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再去营地区,一出城,他便向顺着漕渠疾奔而去,翟让没有骑马,黑夜中,他顺着漕渠向东奔逃。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一棵棵老柳树在月色映照下,树瘤就俨如狰狞的脸庞,长长的柳枝仿佛乱舞的长发,格外地令人心惊胆战,翟让却没有心思看些,他只想着如何逃离杨元庆的控制范围。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他心中一惊,躲在一株粗壮的柳树后,官道并不远,就在数十步外,月光下,只见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而来,一边疾奔,目光却在四下搜寻。
这必然是来抓他的人,翟让心中暗暗吃惊,现在只过去一个时辰,杨元庆就出尔反尔了吗?
走陆路估计是逃不掉,他的目光落在了漕渠内,他隐隐听见了划桨声,渐渐地,一只乌篷平底船出现在他视野内,划桨之人像是一个老者,他又观察了片刻,这只是一艘普通的小船,没有任何异常。
“老汉,请这边来!”
老者慢慢将船靠岸,呵呵笑道:“这位壮士叫我吗?”
“请送我一程,我给你二十吊钱!”
“不需要你的钱,带十几里水路无妨,壮士请上船吧!”
翟让飞身跳下船,还不等他站稳,只见船舱里走出两人,满脸冷笑地望着他,似乎有点眼熟,翟让忽然想起,这不就是杨元庆来谈判时,他身边那两人吗?
他想跳河,却已经来不及,一张巨网迎面向他头顶扑来,将他牢牢罩住。

翟让双手被反绑,眼上罩着黑布,杨大郎和杨三郎将他推进了一间屋子,眼罩摘下,他下意识地用手遮住灯光,眼前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慢慢地他适应了光线,这是一间空空荡荡的小屋,只有一张小桌,小桌背后坐着一人,正是不久前,刚和他谈判过的杨元庆。
“是你!”
翟让怒视杨元庆,“两个时辰到了吗?”
“没有,还差半个时辰。”
杨元庆笑着对杨大郎吩咐道:“解开他的绳子!”
杨大郎用牛角腕刀挑断了绑住他手腕的细麻绳,翟让轻轻活动被捆得充血发麻的手腕,冷冷地看着杨元庆,这个出尔反尔之人,心中却暗暗思忖把杨元庆抓住当人质。
杨元庆仿佛明白他的心思,淡淡一笑,“你认为自己会是我的对手?”
“可是你答应我的,两个时辰!”翟让沉声道。
“我是答应过你,保证你两个时辰安全,我现在杀你了吗?”
“你!”
翟让忽然明白自己上当了,杨元庆只答应两个时辰内不杀他,并不代表两个时辰内不抓他,也就是说,再过半个时辰,他可以随时杀掉自己,可如果他要杀自己,为何又给自己松绑?
翟让也一时有点糊涂了,问道:“那你想怎么?”
杨元庆微微一笑,“我并不想杀你,只是想和你认识一下,请你喝杯酒,交个朋友,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你我会因为今晚的交情而达成某种默契。”
杨元庆一摆手,“翟兄请坐吧!”
