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逸泽自顾自地说着他的话,婉初的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离开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马瑞不知道有没有收到她失踪的消息。
荣逸泽听她不语了,便沉声道:“你别怕,有我在。”
婉初摇摇头,突然想到两个人都被蒙着眼他也看不见,又补了一句:“我不怕。”
外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两人低声商量了一下,决定先由婉初把他的蒙眼布弄掉。
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婉初也将男女之事抛诸脑后了。循着声音靠过去,双手不能摸索,没了距离感,稍动一下,她的整个身子就压在了他身上。方向感是他身上的烟草味,当那烟草味道浓了些,就应该是他的脸。
婉初辨别着方向,落下双唇,突然就撞上了柔软一片。婉初电也似的弹开。荣逸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怕吓着她,平然道:“往上面一点就是了。”
婉初见他不以为意,也不再扭捏,又往前靠过去。这一回还是先碰到了他的唇,只是她没再弹开,轻轻往上游走,是他硬挺的鼻。再往上游走,碰到了遮眼睛的布带。轻轻咬起一处,左右扭动着往上拉。
布带缠得很紧,婉初只好又靠近些。但又保持不了平衡,一下摔倒在荣逸泽的怀里。荣逸泽无法扶她,只能关心地叫了一声:“婉初?”
婉初只好重头来过。几次三番,终于把荣逸泽的眼罩弄开了。婉初开心道:“终于弄掉了!”又怕声音太大,只好压抑着开心。
有一束光线透进来,借着微光,荣逸泽看了看四周。
“三公子,你看到了吗?”
“我们被关在一个箱子里。”
婉初“哦”了一声。
“我来帮你把眼罩拿掉。不过,冒犯之处,还请包涵……”
婉初轻咬下唇,点点头。
荣逸泽挪近婉初,靠近她的脸。她的脸这时候是滚烫的。刚才那一阵的耳鬓厮磨,她是强压着羞涩的。他的唇落在她的脸上,竟然是脸比唇都烫。他本是个正常的男人,对她又心带爱意,刚才的肌肤之亲已然让他心潮澎湃热血贲张,情不自禁地就愣了愣。
婉初仿佛觉察到什么似的:“如今是何情形,三公子不必觉得为难。”婉初的大方,倒叫荣逸泽有些羞愧。深吸一口气,靠近婉初的脸,却又尽量保持身体的距离。
遮眼睛的布移开,微弱的光线下就是荣逸泽的眸子。她是头一回这样近距离地看他,其实也是头一回这样仔细地看他。
浓密的眉,长而卷曲的睫毛,灿然的双眸,高挺的鼻梁,有一缕头发斜搭在他额上……婉初不知怎的,也是愣住了。这张面孔,应该是她熟悉的,可从没这样看过他,也从没敢这样看过他。
呼出的气息就互相扑在对方的脸上,那些拂城点点滴滴的旧事,那些同欢同愁的痴笑嗔怨的分分秒秒,就一点一点地浮上来。她溺在他的目光里了,一时间竟也意乱情迷。
荣逸泽的脸在她眼前渐渐放大,她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手那里传来了疼痛,婉初“嗯”了一声。这一声打碎了刚才片刻的迷幻,让两人幡然醒悟如今这是怎样的情形。
两人各自尴尬了片刻,现实的困境却不容耽误半分。手是反剪着被绑着的,两人又互相摩挲着用嘴解开绳子。这边绳子刚解开,就听到外头有动静。两人对望了一眼,立刻安静下来。
这时候隐约听到有人说:“绑结实了吗?”
“放心,结实着呢!两个人估计喝了不少酒,一身的酒气。唉,那姑娘长得真是俊!真是可惜了……”话语间是轻浮的语调。
另一个人厉声道:“你可别乱打鬼主意节外生枝!”
嘿嘿笑了两声,听那人道:“哪能呢!”
过了一会儿,整个箱子开始晃动,还有嘚嘚的马蹄声。婉初和荣逸泽不敢再说话,只能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由于刚才的颠簸,两个人又挤在了一处。他感觉到她全身是绷紧的,于是拿着她的手,轻轻一按,意在安慰。婉初咬着唇,由着他握着手,心跳得很快。
也不知道马车走了多远,箱子缝隙的那束光渐渐暗淡下来。终于听到“吁”的一声。马车停了下来,箱子也停止了晃动。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道:“水都上冻了!怎么扔?!”
