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一个长辈,作为家主,独孤震觉得自己有责任告诉晚辈一些深层次的东西。
“你知道刚才元著来找我做什么吗?”独孤震注视着侄孙。
“孙儿不知!”
“他名义上是来和我讲述皇位继承人的变故,可实际上他真正的目的是希望我们独孤家能站出来对付杨元庆,他甚至还说杨元庆杀秦浩是头脑简单的莽夫所为,他真不懂吗?不!他很清楚,杨元庆杀秦浩是为了夺权,可他还要这样说,他的用意就是想让我降低对风险的认识。”
独孤震才刚刚反应过来,元著并不是偏激,而是用心险恶,想把独孤家族推到前面去对付杨元庆,幸亏自己及时中断了谈话,想想都让他有点后怕,老奸巨猾的元著。
他深深看了一眼独孤器,又继续道:“你以为元氏家族没有对付杨元庆的能力吗?元氏的财力并不弱于我们,东宫六率府中的那些鹰扬郎将中,元家就有一个子弟和一个女婿,他们完全有实力制造事端,比如屠杀流民等等,可他们并没有那样做,元胄被杨元庆暗害,元尚应更是在不久前被杨元庆亲手所杀,如此深的仇恨,他们居然没有出手,他们心里清楚得很,让我们独孤家出手,成功可沉重打击杨元庆,失败则能削弱我们独孤家,可谓一箭双雕,元家用心险恶啊!”
说完,独孤震长长叹了口气。

独孤器半懂不懂地告辞而去,他有点听懂了,却又不是很明白,为什么独孤家和元家现在都不敢碰杨元庆?独孤家明明掌握着强大的粮食武器,却仅仅只是警告一下,浅尝则止。
当年的贺若弼案,独孤器其实也参与了,他受祖父的委派,观察杨元庆的动静,决定独孤家的行动,但正是他观察失败,没有发现藏在马车中的晋王,最终使独孤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正是这个原因,使独孤器心中既很愧疚于家族,又对杨元庆恨之入骨,这一次粮食危机,他是极力主张对杨元庆动手,但家主的反对使他无可奈何,尽管独孤器心中还是有一点不服气,可他却必须要听从家主的安排。
独孤器的府第也是位于宽政坊,那是他父亲的府邸,独孤家的长房之府,独孤器刚走出大门,却迎面看见姚奂匆匆赶来。
“公子!”
姚奂连忙上前施礼,“我刚才去找你,说你还没有回来。”
“杨元庆给你施压了?”独孤器猜到了姚奂的来意。
“是的,他要派兵去查封所有粮铺,还威胁要杀我,逼我卖粮,公子,我真的没办法。”
“该死的!”独孤器低声骂了一句。
“最后你妥协了吗?”独孤器感觉到了结果不妙。
“我真的没有选择余地,只得被迫答应将店铺里的存粮卖掉。”
“既然你已决定,还来找我做什么?”
独孤器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便下台阶了,上了马车,吩咐一声:“回府!”
马车启动,向不远处的府邸驶去,姚奂望着少主人的马车走远,不由叹了口气,少主人什么都好,精明能干,可就是为人太刻薄了一点。
独孤器的马车很快便停在了自己的府门前,他走上台阶,随口问门房,“有客人吗?”
“客人没有,但姜老爷来了。”
独孤器一怔,他来做什么?
门房口中的姜老爷,实际上是独孤器的岳父,名叫姜忪,独孤器有一妻四妾,姜老爷就是其中一名小妾的父亲,陇右巨富,曾做过宇文述的假子,大业元年被迁入新都,在京城也是大富户之一。
虽然姜家有钱,但地位却不高,直到去年初姜家一个美貌的女儿嫁进独孤家为妾,姜家才终于有了靠山,也有了地位,开始变得强势起来。
独孤器此时的心情不是很好,他不想理睬这个小岳父,直接向后院走去,但刚走进院子,他的姜岳父却拦住了他。
“贤婿啊!我遇到一件麻烦事,还得请帮帮忙。”
独孤器心中非常反感这个小妾岳父,却又不得不摆出一个尊重的样子,“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今天收到一份请柬,邀请我后天去百宝楼吃饭。”
百宝酒肆也是独孤家的产业,独孤器眉头一皱,“这是好事啊!去就是了。”
“可是…是杨元庆请客!”
