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图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翻身上马,喝喊一声,“跟我去追!”
五百突厥精骑跟随着阿拉图,向西北方向追去,骑兵风驰电掣,纵马狂奔,阿拉图心急如焚,若被可敦逃掉,可汗回来他无法交代。
他们顺着马蹄印一路疾奔,追出一百余里,这时,他们已经看见了远处的几个黑点,突厥骑兵们大喜,纷纷加快速度狂追而去。
此时,义成公主已经晕过去了,尉迟绾为保护义成公主,已经几天几夜未合眼了,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又骑马奔行一百余里,已经渐渐支持不住,她们骑马的速度越来越慢。
出尘见突厥人越追越近,眼看她们功败垂成,她心中大急,急喊道:“加快速度,他们追来了!”
尉迟绾脸色苍白,浑身冒冷汗,她咬紧嘴唇,猛抽一鞭战马,不料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从马车栽下,义成公主也跟着掉下马。
出尘大急,对阿思朵喊道:“我们一人带一个,快走!”
阿思朵心里明白,肯定跑不过对方,她摇摇头,“你带着公主走,我来挡住他们!”
“可是…尉迟怎么办?”
阿思朵看了一眼,不由心乱如麻,就在这时,南面草丘上也出现了一队骑兵,约三百余人,出尘一眼认出,是杨元庆的亲兵队,为首大将银盔铁甲,手执虎牙刀,正是杨元庆手下大将苏烈,她喜极大喊,“阿思朵,我们得救了!”
阿拉图渐渐放慢马速,他看见了前方隋军大旗,是赤鹰旗,那是丰州军的旗帜,原来是杨元庆救走了可敦,他心中叹了口气,一挥手,“回去吧!”
几名军官愕然,连忙道:“可时,隋军比我们人少。“
“你们没看见吗?是杨元庆的旗帜,杨元庆很可能就在军中,你们谁敌得过他,连我都是他手下败将。”
杨元庆威震草原,突厥人都十分惧怕他,追击的勇气消失了,他们调转马头,跟着阿拉图返回了大营。
卷十 高丽鼙鼓初响起 第九章 帝心生嫌
就在突厥大营乱作一团之时,乞伏泊湖畔,隋帝杨广为突厥始毕可汗举行了盛大的册封仪式,正式册封他为突厥新可汗,赐金戟二十架,以示尊崇,杨广随即在六合城举行国宴,招待始毕可汗。
始毕可汗态度卑敬,在杨广面前始终以臣自居,不敢有半点无礼,大殿内乐声悠扬,一队舞姬正轻歌曼舞,正五品以上官员皆坐在两边,不时交头接耳,低声私语,这次竟然只有始毕可汗一人前来,而义成公主却没有见到她的身影,这有点不符合礼仪,启民可汗既然去世,那义成公主就是突厥的皇太后,地位更加崇高,为何不来拜见皇帝陛下?
