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问题就来了,裴矩指出裴仁基兵败琅琊郡就是因为王世充的背后袭击,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杨广都必须给裴矩一个说法,要么王世充和裴仁基一起处罚,要么都不处罚,这让杨广感到很为难。
沉思良久,杨广终于点了点头,“也罢!如果是这个原因,那裴仁基兵败琅琊郡也情有可原,朕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希望他下次不要让朕感到失望。”
杨广随手取过封张铉为齐郡通守的诏书,在上面画了个叉,扔进了废弃文卷之中。
裴矩暗暗松了口气,终于保住了裴仁基。
“老臣谢陛下宽容!”
第335章 面授机宜
裴矩告辞而去,杨广闷闷不乐地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走到窗前,目光阴郁地望着远方。
这时,坐在旁边一直沉默的燕王杨倓低声道:“王世充率军入齐郡和裴仁基在琅琊郡兵败,两件事几乎是同一天发生,天下哪有这么快的报信,皇祖父不觉得有点蹊跷吗?”
“这只是裴矩找的一个理由罢了!”
杨广叹了口气,“其实朕心里明白,但朕又能怎样,不给裴矩面子,坚决把裴仁基调离齐郡吗?”
“孙儿能理解皇祖父的难处,可皇祖父居然放过王世充,孙儿真的想不通,堂堂的大隋官兵居然和乱匪一样掳人北归,这会引起民愤的!”
杨广沉默不语,杨倓又继续道:“孙儿也知道是虞世基恳请皇祖父放过王世充,但他不是为了公义,而是为了一己之私,孙儿听说王世充就是他的人——”
“够了!”
杨广一声低沉的怒喝,杨倓吓得不敢再说下去。
良久,杨广缓缓道:“你既然要人替你做事,你就得学会容忍,王世充小节或许令人不齿,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替朕剿匪,替朕匡扶社稷,这才是最重要,倓儿,作为社稷的继承人,朕希望你学会平衡。”
“平衡?”杨倓低低地自言自语。
“对,平衡!”
杨广拍拍孙子的肩膀,凝视着他道:“就像朕刚才平衡虞世基和裴矩一样,只有学会平衡,大隋的社稷才能稳定,有些事情该装傻还是要装傻,王世充做了什么朕很清楚,将来朕会收拾他,而现在不行。”
杨倓轻轻点头,“孙儿明白了。”
“而且王世充扰乱齐郡只是一面之辞,朕还要继续了解,等萧监军的正式调查报告来了再说吧!”

中午时分,裴矩回到了自己府中,刚进府他便对裴行俭道:“去把你父亲找来!”
裴行俭慌忙跑去东院找父亲,裴矩回到外书房,侍女替他脱去外袍,又换了一件宽松的衣服,这时,门外传来裴行基的声音,“二叔,侄儿来了。”
“进来吧!”
裴仁基忐忑不安地走了进来,他昨晚一夜未睡好,就是担心圣上对琅琊兵败之事不依不饶,不过二叔一回来就找自己,估计情况不会太坏。
他连忙上前行一礼,裴矩摆摆手,“坐下吧!”
裴仁基坐了下来,低声问道:“二叔,情况怎么样?”
“情况还不坏,圣上答应再给你一次机会。”
裴仁基顿时长长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只要事出有因,圣上不会不讲情面。”
“哼!”
裴矩冷冷哼了一声,“你想得太多了,圣上是因为要平衡我和虞世基才饶你一次,你以为是因为你的那点理由吗?”
裴仁基浑身一震,慢慢抬起头,“二叔的意思是说,圣上不打算追究王世充吗?”
裴矩对裴仁基的反应还算满意,他点了点头,“他是个很能干的人,又有虞世基替他说情,圣上不会为这点小事处罚他。”
“小事!”
裴仁基顿时怒道:“他杀入齐郡,纵兵奸淫抢掠,将两个县数万民众掳掠而去,二叔竟然说这是小事,如果圣上不追究他,他就会更加肆无忌惮,甚至会成第二个张金称,这个后果难道圣上看不到吗?”
“不准在我这里妄议天子!”裴仁基冷冷说道。
裴仁基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不敢再说下去,裴矩看了他良久,才继续道:“这次我力保你过了关,但下次我恐怕就保不住你了,圣上饶你这次是有条件,半年之内,你必须剿灭琅琊郡的乱匪,明白吗?”
