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树上挂着九九八十一只金佛,绝妙的是,八十一只金佛都姿态各异,没有一座重复,制作的栩栩如生。
在盂兰宝盆后面是一盏巨大的莲花灯,它也是由太府寺少卿何稠亲手制作,莲花灯非常巧妙地将灯光聚集,映照在珊瑚树和百玉盆上,使整座宝盆通亮剔透,光芒四射,形成了一圈巨大的光环,远远看去,就是光彩四射,佛光鼎盛,将其他两座府宅的宝盆光环完全掩盖,引起了周围民众一片惊叹。
“将军,这座珊瑚宝盆要值多少钱?”杨元庆的几名亲兵好奇地问道。
“这就叫无价之宝,明白吗?”
杨元庆笑了笑道:“这件宝贝天下绝无仅有,你化多少钱都买不到,也只有乐平公主这样的身份才能拥有它,换其他人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杨元庆刚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一个瘦高男子鬼鬼祟祟地靠近了彩台,有些眼熟,他凝神略一思索,忽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靠在坊门对面的无赖头子吗?后来被梁师都找去,他怎么来这里了?
杨元庆的目光注意上了此人,发现此人不是看宝盆,而是关注彩台,他在一根彩台立柱前凝视良久,又低头吩咐两名手下片刻,两名瘦小的手下竟趁人不注意,钻进了彩台下。
杨元庆有点明白了,难道这就是梁师都来找这些无赖的目的?他们是想破坏杨丽华的宝盆吗?
这个时候,杨元庆只要派人抓住这几人,便可挫败这次破坏,但他却想到了齐王,梁师都是齐王的手下,破坏杨丽华的彩台,必然也是齐王的意思,既然是齐王的意思,那么…
杨元庆对亲兵指了指那名瘦高个男子,吩咐亲兵几名,几名亲兵立刻慢慢靠了上去,却不露声色地等待。
杨元庆目光向四下扫了一圈,看见一棵树下有几块青砖,被人用来踮脚,他走上前,脚下踩住了两块青砖。
彩台上,巨大的宝盆前后站着八名公主府中的家丁,腰挺得笔直,挎刀护卫着白玉盆,神情专注,在彩台两边铺着色彩艳丽的幔布,将整座彩台覆盖,装饰得十分华丽。
就在这时,彩台西北角的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杨元庆看得清清楚楚,一股黑烟从西北角冒了起来,非常迅速,整块幔布都燃烧起来了,那两名瘦小的男子从另一边爬了出来,仓惶向人群中逃去。
杨元庆急给手下使了个眼色,四名亲兵向两个瘦小男子猛追而去,而那个瘦高个转身刚要逃,却被杨元庆的其他亲兵从四面八方扑来,将他打翻摁倒在地。
“放开我!”