但也有大臣明白突厥的风俗,恐怕义成公主当不了突厥皇太后。
隋帝杨广和萧后坐在宴席正中,始毕可汗坐在左首第一位,而尚书右仆射兼突厥使裴矩则坐在右首第一位,坐在裴矩身边便是杨元庆,倒不是因为他的丰州总管身份,而是他已被封为突厥副使。
始毕可汗虽然年轻,但做了可汗之位后,他便自然有了一种王者尊严,尽管他内心深处对隋王朝充满敌意,恨不得提兵大举进攻隋朝,但他心里却明白,以突厥现在的实力,还不是隋王朝的对手。
更重要是他还没有坐稳突厥可汗之位,突厥内部的亲隋派不会同意他侵隋,尤其亲隋的金刀驸马乌图,手中也握有十几万精兵强将,一旦他入侵隋朝,乌图毕竟会进攻他空虚的后方。
他还需要韬光养晦几年,解决完突厥内部的敌对势力后,再寻找机会对付大隋,始毕可汗打定主意,他频频向杨广敬酒,言语间充满了对大隋的臣服和恭敬。
“父汗常常告诫我,突厥能有今天,完全是大隋圣天子可汗给我们的恩赐,突厥愿世代为圣天子可汗之臣,以报答大隋对我们的恩赐,只恳请圣天子可汗怜突厥贫苦,准许突厥牧民和大隋边民自由贸易,用我们的牛羊皮毛换取大隋的粮食、茶叶和日用品。”
始毕可汗的态度很恭敬,但用意却很明显,就是要求隋朝放开贸易,为他获得大隋的战略物资创造机会。
杨广心里明白,他怎么可能放开贸易的口子,便呵呵笑道:“突厥是朕的臣子,朕怎会不怜惜突厥之民,朕会下令,将每年一次的春季贸易改为春、夏、秋三季贸易,另外再增加张掖边集,同时扩大官方贸易,这样应该能满足突厥的需要了。”
始毕可汗见隋帝毫不松口,心中无奈,只能举杯谢道:“圣天子可汗对突厥之恩,微臣铭记于心,臣敬陛下一杯!”
两人饮了杯中酒,这时,萧后不见义成公主,便低声对杨广说了两句,杨广心中也有点奇怪,笑问道:“请问可汗,义成公主为何不来见朕?”
始毕可汗连忙道:“义成公主因为伤痛父汗过世,身体欠佳。不能长途跋涉,便留在牙帐未来。”
杨广点点头,“原来如此,真是为难她了。”
始毕可汗趁机道:“陛下,按照突厥之礼,微臣当再娶义成公主为妻,微臣愿再立义成公主为突厥可敦,望陛下成全臣的一片赤诚之心。”
他声音较大,大殿内一片哗然,如果是隋文帝时代,或许不会太惊讶,那时九成以上高官都是鲜卑人,鲜卑人也同样有这个风俗,父娶子媳,子娶母后,这都是很正常,这也是唐高宗李治为什么迎娶武则天,唐玄宗李隆基为什么再娶儿媳杨贵妃的根本原因。
而现在经过杨广数年的调整,五品以上高官基本上一半都是汉人,而且都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他们对这种父死娶母,有悖礼教的风俗无法接受,连萧后也难以接受,她低声对杨广道:“可以另册公主。”
她的意思是再从宗室里选一名公主,北嫁回纥,杨广沉吟一下便笑道:“新君当娶新妇,朕另册封公主,许配以君,如何?”
始毕可汗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冷冷道:“臣并非为男女之欲,只为礼制,义成公主在突厥多年,深得突厥之民爱戴,封她为可敦,乃是突厥之民众望所归,臣是为突厥数百万人民之请,来恳请圣天子可汗成全,陛下为何不体恤突厥礼制?”
说到最后,他语气里已隐隐带有威胁之意,令杨广心中略略有些不悦,他沉吟一下道:“册封义成公主为突厥新可敦也并非不可,但这也是大隋礼制,朕和大臣们商议一下,再答复突厥。”
“臣期待圣天子可汗的成全!”
这时,杨广看到了杨元庆的眼色,便将话题转到另一件事情上,淡淡笑道:“朕听说高丽有使臣在突厥营地,这是为何?”
始毕可汗心中一跳,隋帝怎么会知道?他立刻冷笑道:“高丽小国狂妄自大,竟想联络突厥攻打契丹和奚,被臣断然拒绝,为表示臣的诚意,臣愿把高丽使者交给陛下处置。”
杨广眯着眼睛笑了,“朕确实很想见一见高丽的使者。”
…
大隋的国宴要举行三天,当夜幕渐渐降临,第一天的宴席散去,众人便回到了各自的营帐,杨元庆刚回到自己大帐前,一名亲卫上前道:“苏将军派人来了!”
