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仰琛移开目光:“旁的话也无须说了,但只一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我于夫人,没有过半点欺骗。”
“夫人、夫人”,婉初本已走出几步,可听着这两个字,总是刺耳得厉害。她猛地转过身来,快走了两步到他床前,把俞若兰写的信抽出来扔到他脸上:“你现在还叫她‘夫人’?你怎么对得起她?还说你没骗她?你没骗她,她怎么会……”她说不下去下面那句,“她怎么会对你动心?还替你挡枪?”
她真是替母亲不值。一辈子求一个有情人而已,却一而再地遇人不淑。面前这人,连实话都不肯说。
婉初愤然离了他的房间,紧紧咬着唇,攥得指节发白。
走到庭院,荣逸泽就看见她脸色不太对,还没走过去,马瑞却一个快步冲到她面前,长袍一掀,跪在了她的去路前。
婉初皱着眉头,冷笑道:“这是干什么?我怎么敢受马总管的大礼?”
马瑞肃然地给她磕了一个头:“这个头不是为旁人,是我欠夫人的。我知道大爷不会同格格面前说什么开脱自己的话,只会叫格格误会更深。可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编排的,同大爷无关。”
“你是他的什么人,自然向着他说话。”
马瑞又磕了一个头,抬起来,正色道:“大爷是傅家嫡长子,格格真以为他从来都不知道金子的事情吗?只不过大爷从来没动过主意罢了。老王爷过世的时候,正是大爷同俄国人交恶的关头,是我同大爷拿的主意,将夫人骗回国,请她念在过往的情分上,出面将金子借给定军渡一时难关。
“夫人只说不知道,大爷也并未有过半点为难。都说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大爷要真动了什么念头,格格,您当他真没手段把金子弄到手吗?若真不叫格格知道什么事情,格格这辈子怕都不会知道。
“留,是夫人自己的意思。若说大爷有什么私心,不过是少年时受过夫人一回救命之恩,念念不忘了这二十多年,只想寻着机会回报罢了。至于夫人怎么跟格格交代的,咱们不知道。只是奴才跟着大爷这么多年,见不得大爷受这样大的委屈!”
婉初听出他言外之意,脸色越发冷漠下来:“好,我知道他有天大的本事,叫我母亲骗我,叫金姐也来骗我。人都死了,还不由着你说!你若有本事,叫他当面到我母亲坟前说去!”说完从他身边绕开,是半分钟都不愿意周旋的厌恶。
马瑞还想辩解,荣逸泽过来将他搀起来,低声道:“她在气头上,这时候说不通道理,回来我去劝劝。劳烦马总管领我们去一趟夫人的墓地。”
马瑞望了望婉初的背影,只得长叹一声,点点头。
马瑞一心惦念着傅仰琛的身体,送两人去了俞若兰的葬处便匆匆回来见傅仰琛。
还没进里间,就听到一阵咳嗽声,马瑞更是紧走了几步。直见到三姨太在他旁边伺候着,这才放下心来。
三姨太眼见他身子越发孱弱,心底伤痛,面上却不大敢表示。多垂着眼眸,生怕眼眶里憋下的泪一不留神就掉出来。
傅仰琛咳嗽完一阵,喝了三姨太端的药,才稍稍平息下气喘。三姨太乖顺地捧着托盘出去。马瑞知道傅仰琛是动了神思,这才引了咳嗽,便皱着眉头劝解道:“大爷,就是不为您自个儿,为了定军、为了大少爷,您也要顾念顾念身子。”
傅仰琛点点头,又从枕头下摸出俞若兰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是方才自己眼花看错了字。眉宇间的病容里染着一点欣喜,又胶着着一丝惘然。仿佛是临着一渊泄雪深潭,被那飞泄的水珠扑得荡漾又心悸。
马瑞并不知道那信的内容,不过傅仰琛对俞若兰的这份情谊却是一直看在眼里的。有时候也忍不住替他感慨,人都说老王爷多情,这个儿子,却真是配得上“痴情”两个字。
傅仰琛良久才从那年京州绵绵烟雨里回过神来,将那信又仔细地折起来,一边折一边轻声道:“我的身子是什么状况,你也知道,不过就这些个日子了。”
马瑞愁眉紧锁,忧然道:“宫里头又传出消息来,说是皇后的隐疾总也治不好,这几日怕就要送到东洋去了。那头又送来了个东洋姑娘,要给逊帝做贵妃。东洋人资助修的小皇宫已经完工了,皇上被那些个人撺掇着下个月初要去新京大婚,他这一走,再回来可怕就是难了……”
马瑞顿了顿,望了望他脸色,接着道:“军中这些年若不是您弹压着,主战的主和的、保皇的倒皇的才得这样好阵子表面的相安无事。我真是怕,大爷您有个三长两短,这重担落就到大少爷肩上了。虽然大少爷老成持重,可我总担心他年纪轻、气性高、耳根浅,怕被那些个老头子一闹,先稳不住,倒中了他们的算计……”
傅仰琛双目微睐,没有答他的话,却说起往事:“想起当年入会的时候,众人歃血为盟,直言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到最后有人舍身成仁,有人背信弃义,有人心灰意冷遁入空门。”
突然他无奈地轻笑了一声:“我大约就是‘背信弃义’的那一群。”继而神情肃然道,“我自问上愧对列祖,下愧对当年同志好友。傅仰琛能做‘小人’却不能做‘国贼’,也不会给他们机会叫博尧做!