裴仁基渐渐冷静下来,王世充掳掠齐郡虽然让他愤怒,但那毕竟和他的仕途无关,只是让他颜面难看,忍忍也就过去了,但打不下琅琊郡,那就意味着他的仕途终结,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沉默良久,裴仁基沉声道:“这次攻打琅琊郡,飞鹰军损失惨重,我担心半年内难以恢复,期限能否放宽到一年?”
裴矩摇摇头,“我说半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还有两个月圣上就要去江都了,琅琊郡关系到江都北面的稳定,他比任何时候都关心琅琊郡的情况,所以你最好在两三个月内夺取琅琊郡。”
裴仁基知道自己的情况,要他两三个月内夺取琅琊郡,几乎不可能,还有一个王世充在北面虎视眈眈,如果齐郡再次兵力空虚…
裴仁基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王世充再乘虚而入怎么办?”裴仁基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担心。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裴矩也知道,既然圣上不追究王世充掳掠齐郡,等于就是纵容王世充,那么一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裴矩沉思一下道:“等圣上到江都后,我会劝说圣上把王世充召回江都述职,那时你便可出兵攻打琅琊郡。”
停一下裴矩又道:“如果你实在没有把握击败敌军,可以让张铉为主力,你为接应,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是功劳怎么算?”
“张铉是你的属下,他剿灭乱匪,圣上还是认你的主帅功劳,你担心什么?”裴矩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侄儿明白了。”
裴矩对这个侄儿报以极大的厚望,可以说,裴仁基是裴氏家族从地方士族走向天下贵族的关键,关键就是军队,在天下乱世到来之时,裴家必须要拥有自己的军队,只有拥有军队的名门世家,才有将来和新君主讨价还价的本钱。
裴仁基正是裴家的核心军队,裴仁基将来是要驻兵并州,另外裴矩还考虑建立外围军方势力,张铉原本就是裴矩看中的外围势力,等裴仁基调走后,张铉将接替裴仁基继续驻军青州。
可惜因为张铉婉拒了裴家的联姻要求,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至今也难以弥补,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紧密了。
裴矩明显感觉到张铉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他虽然对张铉很不满,但也无能为力。
“现在张铉情况如何?”裴矩喝了一口茶,又淡淡问道。
说到张铉,裴仁基登时想起一事,低声对裴矩道:“二叔,侄儿感觉张铉颇有野心。”
裴矩一怔,停住茶杯问道:“此话怎讲?”
“侄儿发现张铉在北海郡大量种植牧草,他有养战马的企图,侄儿由此推断他心怀野望。”
裴矩半晌沉思不语,好一会儿他才凝神对裴仁基道:“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现,但要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他有任何非分之举都要及时向我汇报!”
裴矩忽然发现,或许自己可以捏住张铉的把柄,让他不得向自己低头。

自从张铉和王世充达成了战俘交换后,王世充再也没有渡河南下的迹象,一则他没有了船队,无法运兵到黄河南岸,其次他已得知圣上不追究他掳掠齐郡,但虞世基却警告他,暂时不准他再轻举妄动,否则会真的触怒圣上。
王世充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饭要一口口吃,吃得太快太猛会被噎住,他便按耐住了继续抢掠齐郡的欲望,耐心等待下一次机会到来。
时间渐渐到了五月,北海郡进入了初夏,这一个多月,从齐郡陆续涌来了近十万人口,使北海郡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安置移民,发放粮食物资。
