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随意问问她的身世来历,听到她是姑苏人氏的时候,眉梢挑了挑。晚香更是觉得自己估摸对了。这样的恩客,是一辈子也难求的,于是越发小心伺候。话说得不多不少,藏了脾气。小心捉摸,他若爱的模样,便不着痕迹地再做几回。他若微微皱了眉,那就马上转了方向。
几个人只是喝茶、吃茶果、听听曲,便到了天快放亮。
郭书年心里是有点惧怕沈家二奶奶的。本也就是来散心,不想沈仲凌在这里遇上这么个人儿,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其间如厕的时候,妈妈耳语:“这是个没开过苞的。”
郭书年给了她十块钱:“这个晚香,你仔细留着。”妈妈会意,笑眯眯地收了钱。
等鸡鸣几道,两人便要离开。晚香绞着衣角,低头送他们到门口。
屋子里暖,她身上穿得单薄。可已然是入了冬,外头是冷的,风一吹,她嘴唇倒先紫了,却执拗着性子非要送到门口。
沈仲凌塞了一卷钱到她手里:“让妈妈给你做几件冬衣,仔细冻坏了身子。”声音里头是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的。
晚香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说这样贴心话的人,眼眶子一热,眼泪就开始打转。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是婉初的影子在晃。他不忍再看,坐了车走了。
妈妈提着大袄给她披上:“小姑奶奶哟,你可得注意着身子!这一位看来是看上你了,妈妈看你的好日子那是不远了!”
晚香把衣服揽紧了,又望了望绝尘而去的汽车,眼神是又带着希望又带着渺茫似的失落。
沈仲凌的车在婉初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此时街上开始有零星的人路过。门是新刷的朱红的漆,门环是锃亮的黄铜环。
这条街曾经一半是傅家老王爷的府邸,后来家散了,房子都卖了出去,有的重建了,有的成了别人家独立的园子,都改头换面了。
风是严冬里头刀子似的冷风,仿佛是在脸上割一样。
婉初这时候也冻得不轻,在屋子里烤着火。那炭本是静静地燃着,突然就爆了一下。她仿佛被什么牵动一样,走到大门去,轻轻拉开一条缝。
外头是安静的街道,空气里好像有汽油燃烧后留下的一丝气味。她又把门合上。只是她不知道,拉开门的前一秒,沈仲凌的车刚刚离开。
有许多的人和事就是这样不断地相逢、错过,然后在春花秋月里各自舔舐着隐痛,从今后,人事苍茫两两无关。
婉初挖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地似乎都没有深多少。她很是有些气馁,不知道地底下到底埋的是什么。万一真是成箱的金子,那么她说什么也没法自己带出去。
第二日,叶迪提着食篮给她送饭。婉初怕他看到挖掘的痕迹,便没放他进来。谢过他,接过食篮就又把门闩上。
篮子是乌黑的提篮,上下三层。一层是精致的糕点,一层是三明治,一层放着玻璃瓶子装的牛乳和果子酱,都是热气腾腾的。
婉初累得肚子也饿了,几乎都吃下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饭烫的,心和身都渐渐觉得暖了。
吃了饭休息了一会儿,力气也归了来。天光大亮了,也能看得仔细,她接着在海棠树底下挖。
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从地底下挖出个油纸包来。
层层叠叠的油纸裹了七八层,才有一个檀木匣子现出来。这个匣子她是有印象的,这是母亲从姑苏老家带来的东西。
盒身四周刻着吉祥纹,面上雕着和合二仙。一个捧荷花、一个捧圆盒,取的是婚姻美满和谐之意。
婉初有时候会遥想当年那个姑苏俞家的二小姐,带着一只手提箱和些许爱物,千里奔波到父亲那里的时候,她脸上合该闪着光,跳动着喜悦,为着自己的爱情,为着自己的勇敢。
母亲自小饱读诗书,又怎么会不懂“聘则为妻奔是妾”?那首诗句句可不都写的是她?“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只不过是不信命,又太信自己,觉得自己终究不同于别人,觉得那人终能止步在自己这里。可到头来她换来的不过是一生负气,远走天涯四海茫茫。
婉初叹了一口气,抱着盒子进了屋子。
盒子没有锁。打开来,绛红色的绒布里头包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和傅云章的印信,下头还有一张花旗银行的存票,存票上只有一千块钱。那么钥匙是开什么锁的呢?