杨元庆精神一振,这必然是苏烈带来了义成公主的消息,他快步走进营帐,一名士兵单膝跪下道:“启禀总管,苏将军命小人前来报信,已经接到二夫人和义成公主,二夫人已将义成公主成功救出。”
杨元庆大喜,他一直很担心出尘的安全,他原本是让出尘送信,有可能的话,再救义成公主,不能勉强,没想到她这么能干,竟然能把义成公主救出来,令他无比振奋,他又想起尉迟,便问:“除了义成公主还有别人吗?”
“回禀总管,除了二夫人的义成公主,还有一名女护卫,另外,突厥的公主也跟来了。”
杨元庆一愣,突厥公主?他随即明白了,这一定是阿思朵,难怪出尘能救出义成公主,必然是得到了阿思朵的大力帮助,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感激之情,但又有一点疑惑,阿思朵也跟来了,难道时间过去六年,她还没有嫁人吗?
“她们现在在哪里?”
“回禀总管,按照总管的吩咐,苏将军已派出一队弟兄,走榆林道护送她们回丰州了。”
杨元庆一颗心放下,这时士兵又道:“还有一件事,要向总管禀报。”
“什么事?”
“我们在回来时,遇到了一名突厥使者,他说是奉驸马乌图之命来给总管送信。”
杨元庆点了点头,他也正疑惑乌图怎么没有消息,现在果然来了。
“使者人在哪里?”
“在外营等候。”
杨元庆走出帐外,取出自己的通行牌递给亲卫,“去一趟外营,把突厥使者带来。”
…
六合城御书房内,杨广正在接见被侍卫看押着的高丽使者乙支文德,他看了一眼这位模样颇为狼狈的高丽重臣,冷冷道:“高丽王从来不肯来见朕,却肯派使臣来见突厥,朕不会杀使,你回去告诉高元,正是因为突厥诚心尊奉大隋,所以朕才亲自来草原见突厥可汗,如果高丽也能像突厥一样,报答大隋的养育之恩,朕也会像待突厥一样善待它,明年新年,朕希望高元本人来洛阳觐见,如果他胆敢不来,朕会亲自率大军去巡视他的国土。”
乙支文德低下头,卑声道:“臣一定会如实禀报大王,劝大王报答大隋的恩养。”
杨广摆摆手,“放了他们,让他们回国!”
乙支文德心中有些惊愕,他没想到隋帝竟这么轻易地放了自己,他还以为隋帝会杀了他们,他不敢多言,慢慢地低头退了下去。
杨广望着他走远,冷笑了一声,这时,宦官上前道:“陛下,杨元庆到了。”
杨广脸一沉,“宣他进来!”
刚才始毕可汗派人把高丽使臣送来的同时,也告诉他一个消息,义成公主被杨元庆派人抢走了,始毕可汗要求他把义成公主还给突厥,这个消息令杨广有些恼火,杨元庆怎么敢背着自己干这种事?
杨元庆走了进来,躬身施礼,“臣参见陛下!”
杨广冷冷道:“义成公主在你那里吗?”
杨元庆心里有准备,他绝对不会承认,他一脸愕然,“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杨广知道他不会承认,哼了一声,“你怎么像孩子似的,纵使义成公主不愿意再嫁,你也不能把她救走,让朕很为难,朕怎么向突厥交代?”
杨元庆沉声道:“陛下,臣真的不理解,为何突厥硬要说臣把义臣公主救走,他们有什么证据?而且义成公主应该在突厥人的密集保护中,臣有何能把她救走?”
“那你让朕怎么向突厥交代?”
“陛下,臣以为应该是突厥考虑如何向大隋交代,他们弄丢了义成公主,或者说义成公主早就在突厥失踪了,他们无法向陛下交代,便栽到臣的头上,陛下只须告诉他们,决无此事,让他们交出义成公主。”
杨广冷视着杨元庆,他心里很明白,肯定是被杨元庆救走了,只不过突厥人拿不出证据,虽然杨广也不愿意把义成公主再嫁给她名义上的儿子,这让他无法向国人交代,他宁可再封公主。
杨元庆说得有道理,他可以不承认,让突厥把人交出来,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但杨广现在恼火的不是突厥人来要人,而是杨元庆未经自己的同意,擅自把义成公主救走,看来他对杨元庆太纵容了,今天他擅自把义成公主救走,那明天他又会擅自做什么?
