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的人听到简怀箴下令,只得住手,等待着她继续发号施令。
方寥往城下看去,只见城下乌压压全是简怀箴的人。他抬起头来,略一沉思,对石未风说道:“石未风,我们现在应该先离开这里才是。只要我们有人质在手,便没有什么好怕的。”
石未风也低头看了看城下,对方寥的话表示赞同。其实他本来也没想过这么快同简怀箴等人正面交锋。朱见深被万贞娘带着逃出密室,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原本派黎开舜带人埋伏在城门处,只等朱见深和万贞娘一出现,就把他们抓回去,谁知道出师不利,弄出如此大的风波来。他无路可走之下,只得挟持朱见深要挟。
方寥挟持着简怀箴,稍微靠近了石未风几步。他肃然对石未风说道:“如今城门人多,我们沿着城墙外对面走,走出一段乱,就跳下城墙,带着他们先逃离。”
石未风佩服他想的周到。不过他素来心思缜密,因此对方寥说道:“你在前面先走。”
“你怀疑我?”方寥不满意道。
“那倒不是,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过方大侠,你我相识也不算太久,一切还是小心为妙。请吧。”石未风笑嘻嘻说道。
方寥恼怒的低哼一声,带着简怀箴往前走。石未风双手紧紧扣着朱见深的颈子,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走。
方寥经过他身边时,横在简怀箴身前的长剑陡然一提,简怀箴凌空而起,金丝软带对着石未风卷去。与此同时,一直在后面没有说话的江少衡,手中的折扇也迅速打出,直击向石未风的咽喉处。
“你们…”石未风大惊之下,简怀箴的金丝软带和梅花针,已经齐齐打在他的手心之上。此时此刻,江少衡的折扇,也到了他的面前。他不得不把身子倾斜,躲过折扇。与此同时,方寥的长剑,也横在他的胸间。他怒吼一声,用力把身边的朱见深往城门外推下去。
早就守候在城墙下的几人,一眼看到朱见深被推下来,便纷纷去接。唐惊染得到简怀箴真传,同样从袖中抛出白色飘带,卷起半空中落下的朱见深。唐惊染跃起,接住朱见深,轻轻落在地下。
朱见深从城墙上落下,原本以为没有命在了。谁知唐惊染便如美丽的仙子一般,从天而降,救了他一命。唐惊染生的与唐云萼颇为相似,容色倾国,朱见深从来不曾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害怕,怔怔望着唐惊染说不出话来。
唐惊染只当他是吓坏了,便柔声安慰道:“别怕。你没事了。”朱见深用力点头,心中顿时生出别样的情愫。
而城墙之上,受伤的石未风,身子半倚靠在城墙边上,恨恨道:“你们串通好的?”
简怀箴、方寥和江少衡三人互看一眼,旋即相视而笑。简怀箴轻声说道:“你错了。我们并没有串通好,而是你太小看我们三十多年的情义了。”
“你错就错在太自信,太猖狂。三十年前,我是恨朱家,直到今日,我对朝廷也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你谋朝篡位,天下便会大乱,百姓就会流离失所。我岂会拿天下百姓来同你一起发疯?”方寥淡淡说道,面上仍旧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的计策原本万无一失,可惜你太以己度人了。你的失败是注定的。”江少衡叹息道。
“好!好!好!输在你们手下,我心服口服!不过,你们也不要得意太久,会有人来替我收拾你们的!一定会的!一定会的!”他说完,便对着城墙一头栽了下去。
简怀箴立在风中,西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摇摇头道:“可惜了。石未风若不是为仇恨和权势蒙蔽,总也算个优秀的孩子。”
“人一定要学会放下,只有放下,才能宽恕。”江少衡若有所思的说,说完,别有深意的看了方寥一眼。
方寥望着遥远的地方,缓缓说道:“放下,才能宽恕。宽恕别人,也宽恕自己。”
简怀箴偕同江少衡、方寥走下城墙,马天罡同于冕前来禀告道:“启禀皇长公主,石未风摔下城墙摔死,其余的余孽黎开舜等人已经擒住,还请皇长公主发落。”
简怀箴颔首,走到朱见深身旁,见他毫发无损,这才放下心来。她轻轻拍着朱见深的肩头,道:“深儿,你受苦了。”
“太皇姑奶奶,是孙儿不好,私自出宫才经历九死一生的劫数,以后孙儿不敢了。”朱见深回想起这两个月经历的种种,不禁泪如雨下。
简怀箴见他长进,心中也颇为欢喜,道:“你父皇卧病在床,若是能见到你平安无事回去,心中定然欣喜不已。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你回宫后,要好生孝顺你父皇。知道么?”