“杨元庆?”
独孤器停住了脚步,有些惊讶问道:“他怎么会请你吃饭?”
“不是请我一个,而是请了一千多户京城富户,我只是其中之一,不过我的请柬是六号,也是他关注之人。”
姜忪取出一份请柬递给了独孤器,叹了口气道:“大家都认为这是鸿门宴,今天我和几十家大户商量了一下,大家的意思是抵制这次宴会,绝不会为那些强盗流民掏钱粮,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所以来问问贤婿,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独孤器想了想道:“如果你能联系到一半的富商,那你可以不去,否则我劝你还是去,只要杨元庆做得不过分,其实也无妨。”
“如果他过份呢?”
“如果他做得确实过份,那大家都要团结起来抵制他,你们不是流民,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他狠毒,也不会轻易动你们,不用太害怕。”
姜忪是陇右乡党的头领,他想率陇右大户抵制,但他希望能得到独孤家的支持,所以专门来找女婿。
“贤婿的意思是,我可以做吗?”
独孤器心念一转,如果他不能出面,让自己的小岳父闹一闹也是不错,总之不能让杨元庆那么舒坦。
“做是可以做,但不要一个人做,一方面没效果,风险也大,要联络一群人,大家一起抵制,那就不一样了,反正我是支持你。”
姜忪大喜,“我这就去联络乡党!”
他施一礼,转身便匆匆去了,但他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女婿支持和独孤家支持,是不是一回事呢?
独孤器望着他兴冲冲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岳父并不是舍不得那点钱粮,而是他太好出风头了,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是独孤家的岳父。

次日天刚亮,姚记米行的十四家米铺都陆陆续续开门了,正如昨天的约定,斗米四百文,每人限购一斗,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城,络绎不绝的人群拿着袋子篮子,分别赶去各个米铺,很快,每家米铺前都排起了几支长长的队伍,军队也出动了,负责维持秩序。
姚记米行是京城粮商领头羊,在它的带动下,其他四大粮商和许多小粮商也纷纷开门营业,这使得京城由粮价危机所引发的紧张气氛,终于稍稍得以缓和。
在永丰坊坊门旁,也有一家姚记米铺,在十四家米铺中只能算中下,掌柜姓苏,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一大早,他便开始指挥伙计忙碌起来,米铺前很快便排起了上千人的长队,他管理的米铺只有三千石存粮,可以应付三万个购粮人,但苏掌柜心里明白,他的存米最多只能支撑两天。
“掌柜的,为什么不从城外米仓多调一点米来?”一名伙计抱怨道。
“上面的事情不要多问!”苏掌柜不耐烦地训斥一句。
伙计不敢吭声了,苏掌柜自己也心烦意乱,明明有生意可做,为什么就不多调一点米来?
“苏掌柜!外面有人找。”有人在门口喊他。
“知道了!”
苏掌柜交代几句,走了出去,只见街道对面几个年轻人在向他拱手,旁边停着一辆华丽马车,似乎有贵人找他。
他快步走上前问:“谁找我?”
两名年轻人走到他身后,笑道:“苏掌柜请上车吧!”
苏掌柜一愣,立刻厉声问:“你们是谁?”
两名年轻人一左一右挽住他的胳膊,力气极大,一下子将他推上了马车,里面有人将他摁倒,马车立刻飞驰而去。

苏掌柜被带进一间屋子,只见里面坐着一名年轻的军官,他微微笑道:“我是杨元庆,听说苏掌柜在姚记米铺做了二十年,特请教掌柜一件事。”
眼前之人居然是杨元庆,苏掌柜心中害怕,战战兢兢问:“什么事?”
“我想知道,姚记米行在城外的粮仓在哪里?”
卷八 凌云健笔意纵横 第四十九章 干戈玉帛
洛阳西南十五里外有一处叫做陈官里的村落,这里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在村东头有一座占地十几亩的大宅,一丈六尺高的围墙,宅子里养有十几条恶犬,有几十名护院家丁,尽管大宅内从来没见什么主人出入,但几乎全村人都知道,这里是一座大仓库,里面至少存放十几万石粮食。
近中午时分,村外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了上千骑兵,风驰电掣而至,迅速将这座大仓库团团围住,十几条恶犬咆哮着冲出,瞬间便被一阵箭雨射死,士兵们砸开了门,汹涌冲入…
一名在外围的护卫见情况危急,翻身上马,向城内疾速奔去…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停在独孤主宅前,姚记米行的东主姚奂短肥的身子几乎是从马车上滚下来,奔进大门,带着哭腔大喊:“我要求见家主!”