这一刻,杨广心中有了想法,杨丽华既死,他就不能太纵容杨元庆了。
“好吧!既然你不承认,朕也没有办法,你退下吧!”
“臣还有一件重要之事,要禀报陛下!”
…
【须说明一下,之所以本书中称高丽,而不称高句丽,是因为隋书和资治通鉴中都称为高丽,高丽和高句丽不是一回事,具体区别可以去问问度娘,或者参见老高旧作《大明官途》,里面讲述得很详细。】
卷十 高丽鼙鼓初响起 第十章 备战高丽
“什么事?”杨广冷冷淡淡问。
“陛下,突厥金刀驸马遣使者前来,希望能面见陛下。”
“金刀驸马?”
杨广愣了一下,“此人不是和突厥可汗一起吗?”
“陛下,金刀驸马乌图目前是突厥第二大势力,他的妻子阿史那努丽是启民可汗长女,因为他对始毕可汗不满,两人已经决裂,目前乌图的部落分布在北方,手中握有二十万大军,他希望陛下能承认他的存在。”
杨元庆的话使杨广眼睛一亮,这是他最希望看到的情形,突厥出现内讧分裂,他连忙问:“使者现在哪里?”
“在臣的营帐内。”
“你的营帐?”
杨广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会在你的营帐?”
“回禀陛下,臣在仁寿四年哈里湖畔一战时,曾经两次救过这名金刀驸马的性命,他一直对臣心怀感激。”
杨广没有说什么,立刻吩咐侍卫去杨元庆营帐接人,御书房里变得安静下来,杨广在低头批改奏折,没有理睬杨元庆,更没有看他一眼,这时,杨广停住笔,他又想起了那条谶语,‘荆襄羊,元日生,走西域,要称王!’
他的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杨元庆在丰州呆的时间太长了,不能再让他掌军。
杨元庆默默站在一旁,感受着御书房内的压抑气氛,他深深体会到了君心莫测的深刻含义,昨天晚上杨广还急切地等待着自己,和自己商量对付关陇贵族的最后大计,可今天晚上,他便对自己冷淡如冰,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
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因为义成公主之事,但杨元庆心里明白,义成公主之事不过是导火索,就算没有义成公主之事,也会由别的事情引发,根本原因是与关陇贵族的斗争不再需要自己,最后一战,杨广要亲自操刀,他杨元庆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再加上杨丽华去世,杨广对自己便不再有任何顾忌。
这时,一名侍卫走了进来,施礼禀报道:“陛下,人带来了。”
“带他进来!”
片刻,一名突厥使者被领了进来,他立刻跪下磕头,“突厥金刀驸马使者叩见圣天子可汗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到是突厥语,杨元庆在一旁翻译成汉语。
杨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起来,朕有话问题。”
“谢陛下!”
使者站在一旁,杨广看了杨元庆一眼,意思是让他当翻译,他笑道:“你们金刀驸马可有信给朕?”
“有!”
使者取出一封信,交给旁边的宦官,宦官承给了杨广,信是用突厥语和汉语两种文字写成,杨广可以完全看得懂,他仔细看了一遍,信的大意是始毕可汗有弑父嫌疑,乌图率领忠于自己的部落去了漠北,与始毕可汗对抗,手中拥有二十万披甲士,希望隋王朝也能给予自己支持,他愿意效忠隋王朝。
杨广沉思片刻,便起身来到墙前,望着墙上的一幅突厥地图问:“现在你们驸马的部落在哪儿?”