虽然移民的涌入使北海郡得到了大量的人口劳力,但同样给他们带来了沉重的负担,短短一个多月,他们便额外支出了两万石粮食,如果不是剿灭张金称获得的大量粮食,他们根本承担不起这么庞大的移民。
随着人口向各县疏散,郡治益都县的人口已经迅速减少到不足二十万,而寿光、北海、都昌、下密、营丘等县人口也都开始恢复,大片大片荒芜数年的良田被重新开发,废弃的村庄又重新燃起了炊烟。
各座县城内,县衙开始恢复,关闭的店铺又重新开门营业,尽管还是人口稀少,但大家都看到了希望,总有一天,北海郡必然会重新出现县县繁华的旧日景象。
这天上午,张铉率领一行人来到了距离益都县约百余里的寿光县。
第336章 寿光船场(上)
寿光县位于巨洋河下游,面临莱州湾,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池,这里土地肥沃,物产富饶,森林茂盛,人杰地灵,宽达数十丈的巨洋河从城西流过,直接注入渤海湾,水深而平缓,在过去的数百年时间内,寿光县一直是北海郡造船第一大县。
北海郡因为濒临黄河入海口和莱州湾,自古造船业便十分发动,造船业鼎盛之时,全郡至少有两成人口参与到造船业之中。
不过在三次高句丽之战中,数万北海郡的造船工匠被抽调到北平郡参与造船,劳役繁重,损失惨重,最后回到家乡的工匠不到二三成,给北海郡的造船业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再加上乱匪肆虐,各县民众纷纷逃到益都和临淄,其余县城都成了空城,短短几年时间,北海郡的造船业几乎完全荒废了。
寿光县城不大,城墙周长约十五里,一度被废弃了三年,和北海郡的其他县城一样,从今年入春开始,陆陆续续有民众迁回了寿光县,县城内开始出现了炊烟和人影走动,南城门旁甚至还有一家杂货铺和一家小酒肆重新开张了。
寿光县的县令姓蒋,原来是寿光县丞,原来县令因战乱逃回老家后再也没有了消息,而这个蒋县令是临淄县人,在张铉驻兵北海郡后,他是第一批回来报道的官员,被张铉临时任命为寿光县令。
蒋县令年约四十岁,留一撮小胡子,做事总是一本正经,他身材不高,略显偏瘦,不过精神却很好,听说将军到来,他特地骑着一匹骡子,出城十里来迎接张铉。
“将军,那片良田刚刚被重新被开垦出来!”
张铉顺着他手指的大片农田望去,只见远处田地里有三三两两的农人正忙碌着,便笑道:“人好像不多啊!”
“回禀将军,很多人在益都县和临淄县附近还租种土地,他们是抽时间来这边垦荒,要先施肥熟地,到明年才能重新种粮食,这种事不能急,得慢慢来。”
“说得有道理!”
张铉又笑问道:“那土地是谁的?”
“基本上都是自己的土地,现在开垦耕种的土地都已明确了地契,但还是有大量无主之地,比如那边!”
蒋县令一指远方一望无际的大片土地,足有上万顷之多,靠近巨洋河,灌溉十分便利。
他苦笑一声道:“那边都是上田,目前都暂时收为官田,等主人回来后在确认地契,不过我估计至少一半以上都是无主之地了,我准备租给清河郡移民开垦,以最低的租子先把地租赁出去,这几年我的全部心思估计都在恢复良田上了。”
张铉赞许地点点头,“这才是做实事的官,民以食为天,粮食也是军队的根本,只有粮食富足,民众才不会起来造反,军队也才能强大,把寿光县经营好,蒋县令将前途无量!”
“多谢将军赞誉。”
蒋县令又犹豫一下,吱吱呜呜道:“另外县衙实在缺人,将军能否为卑职补充一点人手?”
张铉笑了起来,“缺人不光是你这边的问题,所有的县都在喊缺人,不过你放心,这年头大把读书人找不到事做,韦长史和王太守已经在着手进行这件事了,很快就会有人来你这里报道。”
两人说着,一路进了南城门,寿光县和北海郡的其他县一样,有两百民团驻军,由一名副尉率领,有军队驻守便给了普通民众很大的安全感,军队主要负责守卫城门,维护地方治安,一般不过问县中之事。
虽然张铉是第一次来寿光县,但县城的情景他却很熟悉,几乎每个县都一样,都是一副遭遇严重洗劫后的惨象,到处是破破烂烂的民房,稍微像样一点的宅子都被付之一炬,被熏黑的断墙残壁随处可见。
但现在已经有一丝生机,城内到处可以听见叮叮咚咚的敲打声,人们在废墟中寻找可用的建筑材料,砖瓦、木头、青石等建筑材料堆积在大街上,旁边坐着一个小孩看守。
南城门旁新开一家小酒肆,酒幡上写着‘巨洋酒肆’四个大字,生意还不错,坐满了正在谈天说地的酒客。
街道对面是一家小杂货铺,也是刚刚开张,牌子上写着‘王记杂货铺’,铺子里,一对夫妻正在忙碌地摆货上架,几名老者挤在门前挑选农具。
不过县衙却让张铉很失望,原来的县衙被烧掉一半,只剩下大门和半个正堂,四周用泥墙将稍微能用的部分圈起,活像一座小土地庙。
张铉原打算去县衙歇脚喝口水,但见县衙又小又破,他也没有心思了,便道:“就直接去船场吧!”
