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事?”
对于追问的亘,小姨只是呆立着,摇摇头。
“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姨……”
小姨哭了起来。
“三谷君和美鹤一样,十一岁对吗?”
“噢。”
亘几乎也要哭了。因为怜惜和心痛。仿佛小姨这么一个好好的大人,突然之间却像大松香织一样,变成了纤细、损坏了的东西。
“你看我多大了?我才二十三岁。去年大学毕业,刚刚开始工作。只比你们大一倍而已。我自己还不是大人呢。这种事情我应付不了的呀,办不到的呀。”
小姨走向电话。
“得报告学校。三谷君,谢谢你关心他。你回家吧。”

过了中午,石冈一伙的事,几乎已扩展为全国性新闻。
电视新闻里的城东第一小学,虽然打了格子,绝对就是亘的学校。被拍的集体放学的学生,虽然也同样打了格子,但从衣服和走路的模样,可辨认出有几个班上的同学也在其中。
亘的妈妈也跟芦川的小姨一样,一开始是通过学校的紧急联系网(电话)知道事件的。之后电话还响了好几次,全都是看了电视新闻的人打来的。在电话里妈妈跟小田原的外婆、千叶的奶奶说,亘就在家里,不用担心。亘有点小伤,是在班上听说了事件很害怕,跑回家时摔倒了。
班主任也来了电话,说稍后送来亘没有带回家的通信簿。老师一点也没有生气。据说亘走后,班上发生了大恐慌,亘跑去芦川家途中听见的救护车笛声,正是去运送亘班上的女生的。六年级也有好几个学生倒下,救护车不够用,以致向其他区的消防署请求支援,闹得很大。
亘请妈妈处理了伤口(幸亏门牙没折断)。他要妈妈中午做番茄酱鸡肉炒饭,但几乎食不下咽。虽然他被人逐出门似的回到家里,脑子里还是不住地想,芦川那年轻美貌、忧心忡忡的小姨,之后独自一人回怎么样呢?那位小姨不会有人做番茄酱鸡肉炒饭吧。原先曾和芦川一起生活的叔叔,是这位小姨的哥哥吗?如果是,现在可能仍在国外,她会马上赶回日本吗?
中午过后的新闻,除了六年级的I君依旧失踪之外,还加上一条消息,五年级学生A君也自早上起去向不明。这条消息附有一个慎重的解释:A君留下字条,自发性离家出走的可能性颇高,也就是说,是否和I君一伙的事件有关系尚不明了。
妈妈一直不离开电视机,中午抽空吃了午饭,此时又有电话打进来,拿起电话一听,是小村他妈打来的,说是消防团组成了搜索队,询问三谷先生是否可以参加、
妈妈郑重地道歉说,丈夫的公司不方便早退。小村他妈又说,晚上回家之后也行。因为声音很大。亘听见了听筒里传出来的声音。
“不过,入夜前找到就没事了。”小村他妈这种时候也是中气十足,“石冈君也是臭名昭着的,不会是惹了别的小流氓,被人痛扁了吧。”
妈妈再三致歉后挂断电话,又在电视机前坐下,好像在沉思。
稍后,她突然冒出一句话:“爸爸没来电话呢。”
亘说道:“他没看到电视新闻吧——肯定是的。”
“他说过员工食堂有电视机。”
“那,没注意到是说我们学校吧。”
妈妈没吭声。亘也没说话。电视台变更了娱乐生活信息等节目的时间,进行即时播放,但事态没有新的进展。
大约四点左右吧,亘累了,躺在床上,这时门铃响了。妈妈小跑着过去开大门。她解开了围裙,头发梳理好,因为是班主任来的时间了。
然而,来客是早苗的妈妈。亘一眼就认出了,因为已经好多次在车站或超市看见她和早苗在一起。妈妈知道是班上女同学的母亲时,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因为早苗的妈妈很开朗,二人马上就很融洽了。
“三谷君,心情好些了吗?我们早苗很担心你,原要跟我一起来的,因为今天整个城市乱哄哄,我就不让她外出,把他留在家了。”
“我没事了,不好意思。”
“唉哟,乌黑一大块哩。脑门上还有肿包。刚才睡着了吗?那你还是去躺着吧。”
妈妈也边说“您还带了西瓜来探视呀”,一边把亘赶回自己的房间。两位母亲之间似乎是心有灵犀,希望谈论“孩子不宜听”的内容。
不用说,亘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起来。
“三谷女士,其实是有事想商量一下。”早苗的妈妈开门见山地说,“我听早苗说,亘君和事件里的芦川君是上同一个补习班?”