“马瑞啊,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师傅教书的时候叫我们背《满江红》?
“马革裹尸男子志,虎头食肉通侯相。更胸中、十万拥奇兵,人皆仰。腰金印,垂玉帐。忠胆锐,雄心壮。倚辕门几望,北州驰想。且倒长江为寿酒,却翻银浦千寻浪。
“就算是死,总也要挫骨扬灰得有价值,让这份病体烂肉死得其所……你下去安排,月底阅军,然后坐专列到新京贺婚。你就在白石桥送我一程……一旦东洋人有什么异动,你偷偷放出风去,就说是他们做的。博尧要同那些老头子翻脸,他占得国仇家恨的理。不管他们信或不信,总堵得住他们的嘴。
“你记得我上回交代的事情了吗?只要格格不反对,你就把我的衣冠冢安在兰庭。”
马瑞却料想不到他是这样一番安排,急切地想打断他。可见他眉头忽而锁得更深,左手轻轻按住伤口,不能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轻言缓笑,抛了一句:“她一个女人,倒比男人都能忍。疼得这样厉害!”然后笑意更盛了。
马瑞倒真说不出半个劝解的字来,如同他所说,这身体不过是拖一日是一日。他戎马一生,总惦念着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难道真要他在病榻前等死?
于是他将嗓子里的哽塞生生咽下去,艰涩地说了一个“是”。
婉初一直在俞若兰的坟前呆呆立了半个时辰。她万万没料到,母亲是葬在这里。
方才车子一停下,落入眼中的不是黄埃散漫风萧索的荒郊野地,而是一个旧式庭院前头。抬眼见葱葱碧绿的枝丫在粉墙黛瓦上空摇曳,婉初只当走错了地方,却见马瑞先前头引着,拍开了大门。
有老仆过来开门,恭敬地迎了众人进去。婉初跟在他后头,简直不能相信。
凿池堆山、栽花种树的小桥流水,曲廊回转步移景易串联着雕梁画栋的亭台廊榭,看不及的图案各异、形状精巧的花窗,脚下迁伸不尽的卵石铺路。镶边绵延的沿阶草,点景的翠竹湖石,转角的芭蕉,花坛里当季的花卉,小品的白石桌椅……一物一景都像是从母亲曾经的一幅工笔画《故园》里走出来的。
看到婉初不可置信的目光,马瑞平然道:“夫人从法国回来后,一直都住在这里。受了枪伤后,大爷为了照顾方便,才将夫人接到府里。”言尽于此,也无须再多说什么。
这一处园子比荣逸泽那一处不知道精致讲究了几倍,荣逸泽也不禁感叹:“巡阅使真是有心。”
马瑞却淡淡道:“这宅子,十多年前大爷就置下了。当时不过图一个念想,没料到夫人真在这里生活过几年。格格怕是没印象了,听大爷说,这园子是照着夫人姑苏老家里长大的园子造的。”
走到湖中心,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四角凉亭。亭子里偏左的位置立了一块碑,上头只刻了“兰冢”两个字。
马瑞朝那墓碑鞠了一躬,低沉着声音道:“这是夫人的墓。”
婉初一瞬不瞬地立在碑前,喃喃道:“她就葬在这里?”