瘦高个拼命挣扎,杨元庆的亲兵个个武艺高强,将他死死摁住,用一根绳子捆绑起,就在这时,远处的梁师都派来人见情况发生变故,几个京城无赖竟然被人抓住了,都大吃一惊,转头奔去报信。
杨丽华的府门前已是一片大乱,人们惊叫着四散奔逃,火烧蔓延地极为迅速,只片刻,整个彩台都被浓烟笼罩了,烈焰吞没了木台,四名家丁正拼命地将宝盆抬下木台,就在此时,杨元庆出手了,他的脚一踢,两块青砖先后向木台上劲射而去,一块青砖击中了白玉盆,‘砰!’的一声巨响,白玉盆碎裂了,里面装的金砂倾泻而出,一丈高的珊瑚轰然倒塌,摔在木台上,断成七八断,上面的八十一只金佛四散滚落。
这时另一块青砖也射到了,正击中一名家丁的后脑勺上,他一声惨叫,一头栽倒在熊熊大火之中。
大火已经将整座彩台吞没,浓烟滚滚,其他家丁惊慌失措,抱着头跳下了彩台,大火越烧越猛烈,很快便将杨丽华府门前所有的花灯都吞没了。
卷七 小荷初露尖尖角 第六章 小事化大
修文坊内一片大乱,浓烟滚滚,火势滔天,迅猛的烈焰火舌卷向天空,突来的大火使在坊内观灯的上万民众哭爹叫娘,调头向坊门奔逃,你推我攘,互相践踏,哭喊声、惨叫声,哀求救命声响成一片。
大火燃烧极其迅猛,正在杨丽华府门前看灯的裴家三个小娘也被慌乱的人群冲散,裴敏秋独自在看一座寿星巨型花灯,大火迅速蔓延过来时,她被恐慌的人群裹挟着跑了几步,有人踩到她的脚踝,使她一下子摔倒在地。
她慌忙起身,可脚踝一阵剧痛,使她又摔倒在地,这一次不等她站起身,一架足有三丈高,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巨型寿星花灯被烧断了固定绳索,轰然倒下,迎面向她砸来,眼看巨型花灯就要砸中她,裴敏秋无处躲避,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即将扑到她身上,极度惊恐使她禁不住尖叫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将她忽地从地上拦腰抱起,奋力向前方跃去,两人从空中翻滚而过,巨型寿星花灯在他们身后‘轰!’地倒地,激起的烈焰四散喷出,竟使裴敏秋的腿也感到了灼烫。
裴敏秋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她这才发现把她救出之人竟然是杨元庆,可不等她反应过来,杨元庆又抱起她向前疾奔,一连奔出二十几步,才冲出了危险区。
杨元庆在大火蔓延燃烧起来的同一时刻,开始寻找裴家三女,他先看到了裴幽和裴喜儿以及绿茶,她们已经奔到一个安全地带,惟独不见裴敏秋,他心中大急,找了一圈,忽然发现裴敏秋摔倒在地,离他只有十几丈远,一架巨型寿星花灯已被大火点燃,已经开始倾斜,眼前要倒下,杨元庆拼尽了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裴敏秋。
“杨将军,快把我放下!”
裴敏秋见不远处的裴幽和裴喜儿向自己奔上来,可自己还被杨元庆抱在怀中,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急,急得捶他肩膀,要杨元庆把自己放下。
杨元庆这才醒悟,连忙将她轻轻放下,他见裴敏秋左脚落地的一瞬间,眉头忽然一皱,知道她是因为疼痛。
“脚受伤了吗?”
裴敏秋弯腰揉了一下脚踝,苦笑一声,“看来老天不放过我,这一次是真的扭伤了脚踝。”
“敏秋!”
裴幽和裴喜儿奔跑上来,仔细打量她一下,急问道:“你没什么事吧!吓死我们了。”
“万幸,要不是杨将军救我及时,我今天就死掉了。”裴敏秋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感激地向杨元庆看去。
裴幽上前对杨元庆深行一礼,感激之情,流于颜表,“多谢杨将军救我妹妹!”
杨元庆笑着摆摆手,“我怎么能见死不救,不用再谢我。”
这时,杨元庆的手下押着抓到的三名纵火犯上前禀报道:“将军,三人全部抓到!”
杨元庆见这里并不安全,大火连杨达府前的花灯也烧了起来,便对众人道:“大家跟我来!”
他带着众人向十几步外的公主府宅大门走去,府宅门口也挤满了家丁,都在心惊胆战地望着这场突来的大火。
杨元庆上前对一名管家拱手道:“请禀报公主,就说杨元庆求见!”
