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默然,没有多说,拍拍他的肩头。
他一一查看士卒们的伤情,见这些最初追随兄弟二人而来的人,如今或是不在,或是负伤,再想到那屠邑之事,揪心不已。
“小人世受国君恩禄,”一人的头上裹着布条,奄奄一息,却语气激动,“如今可为长公子与公子而死,心中无憾。”
芒的嘴巴动了动,忽而涌出愧疚之意。
他和伯崇,自从立志复国,他们就一直跟着,无怨无悔。伯崇四处征伐,他们亦是作战最勇敢的人,但是,芒如今忽而发现,无论自己还是伯崇,似乎很少关心过他们,总在理所当然地受用着他们的出生入死。
如果,他们并不那么值得别人追随…如果,这些人发现,他和伯崇,没有了公子的高冠,其实不过是碌庸凡人,而并不像这些人所以为的那样高尚…
芒注视着他,少顷,握握他的手,“莫轻易说死,也莫丧气。”
那人艰难地笑了笑,芒也笑笑,待得起身走开,脸上却被黯然的夜色重新笼罩。
“芒…”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芒回头,却见是茵。
她是阡陌在常邑救下的小女孩,一直留在这里。
看到她,芒的脸上浮起些柔和之色。这些日子,她时常去囹圄中给他送饭,二人也算熟悉。
“怎么了?”芒摸摸她的头,问。
“他们说,楚人要打来了。”茵小声地说,“是么?”
芒颔首:“怕么?”
茵摇摇头:“不怕。”
“为何?”
“丛和卯都是楚人,他们可好了。”茵说。
芒看着她,片刻,抿抿唇。
她说的这两个人,大概是常邑中的驻守的楚人。如果那场战事发生时,他们正在常邑,估计已经死了。芒心中无奈,这个孩子是舒鸠人,但恐怕在她的心里,跟楚人比起来,他们这些同样出身群舒的“自己人”更可怕吧?
“还有陌,”茵想了想,补充道,“她也是好人。”
提到她,芒的目光顿了顿,片刻,莞尔,“是啊。”
这时,远处忽而传来嚷嚷之声,有人跑过来,对芒道,“公子!山下有消息传来!楚人围攻北面,南面薄弱,长公子令我等即刻整军,冲出重围!”
芒的心一震,即刻跟着离开,赶到伯崇的殿上。
灯火通明,伯崇已经穿戴好了甲胄,见芒来,即刻道,“你手下兵卒点齐未曾,时机已到,随我冲出去!”
芒却皱眉:“弟以为此事蹊跷,楚人严防多日,如今怎会露出这般破绽?”
“自然是怕了山上的木石!”舒望不以为意,“南面的路,我等已经备好木石,那些楚人来多少杀多少!”
芒还想再说,伯崇道,“我心意已决,时机稍纵即逝,不可错过!”
芒看着他,只得应下,过了会,却道,“我方才清点,舒鸠之士,伤者百余,可上阵着只有五六十人。”
伯崇一怔,低声道,“这般少?”
芒颔首:“请兄长再分拨百人与我,将他们一并带走。”
“公子此言莫非说笑!”舒望嗤道,“如今我等乃是逃命,拼杀尚且不及,怎还带上这许多负累!”
“他们不是负累!”芒反驳道,“他们乃忠勇之士!一路出生入死追随而来,从无退却!”说罢,他望着伯崇,“兄长痛恨背义之人,更当疼惜忠心之人!弟只求兄长多予百人,弟定可带领他等冲出去!”
伯崇有些犹豫之色,看着他,少顷,却断然道,“此事不必再议,传令,丢弃所有孱弱负累,即刻突围!”
芒面色剧变,“兄长…”
“芒!”伯崇突然吼一声,一把揪过他的衣领,怒气冲冲,你为何总与我作对?!我只有你这一个兄弟!如今连逃命也要争吵么?!谁的命也不及自己要紧,莫再管他们!”
芒望着他,面色紧绷。
少顷,他突然挣开他的手,伯崇被他推了一下,惊诧不已。
“弟宁可战死,也不会再愧对任何一个舒鸠人。”芒望着他,目光黯淡而坚决,喉头动了动,“兄长保重。”说罢,决然而去。
“芒!!”伯崇神色剧变,嘶声大吼。
他想追去,属官来报,“长公子!所有兵卒已备好!但请长公子发令!”