“孙儿谨遵太皇姑奶奶圣谕。”朱见深由衷道。
“好了。你们命人埋葬石未风,还有谁牵扯到皇太子失踪一案中,一律要查个清楚明白。冕儿,这桩差事就由你和马大人一起去办吧。”简怀箴转过身去,对于冕说道。

第四十三回 瞎钱后

“是,皇长公主请放心,下官一定尽力而为,不让皇上和公主失望。”马天罡和于冕齐声说道。
“好了,现下我们就回宫去吧。哥哥、嫂嫂、方大哥、江大哥、纪大哥,你们也好久不曾进宫,便同我一起去吧。”简怀箴相邀道。
简文英略一沉思,道:“妹子,我还是先回尚书府中吧。你嫂子的身份,进宫恐怕…”他说到此处,便打住不说,显然是心有为难之意。江少衡、方寥等人也不愿意入宫,简怀箴只得由着他们去了。于是,众人分道扬镳。
朱见深似是想起什么,向简怀箴央求道:“太皇姑奶奶,孙儿还有一事相求,请您答允。”
简怀箴笑着点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
“我想带一个人进宫去。那个人就是她——”朱见深指着刚刚苏醒过来的万贞娘,“是她在密室中把我救出来的,又一路带着我逃难到京城。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一个人流落街头很惨的,就请太皇姑奶奶您大发慈悲,允许她进宫吧。”
简怀箴瞥了万贞娘一眼,万贞娘的身份,她是知道的。要她进宫,原本是于理不合。只是朱见深刚刚脱险归来,她实在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意,当下便说道:“既然如此,就让她进宫去吧。进宫之后,带她去见见你母亲,安排她以后侍奉你母亲吧。”
朱见深闻言,欣喜道:“谢谢太皇姑奶奶。”
万贞娘听到,心中却顿时失落起来。她千辛万苦带朱见深从密室中逃出来,所期望的无非是一世的富贵荣华。她本来以为,只要能得到朱见深的心,以后他便可以有权有势有利,却没想到到头来,简怀箴让她进宫做个宫女罢了。朱见深却也并不反驳,显然是认可简怀箴的安排。她强忍着心中的不忿,强笑道:“谢谢皇长公主和太子殿下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其实,朱见深原本的确很喜欢万贞娘,也很感激她。但是,就在方才,被他瞧见了仙子一般的唐惊染。唐惊染一袭白衣,舞动飘带,把他救下的时候,他当真以为是九天仙女,遗落凡尘。此时此刻,他心中满满都是唐惊染,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回到宫中后,英宗朱祁镇乍见儿子朱见深平安归来,心中大喜,一直压在胸中的大石也顿时落地,病情居然好了七分。虽然仍旧需要躺在床榻之上静养,比起以前的细若游丝、奄奄一息,却不知强了多少倍。
简怀箴见状,心中很是安慰。
朱见深被捉走救回后,整个人也变了很多。他之前虽然聪明机敏,却不够上进好学,此番回来后,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满腹心思扑在研究治国之道和学术之上了。
万贞娘被派去侍奉朱见深的生母周贵人。朱见深为她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万贞儿”。周贵人很感谢万贞儿救出朱见深,对她青眼有加,从此,万贞儿就成为周贵人的心腹宫女。
岁月静好,时光易逝,不知不觉间,已然是天顺七年的秋天。
