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人听到林大娘的声音,回了一句:“娘,是我。”
林大娘忙丢了手里的活计迎出来。婉初听到是林大娘的儿子,便侧身让他进来。
大娘见了儿子,鼻子就酸了:“刚才还说到你,你这就回来了。一年到头在外头,看看,人都瘦了。”
那年轻人好脾气地笑了笑:“娘每回瞧见我都说我瘦了,其实我比上回还重几斤呢。”说着话,眼睛却是很警觉地扫了一眼婉初,“娘,这位是?”
林大娘抹了抹眼睛里将落的眼泪:“瞧,我光顾说话了!这位小嫂子跟她男人路上遇了贼,迷路了掉进你爹的陷阱里头了。幸好那天叫你爹去林子里头看看,不然这小夫妻俩真是要遭罪了。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
婉初听她说这些,手里头也没闲着,低头搓着线,并不看他。
林大娘又说:“小嫂子,这就是我那个儿子,小林。”http://www.diandianxs.com/
婉初停下手,这才抬头微微一笑,跟他打个招呼。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目光很是警然凌厉,仿佛要把人看穿一样,于是又低下头去捻线。
小林的目光有一阵没一阵地打量她,林大娘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来的生活琐事,小林也就面带着微笑听着。
母亲问到他的时候,他就轻描淡写地随意说了说自己在报社做事情。母子俩聊了一阵子,外头的狗叫声又响起来。婉初这回也不好火急火燎,只是姿态平常地走过去开门,果然是老猎户和荣逸泽。
荣逸泽脸上冻得通红,一见婉初未语先笑。婉初嘴角也是翘了翘,碍着生人在场,也不说什么。等两人进了屋子,抬手关了门。
老猎户是个和气面孔,总带着三分笑,进屋子就说:“小嫂子,你这男人真是好枪法!”
婉初早就听习惯了“小嫂子”三个字,也不太放在心上了,便微笑着随他去看收获。
荣逸泽肩扛着长枪,枪头上挑着几只野鸡、兔子,他下巴上已经是短短一丛胡子了,戴着狐皮帽,倒真有几分猎户的模样。
小林见到父亲,起身叫了一声“爹”。林大爷更是笑得开心:“回来了!幸好赶在雪前回来,看天气还有场大雪呢。我跟你娘还担心路上行不了车。”
父子俩又寒暄了几句,这回小林审视的目光飘到荣逸泽那里。荣逸泽也不避开,迎着他礼貌地笑了笑。
小林同林大爷去放猎物,大娘去厨房端饭。荣逸泽在外头洗了手,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婉初在摆碗筷。
他笑眯眯地走过去,贴在她身后问:“媳妇儿,晚上吃什么?”他故意抖着京腔,带着笑意的声音扑在她耳里,热热痒痒的。
婉初被他叫得脸通红,转身想用筷子敲他,看他那风尘仆仆两颊通红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心,心里被那句话哄得满满的甜,细语娇嗔:“别没正经,仔细被人看去!”
几个人到齐,围在桌边坐下。饭菜也是简单,一些炖煮干货,玉米粥,窝窝头。另有一碗鸡汤,是林大娘特意给婉初补身子的。这一桌饭吃得热气腾腾。
小林的话不多,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席面上只听见老汉絮絮叨叨地说着山里的趣事。桌上灯火如豆,墙上人影绰绰。其乐融融的一餐饭,这仿佛就是居家的乐趣了。
晚上洗漱完毕上了炕,婉初趴在他耳朵边上小声说:“这个小林,怪怪的,可不像报社里的人。”
荣逸泽低声笑道:“大爷大娘都是善良的人,他们的孩子总也不会坏。”
婉初又道:“我不是说他坏,只是他看人眼神怪怪的。”
荣逸泽哪里看不出来,小林走路轻巧,跟叶迪有几分像,是个练家子。当然,猎户的儿子,会些功夫,不算什么。可那虎口和食指上的茧看着就让人疑心了。老猎户还常常打猎,有这个茧并不奇怪。但小林说他是报社的职员,就算常年握笔,那茧长得也不是地方。
荣逸泽这些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同各色人等都打过交道。在小林身上,他倒没觉出什么危险的气息来,只是觉得这人必然没有他说的那样简单。但大家本就是萍水相逢,他是哪条道上的人,跟自己关系并不大。何况,他和婉初过完年就是要走的。
所以安慰她:“是你多心了。人家也许就是看你漂亮,多看了几眼……我原来也常那样看你,你也觉得我眼神奇怪吗?”
