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银盔军官走了进来,微微拱手笑道:“我家将军觉得张太守住在这里不安全,要给张太守另外换个地方。”
这时,一名旅帅走进禀报道:“禀报苏将军,我们在后宅地下室内找到了两名男子,他们承认是万记船行的东主!”
张云易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三十六章 千里改错
次日一早,郡衙内传出消息,由于韦御史被害一案,太守张云易连夜回京面圣解释去了,江都郡日常事务暂时由郡丞王世充代理。
太守张云易连夜回京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反响,对一般民众来说,这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而对衙役等低等级小吏来说,太守回京对他们也没有影响,他们依旧正常的出勤,但对于许多江都高官,在这个关键时刻太守‘返京’,意义就完全不同,他都隐隐猜到,江都要出大事了。
在运河沿岸的官道上,三人六马风驰电掣般疾奔而行,吓得官道上的行人纷纷闪开,前面不远处便是明月湾村庄,为首骑士咬一下嘴唇,向村西头疾奔而去。
村西的大宅内,十名黑衣人正在待命,他们个个骁勇有力,都是武艺高强之士。
“你们十人,主要是佯刺,刺杀能逃走则逃走,无法逃脱,你们必须自尽,你们的妻儿父母,南华会好好照顾,保证他们一生衣食无忧…”
台阶上王默在给十人做最后的交代,他的义女哑姑站在身后,神情肃然,将由她来做真正的刺杀,十名刺客的任务只是为了麻痹杨元庆的随从。
旁边萧云南心中有些黯然,若是刺杀皇帝,他坚决支持,可刺杀一个小小的御史大夫,南华会却要担上巨大的风险,他觉得有点得不偿失,但会主令已下,他们就必须执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隐藏在门首上放哨的人急道:“会主来了!”
王默愕然,所有人都愣住了,会主居然来吗?
“快开门!”王默急声令道。
门开了,南华会会主萧铣大步走了进来,他满脸焦急问:“命令执行了吗?”
王默连忙禀报,“回禀主公,正准备执行!”
萧铣长长松了口气,一摆手道:“命令取消,停止刺杀!”
王默和萧云南对望一眼,两人眼睛里都露出了喜色,萧铣苦笑一声,“屋里谈吧!”
众人走进屋内,萧铣千里奔驰,着实有点累了,他坐了下来,萧云南给他上了一杯茶。
萧铣喝了一口茶,摇摇头道:“我一时头脑发热,下达了一个错误的命令,等我想清楚时,传令人已经走了一天,我只好自己赶来改正命令,放弃刺杀杨元庆。”
王默点点头,“其实我们都觉得刺杀杨元庆有点不妥,风险太大,只是会主怎么会想到刺杀杨元庆?”
萧铣苦笑了一下道:“我不久前刚刚进京,拜见了姑母萧皇后,萧皇后对杨元庆颇为怨恨,她对我说,她两个儿子都毁在杨元庆手上,长子若不为太子就不会死,次子若为太子,也不会生出异心,可惜她娘家无人,否则她非让娘家人出手杀了杨元庆,我就觉得这是这一个取悦皇后的机会,便让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萧铣喝了一口茶,又叹息道:“当我了解到朝廷局势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大错,杨元庆其实是知道南华会存在,只是我们没有侵犯到他的利益,所以他才保持沉默,如果一旦我们刺杀失败,他必然会实施报复,不仅我要遭殃,整个南华会都会被他彻底铲除,所以我一路从京城赶来,纠正我犯下的大错。”
王默起身,深深施一礼道:“主公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惜千里奔波,这是南华会之福,我王默能为这样的主公效力,是我的明智选择,我坚信,梁朝必然会复兴。”
萧铣摆摆手笑道:“军师不必多礼,给我说说江都局势,我很感兴趣。”
王默坐下便将最近发生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道:“今天一早得到消息,太守张云易回京述职,由王世充主持江都政务,我们便推测,张云易应该是被杨元庆囚禁了,可以说张云易大势已去,杨元庆极可能已经掌握了不利于张云易的证据,卑职怀疑是刺杀韦德裕的证据。”
“张云易为什么要杀韦德裕?”