过去大半年中,无论是江湖之中,还是朝堂之上,都是风平浪静,天下百姓也安居乐业。唯一不平静的地方,就是后宫。后宫之中,始终暗潮汹涌,隐然不见的刀光剑影,时时刻刻都可以杀人于无形。
朱祁镇的病情几经反复,越来越差,眼看着恐怕是不能支撑多久。钱皇后忧心忡忡,终日为他祈祷。周贵人则一心为儿子朱见深打算,日渐不把钱皇后放在眼中。有几次,她冲撞钱皇后,非但不认错,反而咄咄逼人。
消息传到简怀箴耳中,简怀箴命零落把周贵人传来,不动声色的教训她一顿,好让她明白,如今最重要的事是皇帝的病情,其余的事情暂且搁置。
周贵人从万安宫回到长宁宫时,犹自愤愤,有小宫女端茶上来,周贵人举起茶盅,把一盅水淋了小宫女满头满脸,淋得小宫女泪如雨下,却不敢哭出声来。
万贞儿出身青楼,最懂得察言观色,她见周贵人的模样,已然料到她心有怨愤。当即走上前去,行礼道:“娘娘请息怒,天大的事儿,总也有解决的法子,何苦跟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呢?”
周贵人平素不拿万贞儿当外人,听她如此劝慰,心中火气先自下了一半。但是,她仍旧是怨愤难平道:“今个儿皇长公主把本宫召去,名为闲话家常,实则对本宫进行申饬。本宫好歹也是皇太子的生母,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
“娘娘是在生皇长公主的气?”万贞儿试探着问道。
“可不是么。她充其也只不过是一公主而已,本宫却是皇太子的生母。她居然敢当着很多宫女太监的面申饬本宫,教本宫颜面何存?”周贵人怒气冲冲道。
“皇长公主…”万贞儿稍一犹豫,旋即说道:“皇上尊敬皇长公主,娘娘便当给皇上面子就是,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她要是说别个也就罢了,本宫权当不曾听见。她居然告诫本宫,以后不要在这后宫之中兴风作浪,不要再与钱后为难。本宫何时曾经与那瞎后为难过?”周贵人口中的瞎后,便是英宗朱祁镇的皇后钱皇后。
钱皇后嫁给英宗后,夫妻感情一向很好。后来,在土木堡之变中,英宗被瓦剌掳走,钱皇后心系丈夫安危,便日日夜夜跪拜于佛堂之中,哭哭凄凄请求菩萨保佑英宗早日归来。时间久了,钱皇后一只眼睛哭瞎,一条腿也由于长跪的缘故残废。
英宗从瓦剌回来后,见到昔日明艳动人的皇后变得半人半鬼,心中很是诧异和难以接受。后来,他听说钱皇后是因为日夜为他祈祷和祝愿才变成这般模样,心中大为感动。后来,夺门复辟后,他仍旧册封钱皇后为正宫皇后,并对钱皇后不离不弃,夫妻感情一如当初。
钱皇后并无所出,朱祁镇唯一继承皇位的儿子朱见深是周贵人所出。周贵人平日里就有些瞧不起皇后样貌丑陋,心有残疾。如今皇上病入膏肓,她自觉甚为太子之母,乃是宫中最大,自忖宫中并没有人可以管束得了她。如今简怀箴因为钱皇后之事申饬她,她对钱皇后的新仇旧恨,便一起出来了。
万贞儿一直瞧着周贵人眼色,见她怒气冲冲,便附和道:“娘娘说得有理。皇长公主在朝廷江湖中,都有大批能人助力,我们奈何她不得,让她三分,原本也是应该。这钱皇后么…她凭什么同娘娘您争。”
万贞儿一番话,很是说到周贵人心里。她对简怀箴,纵然有什么不满意,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对于钱皇后,早就忍受够了。