婉初听他又要开始没正经了,便翻过身去不理他。荣逸泽却是来了兴致,靠过去拍她肩膀:“哎,你别装睡,跟我说说。”
婉初却是捂住耳朵,故意不听。她怎么说?难道说从来没觉得他眼神奇怪吗?说有时候也会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如鼓噪吗?
荣逸泽看她这回是真使起小性子来了,便假装挠脸:“你给我看看,我这脸痒得厉害。”
婉初这才转过来,摸了摸他脸上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肿,也是心疼得不得了。挡开他的手,柔声道:“你这是起冻疮了,别挠,挠破了是要流脓的。”
荣逸泽看她目光里满是柔情心疼,她手底下的脸也开始热起来。最后只好一把抓住她在脸上游动的手,很冠冕地说了一句:“睡觉吧,我困了。”然后翻了一个身,留了一个后背给她。


第十七章 人间哀乐转相随

晚香翻着日历牌子,咬着指甲想心事。
纳妾的日子是定下来了,可沈仲凌对自己并不算得十分的上心。他不过就是偶然过来,床笫之间也不是非常主动,只是不拒绝她而已。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留在梁莹莹那里。她也不着急,反正她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晚香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四处走走,名分还没定下来,她的心还悬着,所以也并不急切地出去交际。
沈福客客气气地跟她交代了府里头的大致情况,晚香觉得,真是对着外人一样客气。她都明白,只是什么都不说。反正,她又没什么大野心,安安心心做个姨太太,生几个孩子就是她最大的愿望。所以床笫之间格外卖力,那些手段都是知道的。反正是取悦男人而已,有什么难的呢?只要男人肯疼你,还怕没有锦衣玉食,还怕没人尊重高看你吗?
晚香的房子离绣文住得较近些,虽然也是打过照面的,可也就客气疏离地点头示意而已。她一眼就看出来绣文是个好相处的,于是有空没空地就晃过来聊几句。
晚香有意无意地聊着,绣文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绣文是个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模样,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问她三句,她也就说三句。既不是敷衍,也不是淡漠。就是浑身上下透着恹恹的“没意思”。
晚香就不明白了,她一个乡下女人,似乎出嫁前还有些风言风语的。在沈家当着大奶奶,锦衣玉食、仆妇成群地伺候着,还有什么不满意?心里头并不十分愿跟她亲近,可在沈府里头,心眼实在的,似乎也就绣文一个,所以才不得不拉拢着她亲热。
渐渐地,晚香也就磨出个轮廓来。又偷偷给下头的人一些钱,那些一丝一缕的消息也都主动送到她耳朵里,也就知道了婉初的事情。隐晦曲折地问些喜好性格类的话,她更是牢牢记下。
她觉得自己聪慧,明白自己多少是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下头了,可她也做得甘愿。拿捏那份轻重合理,既不太像,又似有似无的几分相像。
这一日大早,晚香又来厅里头给梁莹莹奉茶。梁莹莹晚上睡得并不好,茶、咖啡都给戒了,这会儿正喝着牛奶。
晚香进来就给她一个万福,低首下心、伈伈伣伣做足了低姿态。梁莹莹也懒散地不想理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礼。
梁莹莹后来想通了,她一个堂堂的大小姐,犯不着跟个窑子出身的人拈酸吃醋。她倒要看看,沈仲凌能宠她到什么时候!