王默沉吟一下道:“以张云易的谨慎,他不可能不知道刺杀御史的严重后果,卑职推测,应该是韦德裕发现了张家的秘密。”
萧铣默默点头,叹了口气道:“当今皇帝对关陇贵族的打击越来越严厉,他太性急了,这样迟早会引发关陇贵族的反击,天下将大乱,用我们江陵人的土话说,这叫步子迈得太大,会扯着蛋。”
众人都笑了起来,萧铣望着王默和萧云南,眼睛里闪烁着亮色,“只要天下大乱,我们的机会就到了,这一次,我要助杨元庆一臂之力。”
萧铣问萧云南,“江都藏有多少兵器?”
“大约有三千多件。”
“今晚把它们全部运到这里来!”
萧云南答应一声走了,房间里就只剩下萧铣和王默两人,萧铣站在窗前沉默良久,缓缓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其实杨元庆知道南华会存在,也知道我想光复梁朝的志向,他为什么不告发,把我们作为他向上爬的台阶,先生不觉得奇怪吗?”
王默沉思片刻,惊讶道:“难道…杨元庆自己也有…”
萧铣冷笑了一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和我们一样,心怀野心,只是他的野心在北方,他才会纵容我们在南方发展,他心里也明白,如果把关陇贵族逼急了,他们就必然会造反,所以他才这么急迫地要干掉张家。”
“卑职以为,如果仅仅是干掉张家,关陇贵族还不至于造反。”
萧铣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但如果干掉了张家,分裂了关陇贵族,那么杨广的下一步,必然是要对关陇贵族的根本利益动手了。”
“是军队么?”
萧铣冷冷笑了,“你说得一点没错,正是军队!”
说到这,萧铣蓦地转身道:“我要去见一见杨元庆。”

江都城南一条幽深的巷子里,一名身着白衣,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骑马而行,她来到最尽头的一间小院前,敲了敲门,门吱嘎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她满脸笑容,“姑娘,你回来了。”
白衣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庞,正是和杨元庆分手了快两年的张出尘。
她牵马进院子,四下看了一圈,关切地问:“阿婶,冰儿呢?”
“在屋里和李二娘玩呢!”
张出尘从马上取下一只沉重的袋子,递给中年妇人笑道:“这是从蕲县那贪官家里搜到的五百两黄金和一包首饰,明天紫烟也会从下邳郡过来,她那里也有几百两,够宫里支用一年了。”
中年妇人点点头,接过了袋子,张出尘将马拴在院子里,则急不可耐地向后房快步走去。
一间小屋子里,杜盛的妻子李氏正在逗一个小小的女孩,小女孩年约一岁,长得粉雕玉琢,肌肤晶莹粉嫩,秀美可爱之极,正在牙牙学语。
张出尘推门进来,小女孩立刻伸出双臂,激动地叫喊:“娘—”
张出尘心疼之极,将女儿抱在怀中,亲亲她的小脸,在她小鼻子上点了一下,笑道:“娘这两天不在,有没有调皮?”
李氏笑道:“这孩子才一岁,长得可真高。”
“嗯!她爹爹就很高,她长得像爹爹。”
张出尘抱着女儿坐下,笑道:“她爹爹姓杨,我本来给她起名叫杨元冰,可娘说,孩子名字里不能带有父亲的名,所以就改名叫杨冰,小宝贝,是不是?”
张出尘又轻轻在女儿鼻子上点了一下,小家伙欢喜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张出尘又看了一眼李氏,笑问道:“二娘,你决定了吗?”
李氏点点头,眼睛红了起来,“我想好了,跟你们去衡山,我丈夫被杀,儿子亡命天涯,回到家里官府也不会放过我,不如去南方,还有条活路。”
张出尘叹了口气,“现在哪里还有活路?那暴君修一条大运河,多少人家破人亡,简直就是用白骨堆成,又南巡逼民众献食,贪官污吏们趁机大饱私囊,我亲眼看见多少人家卖儿卖女,倾家荡产,只恨南华宫力量有限,收养不了那么多孤儿。”
李氏又小声问:“我听阿婶说,南华宫已经收养了两千多孤儿,这需要多少粮米才能养活?”