“如今,皇上身体不好,天下迟早都是太子的。到时候娘娘您才是真正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娘娘不如暂且忍忍,忍得一时风平浪静。等到太子登基后,再与钱皇后计较也不迟。到时候您名正言顺,便是皇长公主,也说不得什么。”万贞儿在旁劝说道。
周贵人若是聪敏,也就把万贞儿这番所谓“金玉良言”听到心里头去了。奈何她原本就是暴躁愚笨之人,任凭万贞儿如何劝说,只是不肯听从。
万贞儿见状,心道若是再反驳她的意思,只怕她连自己也嫉恨了。只得陪着把钱皇后奚落一番。万贞儿心中明白,此后能操纵她的命运之人,这周贵人就是其中之一。若是能取得简怀箴的信任,那是最好。可是简怀箴察人至明,取得她的信任实属不易。如今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取得周贵人的信任。
“贞儿,你帮本宫想想,可有什么法子,使得本宫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周贵人抬起头来,望着万贞儿。
万贞儿知道,此时正是讨好周贵人的最好时机,便是明知时间不对,也只好帮她出这口气了。她想了想,迟疑道:“不知娘娘想…如何对付钱皇后?”
“那老瞎妇,若是能让她被困冷宫,永远不能出来,便是最好。”周贵人恶狠狠说道。
万贞儿低头想了片刻,道:“奴婢倒是有一计,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哦?你有什么计策,速速说来。若是能对付得了那老虔婆,本宫一定重重有赏。”
“为娘娘办事,乃是贞儿的分内之事,奴婢怎么敢居功呢。”万贞儿敛起裙裾,走到周贵人身边,对着她附耳一番。周贵人听完,原本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顿时松了开来,连声说道:“好计策!好计策!我就不信此次那瞎妇还不被打入冷宫,哼。”
万贞儿入得宫中以后,才发现宫中才是勾心斗角最厉害的地方。金枝玉叶争权势,弟子王孙竞豪奢,人人为了一己之私,不惜谋算他人。若是一步走得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说不定连性命也陪了。因此,她在宫中步步谨慎,从不做错一件事,这才让周贵人对她慢慢信任起来。
她原本并没有害人的心肠,可是眼下的局势,却逼迫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在“贞儿,你是本宫最信任之人,此事就交予你全权负责。你记住,万万不可以出任何差错,否则,本宫同你将会死无葬身之地。”周贵人最后一句话说得冷厉,万贞儿听得心头一颤。她强忍着心中的惧意点头道:“奴婢遵命。”
英宗朱祁镇的病情,一日不如一日。简怀箴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虽然能预料的,早已经预料到,可毕竟朱祁镇也不过才三十四岁而已,算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她自己本是雌黄术中的高手,对英宗的病情,她也一筹莫展。
这日,钱皇后忽然拖着残躯,前来求见。简怀箴对于钱皇后,心中充满敬意。虽然钱皇后为丈夫祈祷,累得自己人不似人的做法,她并不十分认同。可是情到深处,谁又能压抑的了呢,便是她自己,也曾经为情所困。因而,她对钱皇后的这份真心,格外看重。
简怀箴命零落把钱皇后迎进来,请她坐了,这才缓缓问道:“皇后今日来我这里,不知有何事?”