“回禀陛下,在剑河中部,一共有十四个部落,六十余万人口,如果加上效忠驸马的黠嘎斯和都波两个部落,那就超过了百万人口。”
杨广找到了剑河,在突厥牙帐西北,相距几千里,他点点头,又回到座位上问道:“就是因为你们驸马怀疑启民可汗的死因,所以他和始毕可汗才反目吗?”
“陛下,实际上启民可汗并不想把可汗之位传给咄吉,早在几年前便想立三子咄苾嗣,但咄苾嗣年幼,启民可汗便命驸马教咄苾嗣武艺,有托孤之意,令咄吉十分嫉恨,那时驸马和咄吉的矛盾就很尖锐,这次启民可汗突然身死,死因不明,咄吉便自立为可汗,遭到很多部落反对,我家驸马不承认他的可汗之位,率领部族北迁。”
等杨元庆翻译完,杨广便完全明白了,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振奋的消息,有突厥金刀驸马乌图牵制始毕可汗,始毕可汗便不敢南下,自己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发动高丽之战。
杨广缓缓道:“金刀驸马愿意归顺大隋,奉朕为君父,这是令朕极为欣慰之事,就不知金刀驸马需要大隋提供哪方面的支持?”
使臣连忙道:“一是希望陛下能给册封金刀驸马一个称号,让所有突厥人都知道,大隋承认金刀驸马的存在,其次,我们愿意用牛羊换取隋王朝的盐、布帛、粮食和茶叶。”
杨广沉思良久,又问:“你们驸马支持的王子在他身边吗?”
“回禀陛下,三王子还在突厥牙帐,驸马没有能把他带走。”
杨广本想再封一个突厥可汗,不过既然小王子不在他手上,只得作罢,从桌案上取过一支桃竹白羽箭递给使者,“你转告驸马,大隋帝国会全力支持他,朕封他为突厥北地叶护,不日将有使者北上正式册封,至于你们提出的贸易要求,朕完全答应,由丰州负责与你们的贸易。”
使者大喜,再三感激不尽,杨广下令重赏驸马乌图,并派人送使者回去。
御书房又只剩下杨广和杨元庆两人,杨广本打算夺走杨元庆军权,改任他为朝廷侍郎文官,但突厥驸马乌图的出现,使杨广又改变了想法,他还需要杨元庆和乌图联系,替他牵制住始毕可汗。
但他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给予杨元庆特殊优待,那是看在乐平公主的面子,现在乐平公主逝去,他也要收回杨元庆的特权。
杨广看了杨元庆一眼,缓缓道:“按照隋朝例制,边疆军队大臣的家属须留京中,你的家属跟在身边,其他边镇将领都颇有怨言,让朕很难办,你把妻儿送回京城吧!朕会保证她们安全,另外丰州人口太多,政务繁重,不宜军政一体,朕反复考虑了,可以不分割为多郡,但须军政分离,你依然出任丰州总管,而五原郡太守朕决定让杨师道担任,你就不用兼任了。”
杨元庆深深吸了一口气,杨广没有剥夺他的军权,这就是他最大的幸运,他立刻躬身道:“臣尊旨!”
“朕有点疲惫了,退下吧!”
“臣告退!”
