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不要,我也没留着的道理。索性丢了算了!既然是一拍两散,总要断得干净!”说着,就手往窗外一丢。
婉初真是发急了,抓住他胳膊哭道:“你干什么,那是开金库的钥匙!”说着就要转过去看钥匙落在哪里。可任她怎么转双肩都牢牢被他固定着,动弹不得,“你放开我,快点把钥匙找回来啊!”
挣了几下,急得抬头去瞪他。却看见他倏然换了一副倜傥温柔的笑脸:“你终于肯跟我说一句实话了。”
婉初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笑着摊开手:“在这里。我怎么会舍得把你的嫁妆给丢掉?”
婉初才知道他不过是逗她,气得一跺脚,还要挣扎着推开他,却被荣逸泽牢牢搂住。
他的唇落在她的发间,她夜里出了一身的汗,头发间带着温暖的潮气,像是大雨过后丛林里升腾的雾气。只待太阳出来,便是清爽的天地。
“现在再给你十分钟,你有什么不顺心,尽管闹出来。然后再不许你这样闷着骗我、叫我难受。你摸摸这里,疼得厉害。”说着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口。
婉初终于不再动弹,原来依靠着他是这样的安心。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算了,就是都告诉他被他嘲笑、被他讥讽、被他抛弃,又怎么样呢?她认了,全都认了。她多贪恋他怀里的美好、他怀里的宁静。
原以为人生最大的幸事是得一心人白头不离。现在才知道,她原来还要幸运:她走得那样远,还有一个人在原地等着她。
她乖顺地抱着他,他一会儿就感觉到前襟一片潮湿。她瘦弱的肩膀不断耸动,头深深埋着,仿佛努力克制,可总也克制不住悲伤。
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轻笑道:“我都没哭,你倒哭起来。说说看,到底谁把你委屈成这样?”
婉初摇头只顾啜泣,也知道自己涕泪满面,哭得实在不成体面,更是不愿意叫他瞧去样子。等心头那一整团委屈全都宣泄出来,方才稍稍止住道:“我去洗个脸。”仍旧垂着头,匆匆去了盥洗间。
半刻才见她踯躅地从盥洗间出来,脸洗过,泛着珠光的皮肤显得吸足了水的水嫩。眼睛红肿得叫人心疼,越发看着一双眸子汪汪的。一双手有些局促的不知道怎么摆放,一会儿摩挲一下手臂,一会儿又捏捏指尖。
荣逸泽这时候坐在她床沿,冲她伸出手,缓笑柔声道:“过来。”
婉初难得的顺服,乖乖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还是垂着,余光里还能瞧见他手上的戒指,咬了咬唇,很勉强地平静地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说完,一阵酸痛袭上来,像拿着半湿的帕子在狠命地绞着双手。明明一滴水都绞不出来了,还跟自己过不去一样地绞动,非要手心都发疼才肯罢休。
荣逸泽愣了一愣,随即明白她在说什么。慢吞吞地笑着看着她,直把她看得发窘,还是没见他回答,倒把她憋得涨红了脸,扭捏地把头偏到一边。
他心底只涌满了满足的温柔,从她背后把她搂进怀里。婉初身形一震,却没有挣扎。这时候突然有些感同身受,当初母亲明明知道要做妾,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到父亲怀里的那份心情。是心甘情愿委屈自己,也要成全那份热爱。
她这份心甘情愿后头,又有一分不安,难道真的是爱到愿意做小,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吗?她心里煎熬得难过。
他的下颌正好松松地搭在她肩上,唇正好落在她耳边。呼出的热气都扑到她脸颊上,让她的脸红得更厉害。
“你还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吗?新娘子跑了,你让我同谁结婚去?这戒指原是等着你来戴的,总也等不到,心急了,自己就戴上了。
他的目光在她颈间逡巡:“我送的戒指呢?不会扔了吧?”说着却抬手去拉她衣领间露出的一小截的明红色丝绦,最终在那末尾看到了他送的戒指,然后又闷闷地笑了几声。
婉初这才知道是误会了他,一时间阴霾尽去,却又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笑声在耳边,震得一团一团的灼热,又觉得他笑得分外的坏,更是窘得说不出话,只把头偏得更厉害。
什么都不需要说,只要能笃定她的心,其他的都不重要。一闪念,又想起另外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当务之急,他得要她给个孩子,亡羊补牢一样地防着夜长梦多,才是真正的不落人后。
婉初积攒了满腹的话,正要同他说,却不想颈间热气重了又重。他的吻急匆匆落下来,一路攻城略地地扫过来,不容她开口,都封在唇里。
婉初连叫他“等等”都张不开口,随即也迷了脑子,随着他一同在海浪里沉沦。从炫目的喘息的瞬间,才娇恼地挤出了一句:“门没关!”