“太皇姑姑,臣妾瞧着皇上的病情,日渐沉疴,心如刀绞,却苦于一介妇人,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前日听宫人提起,倒不如为皇上请一高僧或者道人祈福,还请太皇姑姑应允。”钱皇后满面恳切之情,恳求道。
“这…”简怀箴素来对民间的僧道之术不甚相信,原本要答应的,却看到钱皇后未残的一只眼睛中有泪水涌动,当即心下一软,心道:且不说皇上的病体会如何,活着的人,所求者无非也就一信念而已么。当即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依皇后所言吧。至于请僧请道之事,就由本宫去办吧。皇后要保重身子,万不可太过于忧心伤神。”
钱皇后恳切道:“臣妾谢过太皇姑姑好意。臣妾心中,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皇上他始终是臣妾的丈夫,臣妾要想放下他,却是一时一刻也不行。看着他病情日重,臣妾心中只恨不能代为受过而已。臣妾听宫中宫人香蜡说起,她河南济源的乡间有一得道高人,擅为人祈福,擅炼丹之道,恳请太皇姑姑允许臣妾一试。”
简怀箴叹口气,见她心意已决,要想劝阻,势必使她难过伤神。便答应道:“既然如此,你便不妨一试吧。只是僧道之术数,未可尽信。高人请来之时,你告知本宫一身,我也去瞧瞧这得道高人的法术。”
简怀箴熟读中国史书,知道炼丹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有的丹药,更是足以致命。因此,便向钱皇后提出,到时候做法之时,她亦要一同观看,以免妖道惑人,做出什么对皇上不利的事情。
钱皇后叩首道:“臣妾多谢太皇姑姑大恩大德。”
简怀箴扶她起来,两个人又闲话家常一番,钱皇后便告辞而去。
等到她离去后,零落上前来,问道:“公主,你当真肯让僧道入宫,为皇上祈福添寿?这并不似你的作风。”
简怀箴望着零落,半日方说:“钱皇后在宫中,平日是怎么样的,可有所求?”
零落想了想,摇头道:“并无所求。钱皇后素来被周贵人欺负,也只是忍气吞声,并不与她一番见识。便是受了什么气,也只是自个儿咽下心里,更别说有什么相求了。”
简怀箴道:“正是。今日钱皇后可是所求甚笃?你知所为何人。”
“是。为皇上。奴婢知道。”零落的语气中,也带着几分感慨之意。
“这便是了。钱皇后对于自己的事情,素来无所求。但是如今一旦牵扯到皇上的事情,她便用尽所有法子都想试,所求者,无非是想皇上康复而已。我虽明知僧道之说不可行,还是允许她这么做,无非是怜悯她的一番心意,不想让她失望而已。钱皇后对皇上,可谓情深意重。”简怀箴以过来人的口气,缓缓说道。
零落亦感慨道:“公主所言极是。希望上苍矜愍愚诚,能让皇上早日康复。”
钱皇后同简怀箴商议过后,便着手去办理此事。事情传到长宁宫周贵人耳中,她竟然没有像以往一般争风吃醋,与钱皇后争功,也没有从中破坏。长宁宫这些日子一直很安静,倒是有些安静的不寻常了。
零落偶尔同简怀箴说起来,道:“长宁宫那位,倒是转性了呢。”
简怀箴摇摇头,面上有不可捉摸的高深之色:“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些日子,简怀箴倒是也比平常忙碌起来。简文英带着妻儿在京城落户,重新入住尚书府中。简怀箴平日出宫的时候,便多了起来,她有时候也会往怀明苑走走,与方寥、江少衡、纪恻寒等人围炉夜话,又或者指点唐惊染武功。
过了大约十日,钱皇后命人来报告简怀箴,说是从河南济源找来的那得道高人已经进宫。三天之后乃是好日子,可以开坛做法,邀请简怀箴一同观看。简怀箴听后,便命宫女赏了钱皇后几样东西。她知道钱皇后并不稀罕东西,她想告诉的,无非是同众宫人说,她心里头一直赞同认可钱皇后,一直宠爱钱皇后,免得让宫中跟红顶白的宫人踩了人去。
这日,简怀箴正同零落下棋,却听到有怀明苑的下人进宫求见。简怀箴笑道:“原本我想同你好生下完这盘棋局,如今想来恐怕是不能了。”
零落亦抿嘴而笑:“公主的几位知己邀请公主,您心中,自然高兴还来不及呢。同奴婢下棋,又算是什么活计?”