书房里,独孤震正坐在桌前看书,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在门外道:“老爷,姚奂求见,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独孤震愣了一下,就算发生了大事,也应该去找器儿,找自己做什么?
他想了想,估计是器儿解决不了的大事,便道:“让他进来!”
片刻,姚奂连滚带爬进来,惊惶地喊道:“老爷,出大事了!”
“不要那么焦急,天没有塌下来。”独孤震有些不满道。
姚奂稳了稳心神,这才急道:“老爷,我刚刚得到消息,我们在陈官里的粮库被军队占领了,里面有十五万石粮食。”
“凭什么?”
独孤震脸一沉道:“我独孤家一没有偷,二没有抢,他杨元庆凭什么占领我的粮仓?”
“可是老爷,那不是独孤家的粮仓,那是姚记米行的粮仓。”
姚奂害怕地低下了头,“我昨天对他保证过,姚记米行只有五万石存粮,如果欺骗官府,愿意受重罚。”
独孤震眉头皱了一下,这倒有点不好办了,如果自己插手,就等于承认姚记米行是独孤家的产业,有些事情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但就是不能说破,一旦说破,就不好再装糊涂下去。
可如果独孤家不管,杨元庆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收拾姚记米行,又遇到京城混乱这件事,姚记米行恐怕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以奸商论处。
就在独孤震沉思不语时,门外又传来了管家紧张的声音,“老爷,杨元庆来了,求见老爷!”
“啊!”
独孤震大吃一惊,杨元庆竟然上门了,他来做什么?但他的吃惊只是一瞬,很快又平静下来,他也不得不佩服杨元庆的魄力,终于踢开了姚记米行,和自己直面谈判。
“请他去贵客房!”
他瞥了一眼满脸惊惶的姚奂,缓缓道:“你回去吧!在丰都市的米库等着,有什么事,我会派人通知你。”
“是!那我回去了。”
姚奂不敢遇见杨元庆,转身便匆匆走了,独孤震这才起身,换了一件宽大衣袍,不慌不忙向贵客房走去。
贵客房很近,刚走到门口,独孤震便看见了一个身材极高大的年轻人,正背着手欣赏挂在墙上的千里跃马图。
虽然久闻大名,独孤震还是第一次和杨元庆面对面,上一次见他,还是乐平公主寿宴,他和突厥人比箭,远远见他一次,这一晃就三年多过去了。
“杨将军怎么会有时间来老夫的蜗居?”
独孤震呵呵笑着走进房间,杨元庆一回头,他也是第一次看见独孤震,独孤震身材不高,但容颜清秀,虽五十余岁,但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就四十岁出头。
“是独孤家主?”
“老夫独孤震,杨将军,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杨元庆躬身施礼道:“原来是独孤前辈,元庆有礼了。”
“杨将军太客气了,请坐!”
独孤震请杨元庆坐下,一名侍女送来两碗刚煎好的茶,独孤震端起茶碗,轻轻吮了一口,笑道:“说起来还要多谢杨将军,我以前一直喝酪浆,只是去年茶叶开始在草原传开后,我才开始尝试喝茶,这一喝就离不开了。”
杨元庆笑了笑,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赞道:“这水不错!”
“这水当然不错,这是邙山的清羽泉,每天上午会专门有家人去邙山取水。”
“不错,这水清冽甘甜,我年少时住在长安务本坊,我们家里喝的水都是务本河源头之水,和这水略有点相似,喝这茶水,又使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听说杨将军年少时家境贫困,还打猎养家,真是逆境才能成材,我过几天要以杨将军为例子,告诫独孤家少年子弟,莫要贪图富贵,要学杨将军年轻报国,决不能玩物丧志。”
两个人心中尽管都怀有敌意,但彼此都有身份,敌意掩饰得很好,就像两个相识多年的忘年之交,平平淡淡的几句话中,饱含着彼此的相知之情。
连独孤震也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杨元庆是如此知书达理的一个人,他怎么会一见面就杀了元尚应,他没有传说中的那种凶狠毒辣,至少他独孤震没有体会到。
但彼此这种默契还是没有维系多久,他们最终说到了正题上。
“杨将军是为姚记米行之事来独孤府吧!”