杨元庆慢慢退出,退到大门口时,听见杨广冷冷的声音,“朕就当义成公主已经死了。”
杨元庆浑身一震。
…
大业六年十月,杨广返回京城,随即颁布了备战诏书,令京城三万富人购买军马,又在山东置府,养马以供军队使役,使战马价格一夜暴涨,匹马十万钱,京城富户皆苦不堪言。
随即杨广又下令在柳城郡的泸河镇和燕郡的怀远镇建百万石粮仓,又下诏在齐郡、渤海郡、平原郡、清河郡、济北郡、北海郡等六郡征发民夫六十万人,自备牛车干粮,将六郡官仓粮食全部运往辽东,送粮民夫胆敢私贪官粮者,一律处死。
旨意下达至六郡,顿时民怨沸腾,此时,齐郡、济北郡、北海郡的旱灾极其严重,而黄河北面渤海郡、平原郡、清河郡爆发的大涝灾横扫田野,六郡秋粮皆颗粒无收,饥民遍野。
而皇帝杨广此时下达的诏书,俨如雪上加霜,六郡官府不敢违抗圣旨,在县乡强征有牛的人家为民夫,征发了三十万辆牛车,每辆牛车运官米三石,两人共推一辆,命他们自备干粮,将百万石官粮运往辽东。
一路向北的官道上,运粮民夫络绎不绝,道路艰难遥远,一路上到处是倒毙的民夫和病牛尸体,而牛车缓慢,去辽东至少要两个月路程,随身携带的干粮大多只能维持十天,根本不够,民夫们只能偷食官粮,还没有到辽东,粮食便已吃掉一半,民夫只能将剩下官粮私分逃亡,沦为盗贼。
这是运粮的民夫,而真正的危机却出现在六郡地方各县,由于官粮变成了军粮,没有哪个官府敢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百万饥民嗷嗷待哺,粮食尽绝,安分守纪者只能等待饿死之日来临,而抢劫掠夺则还可能活命,天怨人怒,官民矛盾已经绷紧到了极致。
齐郡邹平县,在距县城约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队五百余人的骑兵在向邹平县城疾驰,为首官员正是齐郡丞张须陀,他身边骑兵皆是齐郡地方军,由果毅都尉秦琼率领,他们是接到邹平县县令的紧急求援,数万饥民即将爆发动乱,他们率军赶去镇压。
一路之上田野荒芜,土地龟裂,所有河流全部干涸,到处可见人畜白骨,邹平县是齐军灾情最严重的一个县。
“郡丞!”
秦琼纵马追上张须陀,问道:“官仓不能放,为何不开义仓放粮?”
张须陀狠狠瞪他一眼,怒斥道:“义仓还有狗屁粮食!”
这一个多月来张须陀疲于奔命,嘴唇已经燎起一串火泡,声音嘶哑,脾气极为暴躁,或许是认为自己不该怒斥手下,他目光柔和一点,问道:“你家里境况如何?”
秦琼苦笑一下,“我家里还好,还有一点存粮,昨天送了二十斤米给士信,听说他家里断粮了。”
张须陀叹息一声,他自己家里也快没粮了,家徒四壁,能卖的都卖光了,他准备把妻女送进京,请徒弟杨元庆照顾。
秦琼犹豫一下又道:“郡丞,能不能镇压稍微放宽一点,毕竟民众都被逼到绝路了。”
张须陀摇了摇头,“你不知道,邹平县之所以比别的地方闹得更严重,是有人刻意挑拨。”
秦琼一惊,“郡丞是指长白山巨盗王薄吗?”
张须陀恨恨道:“正是此贼!”
卷十 高丽鼙鼓初响起 第十一章 兴风作浪
令人张须陀咬牙切齿的王薄便是邹平县人,几年前犯了事,被官府通缉,他索性逃到齐郡四县交界处的长白山中为盗,自称知世郎,聚集一百余名地痞无赖为手下,经常在齐郡和济北郡的地带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而且此人极为狡猾,读过几年书,略通兵法,张须陀几次设陷阱引他入套都被他逃脱。
这次邹平县成为重灾区,饥民数万人,求生无路,王薄便感到造反时机来临,悄悄带了几十人潜入家乡,伺机起事。
此时在邹平县县衙前聚集了一万余饥民,人头密集,群情汹汹,要求县令开仓放粮。
在人群中不断有人高呼:“义仓是我们的粮食,要求官府开仓放粮!”
“放粮!”一万余人高声怒吼,吼声震天,粮仓就在县衙东侧,上万双饥饿的眼睛盯着粮仓高高的尖顶。
县衙大堂上,几名官员焦头烂额,皆束手无策地望着县令,邹平县县令姓孔,在邹平县出任县令已经三年,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局面,早在几天前,他便发现有人在挑拨饥民聚众闹事,派人紧急向郡里禀报,他现在就指望郡里的军队能及时赶来。
孔县令背着手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县丞劝他,“县令,官仓内现在还有两千石粮食,不如稍许放一点粮食,我担心他们马上就要冲击县衙了。”
孔县令狠狠瞪了他一眼,“朝廷旨意上写得很清楚,所有官粮全部转为军粮,运往辽东,若放了粮食,我们怎么向朝廷交代?”
