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对隋军的感激,同时也是为了继续得到大隋支持,契苾可汗在裴矩的陪同下,亲自进京向隋王朝表示臣服,愿意接受隋王朝册封,隋帝杨广遂册封契苾可汗歌楞为莫何可汗。
为表彰大利城守将杨元庆在大利城之战中的卓越表现,以及联络契苾的功绩,大业元年四月,丰州总管鱼俱罗调升工部侍郎,杨广遂任命杨元庆为丰州总管兼丰州刺史,封开府仪同三司,升爵大利县伯爵,同时赏赐大利城军队绢三十万匹,钱一千万,大利城上下满城欢庆。
卷六 葡萄美酒夜光杯 第二十七章 京城家信
时间到大业二年六月,杨元庆出任丰州刺史已经一年,此时洛阳新都已建成,大隋王朝迁都到了洛阳,改称西京为长安,同时,天下改州为郡,丰州随之改名为五原郡。
大利城之战后,隋王朝加大了对五原郡的开发,驻军由一万增加到两万,并将士兵家属同时迁入,使他们安心戍边,又继续向河套移民,开垦农田,兴修水利,实行军屯,塞上明珠的光彩渐渐显露。
天气已经进入盛夏时节,五原郡的夏天也是格外炎热,天空仿佛下了火,九原县外的官道上被一种半透明状的炙热气息笼罩,走一步便热浪扑面,每一个路人都是大汗淋漓,炎热难当。
九原县也就是原来的五原县改名,北方的九原城也随之改名为乌海城,仿造大利城又重新修筑,增加其防御。
这天下午,九原县外官道上走来一名身高极高极胖的隋军军官,他牵着一匹骆驼,他的盔甲兵器都挂在骆驼上,艰难地,步履蹒跚地向九原县进发,看他的样子,似乎再走一步就会倒毙在路上。
此人便是杨巍,他现在已被升为大利城的上戍主,负责大利城周围的戍堡,也就是原来马绍的职务,马绍已出任乌海城镇将,而大利城镇将由杨思恩担任,他们几个人中变化最大的是胖鱼,他已经抛武从文,任交市副监,主管稽查边境的走私偷税。
杨巍这次来九原县是催要一批夏季军服,同时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要找杨元庆,半个月前他收到一封父亲写来的家信,祖父杨素病重,他想请假回京城探望祖父。
半个时辰后,杨巍终于艰难地走进县城,在阴凉的城门洞中,他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就要晕倒过去。
守门的士兵认识他,连忙拿着水袋奔上,“杨三将军,你喝口水,这是刚打上来的井水,还冰着呢!”
五原郡有三个杨将军,杨思恩被称为杨二将军,杨巍被称为杨三将军,其实大家背后都叫他胖三郎,这也是他从小的乳名。
杨巍一把夺过水袋,咕嘟咕嘟猛灌几口,冰凉的井水使他从头爽到脚,他长长吐了口气,元气顿时恢复,又猛喝上几口,这才把水袋还给士兵笑道:“你们简直太幸运了,竟然能喝到井水,夏天我也申请到你们这里当差,我宁可当一个看管水井的小兵。”
众士兵都大笑起来,杨巍拍了拍送水士兵的肩膀,迈开大步牵骆驼进城,别人骑马他骑骆驼,他二百七十余斤的体重,加上一对八十斤重的大锤,从前骑的马实在是不堪折磨。
杨巍经常来九原县,已经是熟门熟路,很快,他便来到了丰州总管府,虽然丰州在政务上被改为五原郡,但军事依然保留着丰州总管府的职能。
总管府前的拴马桩上系着一群骆驼,骆驼上满载着粟特商人的镶金边圆头皮箱,沉重皮箱子里仿佛装满了财宝,几名身穿白色长袍,头戴圆盘帽的年轻粟特商人正在给骆驼梳理它们挂在长毛上的砂粒。
“你们是从粟特哪里来?”杨巍用学了一年,但还不熟练的突厥语和年轻粟特商人们打个招呼。
“从小史国来,那色波知道吗?”
