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倒是说到做到。但在有些人看来,这不是他 学得比较精明了,只当作他力有未逮,不能再如以前那样豪 阔,在本质上,仍旧是个”瘟生”——他的派到青浦、太仓 各地去采购食米的人,就是这样看法,采购价格以少报多;入 仓米谷以多报少,耿绩之懵然不觉,甚至连帐簿都懒得看。 ”你要多留意!”有人向他提出警告,”’民以食为天’,你 手下的人,万一有什么妨碍’粮食政策’的行为,你会脱不 了关系。后大椿、胡政的前车可鉴。”
后大椿与胡政是汪政府派在松江与南京的粮食管理局 长;由于贪污舞弊,为汪精卫的”法院”判处死刑而枪决。汪 政府成立以来,贪官不知几许;但处死的只有这两个,可知 破坏”粮食政策”的后果之严重。
但耿绩之表面接受,谢谢人家好意忠告;心里却不以为 然,”浙江粮食管理局”中,莫非就没有人贪污舞弊?只以浙 江的”局长”汪希文是汪精卫的胞侄,所以安然无事。总而 言之,”朝里无人莫做官”。有关系就不要紧。
因此,耿绩之仍是我行我素,只想把在近处的周佛海,在 远处的吴铁城、俞鸿钧的关系搞好。其余的事都不必太关心。
就在这时候,缪斌将有日本之行,耿绩之为他设宴饯行。 事先打电话问他:”我想邀一位陪客;不过,不知道你的意思 怎么样,是不是相见见她?” ”谁?” ”新老板。”
缪斌当是”辛老板”;想了半天说:”我没有一个姓辛,做 生意的朋友啊!”
“不是男的,是女的。”
缪斌恍然大悟,梨园行称伶人为”老板”;耿绩之说的是 “新老板”——新艳秋。
“她几时来的?”
“来了有三五天了。很想跟你见个面;又怕你不愿意见她。 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邀她作陪;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愿意。不过,我倒不知你跟她很熟。”
“我认识她比你早。不过,我没有做过她的入幕之宾。”耿 绩之说:”你别忘了,我是曾仲鸣极熟的朋友。”
耿绩之与新艳秋熟识,是由于曾仲鸣的关系;曾仲鸣与 耿绩之一样,从小就在法国读书,前后十几年,他们的交情 由于同视法国为第二故乡的缘故,有一种无可言喻的亲切,是 不难理解的事。
但是,新艳秋与曾仲鸣的特殊关系,却完全出于偶然。这 要从北伐成功说起。
北伐成功,继以东北易帜;全国终于复告统一。但从袁 世凯窃国以来,十几年之间,内传的说法是,中央是在”削 藩”。因此酝酿而成为一次”新三藩之乱”的”中原大战”。
这时是民国19年初夏,在香港的汪精卫,由于陈璧君的 朝夕絮聒,领袖欲发作了,与心腹曾仲鸣、陈公博商定了一 个在北方组府的计划;初步是联合阎、冯、李发表”共同宣 言”。由陈公博携着宣言草稿到太原去接头,由阎锡山主持政 治;汪精卫主持党务;冯玉祥、李宗仁主持军事。
所以至此,乃因内战稍戢后,好不容易打倒北洋军阀,重 新建立民国,但伴随而来的大问题是,民穷财尽的中央政府, 如何养得起4个集团军?因此,大局一定,立即召开编遣会 议,计划裁军。这本来是民国17年7月6日,蒋、冯、阎、 李四总司令在北平市西山碧云寺,祭告国父时,所一致同意 的办法,取消各集团军司令;将来军队以师为单位,留国防 军50至60个师;另编宪兵26万人。但冯玉祥、阎锡山、李 宗仁一回防区以后,异议纷起,致有这一协议之产生。
阎锡山对于这样安排,深表满意;于是汪精卫起草了一 份《北方党务问题宣言》,主张另开”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 阎锡山桴鼓相应,派桂系的叶琪到香港,迎汪精卫北上,解 决党务问题。到了7月13日,由汪、阎、冯等人发起的”扩 大会议”出现,并发表《总宣言》。接着,汪精卫带着曾仲鸣, 由海道抵塘沽,转赴北平,参与”扩大会议”。招待记者,发 表通电,花样马上就多了。 ”扩大会议”一直开到9月1日,通电公布《国民政府组 织大纲》推定7名”国府委员”为止。在这一个多月中,曾 仲鸣由于是汪精卫第一号心腹的缘故,成了新贵中最令人瞩 目的要人;每天有七八个饭局,而且大多为他所特设。北平 的大宴会,还不脱同光以来的遗风,有宴必有戏;”扩大会 议”遍召名伶,排夕堂会。平时崛起一个坤伶,正就是新艳 秋;曾仲鸣一见惊为天人,于是当天夜里便有人撮合,带他 造访香闺。