…
齐王杨暕派人去破坏皇姑杨丽华的盂兰宝盆其实只是一件小事,隋帝杨广在赏赐给杨丽华一支丈许长的珊瑚重宝的同时,也把一支八尺长的珊瑚同时赏给了齐王杨暕,杨暕便用这支珊瑚做成了他的盂兰宝盆。
有了无价宝,便多了争雄心,去年是皇姑的珊瑚宝盆夺冠,那今年呢?杨暕期盼着今年能让他出一把风头,可皇姑杨丽华那里也有一支一丈长的珊瑚,将他的风头死死压住。
杨暕是一个绝不甘心落后之人,从小他的争强好胜就极为强烈,争强好胜本身不是坏事,但为了争强好胜而不择手段,那这个人就有点危险了。
偏偏杨暕就是这种人,他信奉无毒不丈夫,做事不择手段,为了拔得盂兰佛光头筹,他终于决定用一种不光彩的手段破坏皇姑杨丽华的宝盆。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而且他认为,应该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可以让皇姑一无所知,尤其在晚上,藏在汹涌的人潮中,放火更是轻而易举,在他反复权衡利弊后,最终决定让手下得力干将梁师都来做这件事。
梁师都为了加强隐蔽,没有用自己的人下手,而是借用了京城无赖来破坏,原以为这帮人能神不知鬼不觉替自己把事情办妥,不料事情是办好了,人却失手被抓。
这让杨暕极为恼火,梁师都连这点小事情都办不好,他还有什么用?
“你说!你怎么向我交代?”
杨暕重重一拍桌子,满腔怒火,目光恶狠狠地盯着梁师都。
这两年梁师都办事一向得力,替杨暕做了不少大事,从无失手,这件事那个无赖头子王群也信誓旦旦向他拍胸脯保证,绝对没有问题,梁师都也觉得问题应该不大,人山人海围着彩台,除了彩台上八名侍卫外,台下再无人巡逻,应该不会失手,不料最后事情成功了,人却被抓,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道:“此事卑职也觉得有点蹊跷,怎么也想不通。”
“哪里蹊跷?”
“殿下,卑职觉得抓住两个纵火人是有可能,可他们怎么会抓住为首之人?他压根就在外围,没有任何参与,他们怎么会知道策划者是谁?”
“如果是他事先就暴露了呢?”
梁师都叹了口气道:“如果事先暴露,那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得手了,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杨暕眉头紧皱,梁师都说得有道理,当场抓住纵火者是有可能,可是连幕后策划者也一并抓住,是有点奇怪。
“如果他因为被人认出和纵火是一伙而被抓呢?”
梁师都摇摇头,“两个纵火者不是王群手下,他也很狡猾,那毕竟是乐平公主的台子,他便没有让自己的手下干这件事,而是买通了两个外乡人,今天才刚刚认识。”
这到底是怎么会事?杨暕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件事现在不重要,现在的问题是人被抓住了,皇姑会不会知道是自己所为?他怎么交代这件事。
杨暕觉得头大如斗,本来是一件小事,就因为毁了宝盆和死了人,小事情一下子变大了。
杨暕背着手走了几步,终于忍下了这口气,这个梁师都他还有大用,他不想过于责备此人。
“你去把这件事前前后后弄清楚,如果有可能,直接给我杀了那个王群。”
…
杨暕的无毒不丈夫令杨丽华损失惨重,不仅她的无价之宝珊瑚宝盆被毁,几千两的金砂和金佛被烧毁一半,而且她府上的下人还被烧死一人,几百盏花灯毁于一旦,险些把她府邸也烧掉。
但更严重的是,失火造成修文坊的严重混乱,民众争先逃命,互相拥挤践踏,受伤一百余人,被踩死七人,这些帐都要算到她杨丽华的头上,给她的名声造成了极大损失。
杨丽华首先是自省,如果不是自己一时迷了心窍,从众搞什么盂兰佛光,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杨丽华决定承担起所有死伤者的赔偿责任,公开道歉,从明年开始,她绝不再参与这种炫富一样的盂兰佛光。
杨丽华坐在内堂的软榻上闭目沉思,这时她的管家走上前禀报,“公主,他们来了!”