独孤震直接进入了主题,打破他们之间刚刚形成的默契,他也很坦率,他这样说就等于承认了姚记米行和独孤家有关。
杨元庆点了点头,也坦率道:“我也不瞒家主,我这次进京肩负圣上交代的最任,事关重大,我奉劝独孤家族不要再犯仁寿四年的误判,再次遭遇圣上的严厉打击。”
“你是在威胁我吗?杨将军!”独孤震冷冷道。
“家主应该知道,我不是威胁,连深恨我的元家都在这时沉默了,我不信独孤家主会想不到。”
独孤震沉默片刻,他最终叹了口气,算是承认杨元庆不是危言耸听。
杨元庆又笑道:“独孤前辈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是带有诚意才上门,现在我如果想让独孤家获罪的话,可以说是易如反掌,独孤家主相信我说的话吗?”
独孤震一怔,这一次他没有明白杨元庆的意思,“杨将军,能否坦诚一点,说得明白一点?”
杨元庆将一纸洛阳地图放在他面前道:“我在地图上标识了五座粮仓,是姚记米行和张生记的在洛阳的储备粮,一共有五十万石粮食,现在京城斗米七百文,却无米可卖,京城内民怨沸腾,而且难民那边也无米供应,处于暴乱的边缘,但姚记米行和张生记的储备粮却控制着整个京城的命脉,我如果全面抓捕姚记米行和张生记米行,同时向圣上启奏,控诉这两家米行趁圣上北巡之机,图谋不轨,想挑动京城暴乱,请问独孤家主,最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独孤震额头已经见汗,他明白杨元庆的意思了,他如果想借机打倒独孤家族可以说是易如反掌,如果他狠一点,他甚至可以引发京城暴动和流民大乱,最后把责任推到两家米行身上,‘图谋不轨,挑动京城暴乱’,这个罪名太严重了,独孤家族承受不起。
独孤震才忽然意识到,独孤家族控制京城粮食其实是一种大不智,太容易被人利用。
“杨将军不会真这样做吧!”
杨元庆笑了笑道:“所以说我是带有诚意而来,我希望和独孤家族化干戈为玉帛,仁寿四年之事,我也是受命而为,并非是我本心,我杨元庆的仇人只是贺若弼,和其他任何人无关。”
杨元庆知道自己和元家已结下不解之仇,他不希望出现独孤家和元家联手对付他的局面,与独孤家和解对他百利无一害。
他又诚恳道:“我还想再奉劝独孤家主,圣上想动独孤家族之心久矣,他缺的只是一个借口,所以他才会默许独孤家族控制京城粮食,就等独孤家族自己把绳子套上脖颈,说得不客气一点,独孤家族其实是在自掘坟墓,家主,当心啊!”
独孤震的汗水已经将后背全湿透了,他忽然翻身向杨元庆跪倒,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万分感激道:“蒙杨将军金玉之言,独孤家得以逃脱大难,从现在开始,独孤家族和杨将军的宿怨一笔勾销,我愿意和杨将军化干戈为玉帛。”
杨元庆心中忽地生出一种感触,长期与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可偶然能和仇人和解,这种化干戈为玉帛的滋味确实也很甘甜。
当然,他和独孤家族和解,也并不是为了品尝这种滋味。

杨元庆走了,独孤震随即下令道:“命独孤器、姚奂和张生厚火速来见我!”
不久,掌管独孤家粮食生意的独孤器,姚记米行东主姚奂,张生记米行东主张生厚一起出现在独孤震的房间。
独孤震看了他们一眼,缓缓道:“从现在开始姚记米行和张生记米行敞开粮食供应,储备粮食全部拿出来,斗米二百钱,每人限购五斗米,另外,等京城粮食危机平息后,姚记米行转卖给元家,姚奂去江南,改做茶叶生意。”
独孤震这个决定是房内三个人都惊呆了,独孤器结结巴巴问:“家主,这个…是怎么回事?”
“没有怎么回事,这是我作为家主的命令!”
他深深又看了一眼独孤器,“还有,你要记住了,千万不要去招惹杨元庆,否则,我用族规处置你!”