张出尘苦笑一声,“这都是我姑祖母和母亲收养,姑祖母法号观音,当地人都称她为观音菩萨,捐钱捐米,当地官府也默许了,只是孩子太多,当地人捐的粮米也只是车水杯薪,只能靠我们三个师姐妹在江淮一带劫取不义之财来养活。”
李氏眼睛里露出赞赏之色,笑道:“我也听说过,张姑娘被誉为江淮女侠,村里人提到江淮女侠,无不竖起大拇指,称赞你们劫富济贫,除暴安良。”
“其实那都是我两个师妹闯下的名头,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出来了,这次若不是想让孩子爹爹看一看她,我还不想来江都,也就救不了二娘,这也是冥冥中注定吧!”
李氏心中感激,他笑了笑问道:“孩子的父亲在江都吗?”
张出尘点了点头,无奈地叹息道:“她父亲是朝廷高官,若不是我娘坚持,我真的不想…我心里很害怕。”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三十七章 欲加之罪
杨元庆没有想到萧铣会来拜访自己,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但惊讶之色只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立刻笑了起来,“萧兄这个县令当得可不合格啊!天涯海角乱跑,上次在西域,这次在江都,那下一次呢,会在塞外吗?”
萧铣也眯着眼笑道:“按朝廷规定,县令不准离乡,杨御史会就此治罪于我吗?”
“萧兄既然敢来见我,还怕我治罪吗?”
两人对望一眼,都心领神会地笑了,杨元庆一摆手,“萧兄请吧!我们去书房一叙。”
两人来到了书房,分宾主落座,萧铣开门见山道:“我先为四年前之事,向杨将军道歉。”
杨元庆知道他指的是陈胤被杀一事,看来萧铣承认他是幕后主使了,杨元庆沉吟一下道:“有些事情,我们心里明白就行了,不要把它说破,说破了我很难办。”
萧铣点点头,他明白杨元庆的意思了,索性也开诚布公道:“我希望能在江都之事上,给杨将军提供帮助,我有足够的人手。”
“那你打算怎么帮我?”杨元庆笑问道。
“很简单,杨将军给我指一个地方,我会把一些东西放进去,总之,一定会让杨将军满意。”
杨元庆注视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萧铣淡淡一笑,“就算是为了还杨将军一个人情吧!”
杨元庆知道他言不由衷,不过他确实需要第三方来做一些事,南华会不是王世充,王世充为了自己的利益可能会出卖他杨元庆,但南华会则不会,想到这,杨元庆从桌上取出一张纸,递给萧铣道:“就这座山庄。”
萧铣看了一眼,起身告辞了,“杨将军,今晚上我就能把一切安排好,祝杨将军大功告成!”
杨元庆也拱拱手笑道:“那就多谢萧兄!”

送走萧铣,杨元庆回到书房,只见书房外杨三郎带着一名中年文士正等候着见自己,便走上前笑道:“就是此人吗?”
杨三郎附耳对杨元庆道:“此人在江都号称鬼笔,极善模仿笔迹,他有个徒弟名叫赵穗,在郡衙做文吏,现在已经不知所踪,此人姓贾,或许公子能用着他。”
男子跪下磕头,“小民贾正意叩见御史大人!”
杨元庆打量他一眼,便道:“进来吧!”
杨三郎带着中年文士进了书房,杨元庆命他在小桌前坐下,随手取了一封自己的信件,递给他道:“这是我的信,贾先生模仿一下,我来看看。”
“是!”
贾正意将杨元庆的信铺开,仔细地看了一边笔迹,又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阵子,便提起笔,挥毫疾快,几乎是一气呵成。
写完,他放下笔笑道:“小人献丑了!”
杨三郎将信呈给了杨元庆,杨元庆愣住了,若不是上面墨迹未干,他就以为是自己的信,他又将自己原信仔细地对比一遍,不由叹为观止,完全一模一样,连他本人都分不清。
“不愧是鬼笔,果然是名若其笔。”
杨元庆赞叹一声,他取出几封从张瑾的信,这是从张云易的书房中搜到,他递给了贾正意,“你替我写一封信,就用此人的笔迹。”
贾正意没有接,而是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哀求道:“我愿为杨御史效劳,只恳求杨御史能饶小人一命。”
杨元庆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小人有个徒弟,在郡衙当文书郎,他前几天给我说,他替太守写了一样东西,当天晚上他就失踪了,小人知道,十有八九是被灭口,肯求杨御史饶小人一名,小人家里还有妻子儿女。”
杨元庆瞥了他一眼,淡淡问道:“听你口音也不像是江都人,倒像是幽州一带口音。”
贾正意垂泪道:“小人其实是雁门郡人,去年雁门郡征发三万民夫修建长城,名单上有小人的名字,小人便带着妻儿逃到江都,收了几个徒弟养家度日。”
杨元庆点点头,“我手下确实缺少几个做事的文吏,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替我整理文书,把你妻女也带上,我不会亏待你。”
贾正意心中狂喜,不仅得到一份不错的差事,而且还不会被杀人灭口,这才是最重要的。
“小人愿意为杨御史效劳!”
