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上很多话不能明说,只能意会,自己送一份礼给他,就是找他帮忙的暗示,就看他给不给自己这个面子了。
…
县衙事件后,一切都变得平静下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官府也没有追究他们的责任,蕲县的码头劳工们依旧每天忙忙碌碌,随着秋收粮食入仓,码头仓库内的存粮就该入京了,一队由数百艘漕船组成的官船队停泊在码头前。
千余名劳工不停地来回搬运粮食上船,杜盛和其他普通劳工一样,也同样要参与搬运粮食挣钱,他只是大伙推举的领头人,但并不是工头,徒弟辅公祏和儿子杜伏威也在码头上帮忙。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尘土飞扬,很快,数千军队出现在码头外,正疾速向码头奔来。
杜盛大吃一惊,他立刻明白,这是军队来抓捕自己了,那个县令出尔反尔,对苍天发誓俨如放屁。
杜盛大急,立刻四处寻找儿子,有人告诉他,辅公祏和杜伏威都在仓库里,杜盛调头向仓库奔去,奔出百余步,他远远地看见儿子。
这时,二千余彭城郡地方军在都尉宋暻的率领下冲进了码头,宋暻马鞭一指码头上的官员,厉喝道:“贼首杜盛在哪里?”
官员不敢隐瞒,指着远处杜盛父子道:“就是他们!”
宋暻拔出长刀一挥,“骑兵上,抗捕者格杀勿论!”
数百顶盔贯甲的骑兵向杜盛父子猛扑而去,杜盛见形势危机,他对儿子和徒弟大喊:“你们快跳河走!快走!”
杜伏威和辅公祏不肯走,杜伏威急得大哭道:“我要回去救娘!”
“快给我走!”
杜盛一拳将杜伏威打翻在地,对辅公祏大吼,“把我儿子救走!”
辅公祏心里明白,再不走一个也活不成了,他跪下含泪向杜盛磕了一个头,扛起杜伏威便飞奔,一跃跳入了大运河。
杜盛见儿子在水中醒来,心中稍定,他抄起一根挑棒,大喝一声,一跃而起,向一名骑兵迎面砸去,骑兵惨叫一声跌下马,杜盛大喜,一跃跳上马背,可就在这时,一支冷箭无声无息射来,杜盛没有防备,被一箭射穿了后心,杜盛惨叫一声,落马而亡。
宋暻收弓冷冷道:“抓捕他的妻儿,一个都不能放走!”
…
几十名士兵冲到杜盛的家中,院子里,只有杜盛的妻子李氏在淘米做饭,士兵大喜,一起冲入院子,就在这时,一支箭‘嗖!’地迎面射来,正中为首军官的咽喉,军官惨叫一声,向后摔了出去。
李氏这才发现外面有士兵,吓得她尖叫一声,却只见从屋顶上,一名红衣女子一跃而下,长剑如雪,身影快如鬼魅,霎时间,又将三名士兵刺倒,其余士兵吓得纷纷退出院子。
红衣女子一把抓住李氏的手腕,向后门奔去,这时一支箭向她后背射来,疾快如电,红衣女子耳力敏锐,她反手一剑,将冷箭劈飞,一脚踢开后门,拉着李氏冲了出去。
后门躺着四五具士兵的尸体,都是一剑刺喉,连惨叫声都喊不出,痛苦得面目都扭曲变了形,吓得李氏腿都软了,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快跑!”
红衣女子拉着她向不远处一片树林飞奔,树林旁停驻着一匹马,红衣女子听见了后门的奔跑声,她一回手,一支手弩箭从她袖中射出,将一名冲出后门的士兵迎面射翻。
红衣女子搂着李氏的腰,纵身一跃跳上了马,催动战马向远处疾奔而去,渐渐地奔远,只见一支拂尘在她身后飞扬。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三十章 蕲县奇案
码头上,六百余名章丘县劳工全部被抓捕,密密麻麻,跪满一地,另一边则堆了十几具尸体,这是反抗官兵而被杀,二千余名士兵气势汹汹,将劳工们团团围住。
宋颢脸色铁青,他刚刚接到消息,派去抓贼首妻子的一队士兵遭遇伏击,九名弟兄毙命,贼首妻子被一名红衣女子救走。
“又是她!”