“哦!宝石的故乡,我知道。”
杨巍将他的骆驼也拴在马桩上,笑道:“是来这里交税吗?交税可是要去大利城啊!”
“不!我们是想买点茶叶。”
“茶叶?”
杨巍笑了起来,给马袋里摸出一包,大约有一斤,递给年轻的粟特商人,“给你!”
“谢谢这位将军!”
粟特商人接过茶叶闻了闻,又取一颗放在口中细细地咀嚼一下,同时仰头盘思这一斤茶叶的价钱,他当然不能白要,对方也没有说是送他,半晌,他从口袋里取出一颗小拇指大的蓝宝石,递给了他。
杨巍也不客气,接过蓝宝石便揣进怀里,现在茶叶贵得要死,他这一斤茶叶在草原上可以换到二十张细羊皮,素昧平生,他当然不会送给这个年轻的粟特商人。
自从一年多以前,杨元庆在突厥上层推销茶叶,结果大获成功,茶叶竟成突厥的奢侈品,去年四月的马市上,杨元庆的几千担劣质茶叶被突厥人一抢而空,使他大发一笔横财。
随着茶叶渐渐在草原上流行,粟特商人也闻到了商机,开始前往中原贩运茶叶,但并不顺利,长安和洛阳的茶叶基本上都被丰州以军队的名义买光,只能去更遥远的江都。
但江都买到的茶叶却不能久放,运到边疆便生霉了,草原人也不认,不少粟特商人亏了老本,他们这才发现丰州的茶叶和他们从江都买的茶不一样,似乎经过某种特殊处理,煮出茶水呈红铜色,这种技术他们学不到,无奈之下,粟特商人只能从丰州官方高价买茶,再运到草原去卖,赚取区区五成蝇头小利,而不是他们梦想中百倍之利。
杨巍走进总管府内,迎面见到长史韦嗣云,韦嗣云是总管府长史,同时也是五原郡刺史,总管府和刺史府的编制属于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军政合一。
韦嗣云出身京兆韦氏名门,是去年从延州司马任上来调来,年约三十岁,长得身材不高,皮肤白净,留有一尺长须,他是一名文官,很善于经营理财,上任一年,协助杨元庆将五原郡治理得井井有条。
早在几年前,韦嗣云便在京城认识了杨巍,彼此都属于名门子弟,两人关系很不错,见杨巍满头大汗,他不由笑道:“这么热的天气居然跑来,你不怕半路被晒成肉干么?”
“只要还有一口气,晒成肉干我倒愿意了。”
杨巍拍了拍肚子,很为自己的肥胖而发愁,他又探头看了看总管房,低声问:“他在吗?”
“在的,马上就好了。”
韦嗣云拍了拍的胳膊,“你等将军吧!我有事先走一步。”
韦嗣云快步走了,杨巍背着手在院子里打转,他心里很担心,父亲在来信上说,祖父病得很严重,不肯吃药,也不见医生,估计熬不了多久,让他回家最后见祖父一面。
杨巍不知等会儿该怎么对杨元庆说,这件事他一直隐瞒着,父亲在来信反复叮嘱他,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杨元庆,可他觉得自己该说,他早就想来了,就是心中犹豫,使他拖了整整半个月。
身后传来脚步声,随即是几名粟特商人的小声哀求,“就再卖一点给我们吧!去一趟草原不容易,一千斤茶叶实在赚不了多少钱。”
“今年的新茶还没有运来,这还是去年的一点存货,实在是不多了,过两个月你们再来,我可以卖给你们三百担。”
杨元庆送几名粟特商人走出房间,一转头,却看见了院子里转圈的杨巍,便笑了起来:“这么热的天跑来做什么?”