杨元庆取出一张纸,上面是他需要的内容,递给贾正意,“就按刚才我给你几封信的笔迹,用这个内容写一封信,明天上午前写好,我需要。”
贾正意连忙躬身道:“请杨御史放心,一定办到!”
“你以后不妨叫我杨将军。”
“是!杨将军。”
杨元庆笑了笑,对杨三郎道:“把贾先生带去安排一个院子,需要什么,尽管提供!”
杨三郎行一礼,带着贾正意下去了,杨元庆又凝神想了片刻,如果仅仅只是扳倒张云易,那杀韦德裕便已经足够定他的罪,但想动张瑾,份量还是不够,必须要再下狠手,现在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次日一早,杨元庆带着司隶大夫薛道衡,以及数百骑兵,向江都城西南方向疾奔而去,在江都城的西南方向,一路上都是低缓的山峦起伏,片片森林,一条小河蜿蜒流淌,风景格外秀丽,奔出仅十里,便看见了占地数千亩的一组建筑群,红墙黑瓦,飞檐斗拱,气势壮观,这里便是大隋皇帝在江南最大的行宫江都宫,长长的围墙延绵近二十里。
但杨元庆要来的并不是江都宫,他们从宫旁的官道疾驰而过,继续向南前行,向南一路上都是农田村舍,宽阔的官道已经消失,只剩下狭窄的田间小道。
但众人马不停蹄,继续奔驰,大约又奔行了近二十里,前方出现了一座庄园,庄园不大,占地数百亩,远处是一座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聚居着租种这座田庄的佃户,在庄园中,有一座黑色两层楼宅子,大约一亩地大小,孤零零地矗立在田野里,显得有些诡异。
“杨御史,我们在这里做什么?”薛道衡不解地问道。
“这里是张瑾的庄园,叫做隐庄,不被外人所知,在韦御史的奏折上有,我见韦御史对它标有一个重点圆圈,我估计韦御史在这座田庄里发现了什么,而且张瑾给儿子张云易的信中,也提到了这个山庄,信上说,庄内物什要他小心保管,若有不测,立刻毁去。”
杨元庆将一封张瑾的信递给了薛道衡,“薛大夫自己看吧!这是从张云易书房中搜到。”
薛道衡看了看这封信,是张瑾的字迹,他见过,很苍凉粗犷,薛道衡眉头皱了起来,“张瑾会在庄园内藏了什么?”
“搜一搜就知道了。”
杨元庆一挥手,“给扯底搜!”
数百骑兵冲进了庄园内,开始大肆搜查,薛道衡看了看北方,从这里甚至能隐隐看见江都宫的佛塔顶尖,他有些惊讶道:“这里离江都宫未免太近了一点。”
“相距只有二十里,令人生疑啊!”
这时,一名骑兵上前禀报:“启禀杨御史,这座庄园的管家已经逃匿,中间的宅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人。”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士兵的喊声,“杨御史,我们发现了东西!”
杨元庆和薛道衡催马向空宅而去,只见宅门大开,士兵们从地下室内抬出来一只只大木箱,堆满了院子,足足有二十大箱,木箱右上角写着‘张府’二字。
“撬开箱子!”
杨元庆一声令下,士兵们纷纷上前撬动箱子,‘哗啦!’一声金属声响,从一只大箱子里滑落出上百件兵器,有刀矛和军弩。
“这边也是兵器!”
“这边也是!”
士兵们纷纷叫喊,二十只大箱子里全部都是各种违禁兵器,士兵们一一清点,编制记录,仅军弩就有五百把之多,加起来有三千件兵器。
杨元庆倒吸口气冷气,对薛道衡道:“薛大夫,张瑾竟然在江都宫附近私藏兵器,居心叵测啊!”