她想了想,这钥匙定然跟存票有关系,怕是父亲的提示。
婉初转出去把挖出来的坑都填了回去, 又在上头踩了踩,移了几尊花盆到那处。横看竖看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可惜她也没精力管这么多,于是用扫把胡乱地扫了扫,总算是看着不那么突兀了。
收拾好这些,她换了衣衫带着钥匙和存票去了银行。接待她的是个洋人经理,她只取了几百块钱出来,然后把钥匙给他看。
那洋人笑了笑,用着蹩脚的中文问她:“小姐您是要取保险柜里的东西吗?”
婉初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那经理同她对了印信,便引着她去了保管箱金库。水泥墙体内,有厚厚一层铜板。洋人经理见婉初目光里有讶色,便热情地介绍说,这门是十余吨的纯钢库门,二十把锁闩,都是美利坚进口的。
经理开了一层一层的锁,门内又有栅栏门,更里头才是大大小小的保管箱、保管房。
两人到了一间独立的屋子,经理让婉初拿出钥匙。原来这把锁,从外头要和经理的钥匙一同启用才能开启。门开了后,经理就出去了。
婉初独自进了这间屋子,屋子不算大,打开灯就看见里面堆着数十个铁梨花木箱子。婉初思量着这里倒是比埋在地下方便,存取周密还便宜。掀开箱子,跃进眼中的就是金灿灿的一片,博尔济吉特家世代的珍宝就在眼前了。
婉初一时间有些感慨,手里拿出一根金条,沉甸甸地在手里,心却是虚着的。想到未来,更是觉得渺茫。多少人忙忙碌碌地营生,不就为了这么些个东西吗?她有这么多,可能用来做什么?买青春吗?买亲情吗?买爱情吗?买后悔药吗?她想要的东西,却是用什么都买不到。
婉初在那箱子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些人事、往事、情事都反反复复地压过来,搅过去,像一团浑水一样浑沌不堪的。
从银行出来,冬日难得的暖阳和煦地照在身上,大街上的一切都清晰入目。叫卖声、车马铃笛、人声嘈杂起伏的声音声声入了耳,她方才缓过神来。她是活着的,父亲交代的东西她总是好好地握在手里了。不管从前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这金子不是她赖以生存的保障,却是她的责任。她需给它们寻一处好出路,总不能世世代代这样见不得光地藏在银行里。
有了这样的责任和念头,她方才觉得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心里居然生出一种轻松来。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肚子也有些饿了,便随意寻了一个馆子点了一份西餐。
饭店的雅间里,沈仲凌和唐浩成各举了一个杯子,轻轻地碰在一处。
唐浩成南边一半的生意都被正兴兄弟行给抢了,那一车烟土让他亏空不少。定州北地需要的期货今年根本就凑不齐,东洋人逼压得越发厉害。他断定沈伯允掌权的日子不会太久,于是他合作的对象就对准了沈仲凌。他要绕过正兴兄弟行的绑缚,自己开一条线,还要借着军队的力量大肆收购那兑不齐的货。
可跟沈仲凌随意聊了聊,发现这个二爷也不是省油的灯,面上的虚与委蛇、话里的真假难辨,一个都不少。
不过,人人都是有软肋的。唐浩成心里得意,他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唐浩成浅浅喝了一口:“最近生意是越发难做了,家里头开销又大。这不,我那个不成器的三舅子,又强支走了两万五的大洋,说是在外头置了一处房产。”
沈仲凌正切着牛排,那刀“吱”的一下就滑在盘子上,刺得人心跟着一阵难受。他眼睛却没抬起来,仍旧纠缠在那块肉上,轻蔑地说:“三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种子,这可不是新鲜事了。反正荣家家底丰厚,他一个人,能挥霍多少呢?”
唐浩成却是笑了:“明人就不说暗话了。荣家的家底,早就空了。这些年要不是我撑着,光是吃穿用度早捉襟见肘了。那样的人,总是命好,咱们也是羡慕不来的。总想着该让他长长心,可惜不管怎么说总是我的三舅子,有些事情总是不方便……”话是半明不明地说了一半,填了一口肉,慢慢地容他咀嚼消化。
沈仲凌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唐浩成又道:“最近‘名屋企业’有意收购荣家的股票,荣三手里可是有两成的股份,也许能卖个好价格……唉,最近总是找不到他的人,不知道又跑到哪个女人那里瞎混着……”
沈仲凌仍然不语,餐巾擦了擦唇:“你是要他消失一阵,还是彻底消失?”