伯崇回头,双目圆瞪,少顷,咬咬牙,“锵”地拔出剑来。
…
芒回到伤者们的营地,众人见到他来,皆露出企盼之色。
他面色沉沉,看向甲昆:“他们要突围,此山我熟悉,尔等跟着突围,若遇有变,即刻改道往东。寻到一处泉水,顺着走,可见一处石穴,洞口隐蔽,可容数百人。”
甲昆讶然,似乎觉察了什么,看着芒,“你…”
“我留下。”芒看看那些伤卒,“我与他们一起。”
众人皆惊。
“那边要突围,人手不足,分不出人来助我等。”芒看着他们,神色轻松,“诸位莫担忧,山下来了援师,长公子冲锋在前,只要突围成功,便可打退楚人。”说罢,拍拍甲昆的肩头,“我等还有数十人可战,却带不走这剩下的百余人。你领着他们,一道随长公子突围,我照看余下之人,等候捷报!”
甲昆狐疑地看着他,思索片刻,却道,“既如此,我也留下!”
此言出来,旁人纷纷应和。
芒面色一变,“不可!尔等即刻突围,不得拖延!”
“突围不缺我等这区区数十人!”甲昆道,“你不必再瞒,长公子无暇顾及这些负伤的弟兄,还有我等!我等当初曾立誓共生死,既一道出来追随公子,便未想过独自离去!”
其余众人皆是赞同,坐下不走,无人离去。
芒看着他们,眼眶忽而一热。
他深吸一口气,向众人深深一礼,“舒芒蒙诸位不弃,必誓死以报。”
宫殿就在不远,有遮挡,亦有高墙,可以应变,亦可以更好地照料伤者。
芒与众人一道,将伤卒们转到宫殿中去,才安顿下来,忽而听到山下传来震天的喊声。
“公子!”一人面色苍白,匆匆奔来,“前方传来消息,长公子等人突袭下山,落入楚人重围之中!”
芒的心头似骤然被巨雷集中,目光定定。
…
伯崇令所有人口中衔枚,趁着夜色摸下山去。楚人果然已经撤了许多,远处,只有些许篝火光,人影依稀。
他心中大喜,为保险起见,令士卒继续往前,绕开营地,往水岸而去。
不料,走入一处谷地之时,四周突然鼓声大作,火光四起。
舒人这才知晓中了埋伏,惊惶不已。
“舒伯崇!”一个洪亮的声音遥遥喝道,“我等奉楚王之命平叛,已将尔等围困,若即刻投降,可免一死!”
伯崇面色铁青,看看众人,嘶声喝道,“不降!”
说罢,令士卒往那些火光之处放箭!
楚人沉默了一下,突然,更多的箭矢从四面八方飞来,如大雨般倾泻。
舒人惊恐不已,即刻向四方冲去,但楚人的包围似铜壁一般,无法突破。
血腥的气息在风中弥漫,伯崇眼睁睁地看着士卒一个个地在面前倒下,到处是惨叫的声音,目眦欲裂。
“长公子!快后退!”属官对他大声道,未几,头部突然中了一箭,在他面前直直倒下。
伯崇劈开迎面飞来的一箭,从地上一个死去的士卒手里抢过盾牌,挡在面前。这时,他突然看见舒望带着人匆匆地后撤,吼道,“你去何处?!”
舒望大声道,“此路不通!速速退回山上!”
伯崇正要再说,箭雨忽而止住,他们的身后,喊杀声入潮水般涌来。
舒人大惊,伯崇忙令剩下的人摆起阵形迎敌!