婉初身子虚,睡了小半夜才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他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你也醒了吗?”
他抬手把她落下的一缕头发别在她耳后,轻笑道:“不敢睡。”真怕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她又跑了。
婉初殷红着脸,抿了抿唇:“我不会再骗你了。”
他仿佛早就知道一样,亲昵地笑了笑,说:“好。”
婉初坐起来,打开一盏壁灯,从手包里取了被自己抓成团的信,递到他眼前:“我母亲的信……”
荣逸泽也坐起来,接过来平展开来。
两张纸,上头一张是俞若兰给婉初的信。大约说起原委,回国后自愿在定州住下,傅仰琛并无胁迫。字迹显然不是一天写成的,而是停停写写,字体时行时草时楷,总见得同女儿说起这事情的难处。
底下一封却是一首词,极其漂亮的绢花小楷写在熏了香的细浆信纸上。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下头写了两个字“赠琛”。
荣逸泽心底顿时唏嘘起来,原来傅仰琛等的就是俞若兰的一封绝笔诗而已。这两个人互有了情愫,赖着各种缘由到死都没说明白。这其中固然碍着人伦大妨,可半生纠缠也难免太过撕肺揪心,顺带着小辈们也跟着掺和进去遭殃。
他记着婉初曾说起过,她母亲最唾弃的就是那句“傅家的男人从来都是情种”。婉初说起的时候,道:“我母亲后来就嘲讽阿玛:‘情种是不假,专情的没一个!’”
荣逸泽又想起傅仰琛同他说的那件事情,蓦然感慨,不是没有痴情专一的男人,不过是俞若兰没遇到。或者说,遇到的时候太晚了而已。
可看着信,他还是有些不理解:“你就是为着这个?”
婉初摇摇头:“先前我无意里听说大哥想要金子,我本来想给他算了。结果碰上个什么人,说是母亲叫她来同我说被大哥囚禁住,叫我快走。你说,我怎么能不顾忌她自己走呢?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找她,也不知道她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得了这信才知道她不过是为了同他在一起,存心骗我……我只是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母亲。”
说着眼眶子又红了起来,赌起气来一样,有一茬没一茬地揪着裙边上钉着的一圈蕾丝花边。不知是哪只指甲勾起了一小截丝线,正被手指头夹住。仿佛是被人拿住了短,一拉,花边都心虚地缩在了一团。她还是不解气,不停地去拽那根快要绷断的丝线。

第二十五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 2
“丈夫是她自己选的,那时候就知道是个风流的。既然嫁了,人家容了她,她怎么就不能有稍稍容人的量?她怎么就不肯顾念我一点,给我一个完整的家?非要带着我四海漂泊,自己整日饮恨?”婉初喃喃道。
荣逸泽知道她在赌气,这些话不过是任性时随口说说,可他听来却不免心忧。有朝一日,她会不会顾念那个孩子,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虽然他自觉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在感情的事情上,他总不愿勉强于她。
牵起她的手,很是认真地问她:“那你呢?你可愿意为了那孩子同他在一起?”
婉初怔了怔,这是她一直没认真想过的问题,也知道想也想不出什么答案,所以把这一切不得不面对的痛苦抉择都一股脑儿地归责给母亲。
“我不是现在就要你说个答案给我,但是婉初,如果你不想清楚,早晚有一天你心里这个结会越来越大,越来越难解。”
“我原本想把孩子要回来……可是看见他那样子,我张不了口……”说着又哽咽起来,“你不知道,当初素瑾多可怜,哭着跟母亲求。她就是不肯留下他们!……我原来从来都没怨过母亲,觉得她离家也是情有可原,感情的事情原就容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可我现在真是恨她,要是母亲当初肯有一分容人的量,后面我就不会那么苦了。既然母亲自己也做不到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又怎么能要求阿玛?”