卷八 凌云健笔意纵横 第三十九章 齐府隐忧
东都宜人坊,太子杨昭去世后,杨广对他唯一的独子愈加宠爱,重新给他修建了齐王,新齐王府位于宜人坊,阔别宫殿,占地八百余亩,竟占据了宜人坊一半的面积。
府内主殿气宇森严,各种精美的楼台亭阁密布花木从中,鎏金叠翠,盛加雕饰,朱楼绮阁,一时胜绝,又有山池别院,山谷亏蔽,势若自然,仅其中一面人工湖水便占地两百亩,湖中也有神山仙岛。
这么一座气势巍然的齐王府,府中有着罗绮者数千人,京城百姓都戏称为‘显贵宫’,暗以显仁宫相比,意思是齐王有僭越之嫌。
时间已到了四更时分,齐王府周围民居里依然是一片寂静,但齐王府前却人影憧憧,刀光剑影,暗藏杀机,两千名东宫左卫士兵在韩师鄂的率领下,以保护齐王府为名,将这种占地八百亩的府邸团团围困起来。
府邸太大,两千人也无法完全包围,军队主要堵住了三个大门,并有骑兵队在漫长的围墙外来回巡逻,严禁外人接近齐王府,当然,也不准人随意出去,要接受严格的盘查。
此时齐王杨暕已是一夜未眠,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如果没有父皇的暗许,杨元庆是绝对不敢如此嚣张,也不敢对自己的如此无礼,很可能父皇已经决定立皇长孙了。
越想越有这种可能,杨暕心中开始惶恐起来,他对杨元庆的态度也从刚刚回府时的暴怒而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从仁寿四年他们便交手,每一次他都被杨元庆打得灰头土脸,甚至他即将到手的东宫之位,也因为杨元庆的缘故而失去,而这一次,杨元庆出手更加凶狠,使杨暕有一种从脚底升起的寒意。
房间里,杨暕躺在一张竹藤春床上,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将他浑身笼罩,他困得一闭眼就无法睁开,但偏偏他就是睡不着,内心的恐惧感像刀一样插在他心脏上,使他紧张得喘不过起来。
皇甫诩就坐在他不远处,就像一个给病人治病的心理医生,小心翼翼地慰藉杨暕内心的恐惧。
“殿下也不必过于害怕,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卑职估计这次杨元庆被派来平息京城之乱,并非是因为殿下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而是因为殿下处理流民不力,令圣上有些不满,或者是圣上对殿下有些失望。”
“所以父皇决定废我!”杨暕无力地接口道。
皇甫诩笑了起来,“殿下,没有立何谈废?只是圣上心中的失望,会使他对殿下的期待降低,他会把注意力放到皇孙身上,卑职认为仅此而已。”
“那父皇会立皇太孙吗?”
皇甫诩摇摇头,“我认为不会,如果没有幼子杲,或许有这个可能,因为圣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殿下,要么是皇长孙,可现在多了一个幼子杲,圣上就有了第三个选择,一般而言,能立子则不立孙,所以立皇太孙的可能性并不大,最多只有五成。”
“那又会怎样呢?”杨暕有气无力地问:“和我有什么关系?”
皇甫诩见杨暕着实愚钝,竟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心中不由暗叹一口气,又耐着性子道:“和殿下有很大的关系,有幼子杲和皇长孙之间的选择,圣上就不会轻易定下储君,那么殿下就还有希望,刚才我也说了,现在只是圣上对殿下略有些失望,殿下并没有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等这件事过去后,随着时间推移,殿下就有重新获得信赖的机会,当初不就是这样吗?”
在皇甫诩循循善诱下,杨暕的精神又渐渐振作起来,信心又重新回到他心中,驱散了他内心的寒意和恐惧,现在,他真的感到疲惫了,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皇甫诩见杨暕已经睡着了,知道他心中的恐惧已去,不过他还有一些重要的话没有说,比如现在该怎么办?
皇甫诩一路想了很久,他终于悟通一个道理,杨元庆其实是圣上派来试探齐王的一颗棋子,如果现在齐王憋狠了心要和杨元庆较量,那最后他非但不是杨元庆的对手,最后还会丧失扳回本钱的一线希望,使圣上最终看透他。
真正有智慧的人要学会承认眼前的失败,要向杨元庆认输,要把目光放长远,而不是眼前和杨元庆的一味揪斗,甚至要全力配合杨元庆解决流民问题,这才是明智之举。
他想好好再劝一劝齐王,怎奈他已经睡着了,皇甫诩无奈,只得过几天再说此事,他旁边的侍女点点头,便起身离去了,回自己的房间。

在齐王府庞大的后花园里,有一座不大的道观,这里便是杨暕专门给上仙潘诞修建的一座修仙参道之处。
此时,在一座清幽的道房内,杨暕派来服侍潘诞的八名侍女已经替潘诞洗净了身子,并给他的伤口换了药,潘诞惨遭毒打,肋骨被踢断一根,一名老命几乎丧在杨元庆手中。
这可以说是潘诞的奇耻大辱,使潘诞心中对杨元庆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杨元庆,将他挫骨扬灰,但他是一个出家人,他没有这个能力,只能寄希望在齐王的身上。
八名侍女小心地服侍着他,尽管八名侍女个个千娇百媚,但现在身上的伤痛和心中的仇恨使潘诞今晚对她们没有兴趣,他摆了摆手,“你们下去!”