宋颢恨得咬牙切齿,抡起鞭子向报信的旅帅抽去,“没用的东西,你们百名士兵还抓不住一个女人吗?”
旅帅吓得跪下,“将军,那可是江淮女侠啊!她的箭有剧毒,一沾即毙命,弟兄们都不敢靠近。”
宋颢大怒,皮鞭劈头盖脸抽下,大骂道:“狗屁女侠,分明是女贼,你这个没用的浑蛋!”
他一声喝令,“拖下去,打一百军棍!”
几名行刑士兵将旅帅拖了下去,片刻,一连声的惨声传来,宋颢余怒未消,这个女贼坏了他几次大事,抓住她,非要千刀万剐不可!
旁边一名参军劝道:“将军,造反的贼首好歹被杀了,可以给太守交代。”
杜盛的人头就挂在宋颢的马上,他拎起人头看了看,点了点头,他又看了一眼跪了满地的劳工,一挥手,“全部带走!”
士兵们用刀开始驱赶劳工,就在这时,一名士兵指远处河面大喊,“将军,官船来了!”
宋颢吓了一跳,回头向河道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运河上来了一支官船队,约三十余艘大船,在最前面的一艘两层大船上站着一群官员,前面两名官员手执符节,中间是一名身着紫袍的年轻高官,身材魁梧,目光冷厉,他身后各有两名大将,一左一右,皆顶盔贯甲。
宋颢愣住了,他不知这是什么人,但对方身着紫袍,且执符节,而且他看见谯郡太守周阳也在船上,使宋颢不敢怠慢,立刻纵马迎了上去。
来人正是奉旨南巡的杨元庆,他乘船沿运河南下,一路巡视漕运,今天上午进入彭城郡境内,蕲县便是进入彭城郡的第一站,不料士兵们老远便发现码头上有军官在抓人。
他回头笑问道:“周使君,这里出了什么事,可知道?”
谯郡太守周阳陪同杨元庆巡视完谯郡境内,便准备在蕲县上岸回去,他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周阳凝神看了半晌,便道:“看样子应该是码头劳工闹事,军队在镇压抓捕,还死了不少人。”
他一指为首的军官,“那个便是彭城郡都尉将军宋颢,外号青眼雕,是江淮有名的悍将。”
杨元庆点了点头,这个宋颢他听说过,宇文述的心腹爱将,这时周阳又冷哼一声,“居然有两千军队的调动,也不知在兵部备案没有。”
他是在提醒杨元庆,这里面可能有问题,这些地方郡县表面上都是和和气气,但实际上都有利益之争,背后并不太平。
杨元庆一路南下都无所事事,终于在彭城郡遇到一件大事,他精神大振,立刻下令,“船队靠岸!”
三十余艘大船缓缓靠岸了,有船工铺上船板,宋颢上前施礼,“请问周太守,这是朝廷哪位高官座船?宋颢不知,请见谅!”
周阳走上前笑道:“这是杨御史的座船,新任御史大夫,奉旨巡查漕运,你们太守应该收到牒文了。”
周阳话音刚落,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队官员骑马飞奔而来,为首官员正是彭城郡新任太守司马绛,按照朝廷惯例,是牒文先至,以便官员接待,但彭城郡治离运河较远,因此赶来时便晚了一步。
司马绛翻身下马,飞奔上前施礼,“杨御史,下官迎接来迟,望御史恕罪!”