是谈芦川。亘心中一惊。
“对,没错。”妈妈回答道。
“芦川君好像是尖子生哩,人长得蛮可爱的。”
“我没有见过他,他也没到过我家玩。”
“哟,是吗?那就是早苗误会了,她说亘跟他是好朋友。原以为他们俩关系好的话,您会知道一些芦川君的情况,所以就来拜访了。”
“有什么事情吗?”
早苗妈妈干脆的声音压低了音量:“本来不大想说这件事……最初是我丈夫察觉到的,一直没说出来,因为跟孩子没关系。”
是察觉到芦川的什么事吧。亘脑子里回想起芦川小姨的泪容和那句令人费解的“家庭的事也会曝光”的话。
“四年前,在川崎市内的公寓楼,发生过一起令人恶心的事件。一名三十岁的男子,他是个公司职员,捅死了自己的太太和太太的婚外情男人,自己也自杀了。据说那名男子性芦川,当时家里有一个上小学一年级的男孩。”
亘的妈妈没有作声。亘也无话可说,感觉像呼吸也停止了。
“他们还有另一个孩子,两岁的女儿,但女儿和母亲一起遇害了。做父亲的与其说是强迫女儿殉死,毋宁是不忍心丢下孤零零的孩子吧。”早苗的妈妈一口气往下说:“芦川这人察觉,白天自己上班期间,太太把情人带到家里,于是冷不防在一个平日的白天返回家中,把他们堵在现场了。当场便杀掉了三人。他好像还在家中等待大儿子放学归来呢。也就是说——咳,就是要把儿子也……”
“我不爱听,请不要说了。”妈妈大声说道,“我不想听这种事。”
“唉呀,对不起。我并不是爱嚼舌头说起这件事情。”早苗的妈妈回应道,“后来呢,是邻居发现闹得厉害,嚷嚷起来,芦川便在大儿子回家前逃走了,躲了好几天,最终可能是在静冈吧,投海而死。”
亘用零下十度冰封起来的心想到:“那孩子是芦川美鹤吗?活下来的男孩子就是那位芦川?”
早苗的妈妈继续说话:“据说芦川同学曾在国外居住,之前是在川崎,似乎没有父母的——从早苗那里听说了这些情况,我和我丈夫都认为,他肯定就是那个事件中活下来的男孩子。他得以健康成长真是太好了。说真的,真是那样的心情。不过,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也许芦川同学与石冈一伙的事情有关系吧?”
妈妈说话了:“那还不知道嘛。也许是单纯的离家出走而已吧。”
“是吗?我感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哩,太太。”
“可是……”
“所以我跟我丈夫谈过,校方对于芦川同学的家庭环境,肯定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吧?明知还瞒到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也是不对的吧?我认为校方应该向家长会报告才是。也许还有其他家长察觉了吧。”
妈妈好一会而无言,然后以软弱无力的语气问道:“那——您是想跟我谈什么呢?”
“没有。是这样,因为我听早苗说,三谷同学与芦川同学是好朋友,心想太太说不定也察觉此事了,所以就想来商量一下该怎么办。不过,既然并不是好朋友,听说了这件事情,也很为难吧。”
“……从来没从亘那里听说过芦川同学的事。”
“原来是这样。”传来挪开椅子的声音,“看来反而给您添烦恼了。这种事不便电话上说,反正住得又近,就过来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就到学校去一趟,打扰您了。”就在早苗的母亲要出门口的那一下子,电话铃响个不停。妈妈接听了。用紧张的口吻匆匆交谈之后,妈妈挂断电话,轻轻来敲亘的房门。
“亘?”
亘无言地仰望着母亲的脸庞。虽然有话想说,却没有变成语言。
“听说六年级失踪的石冈同学找到了。”
据说他被发现倒在自家的后院。亘的心脏“咚”地紧缩了一下。
“听说他没受伤,平安无事。只不过,有点那个……样子是有点怪。说是他什么话也不说,跟他说话也没有反应。这样的说法不知是否准确:就像是丢了魂。”
就像是丢了魂?