“元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可千万别骂我!”杨巍有点底气不足。
“进来说吧!外面这么热。”
杨元庆带杨巍进了总管房,这里是鱼俱罗原来办公的地方,现在由杨元庆使用,房间布置很简单,一只书柜,一张坐榻,坐榻上有两张小桌子,其中一张桌子上堆满了文书。
房间里光线明亮,正中间挂着一幅字,就只有四个字,‘塞上明珠’,字迹苍劲,劲力直透纸背,这幅字裱糊得很精致,还是开皇二十年,太子杨广担任征西大元帅时题的字,一直就挂在这里。
杨元庆走进房间笑道:“正好你又有一封家信,我还准备过两天派人给你送去,好像是你父亲写来的。”
杨巍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浑身颤栗起来,他一下子扶住墙,几乎要站立不住,他已经猜到这封信的内容了。
“你怎么了?”杨元庆见他表情反常,不由奇怪地问。
杨巍‘扑通!’跪倒在地,拼命打自己的脸,放声大哭,“我浑蛋啊!我不该隐瞒你,要不然来得及的。”
杨元庆抓住了他的手,盯着他眼睛问道:“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巍哭倒在地,“我们的祖父…不行了。”
这句话俨如五雷轰顶,使杨元庆呆住了,突然,他猛地一把揪住杨巍的衣襟,恶狠狠问:“到底还在不在?”
杨巍满脸泪水,指着桌上的信喊道:“你看看那封信,你打开它看看,看了你就知道了!”
杨元庆擦去眼角泪水,撕开了信,他展开信迅速读了一遍,他就像变成雕像一样,一页信纸从他手中飘落下地。
…
傍晚,韦嗣云心中不放心,又匆匆返回了总管府,在院子里,他看见了杨元庆,和下午时一样,坐在一块大石上一动不动,杨元庆已经坐了快两个时辰。
韦嗣云叹了口气,上前劝他,“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去,将军请节哀顺变。”
半晌,杨元庆道:“韦长史,我托你一件事。”
“杨将军请说,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答应你。”
“你代我处理两个月的政务,我想回一趟京城,给祖父送九七。”
韦嗣云默默点头,“你放心吧!我会把事情做好。”
停一下他又问,“那将军什么时候回去?”
杨元庆又沉默了片刻,“我明天再把军务安排一下,后天一早走。”
卷七 小荷初露尖尖角 第一章 中元前夕
一轮皓月,清光四射,照进绿杨丛中,露出一角小亭,朱栏曲曲,湘帘半卷,栏杆上却倚着一个小女子,梳着双环望月髻,画眉如远黛,双眸似秋水,手中执一柄轻罗小团扇,徐徐挥动,仰起了粉脸,娇态憨憨地望着天际明月。
在她身后不远出现一个比她年纪稍长的绣衫少女,悄悄分花拂柳,从小亭背后踅入亭中,掩到小女子身后,举起一双粉掌,蓦地掩住了小女子双目。
她吓一跳,娇嗔道:“又是幽姐,总是喜欢悄没声息地捉弄人!”
绿衫少女放下手,吃吃地笑了起来,“敏秋,你瞧瞧是谁?”
裴敏秋一回头,见不是一向喜欢捉弄人的裴幽,倒是老实文静的裴喜儿,不由奇怪地笑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刚从幽姐那里来?被她染了调皮性子。”
“我可不敢去见她,就像欠了她几百吊钱似的,这两天脸拉得多长,还调皮呢!不掉层皮就不错了。”
裴敏秋也想到了裴幽一脸阴沉的模样,不由掩檀口一笑,忽地又想起她婚姻的不幸,连忙止住笑,问裴喜儿,“听说你今天去相亲,结果怎么样?”
“别提了,虞家说今天京城有送殡,取消了,祖父也生了气,反正这件事就黄了。”
裴喜儿的祖父是裴蕴,但裴喜儿却一直住在裴矩的府中,和一群裴家女子一起学习文学礼仪,和敏秋的关系最好。
“谁的送殡这么隆重,居然连相亲都取消了?”敏秋一脸惊讶地问。
裴喜儿微微冷笑,“傻丫头,你还不懂吗?这家虞家找的一个借口罢了,也正好呢!虞家那三公子和他父亲一样飞扬跋扈,这样我倒称心。”
敏秋却有点心不在焉,又低声问:“是楚国公的送殡吗?”