八名侍女施一礼,慢慢退下去了,潘诞又对他的大徒弟招了招手,大徒弟名叫清风,是一个极为精明能干的中年道士,深得潘诞的信赖,同时他颇有武艺,也是所有徒弟中没有受伤的两人之一。
清风跪在师傅面前,“师傅,有什么指示吗?”
“你刚才去齐王那里,他怎么不来做道场?”
“回禀师傅,齐王在书房里和皇甫先生密谈,他的侍卫把守住院门,不准徒儿进去。”
“皇甫诩!”
潘诞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就涌起一种恨意,这个皇甫诩不止一次劝齐王不要理睬自己,要不是他道法高明,他早就被齐王冷落了,这个皇甫诩就是挡他富贵路上的一座大山。
现在齐王和皇甫诩密谈,竟然连晚上的道场都不来参加了,而中午时,他明明答应得好好的,难道又是因为皇甫诩的劝说而改变主意了吗?
“这个该死的皇甫诩,竟要对我落井下石吗?”
潘诞恨得一阵咬牙切齿,清风连忙劝他,“师傅,还是先养好伤病,再和齐王做法事,也不晚啊!”
“你懂个屁!”
潘诞狠狠骂了徒弟一句,“这些达官贵人都是喜新厌旧之辈,若等我养好伤,他早就把我忘了,还替我们报什么仇,必须要及时笼络住他,不能让他听了皇甫诩的谗言。”
“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
“谁说我们没有办法,等齐王派去五台山的人回来,办法不就有了吗?”
潘诞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神色,他又有点不放心问:“五台山那边布置好了吗?”
“明月带了十几个师弟去,师叔应该会很配合。”
潘诞一颗心放下,他眼珠忽地一转,心中有了一条妙计,便对清风道:“你附耳过来,我有一计,要先去布置!”
他对徒弟低语几句,清风点点头,快步走了。

天渐渐亮了,洛阳上东门外出现了一片壮观的景象,在京城以东辽阔的旷野里,密密麻麻的帐篷一眼望不见边际,一顶挨着一顶,足有数万顶之多。
几天前圣旨到来,命令在上东门外建立一处流民营,尽管留守京城官员们搭建了上万顶帐篷,但因为赈济不得力,住在流民营无粮可食,使得流民们都不愿住在这里,又纷纷返回了京城内。
而昨天晚上,参与北市抢劫常平仓的十几万流民被强行安置在流民营中,他们手中有了几万石粮食,心中都安定了很多,不再急于返回京城。
天还没有大亮,一万五千余名东宫军又开始驱赶聚集在洛水以南街坊里的另外十几万流民,在驱赶的同时,也承诺给他们粮食。
士兵们从五更时分开始行动,一群群、一队队的流民扶老携幼,被凶狠的士兵们向城外驱赶,哭声震天,青壮若敢反抗,便被棒打鞭抽,若反抗得厉害,甚至会被抓起来,丢掉性命。
但也有令流民们稍稍慰藉之处,在上东城门处,搭建了十几个粥棚,每个灾民,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得到两个馒头,一碗浓粥,更令他们意外的是,每个流民还能领到一张羊皮,尽管羊皮很粗糙陈旧,但在夜晚却能给他们保暖。
这是杨元庆从左藏领出二十万张老羊皮子,暂时只发给洛水南面街坊的流民,他考虑得很周到,从北市出来的十几万流民,几乎家家都有五六十斤粮食,而南面的流民什么都没有,心中会不平衡,便发给他们一张老羊皮作为安抚。
正是强硬的驱赶和及时安抚使流民们的情绪都渐渐稳定下来,服从官府的引导,前往流民营居住。
天色已经大亮,杨元庆带着百余骑兵在流民营外视察,他也是一夜未睡,但精神依然抖擞,望着流民营内混乱的人群,衙役们正在忙碌地安排各个宗族的住处,杨元庆一颗心也稍稍松下。
最初的混乱是难免,只要官府安置得力,他们很快就会安定下来,流民的具体安排自然有他们的宗族长老来考虑,不用他们操心,这会给他们省下很大的精力。
“将军你看,那边来了一队牛车!”