杨丽华从沉思中惊醒,便笑了笑道:“请他们过来。”
杨丽华没有想到杨元庆会出现,这让她很惊讶,同时也很欣喜,一晃两年不见,她很想看一看杨元庆有多大变化,她心中充满了期待。
片刻,杨元庆快步走进了内堂,后面跟着裴家三女,裴敏秋脚扭伤已经好了一点,由裴喜儿扶着她,慢慢前行。
“卑职杨元庆参见公主殿下!”杨元庆上前深深施一礼。
“参见公主殿下!”裴家三女也一起施礼。
杨丽华笑着对裴家三女先点点头,这才回头有些埋怨地问杨元庆,“元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不来见我?”
杨元庆苦笑一下道:“回禀公主殿下,卑职进洛阳还不到两个时辰,准备明后天来看望公主殿下,今天是一场大火,才躲进公主府中避难。”
“哎!”
杨丽华叹息一声,“都怪我起了俗心,参加什么盂兰佛光斗胜,结果惹下大麻烦,明天不知会有多少人来我府上要儿女要父母,这都是我的责任。“
“不是这样,公主不必自责。”
杨元庆摇摇头道:“摆盂兰宝盆,扎花灯的权贵并不止公主一家,那为什么偏偏要要烧公主,公主为何不想想这里面的原因?”
杨丽华一愣,她听懂了杨元庆话中有话,便连忙问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说,这里面有人故意纵火?”
“正是这样!”
杨元庆点点头道:“而且纵火犯我已经当场抓到,公主不想审问他们一下,问一问究竟是谁指使?”
杨丽华大怒,原来是有人故意纵火,她脸如寒霜,重重一拍桌子,喝道:“把纵火犯给本公主带上来!”
卷七 小荷初露尖尖角 第七章 世情冷暖
片刻,杨元庆的亲兵将三名纵火犯提了上来,他们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跪在地上吓得浑身战栗。
“饶命!”
两名瘦小的男子哀声求饶,他们二人身材如侏儒,看起来就仿佛孩子,但实际上已经三四十岁,正是这种身材伪装,他们二人在夜间钻入彩台下,才不容易被人注意,以为是孩童顽皮。
另一名瘦高男子却紧闭双眼,一言不发,他知道闯下大祸,难以幸免,索性不闻不看,做一个哑巴。
“你们三人,竟敢烧本宫的彩台,毁我至宝,罪该万死!”
杨丽华想到她从前皇宫带出的白玉盆被毁,死伤惨重,名声被败坏,她顿时恨得咬牙切齿,杨丽华从不轻易杀人,但这一刻,她却想将这三人碎尸万段。
“你杀我们吧!”
瘦高男子闭着眼睛道:“我什么都不会说。”
两名侏儒男子却磕头哀求道:“此人叫王群,我们是被他指使,我们是汉中人,第一次进京,求公主饶我们一命。”
杨丽华走到他们面前,冷冷问道:“我要知道,是谁指使你们所为?”
瘦高男子哼了一声,却不一言不发,杨元庆走上前,笑了笑道:“知道我为什么会抓住你吗?我看见了你和梁师都的密谈,你叫王群,对吧!”
瘦高男子狠狠呸了一声,又扭过头去,杨元庆却不恼,回头对杨丽华道:“公主殿下,这件事能否交给卑职全权处置?”
“可以!”杨丽华点点头。
杨元庆这才对瘦高男子笑道:“我们做个交易吧!你说出幕后主使者,我让公主殿下饶你一命,放你离开京城,如何?”
瘦高男子低下头,半晌不语,杨元庆知道他已动心,便又继续道:“你也应该明白,有人肯定要杀你灭口,我就算把你放出去,无论于公于私,你都必死无疑,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本帐,你和我无冤无仇,虽然你毁了公主至宝,但公主也不会找你赔偿,所以你只要配合我,我放你走。”
说到这,他的眼角余光迅速瞥了一眼两个侏儒男子,瘦高男子明白杨元庆的意思,直接纵火的人有了,需要再找出幕后主使,他也知道齐王必然要杀自己灭口,人人都有求生的本能,如果能活命,他当然也想求一命,瘦高男子沉声道:“我如果说了,今晚就放我走?”