“先前找到的两个孩子据说已经好了。也许能从他们那里问到更加详细的情况。亘今天晚上学校紧急召开学生家长会。妈妈要去一下。”
“你没事吧?躺一会而比较好。脸色很差呢。”妈妈说完带上了房门。未几传来往外打电话的声音。是妈妈按班里的紧急联系表,与其他学生家里联系。
石冈他们回来了,三个人都回来了。跑腿的二人只是失去了昨晚的记忆而已。
只有石冈是丢了魂。
因为它被巴尔巴洛奈吞咽了。就是那么回事嘛,妈妈。我都知道。
我还知道都是芦川干的。
被亲生父亲杀害了母亲和小妹妹的美鹤。自己也几乎被杀的芦川美鹤。
曾真的打算自杀的芦川美鹤。
亘抱膝坐在地上。最初只是身体微微颤动,逐渐浑身哆嗦起来。抖动越来越厉害。最后连身后的书柜也合着亘的抖动共振起来。
——告别啦,再见。
芦川之所以不在这个世上,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所以,他到“幻界”去了。


十二 魔女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了,芦川美鹤还没有回来。
据说石冈的两名同伙几乎都已复原。只是那天晚上的记忆消失无踪而已。石冈本人则仍是丢了魂的样子,即便睁着眼也是视而不见。摇他没反应,问也不答话。
从妈妈那里听说这些情况时,亘突然联想到大松香织的模样。他努力要抹掉这个联想。他讨厌吧香织和石冈放在一起想。
石冈健儿一伙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呢?
失踪的芦川美鹤平安无事吗?
谁都想知道,谁都牵挂着。但这个谜的答案,只有亘知道。地球上唯一知道一切的人,是三谷亘。
然而——睡过第一晚,又过了第二晚时,亘心中的记忆又开始淡薄了。与“幻界”相关的真实情况,只有亘知道的事,在记忆中渐渐淡化下去。
没有像上次那样完全消失。只是跟长期搁置的水彩画一样,去掉了色彩,线描斑驳起来。所有一切都退色了,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也不妨说,是变得越来越难以捕捉。
不过,只有感情留存,恐惧,以及不早点找出来的话事态会很严重——这样一种焦虑的心情。
所以,亘非常混乱。他变得容易发怒,在梦中哭泣,即使梦醒了还总要去窥测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因此语无伦次,食不下咽。
于是,在进入暑假正好头一周的早上,亘无意中突然发现,自己闹出了一件大事。
他记得前一天晚上,因为怕黑,他开着所有灯入睡。原以为不可能睡着,但一闭上眼,黑暗随即涌来,他像溺水一样被卷入其中。这时,梦境随即展开。又是骇人的梦。他被有翼的怪物追赶,惊呼着奔逃,没有人援手,也无处可逃。
拼命狂奔,胸膛难受欲裂之时,有人听见了他的呼喊。是妈妈!就在察觉的瞬间,亘从梦中蹦了出来,仿佛从炮身射出的炮弹。
妈妈的脸就在眼前。她面如土色,受了伤。嘴唇裂开,眼睛下方有淤青,头发乱七八糟。妈妈穿着短袖睡衣,裸露的手臂布满惨不忍睹的抓痕。
“妈妈——您怎么啦?”
亘这一问,妈妈“哇”一声大哭起来。
“唉呀,这下就好,亘。你恢复正常了啊,太好啦,太好啦。”
妈妈边哭边摇着亘的身体。亘像婴儿一样被妈妈抱着。隔着低头哭泣的妈妈,看见了可怕的情景。
这是——我的房间?
书柜倒了,玻璃窗上有裂痕。床罩撕扯得破破烂烂,上面落下白白的东西,是羽毛枕头的芯。书桌上的笔记本和书也都撕的乱七八糟,几乎不复原来模样。墙上一眼望去,仅触目可见处便有三处凹痕,就像是有人狠踹了一脚似的。
有人弄的?
是谁?
是我。是我干的。
“妈妈,是我弄成这样的?”