杨元庆回头望去,只见城门口出现了数十辆牛车,车上满载着粮食包,正向这边缓缓驶来,车队最前面是一辆轻便的马车,望着这辆马车,杨元庆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卷八 凌云健笔意纵横 第四十章 敏秋赈灾
马车越来越近,杨元庆的心也怦怦跳了起来,他已经认出了这辆马车,杨元庆催马向马车奔去,靠近马车时,车帘拉开,露出一张俏丽绝伦的脸庞,脸上带着羞涩,但眼睛里却洋溢着重逢的喜悦。
杨元庆也勒紧了缰绳,停下战马,他们已分别了一年半,虽有鸿雁传书,但此时相见,他心中还是有一点说不出的感觉,陌生、空白,还是紧张,尽管这张俏脸美貌若朝霞映雪,会让每一个看见她的男人为之痴迷,他也很迷醉,可他觉得还是少了一点什么,一种刻骨铭心的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杨元庆慢慢催马上前,微微笑道:“你怎么来了?”
裴敏秋心中却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她心中的月不知圆了几回,又缺了几回,终于将她的情郎盼回身边,此时,她顾不上心中羞涩,久别重逢的激动使她眼睛有点红了,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元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声音依旧轻柔,却有些哽咽起来,别过头去,不让杨元庆看见她涌出的泪水。
杨元庆察觉到了敏秋内心的激动,他忽然体会到一个痴情少女对他的思念,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姑娘,他不该这样冷淡地对她,这一刻,杨元庆心中也涌起一丝歉疚。
“我昨天中午回来,想去看望你,可是太忙,实在没有时间。”
杨元庆的笑容也变得温柔起来,一夜无眠的劳累在看到她时,劳累消失不见了。
“我也听说了北市之事,我想,你应是一夜未睡。”
敏秋从马车里取出一只食盒,她摸了摸,便笑道:“这是我一早给你烙的几张胡饼,还热着呢,快趁热吃吧!”
敏秋细心的关怀如一股清泉流淌进杨元庆心中,他接过食盒,打开来,里面是卷得很均匀的三张胡饼,色泽金黄,焦酥柔软,喷香的肉酱从饼的边缘溢出,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腹中的饥饿使杨元庆难以抵挡胡饼的诱惑,他低下头,如风卷残云般将三张胡饼一扫而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一下油乎乎地嘴角。
敏秋见杨元庆吃得香甜,她心中欢喜异常,又见他擦嘴有点狼狈,不由掩口一笑,将自己的手绢递给他,“用这个!”
纱绢洁白无尘,杨元庆舍不得擦脸,便随手揣进自己怀中,迅速用袖子将脸上油渍抹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敏秋见他居然把自己的手绢揣进怀中,顿时俏丽晕红,心中也涌起一丝甜意,她又取出一壶酒给他,抿嘴一笑道:“这是你们的大利蒲桃酒,可不好买,我的丫鬟跑了好几个酒肆才买到。”
“多谢!”