宋颢才刚刚知道,这位杨御史便是杨元庆,令他大吃一惊,他回头看了看跪了满地的劳工,心中略略有些不安,好在太守也来了,用不着他出面,他退了下去,隐身在后面。
杨元庆走上船板,拱手回礼笑道:“奉旨南下,一路打扰各位了!”
司马绛又给周阳见礼,周阳笑道:“见到司马使君,我的事情就结束了,可以回去吟风弄月,反正杨御史也查不到了。”
众人一起大笑起来,杨元庆也开玩笑道:“周使君不厚道啊!我在时粗茶淡饭,我走了便去吟风弄月,这可是待客不周。”
“那好!杨御史回来时,我就请御史花天酒地,只要御史不弹劾我就行。”
在一片笑声中,周阳向杨元庆告辞,他的几名随从将马匹从船上牵下,周阳上马返回了谯郡。
司马绛接了周阳的接待,给杨元庆一一介绍下属,彭城郡丞、司马、录事参军等等,介绍到都尉宋颢,杨元庆瞥了一眼他系在马颈下尚在滴血的人头,冷冷道:“宋将军出兵平乱,可有兵部的调令?”
大业三年后,杨广也加强了对地方州郡兵的控制,超过百人以上的调动,必须要在兵部备案,码头上的军队至少在二千人以上,显然是违规了。
杨元庆锐利的问题使码头上的气氛有些尴尬起来,司马绛暗暗叫苦,他昨天下午收到了张云易的玉貔貅,立刻命宋颢率军南下抓捕造反劳工,没想到半夜便收到朝廷牒文,他才知道御史南下了,而且还是以狠辣出名的杨元庆,他一路追来,但还是慢了一步。
司马绛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下官已经派人进京去备案,只因这边事态紧急,所以先出兵平乱,请杨御史多多包涵!”
杨元庆看了看满地劳工,问道:“他们是造反吗?”
“回禀御史,他们是聚众冲击县衙!”
六百余名劳工见这群高官开始关注自己,一起高喊起来,“冤枉啊!我们冤枉啊!”
杨元庆回头吩咐沈光,“去问问怎么回事?”
沈光飞奔而去,一群地方官心中都忐忑起来,尤其司马绛,其实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了令狐寿写的报告,这件事他是给张云易的面子,否则他也不会轻易出兵犯规,他心中暗暗懊悔,怎么御史来得这么巧。
这时,沈光回来禀报,“回禀将军,属下问清楚了,这些劳工都是齐郡章丘县人,因万记船行打手杀死了他们同乡,县衙包庇凶手,他们去县衙要人,并没有冲击县衙,而且他们的领头人已经被杀。”
司马绛取出令狐寿的报告,递给了杨元庆,“杨御史,这是令狐县令的报告,不管他们有没有冲击县衙,但他们擅自打死万记船行的伙计却是事实,所以他们本身也有违法之事。”
杨元庆接过报告看了看,又瞥了一眼司马绛略带紧张的眼神,直觉告诉他,这只是一条小鱼,不是他想对付的人,不能抓小失大,他笑了笑便道:“司马使君,既然为首闹事人已伏诛,这件事便可以交代了,抓捕这么多人,容易惹出更大乱子不说,若惊动朝廷,司马使君更是难以向圣上交代调兵之事,我建议大事化小,把他们都放了,司马使君以为呢?”
司马绛大喜,杨元庆的言外之意,就是不追究自己擅自动兵之事,他连忙道:“杨御史有吩咐,下官怎敢不服从。”
他立刻一摆手,“ 放了这些劳工!”
劳工们被释放,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就在这时,远处几匹马疾奔而至,司马绛原以为是县令来了,可奔近了却见是县尉和几名衙役,他眉头皱了起来,这个令狐寿是怎么回事,这么不懂官场规矩吗?
县尉翻身下马奔上前喊道:“司马太守,令狐县令被杀了!”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司马绛怒道:“是怎么回事?”
