火跃动在眼珠里,似乎想说些什么,黑暗的山洞里声有回响:“从未有人偏宠我至此。”
丹东笑道:孩子,这不是偏宠,是你值得。”
“值得?”衡南捏着那张纸,咂摸这两字,只余极冷和浅的苦涩,“假如你知道我骨子里是个什么……”
老道坐回莲花座上,闭目打坐,轻轻打断:“衡南,师父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丹东对她突然的一梗感到有些意外,笑得前仰后合:“你爹?你先前不是一点不在意吗?来往那么多人,即便师父告诉你,你也压根对不上是哪个。”
“我能对上。”衡南眼里含着亮光,站在几步外的姜花丛里回头,偏执地看他,“其实我一个一个都认着。”
丹东睁眼瞧她。
“是穿紫袍的那个九王爷吗?听说他是我娘那段时间的常客。”
丹东摇头。
“是脸上长痦子的刺史?我记得他曾经要抬我娘做妾,要我一起去的。”
丹东摇头。
“是那个大肚子的商贩?我从前比过,他的鼻子跟我很像,是他吧?”
丹东摇头。
“是那个穿金戴银的老头?小时候他给我雪花饼吃,平白无故,他为什么给我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