沈仲凌怎么会不知道唐浩成想办一个人,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情,如此这样巴巴地跑来,不过就是表明一个态度,把自己拉到他的船上。荣逸泽,那是他早就看不过眼的人。顺水推舟地卖他个人情,自己也出出气,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十四章 几夜东风昨夜霜 4
唐浩成却笑了笑:“这还不是看你高兴?”
酒杯又碰在了一处,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两人吃完了饭从雅间出来,一前一后地走出去。有一位太太正好要出门,沈仲凌便往前走了两步给她支着门。正要关门,一抹刻在心上的倩影却是落进了眼里。
暗绿色的格子旗袍,短发整齐地别在耳后,只能看到些许的侧面。有几缕头发掉下来,把粉脸遮得若隐若现。正好有一束阳光落在她腮边,那被阳光罩着的部分,边上就散着迷蒙细小的光。
沈仲凌的心头猛地就是一动。
他随即又暗自嘲笑了自己,怎么会是她呢,她怎么会舍得剪了头发?想了想红袖招的事情,怕又是另一个“晚香”而已。于是松了门,离开了。
婉初吃完东西,闲逛了一个下午才回家。刚到门口,就看到一位身穿赭色长衫、头戴礼帽的中年男人立在门前,仿佛是要寻人的样子
婉初迟疑地走过去:“请问您找谁?”
来人见了她,先是怔了怔,随即笑问道:“敢问,小姐可是姓傅?”
婉初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警然地打量对方。
那人忙从手提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块玉牌子,双手捧着递到她手里。那牌子通体翠绿,上头刻着一个“兰”字。
俞若兰,那是婉初母亲的名字。这个牌子本来是一对,另一个牌子上刻的是一个“若”字,她送给了沈仲凌。
婉初疑惑地又瞧了瞧他。那人笑道:“这是夫人嫁过来的时候,送给大爷的见面礼。”
婉初听他说起“大爷”,这是家里头对大哥的称呼,更是疑惑,便问道:“请问您是?”
“鄙人马瑞,当年大爷出去读书的时候,我就跟着了。婉格格长得跟夫人真是像,刚才远远看您从车上下来,跟当年的夫人真是一个模样。”
婉初被他勾出伤心事,脸上也是一片凄然神色。马瑞又说了些往事,婉初这才放下小心,随着他在附近寻了一处饭馆坐下。
酒菜上齐,马瑞缓缓说:“大爷本想亲自来接格格,无奈事务繁忙。大爷也是辗转才知道格格回了国,这么久才寻过来,让格格在外头受苦了。”
婉初摇摇头,还是猜不透他的来意。
马瑞又言辞恳切地说:“现如今大爷的大女儿、您的嫡亲侄女都要嫁人了,您看,日子过得多么快。这一位姑奶奶,那是大爷的嫡长女,也是嫡福晋唯一的女儿。大爷说大格格出嫁的时候,您这个姑姑一定要在场。这次来就是请格格去定州参加婚礼。顺便问问您的意思,不知道格格愿不愿意去定州北地生活?您金枝玉叶一个人漂泊在外头,大爷总是不放心。”
婉初正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如今亲生哥哥寻了自己来,心想着倒不如过去看看。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金子也存放妥当了。到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也好,躲着养伤也好,走得远一些,倒是可以细细考虑一下未来。于是便同意同他一同去定州。
马瑞自是高兴非常,两人就一同说说从前的故人旧事和父母从前的事情,说到开心处也喝了几杯酒。婉初心里的重担都卸了去,一身的轻松。她自恃酒量不浅,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这顿饭吃到了掌灯,马瑞送婉初回到小院子前,留了自己下榻的旅店,说先自回去禀报大爷,让大爷也开心开心。
婉初跟他告别后,掏了钥匙去开门。
路灯高照在门边,那光洒下来,檐下却是一片漆黑。婉初举着钥匙插了几回都没插进去,就有些恼了,退到灯下头去看钥匙上有什么机关。