马瑞点头道:“是。夫人本来坚持把骨灰撒了,可大爷……”
难怪她不走了,走了一辈子,怎么不累呢?能在咫尺山林里,寻一点故乡的念想,浅酌慢饮地消磨光阴。身旁有个相陪的人,是真情也好,是假意也罢,都不重要了。
“格格若想陪陪夫人,可以在园子里住下,都有人打扫伺候。”
婉初有些发怔,连马瑞走了都不知道。还是荣逸泽牵着她去房里,简单吃了些饭菜。婉初的话更少,仿佛有许多许多的话都挤在胸口,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留下,要替她守满四十九天的孝。
半月后,定军盛大阅军。蛰居久不露面的傅仰琛,意外地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在外头强撑了一天,等坐进车里,军帽下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戎装礼服内的衬衣也已然湿透。众人匆匆将傅仰琛送回了王府。
临去新京前,一一见过大大小小的众多子女,聚在一处强作随意地吃了一顿饭。第二日,照常是三姨太照顾他起居,服侍他穿衣。
“老爷身体成了这样,还要远路奔波……”她将武装带缠绕在他腰间,他病体消瘦,系得比往常又紧了些。她从来不在他前头谈论公事,看他这样,却终是忍不住了。手下还没停住,理了理他军章,抚平衣服上微小的褶皱,将军帽捧给他。
傅仰琛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身后娇小、满面含忧的三姨太,总还是有些愧意。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性子弱,有什么委屈别总自己憋着。我不在家,万事博尧都能做主。”
三姨太仍旧垂着头,再抬起看他,早就泪眼模糊:“老爷非要去吗?”
傅仰琛怔了怔,沉默从来都是他的回答。三姨太忙扯了帕子擦去眼角泪花,哽咽万难地低声道:“老爷,一路保重。”
傅仰琛这才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他离开从来都没有迟疑,连赴死都这样果决。三姨太不敢再想下去,跟了几步,最后只得倚在门边目送他越走越远。
北去列车的轰鸣里,他一个人独坐在包厢里。侍从官泡了杯君山银针,他要清静,叫人都远远退到前头。静静地看着银针升沉起落,想起俞若兰当初曾经故意为难,说只喝这一种茶,茶具也要讲究到分寸不差,他叫人快马加鞭地寻来醴泉山水……
等他集齐了东西,她却莞尔一笑,将冲好的茶推到他面前道:“你不是军费紧张吗?怎么也这样铺张浪费?我可没金子赔给你。你当我真爱喝吗?其实,我就是喜欢看它漂来漂去的好玩罢了。”
他那时候也是不说话,默默地喝了她泡的茶。就算先前一点点的苦涩,那后头紧接着的甘醇却真是诱人想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他低头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原来不经她的手,这茶的滋味相差何止千里?
侧头望向窗外,绵延无尽的沃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笼在一片细雨迷蒙之中,无端地叫人添了一份江山已远、美人已去的没落感。
他微微地笑了笑,想起她留的信,“细雨湿流光”,他们似乎注定从这细雨里相识,再结束在这烟雨里。能得她几行春泪,总归是无憾了。


第二十六章 江山犹是昔人非

那一年暮春,京州的雨下得意外的缠绵。连着几天,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等从衙门做事回来,居然细雨绵绵。
那时候的傅仰琛还是挥鞭决白马、身着正蟒补子的青年贵族,纵马长街,将行到王府门口,远远瞧见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大街旁。
垂帘掀起一角,从里头伸出一把极其抢目的油纸伞来。
那一抹柔粉色,引得他猛然牵住缰绳。白马嘶鸣,转了一圈,才在府门前止住马蹄。他高高地坐在马上,随着马儿兜了一个马身。不过这一个兜身的工夫,那油纸伞已然撑开。
浅粉红底子,沿着伞边勾了一圈荷叶,正中描了一朵桃粉色的荷花。雨不大,聚集了一阵才有水珠顺着伞筋渐渐滑落下去,连那水珠都带着缠绵的味道,是赫然从江南雾雨里走出的模样。
他先是被那伞勾住了眼神,有听差的过来给他牵马:“我的爷!都连着下几天的雨了,也没人伺候您穿雨服出门吗?瞧这一头水!”