这新艳秋是从清朝嘉庆,道光年间”乱弹”兴起,取昆 腔而代之以来,梨园行中最奇特的人物。从她的艺名,一望 而知是程派青衣;程砚秋的”游丝腔”学得唯妙唯肖,自不 在话下;程砚秋的私房戏应有尽有,也还不足为奇;最奇的 是,程砚秋的”秋声社”的班底,包括当家老生郭仲衡,小 生王又荃、老旦文亮臣,都在新艳秋的裙角拂拭之下。
照此情形看来,谁都会以为新艳秋是程砚秋承香烟的嫡 传高弟,为使爱徒成名,不惜以班底相助。其实恰好相反,新 艳秋既未拜过程砚秋的门;程砚秋亦从不承认有此弟子。提 起新艳秋来,程砚秋简直是欲哭无泪;原来程砚秋的班底,都 是新艳秋的一个姐姐,唱梆子青衣的”珍珠钻”,和一个替她 提琴而心计特工的哥哥,以及一帮”捧角家”,用各种挑拨离 间的手段,挖了过来的。
程砚秋为新艳秋整得惨兮兮的致命伤是,他的琴师亦为 新艳秋所罗致。”京朝派”的琴师中,有两个人派头奇大,一 个是杨宝森的胞兄杨宝忠,抱着胡琴上场便有人叫好,他也 就笑容满面地连连打躬作揖;再有个就是程砚秋的琴师穆铁 芬,他是余叔岩所办的春阳起房的名片,下了海,还不脱玩 平时那种讲究一个”帅”字的派头,剃了个小平头,蓄着小 胡子,永远修剪得整整齐齐,衣着华丽异常,常是宝蓝华丝 葛的袍子,团花缎子琵琶襟的坎肩、珊瑚钮扣、翡翠坠子的 金表链。上场卷袖,露出雪白一大截纺绸小褂袖头;架起二 郎腿,用一大块纺绸垫着,拿起胡琴调弦,不过三两声即已 妥当;然后将胡琴横置在腿上,取出带打火机的金烟盒,悠 然抽烟。等程砚秋将上场,打鼓佬开始打”倒板头”,才慢条 斯理地熄了烟,扶起胡琴,恰好倒板头打完,琴声一响,满 场肃静无哗。那股派头,真是”够瞧老半天的”。
因为如此,穆铁芬有个外号叫”处长”。程砚秋的新腔, 转弯抹角;何处应该使劲,何处可以取巧,何处必须换气,以 及何处一定有”采”,奥妙都在穆”处长”那把胡琴之中;所 以新艳秋自从得穆为佐,真所谓”如虎添翼”,立于不败之地 了。
当然,唱旦脚的,尤其是唱旦脚的坤伶,要大红大紫,必 得色艺双全;新艳秋虽不如当年的刘喜奎那样,有颠倒众生 的魔力,但亦足当美人之称;在剪水双瞳中所透出来的一股 清逸之气,更为风尘女子所仅见。曾仲鸣久居法国,审美标 准很高;他从任何角度看,都觉得新艳秋是一件有灵魂的艺 术品。
不久,曾仲鸣做了”入幕之宾”;据说新艳秋灭烛留髡, 也还是头一回。恰如《三堂会审》中《蓝袍》所道:”一十六 岁,开得怀了。”
不知是曾仲鸣报答红粉,还是新艳秋舍身相报;总之,曾 仲鸣点了一出戏,对于提高新艳秋的声价,大有关系。他点 的一出戏是《霸王别姬》;新艳秋初出道时,艺名”玉兰芳”, 原由梅派入手,不但有”别姬”这出戏,而且经梅兰芳的琴 师徐兰沅指点过。平时新艳秋已经成名,公认为是标准的程 派青衣;不意居然会动梅兰芳的”打泡戏”之中的别姬;这 在”噱头”上已足以号召。而更轰动九城的是,曾仲鸣指定 杨小楼唱楚霸王;不知哪个大有力的”提调”,居然办到了。
杨小楼的霸王,只陪梅兰芳演过;名贵非凡。现在居然 肯与新艳秋合作,等于承认她的地位与”四大名旦”是同一 等级。因此,这天的堂会,不但名伶名片,闻风而集;北平、 天津够资格的戏迷,都千方百计,想弄一份请帖,得以入场。 当然,台上一个新艳秋,台下一个曾仲鸣,目睹如此盛况,得 意之情,可想而知。