果然,只要自己不跟他闹,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自己这边留宿的。虽然心里头哽着一个疙瘩,但好在沈仲凌后来也温言细语相待,没什么特别出格的行为。她冷笑一声,小妾不过就是小妾,三天新鲜的玩意儿。所以她本着宽宏的态度,也不主动提晚香的事情。
“姐姐这是身体不爽快了吗?怎么吃起药来了?”晚香小声道。
梁莹莹这才看到她原来说的是茶几上幼萱的丫头明月送来的药。“普通的补药罢了。”她恹恹地说。
晚香却是笑了笑,一脸唯唯诺诺又艳羡的模样道:“这补药的味道真是好闻……姐姐不要笑我,大户人家用的东西果然是不同的。就是咱们缝香包的香料,也没这个好味道。”
梁莹莹看她眼盯着那药材,自己由于怀孕,什么味道都不太能入自己的鼻子,觉得什么都是怪的。看她眼神,便道:“你若喜欢就分一包去。”
晚香笑得更开了些,千恩万谢的。
梁莹莹却不料她是真的要,心里鄙夷,面色却淡淡的。小秋也鄙薄了她一眼,可总也是未来的姨太太,不好太放肆,便很不情愿地过来拆了一包给她。
晚香回到房间,坐在桌子前对着那药材,一个一个地分辨。她鼻子灵,这药夹杂的味道她熟悉,这是妈妈们常常给姑娘们喝的“凉药”。
书院里头,铁了心不愿意生育的,妈妈就给喝绝孕药。大多数姑娘还有着从良嫁人生子的念想,平常避孕喝的就是这凉药。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丫头,这些药都是她亲自取、亲自熬的。
她想不明白梁莹莹怎么会有这个药,正在琢磨这个的时候,沈仲凌却进来了。
沈仲凌这阵子终于从婉初死讯的震痛里走了出来。他问了扔箱子的地方,独自驾车而去。
京郊水坝这时候还没冰封上,天地之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时间都静止住了。
他从坝上看下去,虽不是汛期,那水看着也是湍急,更有一种无情东去的决然。带走的不仅仅是婉初,还有他的深情挚爱。他除了茫然还是茫然,她终究是离他而去了。
也好,也好过眼见她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不能承受那噬心挫骨的恨,他既然得不到,那么谁都别拥有!反正再怎样后悔也是没用了,是噬脐莫及了。他只能自欺欺人地当死去的那个,是曾经深爱自己的婉初。
从此以后,再没人知道,他的婉初移情别恋、分情破爱了。死去的婉初,爱的人只有他。反正他又找到一个“她”,只爱自己的“她”。
沈仲凌走进来:“怎么一股子药味?身子不爽快了?”
晚香忙起来去迎他,心下略略一滞,柔声说:“是太太给的。”
沈仲凌“哦”了一声,未几又扫了一眼那药,也没再说什么。晚香拉他坐下,给他捏肩膀捶背。
他有好几天没过来,却不见她抱怨,依旧温柔模样,心里便有些内疚,和声问道:“这几天都在干什么呢?”
晚香轻声道:“没做什么,跟大奶奶说说话,自己练练字。二奶奶是有身子的人,我也不敢去打扰她。不过……”说着手停了下来。
沈仲凌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不过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着二奶奶,晚香羡慕得不得了。也想、也想有个孩子。”说着脸是羞红的。
沈仲凌笑了笑,又把她揽了揽,心头却是一动。孩子?梁莹莹为什么好好地给晚香药?
他搂着晚香,淡淡地说:“你身体好好的,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就别乱吃。”
晚香仿佛什么都不懂一样,闪着眼睛道:“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然后把头埋进他颈窝,嘴角是他看不见的一缕轻笑。
沈仲凌次日提着药让郭书年去查。果然那药是有问题的,郭书年从药铺回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督办,这药是两份方子合的,一份是补血行气的补药,不过另一个是书院姑娘们常用的‘凉药’的方子……这是干什么用的?”
沈仲凌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十指交叉敲着自己的下巴,梁莹莹,你果然是有手段!表面做大方,背地里使这样的手段!
傍晚回家,沈仲凌径直走回房间。梁莹莹正梳着头,沈仲凌把药包往她梳妆台上一丢。本来这几天他们难得的相安无事、相敬如宾,那蜜月的甜蜜仿佛又回来了。她笑着问:“这是什么呀?”
沈仲凌冷笑了声:“你问我?你不知道吗?这是你给晚香的‘补药’呀。”
梁莹莹当他是生气拿别人送的给她:“我说什么呢,就是这个?你不是要跟我生这个气吧?”她带着娇嗔的笑看着他。
他却觉得那张端庄的脸没来由地让人讨厌:“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事情才够格跟梁小姐生气呢?”