众人加快马速,出了北门,向寿光县以北十里外的造船工场奔去。
寿光造船工场原是青州地区三大造船坊之一,最鼎盛时有造船匠上万人,船坊延绵十余里,每年可以造数十艘万石大龙舟,可在海中航行,每年还造其他杂船数百艘。
但就是这样一座规模庞大的造船场,在大业八年初被王薄率造反乱匪一把火烧毁,如今已成为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只有一些烧成木炭的巨大龙骨还预示着这里曾经是一座繁忙的造船工场。
张铉之所以来寿光,就是为了考察这座曾经的造船工场,齐郡祝阿县的船场已经彻底被摧毁,而高密郡即墨县的造船工场则偏小,当然也被一把大火烧毁,整个北方沿海,只有北平郡的造船工场还完整地保存着。
对于既沿海,又紧邻黄河入海口的北海、东莱、高密三郡而言,船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张铉从去年开始在民间收集船只,迄今为止只收集到三百艘小船,最大运载量只有五百石,只能在内河中航行,根本无法进入大海。
更重要是,张铉希望能恢复北海郡的造船能力,这对于北海郡乃至青州地区的经济恢复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而且北海郡内依旧有大量经验丰富造船工匠,一旦造船启动,两三年内就可以实现大船入海的愿望。
但北海郡造船重启并不是张铉介入后才开始,早在去年初,张须陀便开始考虑在北海郡造船运输粮食,但因为种种原因,这个计划一直搁浅至今。
尽管张须陀的北海造船计划没有能得到实施,但也不是一点作用也没有。
这时,张铉看见了远处的一座占地数亩的孤零零的大木屋。
确切来说,大木屋是一座仓库,这是张须陀造船计划唯一的成果。
数十名骑兵翻身下马,张铉这才发现仓库四周有一圈围墙,围墙内堆满了各种造船材料,用油布覆盖,院子里两条大狗正冲他们凶狠嚎叫。
这时,从仓库内走出一名五十岁的男子,身材中等,但十分壮实,皮肤就像黑炭一般,他认出了张铉,慌忙迎了出来。
“小人周灵参加张将军!”他向张铉深深施一礼。
这时,蒋县令骑着气喘吁吁追了上来,他从骡子下来,走上前给张铉介绍道:“这就是原来船场周管事,从大业三年开始就负责船场事务,也是我们寿光县本地人。”
张铉看过张须陀留下的恢复造船场计划,上面提到了这名周管事,张铉笑道:“你就是原来张大帅安排的人吧!”
“正是小人。”
周灵叹了口气,“去年初张大帅让我恢复造船场,后来钱粮紧张,恢复船场一事就没有了消息,我在这里足足等了一年多。”
“以后你有得忙碌了。”
张铉笑了笑,大步走进了院子,两条大狗扑上来,被周灵怒吼一声,吓得呜咽地缩回了屋角。
“将军莫怪,最近有人夜里来偷木头,多亏这两条犬。”
张铉走到最高一堆材料旁,掀开了覆盖在材料上的油布,下面全是一块块完整的木板,大多一两丈长,非常干燥,看得出保护得很好。
“将军,这是一艘三千石五牙大战船的全部船板,自然阴干,随时可以使用,只可惜没有龙骨。”
“我记得五牙战船不是在巴蜀建造吗?”张铉有些不解地问道。
“早期是在巴蜀建造,但后来北方也能造了,主要是北平郡造船工场和我们北海郡造船工场两家。”
“原来如此!”张铉点点头,又好奇地问道:“那怎么会没有龙骨呢?”