这时候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手上,原来是下雪了。
一片一片、纷纷洒洒,路灯所能见的光里,都迷蒙着星星点点。傅婉初伸出手,那些雪就落在她手里,久久不化。她又抬起头,那雪轻轻柔柔地落在脸上,因为酒劲发烫的脸,被这清凉冰得说不出的舒服。
“又要过年了……”婉初喃喃自语。仰着脸静静感受雪的清凉,情不自禁地就眯上眼睛。
荣逸泽早就在这里等她大半天了,到了傍晚时分,终是饿得受不住了,才去附近的西餐厅里吃了饭、喝了杯咖啡。这一个离身的工夫,婉初是来了又去。
他吃完饭坐在车里头一直等着,直到看到有辆车开过来,他又迟疑了。会是沈仲凌吗?却看见婉初同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下了车,两人不过说了几句就分手了。
荣逸泽怕她多心疑惑自己跟踪偷窥她,于是决定在一旁再等等。可看着她傻乎乎地开不了门,先是笑了笑。又看她呆呆地望天的模样,心头就是一片柔软。
她穿着卡其色的花呢大衣,脖子堆着一圈狐狸围领,短发是贴着脖子的。刚生了孩子,身段也还带着一点少妇的丰腴,双颊还有些没消去的肉。盈盈楚楚堆雪似的一个人。
荣逸泽望着雪里的人,眼前明明是傅婉初,可又分明不是去年初遇的那个人儿了。一时间,恍如隔世。
婉初觉得有些异样,睁开眼睛,荣逸泽的脸就罩在她的上方。她脸上有些饮酒后的胭脂红,眸子里一片盈盈潋滟。她只是不惊不讶地仰着头望他。
荣逸泽被她看得心头荡漾,轻轻俯下去,却在她的唇边停留住,目光在她眼睛和双唇间流连。
婉初心里藏着轻松和高兴,仿佛也是没处诉说。借着酒劲儿,她踮着脚迎上去,轻轻在他脸颊上点过一个吻,然后调皮地笑道:“今天是腊月初八呢!可惜没喝腊八粥。”这笑难得笑得随意,没了心思意念的支配,只是从心底里散出来的开心,荣逸泽却是在那宛然娇慵的笑里束手就擒了。
这就是他的腊八粥了。他甚至忘记了去年的腊八粥是甜的还是咸的了。虽然她或许是在酒精的刺激下的失态,也可能是西人惯有的没有意义的吻面礼,可他心里是无限的欢喜。
这世间那样多的女子,或是美或是娇或是艳,每一种都自有每一种的好处。可绮罗场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故作潇洒,不是真的潇洒,而只是为着没遇着那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一点一点撕开了作茧自缚的心,又不紧不慢地抽动那茧上的丝线,一圈一圈没个断的。最后那茧破了,她就挤进心里头了。等他发现的时候,满心满怀都是她了。
他有点怨,怎么没早些年遇上,那么她定然不会经历那些风雨。又有些思量,怎么不再晚些遇着她,等到所有的仇怨都尘埃落定,那么就能许她一世平安。又有些庆幸,幸好是这时候遇着她,若没那些经历,他又怎么知道想要的是哪一个人,她又怎么会如今日这般同他在一起。
一辈子那样长,也许遇到很多能让他心动的人,可只有一个是真心想要厮守的。
她是有些醉了的模样,他却是在她醉眼里一同醉了。
沈仲凌的手牢牢地抓着树身,身体隐在树影里。那干枯的没有生命的干树皮磨砺着他的手,都是不平、都是刺。他的眼睛瞪出了火,傅婉初,你到底是跟了他!
他同唐浩成分手后,回了家又走到那后花园里,遥望着婉初的小院子。今天餐馆里的人,让他怎么都觉得熟悉。会是她吗,她会回来吗?难道,她真的就住在原来的那个院子里吗?
于是他走过来,想去拍门看看。可看着荣逸泽从阴影里的车子里头出来,看着他们满目柔情的轻吻,他心头的火,把整个人都烧着了。
假的,都是假的!从前的浓情蜜意、从前的缱绻缠绵,都是假的!那些妒忌、耻辱、不甘、愤怒都齐齐地从心底冒出来,瞬间填满了五脏六腑,心里头除了恨还是恨。
他为了他们的感情这样忧愁寡欢,她却和他风流快活!荣逸泽,这个夺妻之恨,他岂会轻易放过!
沈仲凌藏着怒气开着车,满腹恨恨,连家都不想回了,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一阵,等车子停下,却发现到了红袖招。
妈妈正送客出来,一眼就望着他,忙回身叫人去喊晚香。
晚香听说他来了,衣服也没顾着披上,趿拉着鞋子匆匆忙忙出来迎他。雪这会儿下得正大,晚香呵着手,到他车前,弯着身子笑问:“雪这样大,二爷怎么来了?”