“可以!”杨元庆答应了。
瘦高男子立刻在杨丽华面前跪下:“公主殿下,今晚之事,是齐王在幕后主使,他派手下梁师都和我们联系,承诺事成之后,给我两千吊的报酬,已预付给我一千吊,如果能毁掉公主殿下的宝盆,他会另付我一千吊,公主殿下,小人句句是实,不敢有半点欺罔。”
“原来是他所为!”
杨丽华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毁自己的至宝,杀自己的下人,败自己的名声,杨暕竟是如此歹毒。
“公主殿下,不如把这件事交给圣上来裁决?”杨元庆建议道。
杨丽华摇了摇头,“对圣上而言这只是一件小事,毁几样东西,死几个人他不会放在心上,大不了赔我几件东西,他不会处罚齐王,我何必去自取其辱?”
“可这件事就算了吗?”
“算了?不!”
杨丽华冷笑一声道:“这件事我会记在心上,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我的厉害,让他后悔今天的所为。”
她一指几名纵火者,吩咐杨元庆,“把他们带下去吧!这件事我不想再问。”
杨元庆给几名亲兵使了眼色,亲兵将几名纵火者提了下去,瘦高男子大声喊道:“你答应我的,今晚放我走!”
“放心,我既然已经答应你,自然会放你走。”
亲兵将他们押了下去,杨元庆又问杨丽华,“公主殿下,可以放了他们吗?”
杨丽华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答应,我怎好让你失信,由你处置吧!我就不过问了。”
杨元庆点点头,走出了内堂,一名亲兵立刻上来请示,“将军,放他们走吗?”
杨元庆回头看了一眼内堂,见杨丽华正在和裴家三女说话,他低声吩咐道:“把他们带到城外宰了!”
“那个瘦高男子呢?”
“也一并杀掉!”
…
发生在中元节前夜的修文坊失火事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杨丽华出钱百万,赔偿大火中的死伤者,同时她向隋帝杨广上书,自担责任,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但对杨广而言,这确实是一件小事,他将杨丽华的奏折压下,不做任何评价,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次日一早,杨元庆带着他的亲兵来到了安业坊杨府前,在杨府前面打广场上搭着一座大棚,那是杨素的灵棚,尽管杨素已经下葬,但灵棚却未拆,供亲朋好友前来吊孝,将在九九八十一天后拆除。
大棚内布满了白色长幔,正中一张长桌上摆满四时果品,供奉着杨素的灵位,百余名僧人在念经为杨素超度,十几名杨府子弟披麻戴孝,跪守在杨素的灵前,这时,内史侍郎虞世基在杨约和杨玄感的陪同下走进了灵棚,虞世基这是第二次来吊孝了,礼数很足。
虞世基文采卓著,擅长书法,他曾在三天内为隋帝杨广写了数百道圣旨,无一错字,而且句句贴杨广之心,杨广竟找不到一处可更改之处,令龙颜大悦,虞世基由此得宠,入阁参与军机要务,成为七重臣之首,权势甚至超过了他的顶头上司内史令杨约。
朝廷虽然有吏部,但杨广却不给他们吏权,而是将吏权给了七名内阁重臣,称为选曹七贵,两年一换,可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会延续,但这一次杨玄感改封礼部尚书,不再成为选曹七贵,实际上就是被排除了内阁重臣范畴,而沉寂了两年的宇文述重获重用,成为选曹七贵。
虞世基是选曹七贵之首,实际上选吏之权完全被他控制,谁上谁下,皆由他一人说了算,他趁机大肆卖官捞钱,越级提拔,私授高位,令朝野沸腾,尽管朝野愤恨,不少人上书弹劾,杨广却充耳不闻,虞世基趁机报复,所有弹劾他之人一律被寻衅削职,从此朝野无人再敢说他坏话。
虞世基虽然为人骄横跋扈,但他的表面文章却做得很好,为表现对上司杨约和故去重臣杨素的尊重,他两次来杨素灵前敬香,虞世基在蒲团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两旁的孝子孝孙则跪下磕头回敬,虞世基随即为杨素的灵位敬上三支香。
“虞使君,这边请!”