杨元庆笑着接过酒壶,仰头猛喝了几大口,那种酒足饭饱的感觉令他心中说不出的畅快,这时,两名小丫鬟从马车下来,手里各拎着五六只酒壶,杨元庆愣了一下,他明白过来了,还是裴敏秋考虑得周到啊!
他向杨大郎一招手,杨大郎催马而至,杨元庆将十几只酒壶交给他,这是给弟兄们的,大家轮流喝几口,暖暖身子。
杨大郎接过酒壶,向裴敏秋深施一礼,“多谢主母!”
裴敏秋听他叫自己主母,脸更红了,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杨大郎欢喜无限,拎着酒壶向众奔去,他给众人低声说了几句,百余名士兵一起拼劲全力高声大喊:“多-谢-主-母!”
裴敏秋大窘,刷地将车帘拉上了,杨元庆呵呵大笑,“这帮兔崽子!”
他心情大好,又看了满载粮食包的牛车队,却愣住了,他看见队伍里有裴府管家,以为这是裴家送来的粮食,可发现不对,每辆牛车上插着一杆杏黄色三角旗,旗帜上竟写着一个‘杨’字,这是怎么回事?
杨元庆向裴敏秋望去,裴敏秋刚从困窘中恢复,又悄悄拉开车帘,她见杨元庆注意到了旗帜,便嫣然笑道:“元庆,这其实是你的粮食,和我家人无关。”
“我的粮食?”杨元庆更糊涂了。
“你忘记你的庄园了么?”
杨元庆这才一拍脑门,他想起来了,去年秋天,他写信给裴敏秋,让她有时间去自己的庄园看了一看,看样子她是去过了。
“这是我庄园的粮食?”
“嗯!”
裴敏秋点点头笑道:“我见存粮很多,足有几万石,正好遇到灾情,我就替你做主,请家里人替我运一点粮食回来,以你的名义赈灾。”
说到这,裴敏秋又迟疑一下问:“元庆,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杨元庆心中感动,叹息一声,“我怎么会怪你多事呢!我想不到的事情你替我想到了,赈济灾民,这是好事。”
他拍了拍粮包,又问:“一共运回多少粮食?”
裴敏秋想了想道:“一共赈济了三千石粮食,在偃师县那边就发放了两千石粮食给流民妇孺,又运回一千石,从五天前开始赈粥,已经耗去五百石,这里有三百石,裴府仓库里还有两百石左右。”
‘几万石存粮’,这令杨元庆有些始料不及,他心中暗忖,现在粮价高企,倒是一个机会,一部分用来赈灾,一部分卖掉,又可以平抑粮价,可谓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杨元庆把杨四郎和杨五郎叫上来,对他们二人道:“有件比较麻烦的事,要辛苦你们二位。”
“公子尽管说!”
“我有一座庄园,在偃师县不到,你们二人带几个弟兄,再去雇一支船队,把庄园的粮食尽快运到京城来,能运多少算多少。”
“公子放心,我们会尽快做好此事!”
杨元庆又给他们一些凭证,两人施一礼,便催马飞奔而去。
裴敏秋戴上一顶帷帽,从马车里下来,骑上一匹马和杨元庆缓缓而行,尽管按照当时的风俗,男女在定亲后一般都不会见面,要在洞房之后才会相聚,但也不是绝对,尤其小户人家,女婿们也会常常去未来的丈人家干活帮忙,这个时候就会和未婚妻相见,一般平民没有那么多讲究。
裴家虽然家规严格,但也有讲人情的一面,杨元庆偶然才回一次京城,应该让他们见见面,正因为这样,裴家对裴敏秋比较宽容,不禁止她见杨元庆。
两人时间相处久了,心中的紧张也慢慢消除,虽然没有谈及婚嫁,但两人也各自说了说自己一年多来的生活。
“元庆,我听祖母说,你已经不在五原郡了,这次东宫任职,以后就会留在京城吗?”