荣逸泽揽过她,轻拍她的背。这时候跟她谈孩子的问题,确实是难为她。等到他们也有个孩子,也许,她就没那么难了。这样做未免自私,可感情的事情本就没道理和公平。
他替她擦了擦腮边的泪:“不怕你恼我。在我心里,你不知道我多感谢伯母。人生一世,谁也看不到那么远。不过是兜兜转转,我更感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成全。”
如果没有这一段磨难,他又怎么同她走在一起?怕是她顺顺利利地嫁给了沈仲凌,每日里叫着劭岩一声“小舅舅”,过着深宅大少奶奶的日子。他于她的生命顶多是点头之缘,几次目光的交汇,再不会更多。
她心里又怎么会不明白?“可母亲总不该骗我。”
他又微微一笑:“你又怎么能肯定,给你带话的一定就是伯母派使的?”
婉初放在远处的目光停住了几秒,继而笃定地说:“我知道,这样的事情,怕也就母亲做得出来,她是风一时雨一时惯了的人。说是因为从小就漂亮、人又极聪慧,从前被祖父宠坏了,后来又被阿玛宠得脾气越发的大。在法国的时候,连我都让着她。不然,祖父那样的名门之家,怎么会有自己独身千里跑去给人做小的小姐?”
荣逸泽直觉得好笑,这位未曾见面的伯母,得了女儿多少怨气。
婉初看他笑,急道:“我知道你自是不相信的。你不知道,她少年慧睿,琴棋书画得祖父亲自点拨,十来岁就极有才名在外。有一回又扮了男装参加一个诗会,在诗会上正遇上南下办公务的阿玛,叫他给点破了身份。母亲哪里得过什么委屈,又是羞恼、又要逞强,便当场出了一个对子,同在座的说,谁对得出她的对子,她就嫁给谁。对子一出,果然是没人对得上。
“阿玛只当她孩子心性不同她一般见识,只是在旁边发笑。母亲就恼了,说你既然对不出,还笑什么?阿玛就说:‘我长你十几岁,有妻有妾,儿子都比你长——我对了这对子出来,你到底是给我做小,还是要给我儿子做妾?’
“母亲本就是个任性的便道:‘你对得出,我就敢嫁!’
“阿玛从小在宫里读书,也是名士大儒教导出来的。那天也多喝了几杯,当真就对上了她的对子。母亲当场恼得回了家。
“这件事情,大家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笑也就罢了。谁知道她当真独自一人远奔了京州。你不知道我母亲祖上,扬州十日之时,族人几乎被旗人灭了门,侥幸活下的这一支誓死不入仕、不同旗人通婚。
“母亲私奔做小不说,还是嫁给一个旗人王爷,你说她不是任性妄为是什么?我祖父怎么能容她?差点叫人把她从京州绑回来按族规处置。
“阿玛当时同她打商量,要送她回去,或者再觅他人许配,是她横竖非要坚持嫁给阿玛的。阿玛也知道自己不过一时玩笑,却让母亲这样牺牲,便宠得厉害。也曾携母亲去祖父家登门谢罪,是被祖父大棒打出来的。
“她年纪小,心气高,又得了这样的委屈,阿玛更是一味恩宠。只是她一副宁折不曲的性子,怎么在大宅门里生存?不过就是折腾别人,再折腾自己。虽然后头做了当家主母,不见得旁人真是心服口服,自然有眼馋心恨的。
“记得那时候素瑾也再三央告,说阿玛待她绝无逾越,只是以礼相待,都是她一厢情愿,孩子的事情也是另有隐情。可母亲就是听不下去,查都不查,直接把她赶走。后来想想,我怕这事情也是被人摆布了。”
这些旧事却是他头一回听说,言语间自然难免怨怼。婉初骨子里头这份任性,倒是从她母亲身上得了几分。
荣逸泽和声安慰道:“就算她从前任性妄为,这件事情上,倒不一定真的骗了你。你想想,她若是真心不想叫你知道,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地叫人吓唬你走。谁家子女会在父母有难时离开?怕是有旁人想叫你留下来罢了。这封信也许更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猜伯母也许是怕你有一天知道了真相,迁怒了别人,才特意留信解释的。”
婉初歪头望了望他,她倒真没这样想过。可想想,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又想起母亲留给傅仰琛的信,继而恨道:“那就是那位大哥做的好事了!他不过是想要金子,怕不知道怎样骗了她去!”