“好像是,我没有留意。”
裴喜儿瞥了她一眼,敏秋对丧事的关心居然超过自己婚事,她心中有点不高兴,便起身道:“夜深了,我得回去了,你一个人纳凉吧!”
敏秋见她动了小心眼,便上前挽住她胳膊笑道:“你这死丫头,你自己说取消相亲称心,我才不多问,后天是中元节,听说有盂兰盆灯会,还有百戏,我们一起瞧瞧去。”
“嗯!我倒想去,就怕长辈不准。”
“族规只是说寻常不可夜出,明晚是中元夜,我们只要给长辈说一声,就应该没事了,再叫上幽姐。”
“嗯!”
两个少女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
七月十五是佛教的盂兰盆节,又是道教的中元节,同时也是民间的鬼节,无论是佛道盛会,还是民间节日,中元鬼节总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地官考校之元日,天地集聚之良辰,这一天各种异珍盛于佛寺,百戏游行,盂兰盆灯会大放异彩,热闹异常,是继上元夜后,又一个民间的观灯盛会。
尤其信奉佛教的权贵世家,这一天也是他们虔诚修佛的日子,很多朱门大户门前都会放置盂兰盆,各种珍宝置于其间,挂上灯火映照,在夜间显得璀璨夺目,光环耀眼,民间称之为佛光。
这个时候,来各大权贵府门前观珍宝灯,也便是京城民众的一大乐趣所在,不知不觉,评定谁家珍宝第一,谁家佛光最盛,也成了市井百姓们乐此不疲的话题,年年岁岁节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
乐平公主杨丽华也同样笃信佛教,尽管她平时清淡朴素,亲近自然,但盂兰盆节,她不能免俗,她也会不惜拿出压箱底的珍宝珠玉,将她的盂兰盆好好装饰一番,以求佛光耀盛。
杨丽华的盂兰盆是一座直径一丈的白玉大盆,这本身就是一件无价之宝,是北周皇宫之物,盆中以金砂为米,以翡翠为菜,再置放一株三尺珊瑚,上面挂满了珠宝翠玉,最后挂几盏佛灯映照,整个盂兰盆就格外地金光璀璨,佛华夺目,去年被民间评为京师盂兰第一盆。
在主盂兰盆四周,还要摆放十八只小盆,里面却是真正的四季鲜果,米饭佳肴,以供地官押解的饿鬼来就食,这一天,天地感应,人鬼同乐。
杨丽华在大殿里亲自装饰她的盂兰盆,却见坐在一旁的太子杨昭愁眉不展,不由笑道:“昭儿,你来京城一趟不易,应该展颜欢笑才对,让你父皇母后欣喜,怎么我见你三次,三次都是愁容满脸?”
杨昭在去年二月正式被册封为太子,已经一年半,他非但没有变瘦,反而愈加肥胖,现在连走路都不能,必须要侍卫扶持,每次杨广和萧后见他,都会不喜,杨广索性命他镇守长安,非诏不得入京。
今年杨昭是四月进京朝觐父皇,已经在京城住了三个月,眼看就要期满回长安,他不想回去,便一次次请求父皇,让他在京城多住几月,但杨广只是不准,无奈之下,他只能来求皇姑替他说情。
杨昭叹了口气道:“皇姑,我觉得很奇怪,哪有让亲王留在身边协理国事,却让太子远镇地方的道理,和从前皇祖父完全反过来,和历朝历代的礼制也不符,我虽然不能带兵打仗,但处理朝务,协助商议军国大事却没有问题,我就不明白,既然不想让我参与国事,又何必封我太子,直接册封他不就行了。”
杨昭的话中颇有怨气,他镇守西京,整日无所事事,他的兄弟齐王杨暕却能每天上朝听闻国事,甚至一些军国大事也能发表意见,完全颠倒了,就像他是秦王,而杨暕是太子一样。
杨丽华明白他的处境,便微微笑道:“你父皇是好意,知道你身体不好,让你在西京静养,调理身体,一则你父皇还是壮年,等他年长体衰,他自然会召你来协理政务,二则齐王这两年变化很大,积极向上,你父皇也想找点事情给他做,让他彻底摆脱纨绔之气,所以让他上朝,参与政务,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是你自己多心了。”
“哼!他能摆脱纨绔之气?”