杨元庆摇摇头,叹道:“帝心难测,这一次只是临时任命,以后会让我哪里,我确实不知。”
停一下,杨元庆又道:“听说朝廷的注意力已经转到西域,说不定会让我去参与西域战争。”
杨元庆回头向裴敏秋望去,她头戴帷帽,轻薄的纱幔遮掩了脸庞,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裙,微风中显得她风姿卓越,今年裴敏秋已经十六岁,不再像从前那样单薄,苗条而不失女人的丰满。
裴敏秋发现杨元庆在偷偷看她,她一阵含羞,低下头,小声道:“元庆,这次在京城要呆多久?”
这是少女的含蓄,她其实就是在问情郎,何时迎娶她?
“应该会有一段时间,过两天稍微空闲一点,我去拜访令尊令堂,他们喜欢什么?我是说买什么礼物好一点。”
裴敏秋想了想笑道:“其实也无所谓,只要是你送的东西,他们都喜欢,也不要太富贵,裴家不喜欢奢华的东西,只要是你的心意便可。”
“最好还是送他们喜欢的东西,我觉得更有意义,你说说看!”
“那好吧!”
裴敏秋只得无奈地笑道:“我爹爹喜欢读书写字,你可以送一套文房四宝给他,我母亲那边,你可以送一匹绸缎给她,她喜欢紫色,元庆,还有我祖母那边,也要送一匹绸缎,带点富贵气的图纹,这些就够了。”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杨元庆微微笑道。
裴敏秋垂下了头,犹豫良久,小声说:“元庆,明天是我的生日。”
杨元庆愕然,原来明天是敏秋十六岁生日,敏秋若不说,他根本就不知晓,他挠挠头笑道:“那明晚我请你吃饭,为你庆祝生日。”
裴敏秋幽幽地白了他一眼,轻轻地咬一下嘴唇道:“你真不懂人家的意思吗?”
杨元庆真的摸不透她的心,只得苦笑道:“我昨晚一夜未睡,现在头脑里是一团浆糊,比猪脑子还蠢,你就告诉我吧!”
裴敏秋忍俊不住,掩口低声笑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明天就去见我父母,晚上顺便为我祝贺生日。”
杨元庆觉得自己真是白痴了,明天是敏秋生日,她的父母当然要为她庆祝,自己还邀请她去外面吃饭。
他拍拍自己的额头,笑道:“我脑子越来越不懂人情了,那好,明天下午我就去拜望你父母,为你祝寿!”
裴敏秋就怕他有事来不了,见他应允了,心中欢喜,便抿嘴笑道:“那就说定了,不准赖皮!”
“一定来!”
杨元庆从怀中摸出那只北极寒玉弓,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塞在她手心,“这个送给你,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裴敏秋的手被他握住,羞不可抑,扭过头去,不敢看他,但杨元庆送给她的礼物,她却紧紧握在手中。
这时,远处传来杨大郎的喊声,“将军,有人找你,有急事!”
杨元庆一回头,见路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满脸焦急,正是云定兴,原来他回来了。
杨元庆便对裴敏秋道:“我有事情了,你先回府,明天我来见你。”
“嗯!”
裴敏秋心中欢喜,又再次叮嘱他,“你可一定要来,这是我十六岁的生日。”
“我一定来!”杨元庆微微点了点头。
卷八 凌云健笔意纵横 第四十一章 不惹小人
杨元庆一直目送裴敏秋的马车远去,这才调转马头,来到云定兴面前笑道:“云先生这么快就回来了?”
“哎!心中有事,快马加鞭赶回。”
“你不是去五台山请高人,请到了吗?”
云定兴苦笑道:“将军别提五台山之事,听起来着实诡异。”
杨元庆笑问道:“怎么个诡异,说来听听!”