另一个人道:“换个地方扔吧。”
两人心里都是一惊。
婉初只觉得头晕目眩,刚才说不怕,只不过觉得就算是沈仲凌绑了她去,也不过就是关起来,总还有逃出来的可能。可是,现在他是要她死吗?相爱一场,他居然恨到要她死的地步吗?傅婉初,亏你为他牺牲至此!
荣逸泽觉察出她身子一僵,猜她是怕了,便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有我在。”那声音是沉着而郑重的,她没来由地安心了一些。
荣逸泽的心高度紧张起来,快速思考着脱身的方法。原来是他太乐观了,那人还是要对他痛下杀手!他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塞在她手里,低声问她:“这个你拿着。你会游泳吗?”
婉初点点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拿刀给自己。
“那就好……等下落到水里,我把箱子弄开,出去以后,你自己往上游,别回头。记住了吗?匕首拿着防身用。”
婉初早失了主意,只能点点头。也学着他,把匕首插进靴子里头。她的手此时是冰冷的,荣逸泽把她揽在怀里。她也不再挣扎,一颗心紧紧收在一处。
马车又行了好一阵。这条路仿佛是往生路上,他们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他只能更紧地把她拥着,心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还是害了她,他不该现在去招惹她。他怎么忘了,自己的境地一直是危险的。他还要凭着自己的任性想要和她在一起。要是刚才不喝那么多的酒,她早就安全地到家了,也不会连累她至此。这一回,他怎么都不能让她出事。
荣逸泽喃喃叫了一声:“婉初……”
婉初低低地嗯了一声:“什么?”
他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吻,好像千言万语都在那里头了一样。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他想。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告诉她,他的名字。
婉初也觉出那吻的古怪,却没办法再去思考,全身的感官都敏感地竖起来,听着外头的动静。
马车终于停下,箱子似乎是被搬动了,然后“哐”的一声摔到地上。这一摔,震得两人下半身都麻麻的发疼。
荣逸泽想起什么似的,把婉初重新牢牢从背后抱住,圈在自己身前。婉初早失了主意,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呼吸声在耳边,还有箱子被拖动的声音,身体随着箱子左右晃动。那种死亡的气息,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看吧,早就应该拖到这里扔!”一个人说。
婉初有些发抖,牙紧紧咬在一处。荣逸泽又把怀抱紧了紧, 她还没来得及给他一个示意的微笑,两个人感觉一阵失重,接着是箱子撞击水面的巨大的声音。
箱子在迅速下沉,荣逸泽明白,箱子上是坠着石头了。
那触及水面的撞击,让两个人头都震得有些发昏。荣逸泽把身子弯着,把婉初护在怀里,他的头却是牢牢撞在了箱子上,眼前瞬间昏黑。
开始有水从箱子的缝隙里渗透进来,有限的空气很快就用尽。荣逸泽觉得意识有些模糊,但是强提着精神,他们还在箱子里,他不能让她陪自己死在这里!