杨昭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做的那些事,能瞒住父皇,可瞒不住我,他…”
杨昭见皇姑目光凌厉,便不敢再说下去了,半晌,他叹息一声,岔开了话题,试探道:“皇姑,今天是杨司徒出殡,仪礼极为隆重丰厚,父皇还赠他太尉公,弘农等十郡太守之衔,我在长安听到传闻说,杨太尉是被父皇逼死,如今看来,此言谬也!”
杨丽华没有理他,取个玉西瓜挂在珊瑚枝上,她觉得很不满意,和去年一样,没有新意,便吩咐左右心腹侍女,“去把我华宝箱中的八十一尊小玉佛拿来。”
几名侍女答应一声,转身去了,杨丽华索性把全部珠宝都从珊瑚枝上摘下,杨昭见身边侍女都不在了,又低声道:“听说杨家对父皇颇有怨言,把杨司徒遗体藏在冰窖里四十九天才肯下葬,还说人走茶凉,父皇对死人隆重,却对活人凉薄。”
杨丽华淡淡一笑,“我对杨家没有兴趣,你不要给我说这些。”
“皇姑这话有点言不由衷吧!”
杨昭笑道:“去年杨元庆丰州大捷,众臣都认为杨元庆年轻,不宜高封,父皇也只想封他丰州副总管,圣旨都下了,皇姑却三次上书,力排众议,硬逼父皇改了圣旨,如果皇姑对杨家无意,为何会这样做?”
“杨家是杨家,元庆是元庆,这是两回事!”
说得这,杨丽华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昭儿,你好歹是太子,一国储君,你应该心怀社稷,悲悯天下苍生,怎么变得像女人一样,整天说这种街头巷尾的无聊事,难怪你父皇会对你失望,连我都不喜欢你了,昭儿,你真的有点变了。”
杨昭胀得满脸通红,他低下头,良久,他叹息道:“我不想变,可久居西京,听闻不到国事,能知道这些已经是大幸,否则我只能斗草看猴戏,要不就是玩角抵,看幻术,听歌赏舞,要么我还能做什么?”
越说越伤感,杨昭忍不住潸然泪下,杨丽华注视着他,眼光渐渐变得柔和,露出一丝怜悯之意,她叹口气道:“好吧!我去给你父皇说说,让你再住几个月,有时间,你也要去多问候父皇母后,博以孝道,你是他们长子,他们会喜欢你。”
杨昭喜极而泣,只要皇姑肯替他说话,他就能留下了,他心中感激万分,却站不起来,只得躬身谢道:“多谢皇姑,侄儿铭记于心。”
杨丽华见他居然站不起来,心中又是遗憾又是可怜,轻轻摇了摇头。
…
时间到了七月中旬,已是初秋时节,白天虽然依旧炎热,但早晚却渐凉,路人也尽量选在上午和傍晚赶路,以图凉爽。
相比较长安,洛阳的官道更加宽阔笔直,路土夯得非常紧密结实,官道修好两年,依旧寸草不生,而且一路行走,并不像关中道路那样扬尘,两边种满了高大的树木,此时正是处暑,秋老虎发威,可这条官道上却树荫浓密,凉风习习,空气中含着一丝清凉水分。
这天下午,洛阳以西的官道上走来一行人,正是回京奔丧的杨元庆一行,一共只有十三人,除了元庆和杨巍外,还有元庆的丫鬟绿茶,另外还有十名亲兵随行。
隋制中并没有什么亲兵的规定,但可以有随从,随从的多少也是根据官爵等级而定,等级越高,随从越多,在杨元庆的官职中有一个重要的勋职,开府仪同三司,中间最关键就是‘开府’二字,在北魏,这就意味着能够自建军府,故名开府,在大隋,军府是不能自开,但开府却意味着可以独立建府,可以有随从家丁,所以杨元庆带了十名亲兵也并没有越制,相反,这还是一种低调的表现,大户人家主人出行,随从都不止十人。
杨元庆也是第一次来新都洛阳,在路上走了二十天,他的悲痛之心也渐渐淡去,只留下一种刻骨的伤感,藏在心中,开始是一路沉默,进了关中后,他也有了一点谈笑,尽量缓解大家旅途的压抑。
他见杨巍一路郁郁寡欢,知道他是因为歉疚自己,如果他不隐瞒半个月,他们在接到第一封信时便及时赶回,说不定还能最后见到祖父一面。
杨元庆已经劝他几次,信在路上要花费很多时间,就算他们马不停蹄赶路,也来不及,可不管怎么说,杨巍总是心结难解,杨元庆也不想再劝他。
杨元庆一直在留意两边的大树,他见一路大树都是新植,心中暗叹,古时不比后世,移植大树的成活率极低,所以又有‘人挪活,树挪死’之说,移植十棵方能成活一棵,这一路几十里都是浓密大树,少说也有万株以上,这需要花费多大的人力物力?