“那个潘上仙推荐他师弟,说他师弟道术高强,即将羽化升仙,齐王便动心,我命去请,结果去了五台山,才知道上清宫的潘上仙在十天前羽化升仙了,说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天人感应,上清宫的子弟都听见宫内有巨响,异香扑鼻,白光闪耀,次日一早,潘上仙的徒弟们去闭关之处,打开石门,只见石洞内有一身衣服,人踪影皆无。”
杨元庆听得荒谬,又问道:“真有这回事?”
“当时有几百个徒弟都同时目睹,山民也说,他们亲眼看见一道白光从上清宫上方飞过,我怀疑是雷电,山民们却信誓旦旦说绝不是雷电,而是一条异常闪亮的白光。”
云定兴表情也凝重起来,道:“如果一两个人说,我不会相信,可几百人都这样说,我也有点信了,或许真有羽化之说。”
杨元庆笑了笑道:“潘老二升仙,那你们齐王岂不是更相信潘老大?”
“确实是这样!本来齐王已经被皇甫诩劝说,对潘妖道淡了一点,可这件事一发生,齐王又对潘妖道敬若神仙,甚至超过从前任何时候。”
杨元庆已大致明白了一点,这个潘诞倒是颇有点手段,自己升不了仙,便让师弟升仙,师弟都升仙了,那他这个师兄离升仙还远吗?这种以妖言惑众之人,是做不了大事,往往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来自己昨天没有把此人杀死,决策是很明智。
云定兴却对潘妖道之事不感兴趣,他更关心自己的前途,他来找杨元庆可是有正事,想到齐王的秘密已被自己掌握,云定兴便忍不住激动道:“将军,私军的情报我搞到了。”
“嘘!”
杨元庆嘘了一声,向两边看了看,他们在路边,人来人往,说话不便。
“你跟我来!”
杨元庆带着云定兴来到一处空地,四周空旷无人,十几名手下远远地替他们放哨。
“你说吧!私军的情况。”
“将军,齐王一共养了五千私军,分为五支,分别驻扎在齐王的五座庄园,其中太原郡两支,长安一支,襄城郡一支,洛阳一支。”
杨元庆眉头一皱,“洛阳一支在哪里?”
“洛阳一支在伊阙县。”
杨元庆这才明白,难怪皇甫诩要在做伊阙县县令,原来伊阙县竟藏有齐王私军。
“这些是谁告诉你?”
“齐王的一名内侍,此人极贪贿赂,他知道不少内情,我花了三百吊钱,问他买到了这个情报,将军如果想见他,我可以牵线。”
杨元庆沉吟片刻,他早就想从齐王府买通一名知情人,却一直没有机会,或者说没有合适者,云定兴提到的这名内侍,倒是一个的机会,可以先见一见此人。
“可以,你给我安排一下,如果可能,我今晚就想见此人。”
云定兴想了想,点头答应了,“好吧!今晚,我带他出来找将军。”

齐王府后院道观内,齐王杨暕长跪在院中请罪,“弟子愚昧,不识仙容,望上仙恕罪!”
杨暕是因为潘诞被杨元庆痛打一事,对他的道术生了一点疑心,再加上皇甫诩的劝说,他便有点冷落潘诞,不料元定兴给他带回了潘诞师弟已经羽化升仙的消息,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潘诞当初就给自己说过,他所学的道术不是搏击,而是窥天地之奥秘,察人间之千年,一旦他悟道,他就能羽化升仙,自己居然因为他被杨元庆所欺,便怀疑他的修行,难道上仙也要弓马娴熟,才能叫上仙?