他哪里听得见他们的话,撩袍翻身下了马,扔了马鞭给下人,走了两步。可还心心念念着那把伞,不知道支着那样一把伞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他又转头看过去,那伞依旧挡着面孔,从马车上下来,只露出了衣衫。
粉荷色万字皱紧身袄,肘臂、袖边镶滚着玉色细边。百蝶穿花软缎长裙下头,随着移动露出浅杏色的缎面绣花鞋头,若隐若现绣着一只翠鸟。衣襟前的纽襻上挂着或金或玉的装饰和香囊。
姿态袅绕,就算没看到容貌,也知道是个可上画的姑娘。
傅仰琛看得怔了,知道不该盯着人家看,转身要进府。可心里的画空了一处,总是想画满。
看她衣着华贵讲究,是个富贵人家小姐模样。可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独自一人,还提着一只不大的藤箱。他觉得好奇,下意识放慢脚步,又回头看她。她却是往府门这边走过来,离自己更近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
果然,那伞檐儿渐渐扬起来,先是一只尖尖小巧的下巴,再是秀气的鼻头,直到整张脸都从伞下露出来。
有雨丝飘进伞里,她仰着头,看着大门上的门匾。不知道是雨飘进眼里眯住了眼睛,还是她在笑,是一双盈着笑的月牙眼。
那小姐看完门匾,继而看见了他,偏着头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把他打量了个遍。
本是他在偷看她,这时候反被她这样堂皇地打量,傅仰琛没来由地觉得窘了,轻咳了一声,借故低了头,避开了她审视的目光,心里想,这姑娘真是放肆。可又不是贬义的,心里带着一丝欣喜。
这时候反而不知道是走是留,转了一念,很矜持礼貌地走近了几步:“姑娘是来寻人的吗?”
因为他身量高过她许多,她将头又扬了一扬,倏而妩媚一笑道:“让我猜猜,你是傅云章的儿子吧?”并不是询一个答案的语气,仿佛很是胸有成竹。他父子俩是很像的。
强拗官话的苏州腔调,软软糯糯的。他有些诧异,这样就叫了父亲的名讳。可他却气恼不起来。看着她的一双笑眼,富养出的端庄后头藏着一份被宠坏了的骄气。可那骄气,也不十分的夺人,衬着那一双灵动的笑眼反而有一种有分寸的娇俏和顽皮。
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还是问她:“姑娘你找谁?”
她笑意更浓,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那笑停住,低头想去取什么东西。可这时候她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箱子。于是又抬起头来,将箱子放在地上,又将伞递给他:“帮我举着伞。”
他像迷了心窍一般,接了她的伞。伞柄是一块玉石镶套的,她握过的地方温润带着轻香。他替她举着伞,因为身量高,伞也举得高。
雨丝像都故意往她身上飘一样,他不得不弯了弯身子,就着她的身高,将伞都移到她上方。
她低头在纽襻上解什么东西,并没在意他细微的体贴。仿佛什么样的体贴在她看来都是名正言顺一般。
大约是丝绦缠在了一处,她眉头蹙起来,有几分恼气。他垂着目光看她,心底柔柔软软的也撑满笑意。他在想,这是谁家跑出来的宠坏了的姑娘?
俞若兰终于从纽襻上解了一块玉佩下来,长长嘘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他,这回笑里头的顽皮更浓了些,拉了他一只手,将那玉佩放在他手里。
傅仰琛顿时呆了呆,哑口无言地看看玉佩。
她掩口笑了笑,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没料到你有这样高。”
他是头一回被姑娘这样大方地送礼。雨还没停,太阳却意外地从云后头出来,那一缕正洒在伞上那一朵桃色的莲花上。伞底下渐渐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粉色,把他的脸都熏得发红。手心里的玉却是刺着心的冰冰的。他直想将那冰凉,盖住发烫的脸。
她从他手上要回了伞,又提起箱子,往府门处走。到了府门,她对听差的道:“去叫你家王爷出来,说新夫人来了!”
那听差中的一个,是随傅云章去过江南的,被眼前的女孩子的话惊得呆了半晌,然后看了又看,顿悟一般飞快地往里院跑去回禀。
俞若兰转身又看了看仍旧站在雨里的傅仰琛,顽皮地笑问道:“你们旗人见了新夫人,是不是要磕头请大安?”