可是已经来不及,楚人势如破竹,从兵刃交接之始,便无人可挡。
舒望呐喊着,劈倒迎面而来的两人,未几,却被一支长戟透胸而过。
“啊!!”伯崇看着周围畏惧退却的人,突然发疯一般,大吼着挥剑,冲上前去。
兵刃相撞的声音刺耳,伯崇的剑挡在那长戟上,手臂一震。使长戟的是个年轻人,膂力了得,将长戟挥得带风。
但伯崇的剑术亦不输人,几个回合,不相上下。旁边的士卒见状,连忙来帮伯崇,突然,一支箭飞来,正正扎入他的后背。
伯崇只觉剧痛,未几,又是一箭,箭头直直贯穿了前胸。
“铛”一声,伯崇手中的剑落地,他盯着胸口的箭头,只觉气力陡然消失,未几,跪坐下来。
周围的拼杀还在继续,他抬头,前方,一个士卒倒下,楚人朝他涌来。
一切都完了么…
伯崇吞了吞口水,似乎再也下不去。
他听到一声大喝,十分熟悉,分辨了一下,他想起来,那是芒。
“…兄长!”他听到芒在叫他,就像小时候,父亲带他们去河里捕鱼,芒好不容易抓住一条,向他挥手时满脸高兴的样子。
伯崇想说,傻瓜,你再挥手,那鱼就跑了…
但是他说不出来,使劲地睁眼,周围的拼杀声继续入耳,他看到芒挡在他身前,不让楚人靠近一步。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这个弟弟,他一直认为长不大的弟弟,身形已经如此高大,高大到能够保护他。
伯崇的唇边露出苦涩的笑,自己认识到这一点,似乎太迟了…
子由挥着长戟,眼见着要杀了伯崇,不料竟跳出一人来,将他挡住。子由与他交战几个回合,竟不得近前一步,心中惊异,舒人中竟有如此强悍之人!
此时,一名射士赶到,正要射箭,子由瞥见那人额上的黥痕,突然大喝,“莫动!”
第67章
一场大战,至天明之时结束。
阡陌跟着楚王来到战场的时候,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面色发白。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楚王转过头来。
“侣,”阡陌心神不宁,“你方才说,他们不肯投降,是么?”
楚王没有回答,拉住她的手,只觉那指间和掌间俱是冰冷。
“这便是战事。”他缓缓道,“记住,若无你那计策,无论楚人还是舒人,会有更多的人死。”
阡陌怔怔望着他,没有答话。
远处,舒人被俘的士卒黑鸦鸦一片,听士卒来禀报,说舒人死二千余人,被俘和受伤者有五千余人。大部分人还是活了下来,阡陌这才觉得稍稍安了心。
“他在那边。”楚王忽而道。
阡陌望去,目光定住。
一块空地上,芒衣衫邋遢,定定地坐在那里,低着头,怀里抱着已经死去的伯崇。
阡陌走过去,看着他这模样,心中亦是酸楚。
“芒。”她低低道。
少顷,芒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沾着灰尘,眼圈通红,目光却是寂静无波。
“他死了。”他低低道,声音沙哑。
阡陌看看伯崇,他闭着眼睛,却似十分安详。
“你一直陪着他。”她说。
芒没有说话,好一会,道,“他说,他终于能放下了…”他的声音哽了一下,“陌,我一直怨他冷硬,一意孤行…”
“可你还是赶来救了他。”阡陌蹲下,双手扶住芒的肩头,与他平视,“芒,你一直未做错,也无可愧疚。”
芒望着她,眼底忽而涌起泪水。
“可他是我兄长!唯一的兄长!”他再也忍不住,忽而将头埋在伯崇的胸前,放声大哭。
阡陌无言,少顷,抬头看向楚王。
他走过来,将她扶起。
“舒芒,”他淡淡道,“你并非只有你兄长。”说罢,朝身后的人挥挥手。
阡陌和芒解释诧异,望去,却见好些人被带了来,是甲昆等人,还有茵。
“芒!!”茵哭着跑过来,扑到他的怀里。
甲昆等人也走过来,疲惫的脸上满是泪痕。
“你说什么去看看,我等找你,却不见了踪影!后来才听说你要去救长公子…”甲昆亦是擦着眼泪,瞪着他,“芒!你说与我等共生死!就是这般共生死?”