荣逸泽轻叹了一口气,他这头为她母亲开脱了,她那头对她大哥成见又深了。不知道傅仰琛最后的愿望能不能达到,他既然答应了他,总得尽些努力。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失望久了,就没有义务再贪恋下去。如果能遇上什么人,这个人无欲无求地在一边盼了她二十多年,婉初,别说是你母亲,就是我怕是也要动心的。就算伯母先头想骗走你,是她不对,但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对女儿开口的事情。人生世上,难免有欺骗,不见得每一个欺骗都是恶意的。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你看,到现在全家人都还不知道我是老二。日子过得越久,越是没有张开口说出真相的勇气。于是就想,就这样算了吧,何必再起波澜?”
婉初唇角一抿,嗔了他一眼,手指在他额上一点:“说实话,你是不是得了他们什么好,这样费心给他们做说客!”
荣逸泽摆了一副被冤枉的表情,轻笑着捉住她的手:“都是一家人,不做和事佬,难道还要我煽风点火、火上浇油不成?”
“那母亲也不能躲着不见我。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婉初嗫嚅着。
荣逸泽身形一僵,这才想起她的前言后语,原来她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了,便微微叹息道:“你不如去问问你大哥。”
婉初蹙紧眉头,不可置信地望了望他:“他怎么会要见我,他怎么会同我说实话?”
荣逸泽淡笑道:“与其什么事情都藏着瞎猜,不如当面问清楚。哪怕你觉得听来的是假话,总强过你自己的猜测。”
第二日,荣逸泽陪着婉初回了傅府。婉初坐在厅里,心神不宁。
马瑞很谨慎地在旁立着。有阵子没见,婉初见他头发上也添了斑驳花白。可心里有结,对着他自然难以和颜悦色。马瑞看在眼里,也不太在意,态度恭谨若常。倒叫婉初仿佛拳头打在了棉花里头,软绵绵的,想发作都没有机会。
荣逸泽不过先进去了一阵,这时候还不见他出来,婉初便有些急了。最后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头走,马瑞恭敬地拦住了她,道:“格格,少安毋躁,大爷不会怎样荣先生的。”那声音里居然掬了几分难掩的酸涩。
婉初却并不太信他,执意要往傅仰琛院子里去。正交涉着,却见荣逸泽走过来。她三两步跑过去,上下打量,见他安好,心才踏实。
荣逸泽脸上神色淡淡:“我带你去见你大哥。”
马瑞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跟在两人后头。
荣逸泽牵着婉初的手,携着她到了傅仰琛的院子,敲开了他的房门。婉初心里空空的,看了一眼荣逸泽。见他点了点头,示意她进去。婉初这才松了他的手,缓步抬脚跨进了门。
马瑞刚想跟过去,荣逸泽却拦下他,把门带上:“巡阅使说要自己来了断。”
马瑞眉头蹙得更紧,喏喏道:“大爷的身子……”后头竟也说不出来了。
荣逸泽安慰他道:“她一个姑娘家,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马瑞叹息了一声,随着他退到了院子中央。
起坐间有一口落地的摆钟,嘀嗒嘀嗒地摇摆个不停。婉初迈进屋子里的时候,第一眼就瞧见了那口钟。不知道怎么,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时光倒流的感觉。
屋子里并不亮堂,帷帐半掩的里间,一如既往简单却见奢华的陈设。她不是第一次进傅仰琛的房间,却第一回有一种恐慌的感觉。她是希望闪过帷幔后,就能见到母亲的,却又有点害怕,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等她一步一步走到他床前,她却失望了。床上只半靠着傅仰琛一个人,玄色的纺绸寝衣,虽是仲夏,仍然搭着一块细毯子。额上竟然也没半点汗意。
婉初有一阵子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孱弱成这副病容了。傅仰琛见到她的时候,很努力地笑了一笑。
她从光亮处走进来,恍惚眼前的人成了俞若兰。傅仰琛强笑了一下,指了指床边的方凳。婉初走近了些,没有坐下,而是努力克制着颤抖的声音问:“我母亲呢?”