主簿也忍不住劝道:“朝廷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一旦饥民爆发,不仅会把粮食抢光,我们一个都活不成,与其被饥民杀死,就不如少放一点点,一百石、两百石都行,先安抚住他们,等郡里军队到来。”
孔县令心中也很矛盾,他现在唯一指望的就是郡里的军队,但他也害怕时间上来不及,他的妻儿父母都在后宅,一旦饥民冲进来,家人也保不住了。
他终于下定决心,对几名官员低声道:“咱们几个现在都是为了保命,就放三百石粮食,一旦郡里问起来,我们都不能承认!”
几名官员一起点头,“县令放心,大家都是为了保命。”
孔县令又对县丞道:“这三百石粮食就做进辽东帐里。”
县丞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县令高明,反正逃民无数,辽东收不到粮食,我们也可以推说是逃民私贪了。”
孔县令眼睛眯了起来,他明白县丞的意思,现在斗米值几千钱,这可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
“那就做六百石的帐,三百石放给饥民,另外三百石,就我们几个…”
…
就在县衙决定放粮的同时,在县衙附近的一间屋子里,王薄和他的十几名骨干手下也在商量对策。
王薄今年四十岁左右,因为读过几年书,外表略显得文质彬彬,但多年的盗贼生涯,早已使他的心变得冷硬如铁,他并不关心饥民死活,他唯一关心的便是自己的目的能否达到。
这几年他被张须陀不断征剿,使他感觉到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与其一死,还不如轰轰烈烈做番大事,恰好齐郡大旱,朝廷又强征民夫运粮,使得民怨沸腾,王薄便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这次一万余饥民围困县衙,便是他和手下所为,此时王薄也在等待军队到来,他知道饥民聚集冲击县衙,官府必然会派兵来镇压,他就希望这样的情形出现,官逼民反。
“首领,我们要把这些饥民带走吗?”一名手下小心翼翼问道。
王薄瞪了手下一眼,“把这些饥民带走,我拿什么养活他们?”
另一名手下粗鲁地喊叫起来,“那我们来邹平县岂不是吃饱了撑的?”
王薄大怒,抡起鞭子狠狠抽过去,吓得所有手下都不敢吭声了,王薄扫了众人一眼道:“我们挑动饥民冲击官府,就会有越来越多的饥民效仿,让张须陀疲于奔命,他便无暇顾及我们,我们才好就中取事。”
众手下这才恍然大悟,还是首领高明啊!王薄又得意洋洋道:“官府不是征发民夫送粮去辽东吗?咱们就号召一下,不要把粮食送去辽东,直接把粮食送给咱们不好吗?而且这些送粮民夫家里有牛,光景应该不错,他们人来了,家产也自然会带来,有钱咱们就可以置办兵器盔甲,倒时咱们兵强马壮,也占据几座县令享受一下做皇帝的滋味。”
众手下眼中都露出了向往的神色,在他们心中,皇帝的生活就是天天锦衣玉食,拥有成群美貌的女人。
“干!”
十几人一起大喊起来,“首领,我们该怎么做?”
王薄取出一张纸,阴阴笑道:“号召民众,最好就是歌谣,我写了一首《无向辽东浪死歌》,邹平事了后,你们去官道上广为传播,相信他们走投无路,自然就来投靠我们。”
众盗贼一起围上,王薄清了清嗓子,得意洋洋唱道:“长白山前知世郎,穿着红罗锦背裆,长矛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好歌!”众人大笑。
就在这时,一名手下奔了进来,急声喊道:“首领,县衙说马上放粮,让大家稍安勿躁!”