他在五原郡也听说洛阳新都修得奢华无比,本来还有点不信,因为杨广下旨,修新都务必求简,可现在连一条官道上的树都种得如此奢侈,其他的工程便可以想象了。
杨元庆心中明白,这就是杨广的做事风格,喜欢做大手笔的事,出手阔绰,和先帝的节俭完全不同,自己祖父、宇文恺他们修建新都,杨广是时时掌握进度,如果不是他默许,新都怎么敢修建得如此华丽壮观。
“公子,这空气中总有一点湿意,是不是因为靠近黄河?”小丫鬟绿茶在一旁笑问道。
绿茶跟了杨元庆近两年,今年十三岁,梳着双丫角,穿一身薄绸绿衣裙,聪明乖巧,善解人意,杨元庆也颇为喜欢她,她长得谈不上美貌,但长一张圆脸,乖巧可爱,尤其她身材娇小,却骑一匹雄壮的高头骏马,显得不太协调,她和骑骆驼的杨巍一路都是旁人注视的焦点。
旁边一名老者听见了她的疑问,便笑呵呵替杨元庆回答:“小姑娘,这可不是黄河的水汽啊!”
“那老人家,这是哪里的水汽,这么清凉?”绿茶扭头笑吟吟问道。
老者一指远处一条漫长黑线,笑眯眯道:“姑娘看见那条黑线没有,那就是会通苑的围墙,也就是皇帝的苑林,周围两百里,里面有一片方圆十几里的人造湖,据说湖里还有蓬莱三岛,里面亭台楼阁都是用宝石和美玉造成,我们现在感到的水汽就是从那边湖面吹来。”
“啊!皇帝那么喜欢湖,还不如搬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那边有乌梁素海,那个才是一望无际,保证他喜欢。”
杨元庆轻轻在她头上敲了一记,笑道:“进了京城别乱说话,尤其更不能乱说皇帝,小心抓你进大牢。”
绿茶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多说了,这时,身旁老者一指远处笑道:“你们看,京城到了!”
杨元庆也看见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庞大新城沐浴在阳光之下,大气壮丽,气象万千,大隋的新都洛阳,这是大业二年的七月,他杨元庆又回来了。
卷七 小荷初露尖尖角 第二章 冤家路窄
时隔两年,杨元庆又一次回到大隋王朝的都城,这却是一座崭新的都城,被洛水一分为二,是天下第一壮丽富庶的大都市。
他们一行人是从定鼎门入京,定鼎门也就相当于长安的明德门,是洛阳的主城门,进了定鼎门,一条笔直的大街便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定鼎门大街,道路宽阔,相当于长安的朱雀大街,一直通向皇宫。
大街两边是一望无边的坊墙,黑瓦红墙,极尽帝王气象,此时正值日暮,天还没有黑尽,空气中凉风习习,一洗中午的炎热,也是洛京居民出来活动纳。
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一辆辆精美华丽的马车飞驰而过,和衣着朴素的长安相比,洛阳人却明显多了几分华丽的色彩,女人大多身着绮罗,头梳高髻,步履芊芊,仪态娇娆,而男子也大多衣锦着身,头戴乌纱笼帽,身高体胖,器宇轩昂。
洛阳本身并不是富庶之地,为增加洛阳繁华,杨广在新都建成之初便下令,迁天下数万富豪居于洛阳,这样便显得大街上富贵气息十分浓厚。
他们刚进城门却听见身后一声高喊,“前方闲人闪开!”