傅仰琛被她问得怔了怔,她呢,去哪里了,又能去哪里?
“……你是不是把她杀了?”婉初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仿佛这样才能把她逼出来。
傅仰琛却是无言了,是他杀的吗?也许吧。轻合了眼,再睁开望向她:“你母亲她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她不是没想过,可看到她的信,她以为她还在,不过是不敢见她,于是心里又生了希望。现在,他口里轻飘飘的两个字,又让她重新把那渺茫的希望掐灭,丢回到深渊里头。她更生出了一种又被母亲欺骗了一回的酸痛。
婉初的脸渐渐发了白:“无论怎么样,你叫她一声夫人,她是阿玛的妻子,总算得你的长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害她?”
傅仰琛闭上眼睛,让痛苦的神色都压进心底,再睁开的时候依然是那副炯然有神的目光,被那病倦的脸色裹着,有一种莫名的寂寥。
“夫人是自杀的……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如同你说的,我叫她一声‘夫人’,我不会对她怎么样。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夫人在船上就染了病。她一直瞒着不说,拖着请医用药。你也知道,夫人一直喝酒喝得凶,身子就不是太好。
“确实是我害了夫人……有一回我怕她住得太闷,请了夫人出去看戏,没料到路上碰上了埋伏,她替我挡了一枪,那子弹也取不出来。夫人身子一日坏过一日,肝肺都不大好了,受了许多日子的苦……后来她偷拿了我的枪……”
傅仰琛说到这里,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这都是在深藏的悔意里,煎熬过百遍千遍的不可碰触的回忆。
婉初轻蔑地冷笑道:“她凭什么为你去死?还不是你骗了她!要不然她叫我拿金子给你!你想的不过就是这个。傅仰琛,今天要么你就打死我,否则,你这辈子都休想让我拿金子给你!”
傅仰琛轻轻地笑了笑,寂然无奈。他向来寡言少语,女人前头甚至算得上拙口笨舌,于是索性缄默。这些辩解的话,他也是斟酌了许久才同婉初说出来。
记得四年前他亲自在车站接俞若兰,岁月似乎偏爱她太多。还是那张脸,双眸仍然带着初见时的灵动,却多了一分叫人心疼的沧桑凌厉。
他走上前去,给她行了一个大礼:“给夫人请安。”
她却眉目都没抬,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意,冷言冷语道:“我跟你父亲已经离婚了,也不是你的长辈,不需要也受不起你这样的大安。不是说婉初出了事情吗,还不快点带我去见她?”虽然是问他,但是眉梢眼角的轻蔑,早就透出她的猜忌。

第二十五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 3
他无言以对,只同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了她上车。然后,后座的两人便是无边的沉默。到了他给她预备的住处,俞若兰心如明镜般轻笑道:“大爷这是打算叫我长住吗?还是盘算了什么东西,要费这样大的手笔?”
他从前觉得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可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就算一句话都没有,在她身边坐着也是好的。
这时候婉初同她那时候的语气多像,他也是无话可答。那时候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候是不需要回答。他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不需要同旁人解释什么,于是只能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望着婉初。
可婉初最恨他这副模样:他有什么脸面还在自己面前当大哥、充长辈?那目光在她看来处处透着伪善。
“你没话好说了吧?我同你也没什么好说,她葬在什么地方?”
“马瑞会带你去……”他手抚在胸口,那里疼得他头发晕。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吗?见到的,就是母亲的坟墓而已。心底那种凄凉,简直无法言说。婉初涨红了眼睛,望向他时,居然看到了他眼底的凄恻哀痛,于是恨意更盛:“你不需要骗完她又来骗我,我没那么好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