薛道衡有些害怕了,他迟疑着道:“虽然藏有兵器,但我们并没有查到张家养有私军,拿这么多兵器给谁用?”
杨元庆瞥了他一眼,冷冷道:“看来薛大夫是有点健忘,两家船行养了一千五百名打手,这不是私军是什么?”
薛道衡后退一步,眼中露出恐惧之色,他很清楚这份奏折写上去的后果是什么?一旦皇帝认可,那可是满门抄斩之罪,这个未免太严重了。
“薛大夫,按照我们的约定,由你来写奏折,我把所有的证据全部给你,还有证人。”杨元庆注视着他道。
薛道衡心中发虚,他咽了一口唾沫,道:“杨御史,事关重大,仅我一人写,恐怕说服力不足,不如让御史台和司隶台合写,就算是御史和司隶联合调查弹劾,杨御史看怎么样。”
杨元庆点了点头,“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一个月后,由御史大夫杨元庆和司隶大夫薛道衡联合执笔的弹劾报告送到了京城,弹劾左骁卫大将军张瑾在江都宫附近私藏兵器,并利用船行豢养一千五百私军,江都太守张云易暗杀御史韦德裕掩盖罪行,人证物证确凿,张云易已经认罪画押,不过张云易却在半路上畏罪自杀。
这份奏折在朝廷引发轩然大波,皇帝杨广极其震怒,不顾张瑾连声喊冤,下旨将张瑾于午门外杖毙,其全家良贱五百余悉数没为官奴,送岭南充军,张氏家族其余各房受到牵连者多达万人,这桩发生在大业四年年底的大案成为当年第一大案,震惊了大隋王朝。
就在张瑾被杖毙,满门抄家的第二天,皇帝杨广下达第二份旨意,升封左骁卫将军杨元庆为左骁卫大将军,五原郡公。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三十八章 亲情如水
时间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扳倒了张家,杨元庆便准备回京了,尽管关陇贵族依旧在江南有着千丝万缕的商业关系,但杨元庆已经不感兴趣,杨广命他前来视察漕运,他视察已结束,江都在一夜之间增加了二十余家船行,万舸争流,连舟如梭,通济渠内船来船往,一派热闹繁荣的景象。
杨元庆准备走江陵道,乘船到襄阳,再从襄阳走陆路回京,他责怪父亲杨玄感从来不去拜祭母亲,可他自己也只去过一次,他要再去为母亲扫墓。
一早,士兵们都在忙碌地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杨元庆将前来拜访的王世充送出了府门,王世充拱拱手笑道:“这次杨御史查案使我受益良多,世充再次深表感谢!”
杨元庆吓了一跳,历史上王世充对付杨侗的那一招不会就是从自己这里学到的吧!
杨元庆也笑道:“圣上可是希望通济渠能繁荣起来,使南货更加顺畅北运,如果王郡丞能把这一点做好,太守之位指日可待。”
“多谢杨御史提醒,下官告辞,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杨元庆目送王世充骑马远去,他转身正要进府,却听门外士兵禀报道:“杨御史,有一女子找你,已等候多时。”
杨元庆一回头,却见门口站着一名白衣女子,容颜秀丽绝伦,目光里充满了思念和激动,她怀中却抱着一名小小的女孩。
杨元庆一下子呆住了,门外的白衣女子竟然是他日思夜想的出尘,就在这不经意的时刻,她突然出现了,他脑海里出现一种如梦如幻般的感觉,就仿佛出尘的出现是一种幻觉。
但很快,他知道这不是幻觉,出尘来找他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从杨元庆心中涌起,他快走了几步,但脚步又放慢,他注意到了出尘手中的孩子。
这是一个粉嫩可爱的小姑娘,圆圆的大眼睛,弯弯的秀眉,乖巧的鼻子和鲜红柔嫩的小嘴,趴在出尘怀中,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像极了当年初相见时的妞妞,但她眉眼间又有几分自己孩童时的影子。
杨元庆心中竟生起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这难道是…
出尘走进大门,蹲下将小女孩放在地上,指了指杨元庆笑道:“冰儿,叫爹爹!”
这一声‘叫爹爹’,使杨元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会是自己的孩子?
“出尘,她是…”
出尘轻轻点了点头,眼睛微微一红,“她是!”