亘胆战心惊地问道。妈妈边用手背拭泪,边说道:
“没关系,你做梦了,在梦中闹的。所以你不是故意的,不能怪你。”
妈妈抚着亘的头,紧紧地拥抱着他。不过,亘想到了另一个可怕的现实,身体变得僵硬。
妈妈的伤,也是我弄得。
——这下好了,恢复正常了。
我之前神经失常了。
我神经失常,殴打了妈妈。
“对不起。”
亘喃喃道,妈妈又放声大哭,说不是你不好,是妈妈不好。
“让你这样子受苦——是爸爸妈妈的责任啊。都是我们不好啊。对不起呀,亘。你原谅爸爸和妈妈吧。”
不是那样的,妈妈。我——我知道了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很害怕——所以我几乎要疯掉了。
“不关爸爸妈妈的事。有各种各样可怕的事——像朋友的事情之类的,所以,我……”
他断断续续地嘟囔道。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也是遍体鳞伤,撞伤,擦伤。这些也是自己弄成的吧。
“对呀。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件,当然会害怕了。”妈妈抽噎着说道,“正因为这样,得在家好好守护才行。可我们却无所作为。作为父母亲,真是不够格啊。”
稍微平静下来之后,妈妈取出急救箱,料理了自己和亘的伤。亘还好说,看情况妈妈该上医院,可无论怎么劝说,妈妈只是笑说,没事,有药了。
“真的,不算什么事。”
去看医生的话,可能要被问到是怎么受伤的吧。那么一来,不论怎么遮掩,恐怕都会被看穿是我胡闹弄伤了妈妈。亘醒悟到,妈妈是担心这一点。
亘离开自己的房间,被安置到爸爸用过的床上。
“这阵子,你几乎每晚都做噩梦,自己察觉到吗?”
“没有。完全没感觉。”
“那可就睡不成觉啦。你脸色多差呀。再睡一会儿。妈妈就在你身边,不用怕。”
虽然不可能入睡,但为了让妈妈安心,亘假装睡着了。
妈妈往各处打电话。其中一个电话是打给学校,和老师交换意见。自从石冈一伙出事,即便是在暑假里,老师们也天天回校。
虽然谈话内容不清楚,但还是有“心理咨询”这样的片言只语进入耳中。
给小田原的外婆也打了电话,妈妈又哭了。接下来好像是“路”伯伯。这回没哭,生气了。
亘暂且放心了,他缓缓地通过记忆的深处眺望着带着黑色翅膀的生物。他还回想起极难闻的怪味儿。
“假如你说什么也不来的话,我就上你公司去!你觉得怎么样?”
突然,妈妈大声说道。他当然是在讲电话。是跟谁说话呢?亘在床上竖耳倾听,但和在自己房间是不一样,这里与起居室不相邻,听不清楚。“你来——亲眼——看看吧。我——可是——多么难受——亘呢——”
虽然断断续续,可听得出妈妈很激动。
之后过了约30分钟,门开了,妈妈走了进来。
“怎么样?睡着了吗?”妈妈和蔼地问道。
“嗯。”
“太好啦。想吃什么吗?给你做蛋包饭?”
“嗯。”
妈妈笑一笑,说道:“爸爸今天晚上回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好好说说话。”
亘仰望妈妈。妈妈脸上的表情,使他没法再往下细问,“是真的?”“是爸爸自己说要来的?”或者“妈妈刚才大声通电话的人就是爸爸吗?”
她并不是沉稳安详的样子,也不是放心松弛的模样,反而是一幅别扭的神态。她笑容里的开朗,似有若无,难以捉摸。
漫长的下午,妈妈就一直在厨房里度过。她在做菜。悄悄走进窥探一下,做的都是爸爸和亘喜欢的菜式。
亘难受起来。他感觉呼吸不畅,不时要特别做深呼吸才行。眼看着妈妈切菜,炒菜,把鸡烤得香香的,亘却感到脚尖发凉。明知稍后要发生很不好的事,却有一半心思在等待。当然这并不是期待,但毫无疑问是在等待着。心扑通扑通地跳。
要说这是为什么,就是还在想:也许有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深感不妙的预感落空吧?