杨约陪同虞世基在一旁桌前坐下,虞世基捋须叹息道:“司徒昨日已经下葬,圣上亲自扶灵,皇恩浩荡,我想司徒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了。”
“多谢虞使君两次来吊孝!”杨玄感拱手谢道。
父亲已经去世,杨家也得到了应有的名份,此时他们更关心活人的利益,杨玄感的长子杨峻出任上党县令已经五年,杨玄感想把他调进京中为官,其次他的次子杨嵘在一年多以前因为出言不逊,被革除了齐王府兵曹参军事之职,现在坐在家中无所事事,杨玄感也想为他谋一个职位。
这两件事,虞世基第一次来吊孝时,杨玄感已含含糊糊对他说过了,不说两个儿子的官职都解决,至少虞世基应该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帮忙解决一个,这对他而言,是举手之劳。
“虞使君,上次我说那件事,不知…”杨玄感见虞世基闭口不提两个儿子之事,便忍不住提醒他一下。
虞世基面露难色,“杨尚书,那件事我很难办,我看过令郎的吏部考评,去年考评是中中,德行不著,按照朝廷的规定,必须连续三年考评为上,才能调为京官,至于次子嵘,我会留意,将来如果有合适的职务,我会优先考虑他,杨尚书,真的很抱歉。”
杨玄感心中暗怒,前两天苏威之侄从县尉越级升为礼部郎中,这件事他很清楚,苏威也没送什么礼,就是一个人情,虞世基肯给苏威这个人情,到自己这里却要公事公办,至于次子嵘,那明摆着就是婉拒了,虞世基所说的‘将来’,还不知是何年何月?
杨约在一旁也有点看不下去,这虞世基肯来吊孝两次,面子给足,但真求他帮忙,他却又肯了,难道自己兄长刚去世,世人就对杨家不买账了吗?
“虞侍郎,我内史省不正好有个内史之职空着吗?杨峻才学很不错,就给他这个机会吧!”
杨约是虞世基的顶头上司,但实权却远远比不上虞世基,他只能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希望虞世基能给他个面子。
虞世基沉吟片刻,便笑道:“这样吧!这件事我提请内阁商量一下,如果大家都不反对,我就破格授他内史之职,两位看如何?”
杨玄感和杨约面面相觑,他们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虞世基竟然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杨家吗?还居然来杨府吊孝两次。
就在这时,一名杨家子弟从外面飞奔进来,对杨约附耳说了几句,杨约脸色一变,对杨玄感道:“元庆来了,要进来吊唁!”
卷七 小荷初露尖尖角 第八章 吊孝风波
杨元庆身着孝服出现在灵棚门前,三四十名杨府子弟挡在灵棚门口,目光警惕地盯着他,集结成人墙,不准他入内,杨元庆也不着急,他耐心地等待杨府重要人物出现。
“你们在做什么?”
杨玄奖快步从府门内走出,他飞奔下台阶,将自己的两个儿子从人墙拉出来,对其他杨府子弟厉声喝道:“元庆千里迢迢回来拜祭祖父,你们凭什么拦住他,还不快让开!”
杨约的长孙杨峋上前给叔父行一礼,指着杨元庆道:“回三叔的话,家族会议上有过决定,不准此人参与家主的丧礼,此人已被革除祖籍,我们是遵照家族决定阻拦他入内,并无过错。”
杨玄奖还要再说,杨元庆却一摆手止住了他,“三叔不要再说了,我心里有数!”
杨元庆上前拱拱手道:“我并不是以杨家子弟的身份前来吊唁,我是丰州总管、大利县伯爵、开府仪同三司,以这个身份前来吊唁,可以吗?”