杨元庆慢慢蹲了下来,轻轻握住了小姑娘的手,当他握住那只粉嫩的小手,一股电流从他心中流过,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流淌进他心中,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父女天性,是一种只能用心灵来体会的奇妙感觉,她是自己的女儿,不容置疑。
“叫爹爹!”出尘又教她一次,小姑娘终于胆胆怯怯喊了一声,“爹爹!”
声音稚嫩清脆,杨元庆心中涌起一种轰然地狂喜,他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紧紧搂在自己怀中,脸贴着她的小脸,这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宝贝。
他伸出胳膊,将出尘一起搂入了自己怀中。
几名士兵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他们发现,一向冷血强硬的将军眼中竟然也闪烁着泪花。

相逢的狂喜已经渐渐平息,小女冰儿也慢慢和杨元庆熟悉起来,坐在他怀中,嘟着小嘴,小手上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爹爹送她的一串亮晶晶的珍珠手链。
杨元庆不时低头亲一亲女儿的细细的秀发,闻着她身上特有乳味儿,眼睛充满了怜爱,他望着出尘,听她讲述别来之情。
“去年新年在柳城别后,我便回到了衡山,在南华宫,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去年十月生下了她,那么难受的时候你却不在我身边,本来我一赌气想给她起名沈冰,但娘不答应,只好叫她杨冰了,一晃就满周岁了,听说你巡查江南,我便抱她来见你。”
出尘在做了母亲后,成熟了很多,但她容颜依旧秀美绝伦,头发梳成发髻,目光清澈沉静,那个扎着双丫角,活泼而不乏调皮的妞妞已经看不见了。
“为什么叫杨冰,和寒冷的柳城有关吗?”
出尘点点头,“我对柳城的印象,就是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
“那我呢?想到我一样也冰冷吗?”
出尘低低叹息一声,“其实我去京城找过你,抱着孩子,今年五月初,正好遇到你的婚礼,所以我就没有打扰,又抱着她回了吴兴。”
杨元庆心中涌起一股歉然,他握住了出尘的手,但出尘却挣脱了,脸上带着寒意,目光也不望着杨元庆,注视着地面,冷冷道:“本来我不想来见你,但母亲硬笔着我来,我就想着,来一趟后就回去,告诉母亲没有遇见你。”
杨元庆苦笑一下,“那怎么又来了?”
“因为她毕竟是你女儿,该让你见一见她,等她长大后,我就可以给她一个交代。”
出尘依然沉着脸,可她心里却在想着船上杨元庆对她的呼喊,正是那一声呼唤,使她的心软了。
杨元庆笑得有些苦涩,他握着女儿的小手,轻轻帮她把绕成一团的珍珠解开,小姑娘直挥胳臂,欢喜得尖叫起来。
出尘迅速瞥了一眼杨元庆,咬了一下嘴唇,“我打算下午就带她回去。”
“什么?”
杨元庆抬起头注视着她,“为什么要回去?”
“反正你也不在乎我们娘俩,给你看一眼就行了,你去做你的世家女婿,我们娘俩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
出尘的眼睛红了,绞着手,想着自己千里迢迢抱着女儿去找他,却看见大门上贴的喜字,还有门房冷冰冰的拒绝,公子大婚,不见外人,简直把她心都伤透了。
杨元庆心中歉疚万分,伸手紧紧将她搂在自己怀中,在她耳边柔声道:“我怎么会不在乎你们娘俩,这次南下我就准备去吴兴找你,我不知道你生了孩子,如果早知道,我会不顾一切地把你接回到我身边,绝不会让你们娘俩受半点委屈。”
无尘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说出来,她的眼睛开始发亮,罩上一层晶莹的水晶似的东西,长长的睫毛连接地动了几下。
“当真吗?”她终于发出了这句短短的问话,眼泪沿着脸颊留下来,她再也说不出第二句,开始小声地饮泣起来,心中的委屈在这一刻随着泪水尽情地倾泻出来。
杨元庆搂着她的腰,等她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柔声道:“这次就跟我回去,以后就不要走了,敏秋也希望你回去,以后我们一家就生活在一起。”
出尘慢慢抬头注视着杨元庆,依然泪眼朦胧,但语气已变得轻柔:“元庆,我真的不能跟你回去,南华宫收养了两千多孤儿,紫烟和阿月还太年轻,挑不起这个胆子,等再过几年,我一定带孩子来找你,好不好?”