卷八 凌云健笔意纵横 第五十章 鸿门酒宴
经过经过京兆府和县衙两天的努力,三十余万流民渐渐安顿下来,但粮食短缺问题依然十分严重,地方官仓手中能调配的粮食不足一万石,只能赈济三十余万流民几天,就在这时,第二份圣旨到了,圣旨中明确表态,准许各地开义仓赈济灾民。
义仓也就是民众自己的储备粮食,每年秋收后会缴纳一部分粮食另外存储,待灾荒时拿出来赈灾,一般由地方官府掌管。
开义仓赈济灾民,并不是说拿洛阳的义仓来赈济许昌的灾民,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各地开自己的义仓,也即是流民们必须返乡才能享受到自己以前年份缴纳的储备粮。
这是一个安稳灾民的杀手锏,谁也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储存在义仓的粮食被别人吃掉,第二天一早,当官府在流民中正式宣布朝廷决定开义仓赈济灾民的消息后,尽管很多人依然持怀疑态度,但还是有不少人开始收拾东西返乡了。
一家带动百家,百家带动千家,慢慢形成了一股返乡的潮流,尤其在北市抢到米的流民更是担心官府清算,命他们退回粮食,这一部分人回乡的态度更加坚定。
到中午时,浩浩荡荡的返乡大潮出现在官道上,正俨如他们逃难而来,现在是要回乡享受自己的储备粮。
返乡潮出现令崔伯肃和王顺芝都长长松了一口气,但这只是一个严峻问题开始解决,还有另一个严峻问题有待解决,那就是常平仓被抢,怎么向圣上交代?

丰都市大门前的百宝酒肆,这是京城最大的一座酒肆,占地五亩,由三座四层的酒楼组成,可容纳上千人同时就餐,这座酒肆的后台也是独孤家族。
不过一座小小的酒楼,在独孤家族眼中,实在是九牛一毛,只是为了给独孤家妆点一下门面。
上午,在百宝酒肆宽大的广场上,东宫左右卫侍率将军杨元庆摆下了上百桌酒宴,宴请京城一千余家具有代表性的富户。
杨元庆的一千二百份请柬,在前天和昨天由军队挨家挨户送到大户们手中,‘特备薄酒一杯,邀君共商义举云云’,说得很客气,话语也很委婉,甚至还加了一句,‘府中有事,可事先告之,小将亲自登门拜访’,落款是‘杨元庆’三个字,没有职务,也没有头衔。
印刷也很简单,没有修饰,就是一张小小的纸片,用雕版印刷了几句谦虚的话语。
可就是这么一封印刷简单且语气恭敬的请柬,所有接到它的人家,没有人敢请假说不来,老子病倒了,儿子也得来,谁都清楚,若真敢拒绝不来,那杨元庆就会单独登门拜访,那时要掏出来的钱粮恐怕会让他们哭都哭不出来。
杨元庆的威名传遍天下,只是这种威名中带着一丝杀戮和血腥的味道,他的名字签在最后,龙飞凤舞中总带着那么一点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上午,络绎不绝的客人执请柬向百宝酒肆走来,每个人表情严肃,也没有刻意换上庄重的衣服,而是揣着一颗忐忑的心,默默计算着自己可能会出的钱粮。
在酒肆四周布满了数千军队,全身盔甲,武器铮亮,目光冷肃,在这些军队前面,今天酒席的东道主杨元庆已经换了一身文官的袍服,带着十几名同样穿着文官袍服的鹰扬郎将,站在酒肆前欢迎到场的客人。
“欢迎各位捧场!杨元庆不胜荣幸!”
“请!请按名字坐。”
“时间仓促,招待不周,请大家见谅!”