马蹄声如雷,一群年轻男子风驰电掣而来,个个鲜衣怒马,头戴金冠,手执宝雕弓,身旁跟着大群猎犬,咆哮奔跑,吓得路人跌跌撞撞,四散奔逃,稍微慢一步,便被猎犬一口咬中。
杨巍的骆驼身体颇大,腾挪地方稍慢一点,被一条豹纹獒犬一口咬中后腿,疼得骆驼一声长鸣,身体一歪,险些将杨巍掀翻在地。
杨巍原来在京城也是一个跋扈的纨绔子弟,在边塞磨砺两年后,纨绔之气尽去,多了几分勇烈,被称为拼命胖三郎,顾名思义,也是个脾气极为火烈之人。
杨巍尤其痛恨这些轻薄子弟,天子脚下,竟敢纵马狂奔,纵狗咬人,连他的宝贝骆驼也居然被恶犬所咬,他心中大怒,拔刀要追去屠狗,却被杨元庆一把摁住他的胳臂。
杨元庆的目光盯住了其中最左边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的身影竟是如此熟悉,似乎就是杨家二公子杨嵘。
此时恶犬的主人被杨巍的拔刀动作吸引,回头怒视,恰好和杨元庆双目相视,他们二人都同时愣住了。
冤家路窄,此人竟然是宇文智及,宇文述的三子,两年不见,他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目光更加阴鹜,使他长而白皙的脸上挂满了刻薄。
当宇文智及看到杨元庆的一瞬间,他眼中的阴鹜变成怨毒,他的左腿曾经在两年前被武举落榜人打断,虽已痊愈,但变得稍微短了一点,使他走路微跛,毁了他的仪表,是他平生最恨之事,而仇人就是眼前的杨元庆。
宇文智及勒住了战马,目光像毒蛇一样地盯着杨元庆,其他鲜衣子弟纷纷勒马,一起调转马头,这群年轻男子大多十七八岁,每人都手执长弓,腰佩宝剑,锦袍玉带,个个盛气凌人,他们对望一眼,慢慢围了上来。
绿茶有些害怕,躲在了杨元庆身后,杨元庆的十名亲兵一齐列马而出,手按刀柄,毫不畏惧地迎视对方,这十名亲兵都是大利城血战中表现最优秀的战士,也都是十八九岁,个个身材高大魁梧。
杨元庆笑了笑,“两年不见,宇文三公子别来无恙乎?”
“哼!蒙你所赐,我过得很好。”
宇文智及的语气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在我家后院,我做一只草人,每天我都会一刀将他脖子砍断,你知道那草人叫什么名字吗?他就叫杨元庆。”
杨元庆的亲兵大怒,纷纷拔刀,杨元庆手一摆,止住了他们,他远远又看了一眼貌似‘杨嵘’的那个人,那人躲躲闪闪,不敢露面,尽管他想隐藏,还是被杨元庆认出,正是杨嵘,祖父尸骨未寒,他便跟这群轻薄子弟出猎,好一个孝子贤孙。
杨元庆心中冷笑一声,目光转回,也淡淡对宇文智及笑道:“杨某的人头一直在丰州,既然宇文公子有兴趣,为何不来丰州取?却对一个草人泄怒,这就是野破头家的传统吗?”