但曾仲鸣的好景不常,9月18那天,东北边防总司令长 官张学良,不但不就由扩大会议产生的”国民政府委员”,而 且通电拥护中央,提军入关;”主席”阎锡山”在位”只得10 天,便即通电”下野”,率部由”太行八陉”,回师河东。汪 精卫亦于9月20,仓皇遁走;曾仲鸣亦只有挥泪别”秋”了。
不过新艳秋却交了一步好运。”中原大战”结束;张学良 驻节北平顺承王府私邸,东北文武,复又相率进关,北平又 热闹了好一阵;捧新艳秋的一班人,打铁趁热,促成杨、新 在开明戏院合作,生涯茂美,名利双收。
九一八事变,政府又有了变动,宁粤由分裂而合作,汪 精卫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行政院长。曾仲鸣奉派为副秘书长,实 权在秘书长褚民谊之上;一朝得志,自然想起了新艳秋;而 他只要开一句口,自然有人乐于将新艳秋接到上海来,演出 于更新舞台。那时虽说国难当头,但曾仲鸣却是每星期五夜 车一定到上海;星期日夜车回南京。曾仲鸣的妻子方君璧,一 方面秉承了旧时代贤惠妻子的”美德”;一方面濡染了法国的 浪漫气氛,觉得丈夫有个情妇是无足为奇的事,所以不但容 忍曾仲鸣与新艳秋双宿双飞,而且有时候还会伴着丈夫到更 新舞台去捧新艳秋的场。
他的包厢中,还常出现潘有声,胡蝶夫妇,所以”看戏 兼看看戏人”,评价再贵,亦很值得。
在上海唱了年把,新艳秋的舞台生涯,又起了一个高潮。 当时是程砚秋在南京演出;曾仲鸣为了自己方便,怂恿新艳 秋移帜秦淮河畔去跟程砚秋打对台。那时她已有一个”坤伶 主席”的”尊号”;及至”坤伶主席”新艳秋将在南京大戏院 登台消息一见报,程砚秋的声光顿时灭了一大截。及至一登 了台,有曾仲鸣撑腰,”经励科”肆无忌惮,程砚秋贴”文姬 归汉”,她也是”文姬归汉”;程砚秋贴”红拂”,她也是”红 拂”,总而言之,如影随形,冤魂不散;程砚秋恨不得三天工 夫就能排出一出新艳秋所没有的程派”私房戏”,无奈办不到, 只好忍气吞声,铩羽而去。
6燕京锄奸
缪斌幸逃一命,张啸林难逃制裁。
继曾仲鸣而得新艳秋芗泽的就是”小道士”缪斌,他是 受曾仲鸣所托,照料新艳秋。结果照料得”无微不至”。及至 汪精卫河内被刺,曾仲鸣死于非命;关于新艳秋是”白虎星 君”的说法,就渐渐流传开来了。
于是有人对缪斌提出警告。”曾仲鸣前车可鉴!早在南京 就有人说新艳秋是’白虎星’,碰不得。如今证实了!阁下避 凶趋吉为宜。”
缪斌付之一笑,根本不作考虑。不久,果然被刺了。
不过,这一次是他命大,阴错阳差地躲过了一场灾难,原 来缪斌捧新艳秋,除了自己经常定一个包厢以外,每次总买 几十张”池座”的票,邀人去为新艳秋喝采。这天正坐在包 厢中看新艳秋的《三堂会审》,偶而回头,发现他太太的影子; 心中一惊,夺路而走。缪太太是深度近视,竟容丈夫交臂而 过;及至发觉追了下去,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时候来了个”替死鬼”。此人姓关,广东人,在上海行 医;新近纳了一名舞女为妄,特地北上来度”蜜月”。他有个 朋友,即是王吉的”前夫”,做过硝磺局长的”秦局长”;这 天应秦局长之邀,来听新艳秋。上楼一看,秦局长在第二包; 第三包却是空的,老实不客气,先坐了下来,隔着半道木墙, 与秦处长打了招呼,刚把视线移向舞台,第三包后面转出来 一个黑衣汉子,对准关医生一连数枪。当时正是满场彩声之 际,枪声不显;所以黑衣汉子得以在目的达成后,从容遁去。
当然,这个黑衣人是有任务的、有目标的。任务是锄奸, 目标是缪斌,只以关医生长得跟缪斌极像,而又阴错阳差,偏 在此时此地坐上缪斌每天所坐的位子,以致于作了不知因何 送命的替死鬼。
但关医生到死糊涂,在第二包的秦局长,却是心中雪亮, 知道缪斌幸逃一命。刚想拔脚避开,突然醒悟,走不得!一 走嫌疑重大,说他布置了陷阱,要害关医生,那就跳到黄河 都洗不清,说不定会做了凶手的替死鬼。
因此,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喊一声:”打死人了!”