他第一回见俞若兰,那一份短短的缠绵后是心底无尽的阴雨绵长,时光渐渐模糊了后头的岁月。
他有自己的府邸,似乎后来也没怎么见过成为“夫人”后的俞若兰,满心都被推翻旧制、共建新国的热血充满。
那一回同会友刺杀庆王失败,他掩着同志撤退,却被一群亲兵追捕。一时间慌不择路,进了一间洋服店。店里站着一个姑娘,却是府里头的大丫头翠枝。
翠枝见一个人冲过来,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府里的大爷。傅仰琛来不及同她解释,急道:“回头有人来,就说什么人都没见过!”
翠枝是个极有分寸的,忙点头称是。
他正想穿过内堂从后院跳出去,却听到内堂有人往外出来,只好撤回身。可店外急乱的步伐隐隐靠近,他一眼瞥见垂着重幕的里间,想也不想一个闪身就躲了进去。
翠枝吓得正要叫,又不敢叫,忙捂住自己的嘴。
傅仰琛没料到这是一间换衣间,更没料到有人在里头。眼前人影一晃,他下意识将那人影一带,捂住她的嘴,制固在墙上。
接着鼻端就盈满了淡淡的清香,一双粗粝的手底下是软润的触感,手上面是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四壁灯光下闪着琥珀的光芒。
那眼睛似曾相识,惶惶然之后便是费解的诧异。她也不再挣扎,而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要同他说话。
傅仰琛这才想起这双眼睛的主人,电一般松开了手,垂首低低叫了一声“夫人”。
俞若兰顺势扯过衣架上的衣服挡了挡前胸,看他神色匆忙,手压在佩剑上,是随时要拔剑而出的模样。
她费解地叫了一声:“贝勒爷?”
垂帘外头步伐声更近,他知道不能在这里连累她,正要出去,俞若兰却一把拉住他:“可是在躲什么人?”
傅仰琛点点头。
俞若兰按住他:“你不要出去。”
他有两年没见过她,她如今已经是妇人的打扮。身上穿了一半的洋装,他才想起来似乎父亲最近要往欧洲出访。
他现在是想出去也不能出去了。追兵已然到了店里,一阵乒乒乓乓翻动的声音。
首领的军官遍寻不到,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这一间垂着厚帘幕的更衣间。翠枝一慌,支起双臂挡在门前:“大胆!可知道谁在里头,也是你敢闯的!”
洋服店老板和伙计也从后堂被押着过来,唯唯诺诺地向那首领道:“军爷,这里真没什么乱党。今天是德清王府的四夫人来挑出洋的洋服。”
那首领显然不信,双拳当空一抱:“我奉命缉拿乱党,放跑了一个你有几个脑袋向我们大人交代?”
翠枝扯了腰间的腰牌递给他:“这是德清王府的腰牌,请军爷过目。”
那人接过腰牌看了看,果然是真。可边上一个副官又低声道:“千真万确,确实看到一个可疑的往这边来了。”
那首领将腰牌还给了翠枝,却依然坚持要检查。
傅仰琛额上冒了冷汗,他躲在这里,万一被查了,连累家人不说,她衣衫不整,万一传出去,不知道怎样坏了她的名声。
俞若兰听得分明,看了看傅仰琛,皱了皱眉头。听见翠枝发出急躁的“嗳”声,显然是拦不住了。
她忽然大声凛然道:“看了王爷的腰牌,还敢往里头闯,大人好大的官威!不如就放胆进来瞧瞧到底是王爷家的内眷还是你们要追的乱党!”
外头的人听到声音皆是一愣,为首的几个面面相觑。有一个眼珠一转,赔着笑道:“原来真是夫人在此。奴才们不过奉命行事,还请夫人给个方便出来一趟,让奴才们搜一搜。”
俞若兰一声冷笑:“好大胆的奴才,本夫人也是你狗眼看得了的!”
被骂的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难看。另一个又劝解道:“奴才们可以叫下头人都回避出去……实在是确实有人看见那乱党跑到这边……”
话还没说完,突然里间扔了一件东西出来,接着接二连三又有东西扔出来,众人仔细一看,都煞白了脸。扔出来的,分明是女人的衣服。
“这样还要搜吗!”
带兵的几个看着地上的衣服,里里外外都在这里了。里头的人此时怕是赤条条一个,她一个贵夫人,也万万没道理护什么人到这个地步,最后只得讪讪地告罪退了出去。
傅仰琛怎么也没想到她大胆到这个地步,从她动手解衣剥衫开始,忙转过身去,涨红了脸,连气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