箱子钉得不算太紧,又由于撞击有些地方已经松动了,他使劲向松动的地方踹去。突然箱子裂开了一面,大量的水瞬间涌进来。婉初闭着气,水下头是暗的,她看得不太清晰。只有那冰冷的水包裹自己的刺骨的冰冷是清晰的。
她被荣逸泽推出箱子,便努力地往水面上游去。
婉初能感到水流是急的,耳边是隆隆的水声。刚才的撞击,让她也有些头晕,人在水里,丧失了一阵方向感,身体被水流往下游带去。
那水是深冬的水,身上也是一下就透了,入骨尽是冰凉。婉初并不敢突然冒出水面,在水中顺着漂了一阵,估摸着离坝上远些了,才奋力游上去。
婉初浮出水面,黑暗里看不清四周。但湍流的声音似乎是小了些,估摸着确实是离大坝远了。适应了黑暗,眼睛逐渐看得清楚了些。她在水中转了一圈,却没发现荣逸泽的影子。只看见有一条条的碎木头,被水冲往远方。
婉初慌了神,也顾不上周身的寒冷,忙又潜下去。
潜了一阵,才发现他浮在半水之中,眼睛是闭着的,脸上是一贯似有似无的笑意。原来他是不会水的!难怪让他自己先走,别回头。
婉初游到他身边,拖着他往上游。她在水里游了许久,本也没什么力气了,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好容易拖着他浮出水面,冰冷的空气倏地灌进肺里,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兴奋,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托住他的头拖着他往岸上游去。
她早就身软无力了,那游动也只是机械的运动。脑子里只知道不能停下来,不能停下来!她要是停下来,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好在河面并不太宽,终于到了岸滩。荣逸泽身材伟岸,人昏了以后更是沉重。婉初咬着牙拉他往岸上走去。
那力气也是信念下的爆发,只知道这时候她要是拖不动他,那他就会死。什么是死,那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寻不着、遇不见的别离!她不能想象,“再也不见”是一种怎样的绝望。于是在那对绝望的恐惧里,她硬是把他拉上了岸。
离了水,身上的衣服沉重得像是石头,外头的那层见了冷风更是透骨的凉。她的手僵硬得有点不听使唤,牙齿因为寒冷要紧紧地咬着才能止住颤抖。
她这时候多庆幸在学校里学过急救,她跪在他身边按压他的肚子,往外挤水。捏着他的鼻子,不住地往他口里送气。
荣逸泽始终没什么反应,她终于觉得害怕起来,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拍打着他的脸。脸是冰冷的,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你说话,你说话啊!”她偏不相信,好好的一个人,好像刚才还活生生在她耳边说:“如果能是患难夫妻,不是更罗曼蒂克?”怎么这会儿就一动不动了呢。
按压的力气又重了几分,频频给他口中送气。他的唇是冰冷的,她的唇也是。但她还是不肯放弃。“你活过来,我还要找你做生意,你不是对老顾客最周到吗?你怎么能不做我的生意了?……”她趴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荣逸泽在朦胧中看见了他的兄弟,仿佛是在照镜子,一样的面孔,却是十五岁时的模样。他咧开嘴朝他笑,在他肩膀上虚擂了一拳,笑着说:“快回去,好好替我活着!”然后他转身走了。
荣逸泽的胸口爆裂般地疼,张开嘴怎么都叫不出声音。他胸口闷得快要失去知觉。他隐约听见有人叫他,有人把空气送进他的身体里。他终于叫出声来:“小三!小三!……”
婉初听到他说话了,她觉得什么丢掉的东西又回来了。猛拍他的脸,眼泪像串珠一样一颗又一颗地落在他脸上:“荣三,你醒醒!荣三,你醒过来!”
四周是冰凉的,身上也是冰冷的,快要把他冰封住一样。只有那落到脸上的眼泪是热的,有一些流在了他唇边,沿着缝隙渗了进去。他的心因着那一点温热,渐渐温暖起来。
“你再拍,我的脸就见不了人了。”他气息孱弱,强扯着笑,气息微弱地说了这句话。
婉初这才知道,他是真的活过来了。她揽着他的上身,这一段的惊心动魄,那紧绷的神经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她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万分的委屈。仿佛那些惊恐一定得有一个发泄的地方,不然要把她憋坏。
他由着她哭,手轻轻抚摸在她手上。

第十五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 3
那一回,他替他死。这一回他以为是他护着她,结果却是她这样娇娇弱弱的女子带着他逃出生天。他总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可一辈子遇上两个这样生死相随的人,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从前为她千里救城的决烈而心动,如今能得她倾心相救,他多谢这一遭的患难,成全了他这段痴恋。
等到情绪稍稍平定下来,那些感官也都跟着回来。除了冷,还是冷。衣裳是水淋淋的,外层都快冻上冰了。他们不能待在这里。
婉初咬着牙把他拉起来,荣逸泽清醒过来后力气也回来了一些。两个人搀扶着往离岸的地方走去,希望能快点遇上村庄。
四周是枯树林。积雪有半截小腿高,一步一个踉跄。两个人不能说话,要留一点力气走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可还是重复着迈步的动作。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空,掉进了一个洞里。
在掉下去的瞬间,荣逸泽把婉初一抱,等两个人落地的时候,他是垫在下头的。婉初听到一阵闷哼,惊得又去看他。
一阵疼过去后,荣逸泽才缓口道:“我,没事。”
两个人又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四周看看,洞不大,两人高,四周没有攀缘之处,是个猎人的陷阱。
荣逸泽冲洞外喊了一阵,耳边只听到哀鸣之鸟,再没其他的声音。
婉初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坐在地上喘着气。荣逸泽体力也透支得厉害。“先休息一下,这荒郊野地,怕也没什么人经过。”
两人身上俱是寒冷,便不自觉地坐在一处,可坐下后,身上又说不出的冰凉。那冰冷让心都紧紧缩在一处,是浑身上上下下没有一处能逃脱的寒冷。一层又一层钻进皮肤里、骨头里。
荣逸泽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可惜都被水泡了。陷坑的底部有一些稻草干柴还没被雪水浸透,摸着还是干的。他把这些东西规整成一堆,把火柴头都抠下来,又找了个石块,问她:“那把匕首还在吗?”