县尉哭丧着脸道:“县令的小妾一早跑来哭喊,说县令被杀,我们去后宅,发现令狐县令已经死在卧房,人头被割掉了。”
县尉取出一支一寸长的小铁箭又道:“县令小妾说是被一名红衣女子所杀,我们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杨元庆心中一跳,这支小铁箭竟和他的铁箭在外形上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他铁箭的缩小。
司马绛大怒,咬牙道:“又是那个女飞贼!”
宋颢也躬身道:“回禀太守,这名女飞贼上午救走了领头人的妻子,杀死了我们十名弟兄。”
杨元庆接过小铁箭,只见箭杆上刻着四个字,‘江淮女侠!’
翻过来,另一边箭杆上也刻着‘惩奸除恶’四个字,杨元庆心中紧张起来,难道真是她吗?
“司马太守,这个江淮女侠是何许人?”
司马绛恨恨道:“这个女飞贼自诩侠义,这几年在江南、江淮一带犯案无数,很多官府认为不足死罪之人都被她所杀,使江淮一带大户人心惶惶,不仅如此,已经有三名官员死在她剑下,江淮、江南十四郡官府累计悬赏三万吊捉拿她,偏偏这个女贼武艺高强,神出鬼没,至今难以抓捕。”
“可是朝廷怎么没有备案?至少御史台没有听说这个女贼。”
“这个…具体我倒不太清楚。”
司马绛轻描淡写将这件事从自己身上推掉,“下官原是梁郡丞,梁郡那边没有这个女贼的踪迹。”
他又回头问彭城郡丞,“这个女飞贼有没有向朝廷备案过?”
彭城郡丞苦笑一声,连忙躬身道:“回禀杨御史和太守,以前的小案没有报过朝廷,但今年六月因为河运使被女飞贼刺杀,上报了吏部,两个月前韦御史来查案,女飞贼没有查到,却查出了河运使私加商税一案,把张太守也牵连了。”
杨元庆这才明白,原来张信被贬一案是这么被曝光出来,他心中冷笑一声,不知以前的小案里藏了多少徇私枉法之事。
“司马使君,去县里看看吧!”
司马绛也急着去蕲县查看情况,他连声催促,杨元庆叫过杨四郎,对他低声吩咐:“好好查一查这些劳工为何闹事?还有万记船行是怎么回事?”
杨元庆早已发现运河中的商船少得可怜,单独的运货小船更是看不到,这让他心中十分疑惑。
杨四郎答应,留在码头上,杨元庆翻身上马,带领数百名随行士兵和彭城郡官员一起向县城奔去。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三十一章 船中飞箭
蕲县内的气氛稍显紧张,但并没有戒严,大街上依然有行人来来往往,各家酒肆内挤满了客人,都在谈论着县令被杀一案,不时可以看见带刀衙役在街头巡逻,注视着每一个穿红衣服的年轻女子。
县衙和后宅都已被杨元庆带来的士兵们控制,县衙前的广场上挤满了县里的乡亲父老,每个人都在抬头望着旗杆顶,只见沈光如一只猿猴般迅速向旗杆顶上攀爬,五丈高的旗杆顶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点,正是县令令狐寿的人头。
沈光解下人头,手执绳索像一只大鸟般一跃飞下,引来近千民众一片惊叹,沈光翻一个跟斗稳稳落地,赢来热烈的鼓掌声,他得意洋洋向众人躬身行一礼,便快步走到杨元庆面前,将人头奉上,“果然是县令人头,还有一张纸!”
杨元庆接着纸条,他心中顿时长长叹了口气,从小他就无比熟悉的字迹出现在他眼前,果然是她。
纸条写着十六个字,‘驱民赴死,搜刮民脂,有违天誓,替天斩之!’