王薄脸色一变,怎么能让官府放粮,他立刻对众人道:“来不及等军队了,现就去煽动民众,就说县衙要镇压我们,你们带头冲击县衙。”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王薄毫不迟疑道:“只要冲击一起,我们马上就撤!”
…
尽管邹平县衙已告之民众准备放粮,请民众稍等,但一万多饥民在饥饿和激愤的双重折磨之下,已经失去了理智和耐心。
有人在饥民中大喊:“官府是在欺骗,在拖延时间,大家去仓库取粮!”
一万多人愤怒地大吼起来,在王薄数十名手下的带领下,民众终于爆发了,俨如洪水溃堤,撞开县衙大门,人流汹涌地冲进了县衙,在饥民冲进县衙的同时,县里的上万居民也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参与抢夺粮食,争先恐后,互相践踏,惨叫声、哭喊声,整个县城都疯狂了。
…
西城门,张须陀率领五百骑兵风驰电掣般冲进了县城,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仓库早已被一抢而空,县衙周围只剩下几百名没有抢到粮食而不甘离去的饥民。
县令、县丞、主簿和十几名衙役都被打死,人头悬在县衙大门上,尸体则血肉模糊地扔在台阶边,包括县衙后宅的县令家人也一并被杀,几十只饥饿的野狗正疯狂地撕咬着尸体。
这个场景令张须陀勃然大怒,正好此时,一名少年男子慌慌张张从县衙内跑出,背了一袋黑豆,这是他从衙役房中发现,张须陀杀机迸发,张弓便是一箭,少年惨叫一声,被一箭射死。
“给我杀!”
五百骑兵狂风般冲上,挥刀劈砍尚未逃走的饥民,数百饥民哭喊连天,四散奔逃。
秦琼见里面有很多老人和孩子,他心中不忍,大喊一声,“住手!”
秦琼是果毅都尉,在他的命令下,骑兵们停住了杀戮,张须陀怒视秦琼,“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秦琼指着几名妇孺道:“要杀就去杀王薄,和这些饥民何干?他们都是妇孺,如何能杀人?”
张须陀凶狠地盯着秦琼,秦琼低下头,半晌道:“卑职愿受军法处置!”
张须陀慢慢回头,盯着这些饥民,尽管他知道冲击县衙和这些人无关,但邹平县已经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如果不血腥镇压,震慑住饥民,那就还会有十个、百个邹平县出现,天下将大乱。
他断然下令道:“杀!无论老幼,一个不留!”
骑兵们挥刀冲上砍杀,顿时一片惨叫,几百名饥民倒在血泊之中,秦琼心中难过之极,别过头去,不肯动手杀人。
张须陀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我军令如山,你竟敢违抗,来人!拖下去重打一百军棍。”
…
在长白山大盗王薄的挑唆之下,邹平爆发了第一起饥民冲击县衙抢粮事件,但因齐郡丞张须陀的血腥镇压,震慑住了饥民,而没有形成连锁效应,与此同时,在郡衙的默许下,各县官府也惧怕邹平县的抢粮风潮燃到自己头上,也陆陆续续开义仓少量赈济饥民,并劝说大户赈灾,使饥荒略略得到了缓解。
而这时,一首琅琅上口的《无向辽东浪死歌》却开始在黄河两岸六郡内流传,号召民众抵抗征役,很多因为丢失官粮而走投无路的民夫纷纷逃往长白山投靠王薄,王薄的力量渐渐壮大起来。
…
【几点说明,一、这里的长白山是山东长白山,在章丘县境内,山高林密,藏匿盗匪无数,官府难以围剿。
二、王薄在高丽战争爆发之前,就是长白山的盗匪,颇有眼光和魄力,敢做大事,利用饥荒和民众对官府的不满,率先聚众造反,王薄的第一首《无向辽东浪死歌》应该在作在大业六年的备战期间,这首歌的对象是六十万被强征运粮的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