此时秩序已乱,台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戴副墨 晶眼镜的秦局长的手势,才知事态严重;打鼓佬当机立断,拿 鼓简子向司锁呐的下手指一下,随即双简齐下,领起”尾 声”;锁呐咪哩吗啦地吹了起来。 ”会审”的王金龙与蓝袍、红袍,一听”尾声”如逢大赦, 撩袍端带,往后台直奔。崇公道赶紧扶着苏三,就近由上场 门下场。
“出了什么事?”新艳秋一面让”崇公道””开锁卸枷”,一 面大声问说。
“出了命案子。”有人答说,”第三包。”
一听”第三包”三字,新艳秋顿时双眼发黑,站都站不 稳;这时后台管事与新艳秋的跟包二秃子,匆匆赶了过来, “新老板,缪委员被刺。”缪斌一直以候补中委的身分在华北 活动,所以后台管事这样称呼,他说:”日本宪兵已经在抓人 了。赶紧去吧!”
“我还没有卸妆呐。”
“来不及了!”二秃子不由分说,将件灰背大衣罩在她的 “罪衣罪裙”上,与后台的管事拥着她就走。
穿过一条尿臭薰天的夹弄,出后台便门,上了汽车;后 台管事的说:”还不能回家。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躲到哪里?”
“最妥当不过,躲到’提督’那里去。”在前座的二秃子 接口。
所谓”提督”是指”北平市长”江朝宗。他在前清当过 汉中镇总兵;入民国后,从袁世凯时代一直到北洋政府整个 垮台,断断续续地总在当步军统领。这个职位,在前清俗称 “九门提督”。江朝宗喜欢这个俗称;所以大家一直管他叫 “提督”。
“怎么啦?”江朝宗笑着说:”我这儿可不是’都察院’;别 是走错了门儿了吧?”
新艳秋白了他一眼,只发怨声:”提督还有心思跟我开玩 笑!不想想我心里的急?” ”你急什么?你让我香香你的脸,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看样子不像骗人,新艳秋便将脸偏着,凑了过去,江朝 宗亲了一下才说:”我告诉你。打死的不是’小道士’;是上 海来的大医师。”
新艳秋自是一喜,但还有些将信将疑,而就在这当儿,缪 斌已经有电话追到江宅;新艳秋亲耳听了声音,心中一块石 头落地。
于是就在江朝宗新娶的四姨太屋子卸妆。这时她的一兄 一姐也都赶到了;带来许多她日常所用的衣物,暗示她最好 在江宅多住几天。
这就使得新艳秋心头疑云又起。照她的想法,如果缪斌 被刺身死,日本宪兵一定会疑心她跟凶手是否有何勾结?调 查盘问,甚至被扣押用刑,不死也去了半条生命;既然缪斌 未死,一切都由他自己负责,人家为什么要行刺;是不是他 跟什么人结了不解之怨;何以阴错阳差会有关医生做了替死 鬼?缪斌一定”哑巴吃扁食”,肚中有数;会跟日本宪兵合作 侦凶,与她毫不相干。
然则,何以又不能回家,要在江宅躲几天呢?这话当时 因为人多不便问;随后才私下向江四姨太太吐露,表示困惑。 ”你哥哥、姐姐大概也是胆小的意思;你尽管安心在这里 多住几天。” ”怎么安得下心来。我想请四姨太太替我问一问提督,到 底怎么回事?” ”我看他回来了没有?”江四姨太太喊丫头说:”你到前面 去问一问,如果老爷回来了,就说我请他马上到上房来。”
去不多时,江朝宗来了;一进门就说:”新老板,意外的 麻烦,不过也不要紧。缪太太跟你捣乱,咬了你一口!”