“将军!”苏烈快步上前,躬身施礼,“禀报将军,我们在县令卧房的墙壁夹层里搜到了三千两黄金和八千亩土地的契约。”
这个结果让杨元庆松了口气,擅杀朝廷官员不管怎么说都是大罪,现在抓到了令狐寿的把柄,至少可以向朝廷有个交代了。
他回头对司马绛道:“司马太守,这件事就由你来给朝廷写报告,我会另外向圣上禀报。”
司马绛心中暗暗恼恨,其实他很清楚令狐寿的钱从哪里来?应该是献食所得,圣上南巡,需要沿途各郡献食,基本上都是是向民众摊派,更重要是这种献食无帐可查,圣上也不会追究,都是各个地方官大饱私囊的良机,包括他自己,不也同样是大发横财,这可让他怎么查?
司马绛一阵头疼,不过令狐寿的小妾倒不错,颇有姿色,司马绛心念一转,想到了一件令人愉悦之事,他点点头肃然道:“请杨御史,下官一定会严查此事,给朝廷一个交代。”
杨元庆在蕲县只呆了一个时辰,便又返回码头,继续南下。
…
夜色笼罩着河面,黑色的波浪在夜风中微微起伏,闪烁着粼粼波光,一队官船在运河内缓缓而行,运河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原本肥沃的良田变得荒凉破败,二十里内皆无人烟。
船舱内,杨元庆注视着桌上的小铁箭,心中无限感慨,一晃又快两年过去了,也不知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她若知道自己南下,会不会来见自己呢?或许她还并没有疲惫,不肯来见自己。
杨元庆将铁箭握在手中,轻轻地抚摸着,眼睛里射出深刻的思念,他推开窗户,寒冷的河风迎面扑来,凝视着黑沉沉的夜色,他的心中涌起了无尽的孤独。
“妞妞!”他终于对着夜空大声喊了出来。
就在第三艘大船的桅杆顶上,蹲着一个苗条的黑影,她藏身极为隐蔽,巨大的船帆将她的身影严实地遮住,从她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第一艘官船,甚至可以看见杨元庆在船舱里的身影。
她默默注视着杨元庆的身影,眼睛里充满了温柔,这是让她一生都刻骨铭心的爱人,尽管他已娶别的女人,但她心中没有一丝恨意,只有对他深深的歉疚。
忽然,她听见了杨元庆在夜空中的喊声,她娇躯猛地一震,一股晶莹的泪意在她眼中涌出,泪珠儿顺着她白皙的脸庞流下,她能听得出喊声是如此孤独,是如此充满了思念。
她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刚要纵身跳下桅杆,却见一名亲卫走进了杨元庆的房间,一下子将她拉回到现实,她想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咬了咬嘴唇,克制住了内心激动,慢慢从后背取过弓箭,将一封厚厚的信插上箭杆。
…
船舱内,杨元庆已经恢复了理智,他迅速将铁箭揣进怀中,转身坐了下来,杨四郎刚刚上船,上前施礼道:“公子,卑职已经查清楚了。”
“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禀将军,起因是万记船行控制了运河货远…”
“等一等,先从万记船行说起。”
杨元庆打断了杨四郎的话,他感觉这家万记船行更有背景。
“是!这家万记船行总店在江都城,它和另一家船行千济船行控制了整条通济渠的货运,千济船行的背景我没有打听到,但这家万记船行好像是以张家为后台。”
杨元庆冷笑一声,“估计不是后台那么简单,索性就是张家产业,就像姚记米行一样,否则彭城郡太守怎么可能替它出头。”
“继续说!”