第337章 寿光船场(下)
周灵叹了口气道:“不瞒大将军,原来造船场内各种造船材料堆积如山,但那年王薄率军攻入北海郡,到处烧杀抢掠,带不走的东西都一把火烧掉。
绵延十几里的造船场也被一把大火烧毁,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几百架龙骨全部被烧毁,这些材料还是我从废墟里找出来,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带领家人在废墟中寻找材料,就只有这么多了,全部堆在院子里。”
张铉默默点头,周灵这种执着精神让他感动,他知道周灵的父亲周瑞丰是上一任造船场管事,当了三十年管事,又把管事位子传了儿子,虽然造船场不是他们的家产,但他们对这座造船场倾注了几代人的心血。
“那仓库是什么?”张铉一指仓库问道。
“将军请跟我来!”
周灵带着张铉走进了仓库,仓库内占地颇大,角落里用木板搭了一间木屋,这是周灵和他老妻的住处,儿女现在都不在身边。
只见仓库内堆满了绳子、帆布、大铁钉、桐油等等造船必须的物资。
“这些是去年张大帅从齐郡祝阿县造船场运来的物资,包括这座仓库,也是去年建造,现在整个造船场就只有这点东西。”
张铉沉吟一下问道:“如果我要继续恢复造船工场,还需要做什么?”
周灵见张铉特地过来参观造船工场,便知道张铉是想恢复造船场,他心中异常激动,连忙道:“启禀将军,其实造船场恢复就是人、财、物三样东西,造船工匠北海郡多得是,去年我第一次招募,就有三千人赶来报名,其实关键就是钱粮,钱粮充足,才会有人来干活,才会买到木料,买到各种物资,去年就是没有钱粮,所以张大帅的恢复计划才实施不下去。”
“如果我保证造船场所需的钱粮,那你打算怎么做?”张铉又问道。
这个问题不知在周灵心中想了多少遍,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会先从造小货船开始,五百石左右,既可以在北海郡内河航行,也可以驶入济水和黄河,发展内河货运,积累一两年后就能造大船了。”
周灵一句发展内河货运,正说到了张铉的心坎上,目前他已拥有十艘大船,主要用于北海郡、东莱郡和高密郡三郡之间的物资运输。
但他还想再组建一支内河货运船队,专门走济水,将齐郡、北海郡和济北郡紧密联系起来。
他虽然征集到三百多艘船只,但绝大部分都是百石以上,百石以上的船只只有几十艘,远远不够,所以他也希望先从五百石的货船开始,在短短一两年内就能拥有数百艘五百石货船,解他燃眉之急。
张铉忍不住兴奋道:“既然如此,你就立刻开始着实招募船匠,甚至北海郡官府也可以全力帮你,要多少钱粮都行,关键是我希望年底前能先造出百艘五百石的货船。”
周灵苦笑一声说:“将军,光凭北海郡要造出五百石以上的大船,至少要三年之后。”
“为什么?”张铉愕然。
“将军,造船主要靠积累,一棵大树砍下后做成船板,必须要晾晒两三年才能用,就连龙骨也要晾晒两三年,所以每年造船用的材料其实在两三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年年准备,周而复始。
现在我们是重新恢复造船场,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现在开始准备,晾晒两年,建造一年,第一批船至少要三年后才能下水,当然,我这里还有余材,但最多只够造十艘五百石货船,年底我可以交船。”
张铉脸上露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失望,第一批船要三年后才能下水,这会影响他的很多计划。
周灵看出了张铉的失望,又微微笑道:“将军,我说得是靠北海郡的力量必须要三年才行,可如果借助外在的力量,我今年就能保证造出百艘五百石货船。”
张铉大喜,连忙问道:“是从外面购买现成的材料吗?”
“当然从外面买也行,比如江南几个大船场就可以买到,但我说得是北平郡船场,我年初刚从那边回来,只需要很少的钱就可以搞到大量板材甚至龙骨。”
“为什么?”
“将军,北平郡濡河口船场名义上归属于北平郡,但实际上又是由朝廷直管,权责不清,管理混乱,上千艘攻打高句丽的船只都停泊在那里。
高句丽战事结束后北平郡船场便已经停止造船,但仓库里的各种上好老料堆积如山,没有账册,也没有人过问,如果不用起来,迟早会全部烂在仓库里,将军只需要花费几百两黄金,便可以将价值数万金的材料全部运回北海郡。”
“还有这种好事?”