新艳秋大惊问说:”我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咬我?” ”你把她老爷迷得神魂颠倒,她跟你怎么没有仇?” ”那么,她怎么咬我呢?” ”她说你一定知道刺客的姓名。”江朝宗又说:”事情总办 得清楚的。你也不必着急,在我这里住着;反正迟早包你没 事就是。” ”你听见了没有?”江四姨太太说:”你就死心塌地吧!大 概你替我把《锁麟囊》的那几个新腔说会了;时候也就差不 多了。”
新艳秋无奈,只得在江宅住下;由于不能出门,每天只 跟江家的姨太太,小姐们作伴,不是打牌,便是说戏,连江 家的丫头都会哼程派戏了。
这一天,正在说戏,突然有个丫头奔了进来,将江四姨 太太拉到一边,悄悄说了两句;江四姨太太顿时紧张,拉着 新艳秋便往她卧室里走。
原来江朝宗所承受的压力太大,无可奈何,想由警局过 个关,了此一重公案。那知日本宪兵真成了她的命宫魔蝎,执 意要提人去问;这一问当然饱受凌辱。总算缪斌还有良心,千 方百计走路子,异常艰苦地将她救了出来。
经此灾祸,新艳秋很想换换环境。平时上海正以内地难 民,挟带细软涌入租界,出现了梦想不到的畸形繁荣;更新 舞台得知她已脱缧绁之灾,特派专人北上邀请。那时对”京 朝大角”,所开的条件,异常优渥,巨额包银以外,管接管送, 管吃管住,名为”四管”。新艳秋正要开码头,自是一拍即合。
由于梅兰芳避地香港,已有表示,决不回为日军所包围 的”孤岛”——自由地区对上海两租界所起的别名;程砚秋 归陷北平近郊青龙桥;而尚小云、荀慧生在江南的声誉又远 不及梅、程,所以新艳秋这一次卷土重来,声名更盛于五六 年前初度出演于上海之时。
更妙的是,小生王又荃病故,得俞振飞为助。俞振飞原 是苏州世家子,他的父亲俞粟芦为昆曲名家;课子极严,读 书以外,亲自擫笛教俞振飞”拍曲”。他的教授法是取一大叠 铜元,约有二三十枚,置于桌角;习唱一遍,取下一枚,置 于他处;铜元全数易地,功课方始完毕,俞振飞就可拿了这 些铜元出游了。
经此严格陶育,所以俞振飞年纪轻轻,昆曲的造诣,着 实可观。加以仪表出众,有苏州人的温文尔雅,却无苏州人 的瘦弱单薄;所以弱冠之年,一到上海,即为昆曲前辈而又 为洪帮大亨的徐凌云所激赏,一经揄扬,声名大起。
谁知道这一来反倒害了俞振飞;陷入脂粉阵中,不克自 拔。
这样,为了维持他的生活习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下海; 由”羊毛”变成”内行”,有个必须经过的程序,便是拜内行 为师。俞振飞北上”镀金”,拜的是小生行的领袖,程长庚的 孙子程继仙。
但是,俞振飞的昆曲虽好,皮簧却不行,所以虽下了海, 却红不起来;一度替程砚秋配过戏,也不怎么得意。北方难 混,仍回上海;人地相宜,境况跟在北平大不相同。新艳秋 邀他合作,说实在的,是她沾了俞振飞的光;爱屋及乌,益 增声光。
初到上海,当然要”拜码头”,那时黄金荣闭门谢客;杜 月笙远走香江,”三大亨”只有张啸林依然门庭如市;新艳秋 到得张家,更新舞台派人陪着她拜客,第一家到的就是张公 馆。
不想这一拜客,又惹上一段孽缘。话要从张啸林说起;他 是杭州人,”机户”,多集中在杭州城内”下城”一带。机户 人多,又有官差的身分,所以形成一股特殊势力;杭州人称 之为”机坊鬼儿”,大致不安分的居多。张啸林就是个有名的 “机坊鬼儿”。
前清末年,张啸林做了一件大快人心,也是有功地方的 义行,一举成名,那年是光绪34年,致仕大学士王文韶积聚 甚丰,孝子贤孙丧事,刻意铺张,大出丧的行列,长达数里, 花样极多。其中有一班”滩簧”——自南宋以来逐渐形成的 清唱戏,生旦净丑,一应俱全;用三弦,琵琶、二胡伴奏、自 拉自唱。其中以丑的地位最高,犹是南宋杂剧的遗风。应王 家雇请,在大出丧中扮戏的这班”滩簧”,便由一个唱丑角的 陈咬脐领头。
陈咬脐与张啸林是好朋友;所以遇到有生意上门,总有 张啸林一份。但他不会唱滩簧,只好打杂,”背丝弦家伙”;铺 场子等等,都是他的事。这天大出丧,肩荷琵琶、伴随在陈 咬脐身边;经过”上城”黄金地段的清和坊,由于观众过于 拥挤,撞倒了一个日本小孩。那一带的日本商店很多,日本 人欺侮惯了杭州人的,无事尚且生非;有了这么一个因头,更 可借题发挥,一下子涌现了大批穿和服的矮子,围住孝帏,喧 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