杨四郎又继续道:“万记船行控制了漕运,它们养了大量打手,在运河沿途巡查,胆敢有人抢他们生意,他们就毁船抢货,下手极狠,这次就是一个章丘县商人被杀而引发了事端…”
杨四郎详详细细将所知的经过说了一遍,杨元庆背着手站在窗前,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他想起了临行前和裴矩的一番深谈,这才明白杨广命他来江都的深意,竟是要对付张瑾。
张瑾是关陇贵族中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可以说是关陇贵族的军师,是关陇贵族两大派别的黏合剂,也是关陇贵族能团结在一起的关键人物,除掉此人,关陇贵族必将走向分裂,变成一盘散沙,这是杨广的深意,同时也符合他杨元庆的利益。
在京城,张瑾没有任何把柄,他很聪明,在京城没有张家的产业,而是把家族利益都放在了外地,一部分在巴蜀,另一部分在江南,而他的长子张云易就出任江都太守。
杨元庆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张云易就是他杨元庆这次要对付的人,从他身上找出张瑾的把柄,这是杨广的意思,可如果仅仅是对付一个张瑾,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轻而易举,比如把张瑾调到岭南、交趾或者西域去做官,这样就可以断绝他和关陇集团之间的联系。
所以杨元庆感觉杨广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那就是将关陇势力彻底从江淮和江南铲除,包括官场和商场,江淮和江南是杨广倚重之地,他绝不准关陇势力渗透进来。
自己该从何入手?漕运吗?一个小小漕运垄断扳不倒张家,或许可以从漕运中逐渐挖出更深的线索,只是他手中没有一点头绪和线索。
就在这时,‘咔!’一声轻响,一支箭从窗户射入,钉在桌子上,杨四郎大吃一惊,拔刀要冲出去,杨元庆叫住了他,“不要慌!”
他目光紧紧盯着箭杆,箭杆上竟绑着一封信,杨元庆上前拔起信,可以看见信上写着五个字,‘杨元庆亲启’,杨元庆猛地回头,一步上前推开后窗,箭是从桅杆方向射来,但漆黑的桅杆上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影。
“妞妞!”他低低叹息一声。
…
江都城,几名骑士飞奔至一座大宅前停下,一名年轻男子翻身下马,跑上台阶敲了敲大门,这里是江都太守张云易的官邸,门开了一条缝,门房一下子认出了来人。
“啊!是公子来了。”
“我父亲在吗?”
“在!公子请进。”
年轻男子正是张云易的长子张启,他奉祖父之命来江都送信,他闪身进了府邸,直接快步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张云易刚刚接到朝廷牒文,新任御史大夫杨元庆前来视察漕运,这个消息令他愣了半晌,杨元庆要来,此人不是武将吗?他来江南做什么?
张云易对杨元庆的印象就是天下第一箭、大利城、开拓西域,别的他都不太了解,他还知道由杨元庆引发的贺若弼一案,使关陇贵族损失惨重。
张云易想不出杨元庆来江都做什么?不过既然是视察漕运,他倒要小心点了,要约束两个船行,不准他们做得太过份。
这时,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长公子来了!”有人禀报。
“啊!”
张云易一阵惊喜,他的儿子来了么?他急忙站起身吩咐,“快进来!”
张启走了进来,他双膝跪下,给父亲磕头,“孩儿参见父亲大人!”
“快起来!”
张云易连忙将儿子扶起,笑道:“怎么会有时间来江都?”
“回禀父亲,是祖父让孩儿来江都,有重要事情。”
张启取出一封祖父的信呈给父亲,“父亲先看信!”
张云易接过信慢慢坐下,他已经猜到了几分端倪,应该是和杨元庆这次南下视察有关。
他拆开信细细看了一遍,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父亲张瑾写给他的信很长,将前不久发生在京城的朝廷斗争详详细细讲了一遍,张云易暗吃一惊,杨元庆有这么厉害吗?
“你祖父还有什么口信吗?”张云易放下信问道。
张启点点头,“祖父说,杨元庆最擅长抓住对手的弱点赢得主动,祖父让父亲暂时把江南的生意都停下来。”
“还有…”
“还有什么?”张云易注视着儿子。
“还有,祖父要父亲先下手为强!”