这可是父亲回家呀。
不过——另一方面,亘听见自己身体的小小亘在心底里呼喊——两手放在嘴边围成喇叭筒状:现在要爸爸来是不对的呀。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不明白?噢,还不明白?
对,是不明白。
麻利地忙着的妈妈,身子骤然瘦削起来。亘光顾着自己的事情了,头一次这样注视妈妈。在我乱成一团的时候,妈妈一个人在哭泣、生气、害怕、胡闹、消沉,我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
门铃响了。
亘喉头“咕嘟”一声,反射性地看看时钟。正好晚上七点。
妈妈关掉煤气灶,回头望向亘。“是爸爸。给他开门吧。”她很紧张,声音走调。
亘机械地挪动腿脚,走向大门。握住门把时,他感觉“扑通扑通”的心跳一直传递到手指尖。
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人。
不是爸爸。推销的吧。在他放心地调整呼吸的时候,那人说话了。
“你是亘君?你妈妈在家吗?我是田中理香子。”
听过这个声音——亘有这种感觉。
是之前的电话。那个把亘误认作妈妈、顾自怒气冲冲地说话的女人的声音。
这个人是爸爸的女人。
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亘看。她个子很高。大约比妈妈高十厘米吧。她穿着浅蓝色的套装,衬衣领子雪白,脖子上挂着银链。隐约闻到香水气味,是那种不是同乘电梯、下班回家的女人的香水味儿。
这个人并不如预想中年轻。虽然她化了很好的妆,穿得很时尚,但年龄肯定跟妈妈差不多。
在亘愕然之际,妈妈已来到她身后。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比刚才更走调的声音。亘害怕得无法回头看。他怕妈妈。好怕。
“我代替三谷明过来。”田中理香子答道。她直视妈妈的脸。话已说完,可嘴角仍在抽动,不是在微笑,唇间却露出白齿。“就像吸血鬼德拉库拉。” 亘心想,或者剑齿虎。亘在博物馆看过电脑制作的化石模拟图,那是在远古灭绝的、长着长牙的猛虎。
“我给三谷打了电话。”妈妈说道,“他说好要来的。说‘担心孩子,一定来。’怎么会是这样?”
田中理香子又垂下视线,看看亘。“对不起。”她突然说道。道歉之时,还是没有眨眼。白齿微露,还是剑齿虎。
“听说情况不大好。去看医生了吗?”
妈妈箭步上前,把亘护在身后。亘身子一晃,伸手扶壁。
“请不要跟我孩子说话。不要说那种表面为人、实质为己的门面话。你以为是谁把这孩子折磨成这样子?”
田中理惠子还是没眨眼。那神情是显示自己绝无此意。
“我当然也有责任。不过,邦子女士,并不是我一个人使亘受苦。我们三人都有份,但今天这个场合,把亘卷进来的是你,不是我。”
妈妈的后背瑟瑟发抖。围裙的下摆微微颤动,仿佛微风吹拂。
“你说是我——把孩子卷进来?”
田中理惠子寻衅似的下巴一扬,定定地望着妈妈。
“不是吗?为了把三谷明叫出来,把亘当成工具的不是你吗?你不觉得自己很卑怯吗?”
“我,把亘——当成工具?”
妈妈的声音出乎意料。是迄今从未听过的,出了故障的怪声。
“把亘当成盾牌,不论三谷明意志有多坚强,他也受不了。所以他说要来这里。他说到了这个地步,他无法抵挡了。不过,我制止了他……”
妈妈往身后伸手,抓住亘的肩头,把亘推到前面。
“请看看这孩子。请看着他的脸。是不是伤痕累累?手脚上面到处瘀青。他是半夜做噩梦,闹成这样子。在他自己不清醒时弄成这样的。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悲……”
妈妈像勇敢的孩子那样猛然强忍住,一改颤抖的声音。
“所以我联系了三谷。我要他来见亘,劝解他。这孩子是我们夫妇的孩子。虽然夫妻分道扬镳就形同陌路,但父子之情另当别论。因为我一个人无法解除亘的痛苦,所以通知了三谷。因为他是这孩子的父亲。”
田中理惠子仔细打量着亘,又露了一下她雪白的牙齿,问道:“亘,那些伤痕真是你自己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