这确实是一场招待不周的酒宴,不是传统的分席,而变成了人们并不习惯且反感的合席,也就是十几个人围坐在大方桌前,每个人面前一只小盘,一双筷子,桌上就只有五六盘冷菜,连酒也没有。
但名字却一丝不苟,这是为募捐便利,每个客人有自己固定的位子,每个人的座位前贴着他的名字,按所住的坊来分区,还是比较容易寻找。
酒宴尚未开始,千余名客人已经陆续到场,一片窃窃私语,互相打听着,他们更关注自己需要出的钱粮,而不是酒桌上的食物,都希望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消息,但遗憾的是,从五石到五百石,各种说法都有,就是没有一个准确权威的数字,就和桌上仅有的几盘冷菜一样,令人失望。
“当!”一声清脆的钟响,酒宴准时开始了,酒宴上渐渐安静下来,偶然有几个长得肥头大耳的富商伸箸去夹菜,却被同桌人严厉的目光惊吓,慌忙放下筷子,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就仿佛菜里放有沾唇即死的剧毒。
酒肆的掌柜姓张,昨天杨元庆派人来和他商量酒席时,他一口答应,心中欢喜无限,请一千多名巨商富户来他酒肆吃饭,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宣传,他信心满怀安排着丰盛的酒宴,鹿唇、白鳝、鲈鱼,上好的大利蒲桃酒,各种上好的佳肴都在他的菜单中。
可下午开始商量具体细节时,张大掌柜的心瞬间被冻成了冰坨,对方只肯付一百吊钱的酒菜钱,平均一桌只有一吊钱,别说酒,连肉菜都上不起,这么寒酸的请客,要么就丢掉面子,要么就是他张大掌柜自己掏腰包充门面。
在面子和腰包之间,张大掌柜最终选择了后者,一吊钱,连米饭都准备不起,只有五盘冷菜,都是清新爽口的山野小菜。
此时,张大掌柜正在房间默默流泪收拾自己的铺盖卷,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一场鸿门宴,恐怕至此以后,长安的大户商贾,没人再愿意来他的酒肆吃饭。
宴会场上,杨元庆走上前台,他要开始发言了,这才是今天的主菜,每个人的耳朵竖起,憋着呼吸,一名肥胖的富商紧张得连声咳嗽,惹得全场人对他怒目而视,他更加害怕紧张,憋红了脸,竟一下子晕倒过去,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几名士兵连忙上前,将他抬了下去。
杨元庆笑了笑,尽量用一种全场都能听到的高声说:“先向各位说一声抱歉,只是因为时间太仓促,酒肆方面来不及准备,所以有点怠慢大家了,我的手下正和酒肆方面严正交涉。”
房间里,张大掌柜忍不住要嚎啕大哭。
杨元庆继续在给众人阐述家国天下的道理,力图让大家觉得,这是一种光荣,是为朝廷和大隋分忧,和圣上同甘共苦。
“三十余万难民涌入京城,都是大隋子民,都是兄弟姊妹,一方有难,当八方相助,朝廷已经下令开启义仓赈灾,但粮食还是不够,这就需要在座诸位慷慨相助,为朝廷分忧,让三十万灾民感觉到京城士绅们的善意,包括军队,我们也在尽全力…”
杨元庆的话题又转到了军队上,他要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是军队在保护他们,他得到了恩惠,现在是他们报恩的时候。
“我们数万兄弟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保护京城的安全,保护在座诸位的财产安全,到目前为止,在座诸位没有一家被流民冲击,是我们在尽全力保护大家,也请大家配合官府和军队赈灾。”
杨元庆提高了声音,“我们也不愿意大家的府邸被流民冲击,我们会尽全力保护,但不能保证,如果粮食不足,我们就会控制不住饥民闹事,很可能各位中就会有人家被饥民们破门而入,这种情形是我们不愿看见,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我杨元庆就准备向圣上请罪了,各位,京城安全,人人有责,大家和我一起承担起这个责任吧!”
开场白说完,杨元庆的发言进入了正题,“我们计算过,按每个灾民一石粮食计算,一共需要三十万石,而京城一共有六千大户需要为朝廷分忧,也就是说平均每户五十石粮食,如果粮食不够就按常平仓价格折现钱,我们可以去别处购粮。”
杨元庆说完,酒席上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大作,常平仓粮价是斗米四百钱,一石米就是四千钱,四十吊钱,五十石就是二千吊钱,每家每户至少要出二千吊钱,而市价斗米两百钱,只需一千吊钱,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抢劫。
“各位请安静!请安静!”