卷九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三十二章 文道武途
江都城云汇馆,这里是江都郡的官方驿馆,一般只给重要的官员使用,云汇馆占地五亩,由五座院子组成,每座院子都有十几间屋,还有专门侍候官员的馆吏。
但这座占地五亩的大驿官此时却只有一名官员居住,此人便是一个多月前便抵达江都的御史韦德裕,韦德裕是京兆韦氏族人,很得皇帝杨广的信赖。
这次江南之行,韦德裕先弹劾彭城郡太守张信私自加税,不料具体操作者河运使杨熲离奇自杀,使他证据不足,张信仅仅被调去梁郡为丞,这件事使皇帝杨广对他颇为不满,又将司隶大夫薛道衡派来另案调查,让韦德裕意想不到的是,薛道衡并不调查官员,而是调查他,向皇帝杨广弹劾他收受贿赂,事实上他在彭城郡确实接受了万记和千济两家船行送他的一尊三十斤重的金佛。
到了江都郡他才知道,万记和千济两家船行其实都是张家的产业,他才明白自己上了当,好在杨广还是信任他,下密旨给他,命他秘密调查关陇贵族在江淮一带的产业。
一个月来,韦德裕非常低调,早出晚归,他获得了不少惊人的发现,张家控制漕运只是冰山一角,事实上,关陇贵族各大财阀在开皇十年后便开始大举进占江淮、江南等富裕之地,用家将和心腹奴仆的名义将他们的势力渗透进了每一个产业,尤其广置田庄,仅他查到的张家所占良田茶园便达数千顷,几十座田庄。
还有元氏、独孤氏、宇文氏、于氏、窦氏、侯莫陈氏、长孙氏等等,这些关陇大贵族几乎每一家在江南都是富可敌国。
这些产业在江都郡太守张云易、丹阳郡太守宇文琦以及吴郡太守于钦明等人庇护下,这几年发展更加迅猛,利用权势排挤南方资本,独占很多赚钱的产业,关陇并江南的现象已经出现。
灯下,韦德裕正在奋笔疾书,他已经写好三本厚厚奏折,数万字,都是他一个多月来的详细调查,他已知道杨元庆来江南查案,杨广命他将调查报告移交给杨元庆,由杨元庆来对江南官场发难。
这时,门敲响了,韦德裕停住笔问道:“是谁?”
“韦老爷,是我!”这是伺候他的馆吏王顺郎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
“我给老爷送火盆来了。”
现在已是十一月上旬,江都的天气虽不像北方那样寒冷,却很冻手,韦德裕搓搓手笑道:“送进来吧!”
门开了,王顺郎搬着一个大火盆吃力地进来,韦德裕连忙上前帮忙,两人将火盆抬进屋,王顺郎向旁地上看一眼道:“老爷,你写的东西掉了。”
韦德裕一回头,见地上有一本奏折,他愣了一下,折子怎么会掉在地上,他放下火盆上前去捡,就在他弯腰的瞬间,王顺郎的脸变得异常狰狞,他冲上前捂住韦德裕的嘴,拔出匕首狠狠地刺进他的后心,韦德裕一声惨叫,血喷涌而出,王顺郎又猛地用匕首在他脖子一抹,割断喉咙,将韦德裕杀死在房中。
王顺郎动作迅速,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奏折,小心地放在桌上,又翻开两页,小心地把笔放在上面,奏折上字迹和韦德裕一模一样,内容却是弹劾薛道衡受贿狎妓,王顺郎又翻了翻韦德裕正在写的几本奏折,沉思一下,立刻将几本秘密调查报告揣进自己怀中,又将火盆放正,丢下一样东西,迅速退了下去。
一个时辰后,云汇馆内响起王顺郎恐惧的叫喊声,“来人啊!王御史被杀了,快来人啊!”
…
一刻钟后,太守张云易和郡丞王世充带领大群衙役冲进了云汇馆。
“每一个人都要查,每一个房间也不能放过!”