“你可以吊唁,但请你把孝服脱掉!”杨约从灵棚里走了出来。
他冷冷看了一眼杨元庆道:“如果杨总管想拜祭司徒,杨府当然欢迎,但我们希望杨总管以常服来拜祭。”
杨玄奖见叔父刻薄,他忍不住说情道:“父亲在世时最喜欢元庆,他临终也对元庆念念不忘,我们应该尊重父亲的遗愿,让元庆给祖父拜灵,使父亲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叔父,请让元庆进去吧!”
这时杨玄感走了出来,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儿子,三个儿子中就数元庆最有出息,才十八岁便已官封一州总管,伯爵、开府仪同三司,名震天下,可惜这个儿子和他的关系已经恶化,名为父子,但已行同路人。
尽管杨玄感此时并不想见杨元庆,但他也知道,一些事情他无法回避,迟早得面对。
他慢慢走上前,对杨元庆沉声道:“元庆,你去家庙认罪吧!我会说服族人让你返回家族。”
杨元庆摇了摇头,“我今天只是来拜祭祖父之灵,以尽我的孝道,别的事情我并没有打算。”
“那你就休想!”
杨约凶狠地盯着杨元庆道:“不管你用什么身份来,杨府都不欢迎,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饶是杨元庆不想在祖父的灵棚前闹事,但他还是忍不住发作了。
“祖父才六十二岁就去世了,这是为什么,你们想过没有?如果祖父五年前辞官回乡,他就能活到七十岁,甚至八十岁,可是他没有辞官,是他不想吗?不是!是因为你们的无能,你们使祖父无法放心去休养,以至于他为家族劳累至死,可他刚去世,他辛辛苦苦给你打下的根基就被你们毁坏殆尽,内阁七重臣中再无杨家之人,你们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祖父,你们怎么向他交代?”
杨元庆的怒斥声传到了灵棚内,虞世基就站在门后,从帘缝里偷偷向外察看,杨元庆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暗忖,‘看来杨家也并非个个愚蠢,还是有头脑清醒之人,将话说中了要害,可叹杨玄感和杨约都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他们。’
把杨峻调进京,或给杨嵘找份差事,确实是一件小事,杨素虽然已死,但杨约却是内史令,他的顶头上司,杨玄感是礼部尚书,也是朝廷重臣,这两个人的面子加起来,他也不至于拒绝。
他之所以拒绝,是因为他不敢,这次为了一个楚国公的爵位,杨家居然和圣上对抗,触怒了圣上,尽管圣上没有公开表现怒意,还是给了杨家面子,但将杨玄感内阁重臣之位夺走,便足以可见圣上之怒,如果他不知趣地提升了杨峻,或者给了杨嵘职务,那他这个选曹七贵之首就别想再当下去了。
虞世基心里很清楚,他所做的不法勾当圣上都有数,之所以圣上还能容忍他,是因为他没有触犯到圣上的逆鳞,如果他敢帮杨家子弟谋官,那他的新帐老帐都将被一并清算。
虞世基不敢对杨家明说,他以为杨家能懂这里面的微妙,可事实上,杨家人并没有意识到,倒是一个被赶出杨府的庶子看得透,看得明白。
虞世基眼珠一转,心中有了定计,他需要在中间再添一点油,让他们的矛盾再深一点,他们的对抗再激烈一点,绝不能让杨元庆再回到杨家。
他立刻挑帘走出去厉声喝道:“杨元庆,你敢这样欺师灭祖吗?这里有你的父亲,有你的叔祖,你竟敢当面斥责,你这就是不孝,不孝之子,你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你若还有一点点良心,你就立刻跪下,给父亲和叔祖请罪!”
杨元庆的怒斥已经使杨家子弟义愤填膺,更让杨约和杨玄感气得脸色发青,尤其是杨玄感,落选选曹七贵,一直使他郁郁寡欢,是他心中的大忌,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到这件事,偏偏杨元庆当着这么多族人的面,将他血淋淋的伤口揭开了,让他的面子挂不住,再加上虞世基在中间挑拨,杨玄感愈加盛怒,他怒发冲冠,一声怒吼:“畜生,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吗?”