“属下所说句句是实,今天就算将军不来,我也会写一份报告上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军可要抓住了。”
张铉其实更动心的是那几千艘大型战船,去年他在高句丽亲眼目睹那些大船登陆,铺天盖地的隋军杀向平壤的情形,如果这些大船能归自己…
他沉吟良久又问道:“那几千艘战船现在如何?”
“将军,那些战船被幽州军控制,罗艺派三千军驻扎北平郡,其中一千人专门驻扎造船场,就是为了看守这些战船,据说这是兵部的命令,这些战船虽然不用,但将军想把它们收入囊中恐怕也很困难,至少现在不太现实。”
张铉也只是想想而已,几千艘战船如果出现在北海郡,恐怕整个朝廷都要炸锅了,他可不想那么引入瞩目。
“也罢!”
张铉欣然笑道:“我这就派人和周管事北上,去把那些堆积在北平造船场仓库内的材料全部买回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士兵飞奔进来禀报,“将军,船队来了!”
众人跟随张铉走出了仓库,只见数百步外的巨洋河内停泊着一支船队,由十艘三千石的货船组成,它们原本是黎阳仓的大型运粮船,被王世充扣住数十艘,张铉在祝阿县一把火烧掉了大半,只剩下这十艘,都被张铉作为交换条件勒索到北海郡。
十艘大船内满载着五千石粮食,从益都县出发,准备走海路运送到东莱郡,为首的一艘大船缓缓靠在岸边,搭上一块船板,一名副尉快步走下大船,向张铉单膝跪下行一礼,“启禀将军,卑职奉命前往掖县送粮!”
掖县便是东莱郡的郡治所在,目前东莱郡的大部分人口都集中掖县附近,裴行俨率领一千军队也驻扎在掖县,最近一个月,从齐郡迁移过来的万余人也安置到东莱郡卢乡县一带,这次送粮主要是给迁移人口的赈济粮。
张铉又问道:“船队回来需要多少时间?”
“回禀将军,这次我们不去高密郡,只去掖县,最多四五天就能返回。”
张铉点点头,“回来后,船队就暂时停泊在寿光县,我另有任务安排给船队。”
“遵令!”
副尉行一礼,起身又返回了大船,船队又再次起航。
第338章 私下交易
北平郡也就是今天的唐山一带,北平郡造船工场位于濡水河口,占地数十里,规模庞大,和北海郡的寿光造船场、高密郡的即墨造船场一起并称为北方三大造船场。
虽然北海郡的寿光造船场和高密郡的即墨造船场遭遇匪患而毁于一旦,但北平郡的濡河口造船场却完整的保留下来,一则是它处偏僻,和最近的卢龙县相隔数百里的无人区,没有足够粮食补给,乱匪很难攻到造船场;二则幽州一带的乱匪对船只不感兴趣,也无心却掠夺造船工场,濡口造船场便由此而侥幸地保存下来。
可尽管如此,随着高句丽战役的结束和南北货运业被各地乱匪阻截,造船业也陷入了巨大萧条,北平郡造船工场遭遇了致命打击,没有了收入,也就没有了工钱,大量的船匠离开造船场,短短一年时间,数万船匠都先后离开了船场,船场内只剩下十几名管事,整天无所事事,喝酒赌钱,偷卖船场内的物资也就成了他们的生财之道。
这天晚上,船场内来了一名神秘的客人。
“房先生,我真的很奇怪,房家要这些造船物资做什么?”
船场大管事名叫詹环,是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者,身材高大,脸庞宽阔,他在北平郡造船场做了四十年,已经早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乱世将至,他对大隋前途充满了悲观,只想将造船场的物资卖个好价钱,他也可以回乡安享晚年了。
和他谈这笔买卖之人,正是齐郡房氏家主房彦谦,也就是房玄龄的父亲,张铉当然不能出面,让齐郡豪门世家替他出面是最好不过。
房彦谦微微笑道:“家族太大,光靠种几亩地,养不活那么多族人,我正好在东莱郡的海边有一片地,建座造船工场,也算是给房家添份产业。”
詹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产业!如果造船还能成为产业,他又何必贱价卖这些上好船料,房家建造船场,恐怕只会把老本全部赔光。
但这话詹环绝对不会说出来,尽管来看材料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人肯拿出五百两黄金买下它们,吴郡的浏河船场只肯拿出两百两黄金,和他的期望相差太远,而这个房彦谦并没有对五百两黄金表示异议,这就给了詹环一线希望,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坦诚之言毁了这个希望。
詹环心里很清楚,这些造船物资如果不卖掉,最后都会烂在仓库里,变得一文不值,更重要是他今年已经五十九岁,明年满六十岁后他就会从这里滚蛋,朝廷会任命另一个大管事,那时所有的好处都轮不到他了,他将在落魄中潦倒残生。
“房先生的高瞻远瞩令人佩服,请跟我来!”