他说罢,突然上前将芒和伯崇的尸首揽住,几人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声音惨烈,似乎发泄一般,嚎得撕心裂肺。
“走吧,”楚王拉拉阡陌,“此处有子由。”
阡陌看看他,又看看那几个人,亦知晓此时已经不需要自己在这里,跟着他离开。
子由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心酸,转开目光。
忽然,他看到不远处的树下,一个年轻的射士正在修着弓,似乎十分用心。
他认出了那张脸,昨夜,正是他接连射倒几人,助他杀入舒人阵中。
察觉到有人走过来,射士抬起眼睛,见是子由,连忙起身行礼。
子由摆摆手,看着他,微笑,“箭法不错。”
射士亦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何人所授?”子由问。
“无人教授,”那射士挠挠头,说,“小人自幼习的。”
“你这弓也好。”子由将他的弓接过来,拉了拉,称赞道,“是一把良弓,何处所得?”
“这弓亦是小人自制。”射士道。
子由讶然:“你是何名氏?”
“小人名养由基!”射士昂首答道,眼睛黑亮。
…
阡陌跟着楚王,一夜未睡。如今虽然事情完毕,她也很疲惫,却仍旧无法安歇。
楚王见她怔怔的样子,又有些不高兴。
他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瞪着她。
“我都不曾杀他,你还不满意?”他撒气道,“我来当那舒芒算了,反正这楚王当得再好你也不在乎。”
阡陌很是无奈,看着他,头一次没有反驳。
“怎不说话?”楚王等了一会,懵然。
“说什么?”阡陌道,“你确实做得好。”
楚王“哼”一声,并不满意这个回答。
阡陌笑笑,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的身边。
“侣。”她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上蹭了蹭,深吸口气,“你总说我挂念别人,但你可知晓,别人与你有何区别?”
楚王也抱着她,温香软玉在怀,心情好了些,却仍是瘪了瘪嘴角。
“有何区别?”他问,“莫说你也时常牵挂着我。”
“不是。”阡陌抬头,看着他,目光认真,“侣,如果你是芒,我此时不会走开,更不会让你觉得这世间没了兄长,便是孤独一人。”
楚王愣住,看着她,忽而心中一热。
“胡说什么,他怎可与我比。”他佯怒地在那唇上咬一口,脸上却笑意满满,再也收不住。
阡陌亦笑,耳鬓厮磨,享受着难得的温存。
她曾经为了芒纠结不已,可是如今,心中的那些彷徨,在经历一番波折之后,倏而不再扰人。她信赖着面前的这个人,他也信赖着她。就算这只是一时的甜美,就算后面还会有风雨,至少他们在真心相待。
觉得没有什么面对不了的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勇气吧?
阡陌把头倚在他的肩上,环着他的腰,忽而觉得,自己也同样渴望着永远把他留在身边,同样需要一根麻绳…
数日之后,士卒们修整完毕,舒公派人来接管了棠地。
楚王亲自祭告了上下远近之神,又为战死的士卒招魂行丧礼。阡陌也没有闲着,帮着医师给伤卒包扎伤口,尽力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楚人已经准备好了回程的事,大船在河岸连绵一片,而其中另有几艘,来自扬越。
楚王从丹阳出发之前,已经派人送急信给扬越的酋首,告知伯崇和芒的事。
酋首即刻派人前来,在前两日到达了棠。
楚王不允许芒和追随之人留在舒地或楚国境内,使者将酋首的意思告诉了芒,想让芒跟着他到扬越去,芒没有拒绝。
阡陌闻知以后,立刻来见他。
“你想好了?”她问,“去扬越?”
“嗯。”芒颔首,手轻轻地拂在一副棺椁上。这是几日来,他与甲昆等人一起动手做的,收敛伯崇的尸首。
“兄长其实也甚爱扬越,我带他回去,他应当会欢喜。”芒说。
阡陌又看看甲昆等人,问,“他们也一道去么?”
“他们不肯离开我。”芒说道,目光平静。
阡陌看着他,心中感慨。
“芒,”她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抱歉。”
芒讶然:“抱歉何事?”
阡陌望着他,想说那引蛇出洞的计策是她提出来的,犹豫了一下,又咽回去。
芒看她不说话,忽而道,“陌,若是当初,我以死相逼,求你杀了楚王,你会去做么?”