一觉睡醒,对昨晚北市之事,杨暕已经淡了一点,他此时想得更多的却是如何能通过道术夺得东宫之位,他对潘诞已信奉一年多,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这时,潘诞大徒弟清风快步走出,将齐王杨暕扶起,柔声道:“殿下不必自责,师傅是修道之人,生性淡泊,不记冤仇,殿下请随我来。”
杨暕默默点头,跟清风走进道法,却隐隐听见潘上仙在里间自言自语,“永嘉二年,山贼窃发,上清宫被毁,弟被群贼所伤,几近丧命,吾深为怜之,弟却笑曰;不历七十二劫,焉能成正果,吾弟已得道,吾却为昨日路袭而愤然,可叹!可笑!”
杨暕听得清楚,他不由深为敬之,永嘉二年,那是三百年前之事,上仙昨天被杨元庆殴打,非但不恼,却视为修行,这等修为,自己永远也做不到。
杨暕走进房中倒头便拜,“弟子愚钝,不识上仙精妙,怠慢上仙,望上仙恕罪!”
潘诞眯眼微微笑道:“殿下一介凡人,怎识得道家精妙,我不着恼,但殿下印堂发暗,精神微弱,最近应诸事不顺,我劝殿下多进道殿,以求三清庇护。”
潘诞之言说中了杨暕的心事,他忍不住潸然垂泪道:“父皇欲断我东宫之路,小人猖獗,夺我军权,辱我王冠,弟子忧心忡忡,求上仙解忧。”
潘诞一步步将杨暕引入自己套中,他见杨暕对自己已深信不疑,便知道时机已经到来,长长叹息一声,“去年我就给殿下说过,殿下五行属于木,偏又姓杨,木性太重,当以金破之,殿下还记得吗?”
杨暕点点头,“弟子记得,为此还替五千死士加了兵甲,以增金气,难道还不够吗?”
“殿下是龙子,木性之重,岂能和凡人相比,昔日秦皇以天子之尊,闻金陵有龙气,便派十万甲兵去金陵掘渠,以断龙脉,殿下是天子之子,区区五千人披甲,又怎奈其何?”
“弟子愚钝,望上仙怜我,指一条明路,我必广修殿宇,助上仙修行。”
潘诞要的可不是一两座殿宇那么简单,不过不管他要什么,第一要务就是须把杨暕控制住,将他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潘诞叹了口气,“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情,就算为你泄露天机一二,我也愿意承受天谴。”
杨暕磕了两个头,垂泪道:“师傅明示!”
“你最近屡遭磨难,是因二木压身所致,一木是杨木,二木为乌木,殿下可明白?”
杨暕听到杨木,忽然想到杨元庆,可不就是杨木么?他恍然大悟,但乌木之意他却不解,连忙磕头道:“弟子已明杨木之意,但乌木弟子不知,弟子并不认识乌姓之人。”
“非也!”
潘诞呵呵笑道:“杨木是阳木,生在阳光之下,故殿下看得见,但乌木却是阴木,是小人之木,生在阴暗地下,殿下当然看不见,殿下被这一阴一阳双木压身,正如道家的阴阳二气锁身,殿下怎能不败?”
“弟子大概明白了,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明枪是杨元庆,是杨木,暗箭应是乌木,但弟子就不知乌木何指,望师傅能明示。”
潘诞和杨暕打交道已经一年多,对杨暕可以说是了解透彻,他知道此人愚蠢且多疑,他为了一步步引杨暕入套,可谓煞费苦心,一方面他要让杨暕对自己深信不疑,给自己一世富贵,且能替自己报仇,另一方面,凡是影响杨暕对自己信任之人,他都要除掉。
他知道杨暕极为迷信五行之说,从小就有道士说他木头太重,他母后也常常提起此事,杨暕对自己金木相克的命运已是深信不疑,所以去年他便用这个做文章,谋取了杨暕的信任,今天他还是利用这个做文章,一定要借杨暕之手除掉自己的阻碍,实现自己的终身富贵梦。
潘诞缓缓道:“乌木者,藏身地,万年方成,大多用于厌胜,一般方圆十丈才见其效,殿下可在十丈内搜寻,必有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