沈仲凌走下车,看她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另有一番妩媚姿态,还带着少女的活泼。几分初涉人世的狡黠后头,又有一份懵懂的单纯。他心底的那些烦躁便去了些。
妈妈本要腾个雅间出来,沈仲凌却拦住她,让晚香领他去看她的屋子。晚香还是个丫头,屋子陈设简单,但也算干净整洁。
晚香引着他进屋,自己忙又出去找妈妈要茶点果子。
沈仲凌看到桌子上摊着一张素笺,上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没料到他不过随口一提,她就上了心。那字是歪歪得不成体面,有几分孩童的幼稚,想她不过十六岁,他当初真正爱上傅婉初的时候,她也差不多就是这个青春好年岁。
婉初,婉初。他是恨着自己的,为什么她的心都不在了,他还这样?桩桩件件、分分秒秒,捕风捉影的都能念起她!
晚香进来看他看着自己的字发呆,脸上一热,忙扯过去,把茶点摆好。娇糯地低声道:“乱写的,二爷见笑了。”
连那声音落在他耳里,都好像有几分婉初的意思。
他更厌弃自己,世上的女人那样多,她就那么好?!难道就非她不可?!
晚香把茶端到他面前,双眸殷殷地等他接过去。可他却一把拂掉那茶,在她惊呼里把她横抱到了床上。
香炉里燃着稠丽的暖香,熏得人鼻子脑子都是醉的。那身下的人,是娇小生涩的,是全然没有抗拒的十成十的迎合,落红点点更是昭然若揭的贞洁。这才是温柔乡的好处!
他的脑子里头,最美好的婉初便是这个年纪,他固执地把那些美好留在脑子里头。
这身下的绵软无力的青春少女,便仿佛是对自己已经逝去爱情的祭奠献上的羔羊一般。怎样纵情肆意都可以,怎样索要无度都有理由。不需要疼惜,不需要思考,只是由着自己纵横驰骋。
听着她呻吟,或是疼,或是身体自然的反应,他都不需要在意。又有谁在意过他的感受?他何必那样怜惜?
晚香初涉人事,被他弄得疼得汗涔涔,忍不住叫了一句:“二爷,求你轻些。”

第十四章 几夜东风昨夜霜 5
他却像没听见一样,顺手扯过一方丝巾盖在她脸上,身子却是冲撞得更狠了些:“你若是疼,就叫出来。”
晚香没料到那样温情和煦的一个人会有这样暴烈的行为,这时候也不能逃,也不想逃。早晚有这么一天,别人也不见得能好过他。她更带着满心的甘愿,既然他愿意听,叫出来又何妨?好叫他知道她的疼,期盼着他几分怜惜。
是娇喘,也是嗔呼,又是低泣,又是呜咽哀号。
他总是恨个没够,那声音怎么都是刺激。只觉得还不够狠,刺得不够深,撞得不够重。
身下娇弱的人儿恍然间就成了傅婉初,那声音也是她,那身子也是她。是她,是她,都是她!越是恨,越是去想;越是想,越恨得厉害。她还不是一样在别的男人那里这番鬓乱钗横,这样红绫被翻波滚浪、鸳鸯枕上痴癫狂!
沈仲凌连着两天两夜没回过家,梁莹莹有些慌了神,一面怪自己那天是无理取闹,一面倔强地不愿意先低头。这怪脾气本也怨不得自己,医生都说了,孕妇脾气是大些。他怎么就不能担待一些呢?她生的孩子不是姓梁的,是姓沈的呀。
她的心只敢想到这里,更深处的,她不敢想。
她记得去刘升谋家吊唁的时候,他太太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看你们姓梁的能风光到几时!兵没了,枪没了,钱没了,你看他还当你是个宝!”
她不是不忐忑的,可她不能忐忑,这一条路是自己选的,这个夫君是自己挑的。挑挑拣拣的时候就知道他多少是图了什么的。可她以为一夜夫妻百日恩,结发为夫妻、恩爱不相疑,相处久了,总该有情分的。
虽然母亲死得早,后头进来几位姨太太,可每年母亲的生辰、忌日父亲都是要一个人过的。他是个粗人,不会那些阳春白雪的说辞,只是拉着她的手道:“结发老婆在男人的心里头,那都是最重的、最敬爱的。姨太太,是养来宠着玩儿的,是人生的调剂品。只有妻子,那才是真正经历过苦难堆积起来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