自结婚以来,沈仲凌这番阴阳怪气同她说话,记忆里还是头一回。她胸中又是怒火燃起,却强自压着,冷冷道:“是,我错了,不该拿人家的药做人情送给你心尖上的人。”
沈仲凌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会推托!谁好好弄些凉药送人?你是怕晚香生的孩子跟你抢吗?你想得太远了,二奶奶!你这个位子可是明媒正娶,谁抢得走你孩子嫡子的位子?!她一个乡下姑娘,什么都没有,你连个孩子都不肯给她?梁莹莹,我知道你有手段,不过我劝你不要在晚香身上打主意!”
凉药?梁莹莹没想到那些补药竟然是凉药,可是现在重点并不在那里。她被他的话刺得心都在滴血:“我的孩子?姓沈的,这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吗?他是跟着你姓沈的!”
梁莹莹被那心头火烧得身体发颤,她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啊!她掏心掏肺地爱他,他就这样疑心她?她的手段为了谁?都是为了他啊。怎么到头来,却引火烧身了呢?!
还是如同父亲说的,当女人不能一味要强,该温柔的时候就要温柔。可是她凭什么!她只觉得心疼得如同穿了一个洞,流出去的都是她的温情,越来越冷却的,是她的心。
梁莹莹冷笑了一声,眼中尽是轻鄙神色:“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傅婉初还是比我有眼光,早早就看清楚了你。要不然她怎么宁可跟了荣三那样的浪荡子,也不跟你!”
沈仲凌霍地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警告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这两个名字。”
梁莹莹看他那反应,自己也像斗起了气的公鸡,仿佛寻到了什么制胜的法宝:“为什么不能提?二爷这是心虚了吗?也是,从前深情款款的模样,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娶了我这个不得不娶的倒也罢了,转过头,马不停蹄地就开始新人换旧人了。二爷不如今天把话都说畅快了,外头到底有多少个可心的人,不如全部接进家里头来,省得我隔三岔五地喝一杯妹妹茶!”
她越说越开心,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着他的反应。
谁知道他却是离了她远些,万分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衣领,没有笑意地笑道:“我还不是体谅你?怕你一回喝得太饱,撑坏了肚子。总要慢慢喝,才能品出茶的滋味来。万一一杯品不出味道来,多喝几杯也是好的。”
梁莹莹咬着下唇,唇上是惨白惨白的牙印,心里反反复复的都是那句话:“尔能负心于彼,于我必无情。”她怎么还是有奢望,还没看透呢?
沈仲凌轻笑着转身,刚走到门边,梁莹莹轻嘲道:“傅婉初真是傻,我真替她不值。要让她瞧见自己用身子换来的人是这么个模样,你说她会不会后悔得直哭呢?”
沈仲凌的身子僵硬在那里,良久转过来。这回,她终于看到她想看到的表情——震怒前的隐忍、屈辱后的疑惑。
梁莹莹忽然掩着唇笑起来,也不说话,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轻快地一下又一下梳起头发来。
“你什么意思?”他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她却故意没听到一样:“反正你有新欢了,旧爱的事情,你何必这样假惺惺地装作在意?”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我问你什么意思!”
梁莹莹把手从他手里拽出来,恨恨地想:你终于疼了,是吧?你这样每天让我疼,我不让你疼疼,你怎么知道我的苦!
她凝眸一笑,仿佛说着什么不相干的事情:“去年你当你在通州是怎么出来的?你大哥怎么逼傅婉初退婚的,你不知道吧?他用你的命逼她退婚,那个傻姑娘呀,自己跑到汉浦去,拿自己的身子换兵去救你。
“你知道她怀孕了吧,那孩子根本不是荣三的,是代齐的。是为了救你呀,凌少。你怎么对人家的?啧啧啧啧,可怜的姑娘……不过总算是她长了眼,跟了荣三也强过跟你这个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梁莹莹觉得自己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看着沈仲凌失魂的面孔、痛苦的神色,她心里也痛快了。那痛快,果然是一边痛一边快乐。她笑着笑着眼泪也跟着出来了:梁莹莹,你这是何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今日是明天的昨日,人生于她而言是往者不可谏,来者也无法追。她选了这样的今日和明日,就是再苦也要挺起胸一日一日地走下去。
沈仲凌一步一步地退出来,边退边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是骗自己的,是的,她是骗自己的!她为了让自己难受,故意说这样的话。是的,一定就是这样的!