阡陌一愣,摇头,“不会。”
芒笑了笑。
“你不必抱歉。”他说,“你已经帮了我许多,那扬越的使者,亦是你的主意,是么?”
阡陌赧然,点点头。
芒莞尔,叹口气,低低道,“陌,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兄长临终时的话。他为了我父母之事,一直心怀愤恨,不肯原谅许多人,其中,亦有他自己。也许,唯一可让他摆脱这些心事的地方,也只有黄泉。你看,各人最终的路,其实也都是自己选的。”
阡陌看着他,觉得心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松开,慢慢变得敞亮。
出发之日,阡陌立在岸边,看着芒乘着扬越的大船,缓缓离开。鼻子有些酸,她不禁擦了擦眼角,再望去,又远了一些。
那个叫茵的女孩也跟着一起去扬越,她已经跟这些人熟悉了,不愿离开,阡陌也不强迫,由着她去了。
芒抱着茵,久久地注视着这边。
阡陌与他对视着,心里忽而想起那日他们后面说的话。
“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阡陌咀嚼着这话,好奇地问,“如此,你为你选的路,是什么?芒,你可想过,去扬越要做什么?”
“去做个渔人,或做个樵夫。”芒扬眉,“我带去的弟兄多的是,寻一片山头,便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阡陌不禁笑了笑。
“你呢?”芒忽而问,意味深长,“听说楚王决意要立你为夫人。”
阡陌有些不好意思,点头。
“芒,”她轻声道,“我很爱他,他也爱我。”
芒颔首,却认真道,“我依然以为他于你并非良配,如果你将来不爱他,或是他不爱你,你便来寻我。”
…
阡陌回忆着,唇边浮起一抹笑。
忽然,她的头上落下了一只手,抬头,正遇上楚王琢磨的眼神。
“你方才不是在哭么?”他盯着她,“笑又是何意?”
阡陌无奈。这个人近来别扭得实在是防不胜防。
“因为想着你。”她有了经验,顺着他的意思,拉拉他的手,“你高兴么?”
果不其然,楚王神色大好。
“什么高兴不高兴。”他反握住她的手,嘴上却道,“你不想我,还能想谁。”说罢,转过头去,意气风发地吩咐,“登舟!三日后到云梦!”
第68章
阡陌问楚王,为何要三日之后到云梦。楚王一脸神秘,转开脸说没什么。
水泊连绵的东南之地,阡陌已经走过几回,站在船舷边上张望,当初惊诧的那些风景,如今也已经觉得稀松平常。
但阡陌还是喜欢无事就到船舷边上去,有时,还向楚王借来地图,每到一地,就比对着看,猜测这是记忆中的哪个地方。
楚王一直对她这个爱好不太理解,有几回特地跟着出来,但是站了一会,就觉得无聊。
“有甚好看,不过是些山水。”他疑惑地说。
阡陌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说:“这可不止是山水,我想把何处是何处认下来,日后不至于识不得路。”
楚王不置可否,看着她低头认真阅读的样子,却觉得心一动。
这个女子,他起初觉得自己喜欢的是她的殊异之处。比如,她是头一个告诉他想自食其力的女子,她会做许多别人不会做的事,也会想别人不会想的事。世间的美人有很多,异人也有很多,她不过是一个人身上得了两种好处。
但是后来,楚王觉得这些不过是个引子。不知不觉,她已经让他难以割舍。他多年来,特别是当上楚王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舞傩人,戴着面具,唱各种歌,跳各种舞,区别只在于跳给谁看。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面露怒容,什么时候该微笑,有时,他即使想立刻跳起来杀人,脸上也会一派平和,言笑晏晏。
但是在阡陌的面前,他做不到。
他会因为她,像个小童一样控制不住脾气,或怒或喜,皆是心中所想。
他喜欢听她唤那个连穆夫人都多年不曾用的名字,侣。
他从前疑惑不解,觉得自己早有了后宫,何等动人女子不曾见过,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他曾就着此事,向情人多得数不清的子贝询问。
子贝想了想,问他,知不知道为何老旧的屋宅,失火特别难救;而老树逢春,开花则特别香?
楚王愕然。
子贝意味深长地说:“大王,臣以为迷情失心,人总须经历这么一回,早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