婉初从短靴子里抽出来递给他,看他神色镇定,也跟着安心起来。
虽然冰骨寒冷,但好在没什么风。最惊险的一刻过了,现在倒是不怕了,于是安静地看他。却见他站起来,开始动手解腰带。婉初的脸霎时就红了。这一红,浑身倒有些暖意。
荣逸泽本是低头动作,眼角看她面色讪讪扭过头去,突然想起自己这个动作未免粗放,于是转过身背对着她,笑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婉初经了人事,自然明白他说的“那个意思”指的是哪个意思,脸又跟着红得更厉害了。
解了腰带,那腰带头是铁的。把腰带头、匕首、石头放在一处,一顿敲打。他做事情的时候,脸色很是平静,没有一丝的慌乱。
婉初觉得这景这人,看着怎么心底就柔软起来。原来只觉得代齐是人间绝色,如今再看荣逸泽却有另一种清俊好看。
荣逸泽心里头明白点不着火意味着什么,可他表面上还是像以前一样洒脱随意。眼角瞥见她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道:“白居易有一句‘深炉敲火煮新茶,石火光中寄此身’。你看咱们有没有这么点意思?”
那水是旧年存下、地里封埋的桃花雪水,清透甘凉;那茶是四月洞庭山头,少女香口衔下的含露透芽,虽未尝一碗,倒也觉得口中有了馥郁玉致。此生前途渺茫,若无人援手,他们这也算得是电光石火的一生了。婉初也不觉得恐惧了,淡淡地笑了笑。
她把自己抱得很紧,这样才能不让热量散得太快。人静下来,肚子就跟着饿了,然后发出咕咕的声音。
荣逸泽的目光还垂着,嘴角却浮出了笑涡:“饿了?”
婉初有些不好意思,抱着膝盖不说话。
终于那星星点点燃起了一些火柴头的粉末,进而有些稻草也烧起来了。
脱掉外衣,围着火堆坐着。身子由于靠近火,便逐渐苏醒过来。天色彻底地暗下来,最冷的夜也临近了。
婉初不住地打着战,像一条落水的小狗,招人怜爱。他道了句“冒犯了”,一把把她揽在怀里。两个人终是比一个人暖和。也不需要言语,婉初也不故作什么矜持。
肚子是饿的,身体是冰凉的,还要警觉地听着外头,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脚步声。他们都不敢睡,强打着精神。说话是唯一能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婉初累得厉害,四肢乏软,渐渐地头依在他的肩窝里,顺服乖巧得像一只猫。
“你是不会游泳吗?”婉初问他。
荣逸泽笑了笑:“什么都学得会,就是这个总也学不会。原觉得不靠近水,不会也没什么。谁知道会有落水的一天。”
“你不会,也不早些告诉我,我直接拖着你游上去倒能省些力气……”婉初嗔他。
“我就是怕拖累你……”荣逸泽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觉得每次这样的状况,遭殃的总是在他身边的那个。所以他让她走,走远了,就安全了。
婉初知道他是好心,也不纠缠,换了话题问他:“刚才听你叫‘小三’,小三是谁?你不是排行老三的吗?”