野破头也宇文智及家族的祖姓,也是宇文家的忌讳,最恨人提这个名字,宇文智及顿时怒火高炽,刚要大骂,旁边却骑马上来一名年轻公子,“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此人年约十八九岁,容貌英俊,目光傲慢,他姓夏侯,名俨,是内史侍郎虞世基继子,是虞世基的继室孙氏和前夫所生,极被虞世基宠爱,虞世基现在是杨广身边第一红人,他的三个儿子自然也是当朝贵公子。
夏侯俨头戴金冠,身着武袍,上身又束有一领金丝银甲,手执一把画眉弓,长身玉立,显得潇洒倜傥,他是这一群人的首领,冲在最前面,刚才宇文智及的话他没有听见。
此时,周围围观的民众越来越多,居然有人敢和京城的鲜衣十八郎抬杠,引起了四周民众的极大兴趣,连守门的士兵也纷纷跑上城楼,从城头向下看热闹。
夏侯俨慢慢催马上前,上下打量一眼杨元庆,回头问宇文智及,“三哥,这个边军是谁?”
宇文智及盯着杨元庆一字一句道:“他就是自称我大隋天下第一箭的杨元庆。”
杨元庆名头很响,但大多人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夏侯俨长长的‘哦!’了一声,周围围观民众也是一片惊呼。
夏侯俨拱手笑道:“原来是杨将军,久仰大名了。”
他的目光却落在杨元庆腰间,看见了那把黑玉剑柄的盘郢天子剑,夏侯俨是一个极为狡猾之人,他知道宇文智及和杨元庆有仇,但他却不想参与,尤其杨元庆腰间有天子剑,若打起来,他们会吃亏。
杨元庆见他颇为客气,也拱手还礼,“在下杨元庆,微末之名,不足挂齿。”
他不想认识此人,又对宇文智及笑了笑,“宇文公子没有什么事,那我就告辞了!”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杨嵘,回头对杨巍和手下道:“我们走!”
一行人在众少年虎视之下离开城门口,宇文智及恨得牙根直痒,却又拿杨元庆没办法,更重要是,人人都知道他和杨元庆有仇,他却放走了此人,众目睽睽,这个面子他无论如何拉不下。
“豹虎,上!”他忽然对自己的猎犬一声令下。
他的猎犬是一只獒犬,背高三尺,肌肉强健,体格长得极大,尤其性子凶狠,在宇文府需要用生肉来喂养,听到主人的命令,它低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血盆大口张开,露出锋利森白的牙齿,一跃而出,吓得四周围观人一片惊叫,连滚带爬向两边奔逃。
豹纹獒犬向杨元庆扑追而去,其他几十只猎犬也跟着咆哮追了上去,它们的主人却不制止,大笑着鼓动自己的猎犬去追咬。
杨元庆蓦地回身,张弓一箭,箭力强劲,从豹纹獒犬的口中射入,箭透脑而出,又射穿了另一支猎犬的身体,两只猎犬厉叫一声,倒地而死,他的十名手下同时发箭,十支利箭纷射猎犬,只听猎犬刺耳的尖叫声一片,瞬间狗尸遍地,最后几只猎犬被吓得夹着尾巴逃回,胆怯地躲在主人的马后,低声哀鸣。
杨元庆冷冷看了一眼宇文智及,催马而走,将一群少年惊得目瞪口呆,俗话说打狗欺主人,有人却敢当面杀他们的猎犬,宇文智及气得脸色发青,拳头捏得咯咯直响,眼睁睁地看着杨元庆走远。
夏侯俨却饶有兴致地望着杨元庆的背影,眯起眼自言自语,“此人倒有点意思。”
…
“元庆,你应该让我来杀,我一锤一个把那些恶狗全拍死,看它们再敢咬人。”走了几里,杨巍依旧恨意未笑,直舞大锤。
“你就这点出息!”
杨元庆瞥了他一眼笑道:“有本事你把那些人全锤趴下,我就算你狠。”
“那些人都是权贵子弟,凭我一人,我还惹不起。”
杨巍叹了口气,忽然,他眉头又一皱,“我看见一个人有点像是嵘老二,元庆,是他吗?”
“或许是吧!”
“这个该死的,祖父刚去世,他就开始走马打猎了,还有一点孝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