詹环带着房彦谦来到主仓库内,仓库被巨大的铁锁锁住,他取下腰间长约两寸的钥匙,苦笑一声道:“偷材料的人太多,我不得不亲自保管钥匙。”
他打开大铁锁,推开了大门,在詹环手中火把的映照下,巨大仓库里各种物资堆积如山,长达数丈的船板,十几长的龙骨身影仿佛一条条孤寂的木头藏在角落里。
“这是多么宝贵的材料!”
詹环轻轻抚摸着船板,心中充满了眷念,他毕竟在这里做了四十年,让他放弃这些材料,等于就放弃了造船场,他心中多少有些不舍。
“还有那些龙骨,可以造五千石的大船,每一根都价值数百金,它们就像我的孩子。”
“詹大管事,我并不勉强。”房彦谦在一旁淡淡地说道。
“不!不!不!”
詹环慌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愿意卖给房家主,毕竟房家主也是用它们来造船,不是用来造房子之类。”
房彦谦一挥手,两名家人快步走进来,将一只木箱子放在他们面前,行一礼退了下去,房彦谦打开了盖子,顿时金光灿灿,箱子里堆满了金条。
“五百两!”房彦谦注视着詹环道。
詹环目光死死盯着黄灿灿的金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最终移开了目光,“六百五十两!”
“什么!”房彦谦一愣。
“我改主意了,我要六百五十两,不!七百两,我要七百两黄金。”
房彦谦的脸顿时阴沉下来,“大管事,生意不是像你这样做的。”
“房家主听我解释,我还有十几个手下,他们也要得到好处才能闭嘴,而且,要把这些材料从军队眼皮下运走,还需要五十两黄金,所以我必须要七百两。”
“如果你再增加怎么办?”房彦谦冷冷地望着他。
“不增加了,就七百两。”
房彦谦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那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七百两,我们成交!”

夜幕中,十艘大船缓缓在船场码头上靠岸,数百名身材黑衣的年轻男子从船上飞奔上岸,他们排成几队,接龙似的将仓库里的物资迅速向船上搬去。
“这是我花高价雇来的船只!”
房彦谦望着十艘巨大的货船,给詹环解释道:“还有这些小伙子,你知道,找到这么多青壮并不容易。”
“是啊!确实不容易。”
詹环笑了笑,随口敷衍两句,有的事情最好不要过问得太多,他只关心自己的黄金,黄金到了手,就算是瓦岗军要这批材料,他也没有任何意见。
这时,张铉从为首大船里走了出来,负手站在船头凝视着远处黑压压的船队,他目光深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将军在想什么?”房玄龄走到他的身旁笑问道。
“我在想辽东半岛。”
“辽东半岛?”
房玄龄有些不解地笑道:“据我所知,辽东半岛并没有什么人烟,去哪里做什么?”
“那里有港口,有土地,而且…那边也不是没有人烟,来护儿的侄子就率一支军队驻扎在那里。”
张铉的目光又投向了船队,喃喃道:“就不知朝廷有没有把他们忘记了?”

天快亮时,十艘大船满载着建造船只的材料离开了北平郡造船工场,在两千驻军的眼皮下浩浩荡荡驶入大海,向北海郡方向驶去。
但这些只是第一批,他们一共需要走三次才能将材料全部运完,这些船料至少可以建造百艘大船。
当然,这些材料暂时不能放在北海郡,只能放在人口稀少的东莱郡掖县,那边有房家的一块土地,这些材料名义上还是房家的资产。
只要在需要时才能秘密从东莱郡运到寿光船场,张铉虽然想大展手脚,却又不得不格外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