荣逸泽身体僵了一下。小三,那是他心底不能触及的痛。
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路生死走来的人面前,未卜的前途,什么都容易给勾起来,仿佛不说就再也没了机会一样。他那时候多怕没有机会告诉她,他的名字。
“小三,就是我,也不是我。”
是的,既是他又不是他,他一个身体,为着两个人活。
有时候午夜梦回,那些往事和现今的事情交杂在一处,他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哪一段才是真的生命。仿佛是活着活着,荣二就成了荣三。
他目光里头是悲恸,那是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浮出来的。由于埋得太深,跟肉长在了一处,如今是割破了肉,它才能一点一点地浮出来。那痛也是随着骨血的。
从前的他,还不是叫作“荣逸泽”的。人人见了他,都要恭敬地称他一声“二公子”的。他在屋子里头读书的时候,小三正在捅隔壁家的马蜂窝;他在对账本的时候,小三已经在勾栏院里有了相好的姑娘;他年少睿智能独当一面谈生意的时候,小三在戏园子里挥金如土地捧戏子。
他们长着一样的脸,却是两样的心。一个是寒塘白鹭,一个就是三伏天躁动鸣柳的蝉。他们除了长相外没一处相同。
有时候他放下书,透过窗去看,小三正在园子里把小丫头逗得面红耳赤,都不自觉地要笑他。新来的丫鬟看到他的时候,顺带地也就红着脸避开了。后来丫头们熟悉了,就分辨出来了,油头粉面锦帽貂裘的那个是三公子;素净长衫沉静清华、少言淡笑的那个是二公子。
父亲母亲是管不好他的。小三从小就爱在外头捣蛋,每次惹了事回了家,父亲都要请家法。只是家法还不够解恨,索性剥光了衣服在院子里头打。一直到十几岁头上,父亲气极了,依然还能剥光小三的衣服让他趴在院子里头的长凳子上挨打。
小三就算被打了也不叫唤,乐呵呵地等父亲用完家法,仿佛那鞭子不过是给他挠个痒。母亲一边掉眼泪一边等着父亲离开,然后用毯子裹着他,儿长儿短地叫。然后小三就咧着嘴哭丧着脸说:“娘啊,疼死我啦!”他也不知道小三到底是真疼还是假疼。
母亲对小三是极宠的,大约是父亲打得多,当娘的自然是宠一些。
二公子就不一样了,他自小便是世家楷模,没一处能寻到不足。于是完美得能让人忽略他的存在。父母更无须多加关爱,他也能事事做得妥帖顺意。
开始的时候,多少是有些妒忌不平的。后来日子久了,他也放开了,谁让他是哥哥呢?
有一回他做成了一张大单,兴冲冲地等着父亲夸赞。可父亲知道后也不过是淡淡地点点头而已,还不如小三背出一句唐诗得的称赞多。
那天,他心里是失落的。做得好又怎样,也不见母亲搂在怀里,也不见父亲欣慰夸奖。觉得就算是挨打,也是有一番不同的好滋味的。
他心里藏着不忿,在大门口遇着衣着光鲜香气袭人的小三。不知道怎么,就看着碍眼了。于是他吓唬小三,说父亲要找他。
父亲对小三抱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平日也不太管他,找他也无非是要教训他而已。小三今日里正好在外头闯了祸,他把宋家小姐和未婚夫的婚事给搅黄了,却转眼就勾搭上了李家的小姐。宋小姐在家里寻死觅活的,气得宋家老爷子说要和荣家打官司。
小三没料到自己还没到家父亲就知道这事儿了。他也不逃不躲,不就是挨打吗,也不是没挨过。与其被下人扒光衣服还不如自己先脱了来得磊落,反正他是不会娶宋小姐的。
于是他满不在乎地边走边脱衣服,从大门走到庭院的时候已经是赤条条一个。
父亲这时候跟好友从厅里头出来,正撞上赤裸裸的小三,怒骂一句:“混账!你这是做什么!”
小三眼珠子转了一圈就知道是二哥逗他了,他也不急不恼,笑道:“天气好,少爷我出来遛遛鸟!”
然后挺着腰,冲着院子扭了一圈,果然是遛鸟了。

第十五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 4
附近的小丫头们见了,都羞得捂着眼四下跳窜。有不小心摔跤的,有撞着人的,有撞着柱子的,一时嘤咛惊叫不绝于耳。小三却叉着腰哈哈大笑。
父亲丢了脸面,小三自然是脱不了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