张云易高声怒喝,指挥着衙役们在馆内大搜查,王顺郎被人带上来,他跪在张云易面前战战兢兢道:“小人去给韦老爷加碳,发现老爷倒在血泊中,韦老爷太惨了!”
张云易眯起眼睛,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察觉的亮色,“那你发现有什么动静没有?”
“韦老爷好像有客人来过,天太黑,我没看清楚,好像还有争吵声,我躲在屋里取暖,没有注意啊!”
张云易重重哼了一声,“你快想,这个客人是谁?”
“好像是…薛老爷,声音有点像,我不敢肯定。”
房间里,王世充正仔仔细细地检查案发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来的是熟人,桌上韦德裕正在写一本弹劾薛道衡的奏折,只写到一半,王世充微微一愣,如果是有人来,应该是奏折合上才对,或者用书盖上
这时,王世充忽然发现桌子下面有一枚银戒指,他弯腰捡了起来,托在手心里细看,是一枚制作粗劣的银戒,一看便知是廉价货,韦德裕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发现什么了吗?”
张云易走了进来,他眉头紧皱,韦御史死了,如果找不到凶人,他无法向圣上交代。
“使君,韦御史好像在弹劾薛大夫。”王世充指了指奏折。
张云易冷哼一声,“这很正常,薛道衡不是一样弹劾了他吗?”
“还发现什么?”
“还有就是一枚银戒。”
王世充把银戒递给张云易,“在地上找到,可能和凶手有关。”
张云易仔细打量这枚银戒,摇摇头道:“这种低劣货色最多值五十钱,和韦御史没有关系。”
“使君,这枚银戒我好像见过。”张云易身后一名随从道。
张云易蓦地回身,注视随从问:“你在哪里见过?”
“好像是薛大夫的一名手下,姓蒋,我在他手上见过。”
“薛大夫?”
张云易愣住了,他看了一眼王世充,“郡丞,这可不好办啊!”
王世充低头望着地上,半晌才道:“没办法,总比无法向圣上交代好。”
王世充快步向外走去,“通知弟兄们,去金涵馆!”
张云易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
司隶大夫薛道衡就住在隔壁的一个馆舍,叫金涵馆,也是一座条件很好的驿馆,之所以不让薛道衡和韦德裕住在同一座馆舍中,就是因为薛道衡和韦德裕因弹劾之事关系恶劣。
“你们去找过了吗?怎么会莫名其妙失踪!”
房间里,薛道衡在怒斥几名手下,他的一名随从中午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令薛道衡极为恼火。
薛道衡今年已近七十岁,是隋朝最有名的诗人,与卢思道齐名,但同时,他又是一个自命清高,却又恋眷官场之人,一方面做着皇帝杨广任命给他的高官,另一方面却又屡屡写诗讥讽杨广,比杨广比作千金买一笑的周幽王,数次挑战帝王底线,杨广敬他才华出众,对他也是忍了又忍,这次派他来江南巡察,原本是让他查江南地方官,但他却被张云易利用,弹劾御史韦德裕,令杨广深为失望。
薛道衡已经接到牒文,一旦杨元庆抵达江都,他们立刻办理交接,他将返回京城,明天一早他就要返京,但随从却没有了踪影,让薛道衡恼火万分。
“老爷,现在夜已深,只能在赌馆和妓院内,要么就是在城外进不了城了。”
“那就去赌馆妓院找,都去找!”
就在这时,一名随从奔了进来,“老爷,太守和郡丞来了,说有重要事情。”
薛道衡一愣,连忙向外走去。
院子里,张云易目光冷漠,王世充则站在后面,面无表情,在他们身后簇拥着大批衙役。
“张太守,王郡丞,这么晚来有何见教?”薛道衡笑着走了出来。
张云易淡淡道:“薛大夫,你的随从蒋清可在?”
薛道衡眉头皱了起来,“此人我也正在找,中午出去,现在未归,怎么,他出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