宴会上又渐渐安静下来,杨元庆笑道:“我知道大家很奇怪,为什么不用市价来折算,因为我要圣上交代,而圣上所用的就是常平仓的官价,圣上不知道市价,也不会考虑市价,主要是现在常平仓无米,价格依然维持在斗米四百文,所以我奉劝大家尽量捐粮食,若实在是家中粮食不够,可以去市场上买。
而且我还可以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圣上还有几天就会返京,如果谁愿为圣上分忧,捐五百石以上粮食,我会把他的名字呈给圣上,请圣上特别嘉奖。”
一群士兵拿着认捐簿走进了客人中,请他们签名认捐,一名商人叹息一声,对众人低声道:“这个没办法,不捐估计走不了,而且说不定士兵会装扮成流民冲击府第,大家为自己的妻女想想,认命吧!”
他提笔写下捐粮五十石,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摁下手印,起身对众人拱手道:“兄弟回家准备粮食,先走一步!”
陆陆续续有客人认捐完走了,捐款开始不久,在会场的东北角便陆续聚集一群人,约八九十人左右。
这些大户是陇右乡党,他们昨天开会协商了一天,终于决定集体抵制这次募捐,众人都汇聚在他们临时首领姜忪周围,姜忪给他们信誓旦旦保证过,独孤家已经承诺,支持他们抵制募捐。
这时,宴会上很多客人都注意到了这群陇右乡党,渐渐安静下来,连杨元庆也注意到了。
众人商议几句,姜忪霍然起身,指着杨元庆厉声质问:“请问杨将军,你口口声声说灾民如何艰苦,每人需要一石粮食,所以要三十万石,可据我得到消息,从今天上午开始,灾民已经大量返乡,根本就用不了这么多粮食,你却只字不提,你当我们是好愚弄吗?”
中年男子的厉声喝问使宴会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就像一株拔地而起的大树,使无数肉疼钱粮的大户们找到了一个依靠。
杨元庆看了他一眼,低声问旁的县丞,“此人是谁?”
县丞连忙道:“此人叫姜忪,陇右人,家资巨富,是宇文大将军的假子,他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独孤家,一直就颇为强势。”
杨元庆笑了笑,“原来是姜大户,失敬了,那你说需要多少粮食?”
姜忪重重哼一声,“我们不知需要多少粮食,但你的算法有问题,肯定不需要三十万石,我们就不知道多出的粮食会到哪里去?”
杨元庆的目光变得冷厉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多出的粮食被我杨元庆贪污掉,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你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姜忪回头大喊:“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他周围乡党一起回应,却没有胆气,声音不大。
“好吧!我就先给你一个说法。”
杨元庆回头给士兵使了个眼色,又笑道:“那就请姜大户去房间里谈。”
姜忪向后退了一步,他绝不能进房间,就在这时,突然从他身后冲出来七八名士兵,用刀柄一下子将他砸翻在地,凶神恶煞地拖着他便走,而他旁边的八九十名乡党忽然鸦雀无声,纷纷后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救他,在关键时刻,商人们的算计、胆小和自私开始体现出来,为了五十石米和军队对抗,太不值!
姜忪被倒拖进屋,他拼命挣扎,“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他又回头对其他乡党大喊:“你们都说话呀!快来帮帮我,昨天我们不是商量好了吗?”
可是除了同情他的目光,却没有人敢动,张县丞也有点不忍,毕竟是独孤家的亲戚,他连忙小声对杨元庆道:“杨将军,这样可能不太妥…”
他话没有说完,杨元庆目光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再求情。
姜忪被拖进了房间,很快便没有了声音,杨元庆冷冷道:“继续吧!”
他又一指陇右乡党,“这群人都是大户,捐一百石!”
八九十惊得面面相觑,开始互相埋怨起来,片刻,一名士兵拿一张认捐书交给给杨元庆,杨元庆看了看,便起身对众人笑道:“出人意料啊!姜大户很体谅圣上难处,竟然愿意捐粮五千石,望大家以他为榜样,大家踊跃捐粮,为朝廷解忧!”
这个结果令所有人心惊胆颤,不敢再反抗,纷纷认捐,也有巨富愿意主动捐千石粮食,在杨元庆那里登记了名字,他们心里清楚,他的收获将和姜大户完全不同。
一场千余人参加的鸿门酒宴仅仅一个时辰便结束了,与此同时,数千士兵在其他没有参加宴会的大户人家募捐钱粮,到了晚上,常平仓便已运进了十万石粮食,完全弥补了常平仓被抢走的粮食。
此时,杨广的圣驾已经抵达河内,准备渡黄河返京,这天傍晚,云定兴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朝官帐篷营,他找到了裴矩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