婉初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她那样爱自己,她是什么都能抛去的呀。前前后后,人事种种,越来越清晰,荣逸泽是否认过的,他那样一个人,自己做下的事情从来不惮于承认,他是否认了。他怎么就没想起来?可是婉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现在他去找谁?她死了啊,自己亲手杀了她,扔在寒冷的江水里头了。她会多怨他?她从小就怕冷,在水里头泡着该有多冷?
他脑子里是纷乱的往事,忽喜忽悲,喜不知从何而来,悲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止住。他整个人都有些失控,脑子里是巨大的疼痛,仿佛要炸开一样,一路跌跌撞撞地又往小院子的路冲去。
走到了尽头却是那道高耸的火墙,煞白煞白地刺他的眼。他恨这墙,好像是它挡在他和她之间,是它让自己再也寻不到婉初一样。
他一拳一拳地去砸那墙,一个坑、两个坑……一道裂纹、两道裂纹。那裂纹的中间里开始有粉红,接着是猩红,越来越耀眼。他压抑着内心的呐喊,想要哭,眼泪却流不出来。只能一拳又一拳地,让手上的疼去遮盖心上的疼。让肉体的血肉模糊,去代替心上的血肉模糊。
早有下人见了跑去给各个院子里头的主子报信。绣文推着沈伯允,小秋搀着梁莹莹,晚香也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众人都被他那发疯的模样吓傻了。
晚香吓得直掉眼泪,她不过就是想讨得他几分怜爱而已,想让他跟梁莹莹吵上一架,然后在自己这里多住几天,赶紧怀上个孩子。如此而已,没有更多的想法,怎么就成了这个场面?
梁莹莹立在远处冷冷看着,除了心冷还是心冷。只有她,他心里果然还是只有她。只有她能让他笑,让他疼成这么一个样子。
她早就输了,她以为人生那么长,他总有爱上自己的那天。可原来是没有可能的。他是在后悔吗?这样后悔?
沈福和府里头的精壮去拉他,唤来好几个人才把他固定住。最后沈伯允让人绑了他,送回房去。
梁莹莹一夜没睡,医生打了镇静剂就走了。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想起那一回在百福宫酒店里,她也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那时候她多乐观、多自信。
她有些后悔了,怎么就这么鲁莽全说了呢?可这怨不得自己。要不是他那样伤自己的心,她怎么会和盘托出?她愿意说吗?!
那后悔里头又带出些快意:现在,他再也不会想着别人了。
天色暗下来,又渐渐走向黎明。明天就要来了,只是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她心事重重地趴在床边睡过去了。
沈仲凌的手动了动。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梁莹莹的手里。所以他一动,她便醒了。她心里忐忑,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沈仲凌睁开眼睛,眼睛里还是那熟悉的帐顶。微微侧头,是眼睛红肿、眼下淡青的梁莹莹。
梁莹莹动了动唇,他却轻声道:“你有了身子,应该好好休息。”
梁莹莹愣了愣,他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什么都没说。
她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你有什么不快活的,你骂也好,摔东西也好,你别这样吓唬我。”
他坐了起来,在她头上揉了揉:“乖,别哭,都过去了。都是我的错。”
梁莹莹没来由地又惊又恐又委屈,扑在他身上,啜泣不止。她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
他洗漱完毕,穿戴妥当,牵着梁莹莹的手去饭厅里头吃早饭。
沈伯允和绣文、晚香都是彻夜未眠,早早就起了,这时候已经坐下了。晚香见他们走过来,立刻站了起来叫了一声:“二爷、二奶奶。”
沈仲凌点了点头,看也不看她一眼。两人坐下,众人怀着心事安静地吃到一半,沈伯允缓缓道:“二弟今天还好吧?”
沈仲凌手上缠着纱布,只能握着勺子,听他问起,便放下勺子,毕恭毕敬地回答:“昨天让大哥担忧了,以后不会了。”
沈伯允点点头。

第十七章 人间哀乐转相随 2
这顿饭吃得只剩下筷子碰到碟子、勺子碰到汤碗的声音。明明是珍馐美馔,可却是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