此时的杨元庆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血气方刚的盛勇少年,他心中多了一分理智,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做了他就是莽夫,就是愚蠢之人,被千夫所指,因为他的名声就坏了,不会再有才智之人来向他效力,也不会再有勇猛武将来投奔他。
大隋王朝毕竟还是一个以君为天,以孝为地的社会,他可以和家族针锋相对,在族会上翻脸,却不能对父亲也这样,杨元庆警惕地看了一眼虞世基,他感觉此人的话语里充满了挑拨。
杨元庆冷静下来,他不会和父亲杨玄感当面发生冲突,更不会被虞世基这样的人抓住把柄。
他淡淡一笑道:“父亲,我无意冒犯你,只是有些事情你并不清楚,两年前第一次选贵七曹,你是当选了,但你或许并不知道为什么你能当选,而我很清楚,如果你愿意听,我们可以约个时间,找一个地方,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我会告诉你当年发生的事情,但不是现在,现在有人在居心叵测地挑拨我和杨家之间的矛盾,希望父亲和其他杨家人都能明白这一点。”
虞世基暗叫一声厉害,杨元庆竟然看透了他的挑拨,但他绝不会承认,他立刻怒喝道:“杨元庆,你的不孝任何人都不容,收起你的无知和狂妄,别以为大家会上你的当?”
杨约和杨玄感虽然盛怒到极点,却并不愚蠢,杨元庆的提醒和虞世基画蛇添足般的解释使他们二人立刻反应过来,虞世基确实是在挑拨离间,两人不约而同对虞世基怒目而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高喝:“太子殿下驾到!”
紧接着又是一声高喝:“乐平公主驾到!”
随即大群骑马侍卫簇拥着两辆华丽的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上前,停在他们面前,车门开了,两名宦官将太子杨昭从马车里扶了出来,第二辆马车车门也开了,乐平公主杨丽华从里面走出。
杨约、杨玄感以及虞世基慌忙上前见礼,“微臣参加太子殿下!参见乐平公主殿下!”
“三位重臣免礼!”
杨昭笑着对他们一摆手,目光又落在杨元庆身上,杨元庆也连忙站在十步外向他行一礼,“参见太子殿下!参加公主!”
杨丽华也看见了杨元庆,见他披麻戴孝,显然是来给祖父吊孝,便向他点点头,会心微一笑,她又对杨约和杨玄感道:“今天我和太子殿下相约而来,想想来拜祭一下杨司徒,可以吗?”
杨玄感慌忙道:“公主和太子殿下都是第二次来拜祭微臣父亲,这是杨家之荣幸,殿下请进!公主请进!”
杨丽华却指了指杨元庆道:“我们之所以第二来拜祭杨司徒,是因为杨司徒是杨总管的祖父,我们第一次拜祭已经给了杨家面子,但我们必须也要给杨总管的面子,来拜祭他祖父,所以请元庆陪我们进去吧!”
杨昭也语重心长道:“杨将军为国戍边,力保大隋社稷,无论是孤,还是公主殿下,甚至是大隋天子圣上,都对杨将军心怀感激,我们这次前来为杨将军吊唁祖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圣上的意思,希望杨家为社稷多多考虑,给予杨将军足够的敬重,不要因为族规而让天下人失望,杨内史,杨尚书,请让杨将军吊唁他的祖父吧!”
杨昭虽然口气柔和,但话却很硬,就是在警告杨家不要以族规对抗皇权,这个巨大的压力杨约和杨玄感都感觉到了。
他们对望一眼,面面相觑,乐平公主和太子殿下的同时施压,让他们无法拒绝,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给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这个面子,为一个小小的临时家族决定而同时得罪太子和长公主,这个后果杨家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