杨元庆摇了摇头,如果没有女儿,或许他会答应,但现在有了他的宝贝女儿,他怎么可能再让女儿离开自己。
“你所谓的挑大梁,无非就是去夺取不义之财,可你想过没有,你若出了什么事,冰儿怎么办?”
出尘慌忙摇头,“不会出事,这么多年来从未失过手。”
“哼!”
杨元庆冷哼一声,“那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如果是我出手,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可是元庆,你不会来伤害我们,对不对?”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握着杨元庆的手,目光里充满了恳求。
杨元庆叹了口气,“别傻了,以前是地方官不敢禀报朝廷,所以才让你们屡屡得手,以后不一样,刑部很快就会派真正的郎将来抓捕你们,还会动用军队,会设下陷阱,你们绝不逃不过,一旦你被抓住,我想来救你都来不及。”
出尘低下了头,她低低声道:“可是我们收养的两千多孤儿怎么办?怎么养活他们。”
“这个不是问题,我有的是粮食,我有万亩良田,每年收获的粮食足够养活你们的孤儿,我可以全部给南华宫,我只要你留下来,还有我的孩子。”
杨元庆注视着她,缓缓道:“出尘,我从小就是私生子,你是知道的,我小时是怎么被欺辱,你比谁都清楚,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再走和她父亲一样的路。”
杨元庆叹了一口气,“同样,我也不希望她再走你的路。”
杨元庆的句话深深刺中了出尘的要害,她望着女儿在父亲怀中欢快地叫喊,挥舞着小手,这是女儿和她在一起从未有过,她又想起了自己童年,同样是没有父亲,她不知道父亲的疼爱是什么样子,难道真的要让女儿和自己一样吗?
父母是衣裳的两片襟,而孩子就是连系两片衣襟的扣子。
杨元庆握住了她的手,注视着她,良久,出尘终于点了点头。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三十九章 双女初见
腊月二十四日,迎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杨元庆一行数百人返回了京城,他们走江陵道,杨元庆拜祭了母亲,即刻转道北上,终于赶在新年前赶回了京城。
出尘抱着孩子坐在马车里,女儿冰儿在母亲怀中睡得香甜,粉嫩的小脸染上了一层霞红,出尘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盖没了道路,盖没了屋顶,每个行迹匆匆的路上身上都铺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出尘的心情和这大雪一样凌乱,她不想见到元庆的妻子,几次在路上她都想离去,可怀中这个小小的宝贝又使她最终无法离去,她不想给女儿再戴上一顶私生女的帽子,也更希望女儿能得到自己从未得到的东西,父亲的疼爱。
正是怀中这个小人儿,使出尘一路委委屈屈地跟杨元庆回到了京城。
进了京城,作为御史,杨元庆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面圣述职,他不能回家,这是朝中的规矩,他现在依然在公务之中。
杨元庆催马来到马车前,欠身对窗户里的出尘笑道:“我要去面圣交差,你就先回去吧!我让几个铁卫带你回去。”
出尘心中一惊,要让自己独自见那个女人么?“元庆,你面圣需要多少时间,我等你一会儿。”
“没事的,我在江都就已经先写信回府,敏秋知道你要来,她应该都收拾好了,出尘,你回去吧!你总归要面对。”
出尘默默点头,她不再坚持了。
杨元庆调转马车对几名铁卫道:“你们护卫二夫人回府,我去面圣,等会儿我自己回来。”
几名铁卫躬身领令,杨元庆猛抽一鞭战马,向皇宫疾驰而去。

几十名士兵护卫着马车,又走了一段路,马车转道进了崇业坊,杨元庆的府邸位于崇业坊中间,离坊门不远,此时裴敏秋已经得到了杨八郎先一步的通报,带着几十名丫鬟婆子在门口等待了。
“夫人,来了!”
绿茶眼尖,远远看见了马车,在漫天飞雪中正向这边驶来。
裴敏秋立刻回头对所有丫鬟婆子叮嘱道:“这是二夫人,不准有半点无礼,谁敢无礼,立刻赶出府去!”
丫鬟婆子都慌忙点头答应,这时,马车已经到了台阶前,一名铁卫开了车门,出尘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门把手,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敏秋轻轻推了一下绿茶,绿茶连忙撑着伞跑下台阶,扶住了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