简怀箴听她打趣,也不恼怒,闲闲道:“传进来吧。”
过了不多久,就见到有个小厮打扮的人低着头走进来。简怀箴暗暗诧异,江少衡平时前来邀请,只派女子前来,如今却派了个小厮来。并不似他的作风呢。

第四十四回 岐黄术

小厮低着头一直走,走到离简怀箴十多步遥远的地方,跪下来,道:“参加皇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简怀箴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正自诧异,零落却已经把小厮扶了起来,笑道:“公主你且瞧瞧,这是哪个。”
简怀箴抬眼望去,但见眼前的小厮唇红齿白,眉如刀裁,目似墨画,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犹如新月一般,却不是唐惊染是谁?简怀箴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做男人打扮来了?”边说着边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唐惊染懒懒道:“姑姑,这些日子江湖之中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事端。我闲的没事,每日里除了和师父师叔伯们讨教功夫外,就是同破浪或于冕四处游逛,实在是闲的发慌,今日一时兴起,便扮作男子模样,想四处走走。恰好师父命我入宫邀请姑姑前去品尝秋蟹,我便径自来了。”
简怀箴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惊染这孩子,扮作男人,倒是漂亮。”
说完,又沉思片刻道:“如今各处相安无事,也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山雨欲来风满楼。”
唐惊染不明所以,也不辩驳,只道:“江师伯得了一批阳澄湖的秋蟹,邀请姑姑和文英师伯一起品尝。姑姑这便一起去吧。师父师伯还特意叮嘱,要请零落姑姑一起去吃。零落姑姑侍奉皇姑姑这么多年,可谓劳苦功高。”
零落闻言,笑道:“难为几位公子大人想着奴婢。我侍奉公主,本是分内之事,哪里言得上辛苦不辛苦的。”
三个人又闲话几句,正准备走,却听到小太监报告:“公主,皇太子求见。”
简怀箴笑道:“深儿倒是赶得巧。快些把他叫进来。”
小太监道声“是”,便去请朱见深。未几,朱见深便走了进来。自从经历过去年被劫回宫之后,朱见深整个人变得与往日不同起来。不但人懂事很多,对人对事也稳重客官很多,大有英宗朱祁镇的风范,让简怀箴很是安慰。
“儿参加太皇姑奶奶,姑奶奶万福。”朱见深走进来,先向简怀箴行礼。
简怀箴笑道:“快起来快起来,深儿你今日倒是有福,你且看看是谁来了?”简怀箴知道去年是唐惊染救了朱见深,也深知烛影摇红和忏情门的存在与皇帝的态度深有关系。朱见深早晚是皇帝,让他记得唐惊染的救命之恩,对烛影摇红和忏情门是好事一桩。
朱见深走上前来,看了唐惊染一眼,面上的神情大为诧异,半日才喃喃道:“这位公子是哪位?与孤以前见过的一位仙子,倒是有几分相像。”
“你以前见过的一位仙子?太子殿下以往见过什么仙子?”零落在一旁打趣道。
朱见深面色一红,颇为有几分不好意思道:“我记得那日在京城城门口,有一位白衣仙子用白色飘带救了我。当时因为事出紧急,没有来得及询问仙子是何人。如今看来,与这位公子,却颇为相似。”
唐惊染扑哧一笑,简怀箴同零落也一并笑了起来。
唐惊染盈盈上前,下拜道:“民女唐惊染,叩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见深愕然,目光盯在唐惊染脸上端详半日,惊喜道:“原来你并不是什么公子,而是当日那位救我的仙子?”
唐惊染掩口葫芦而笑,她心中觉得这小太子忒也好玩,便说道:“民女只是一名寻常女子,并不是什么仙子。”
朱见深笑道:“都一样,都一样。在我心中,你都是…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其实,他想说的是,在我心中,你都是我的仙子,话到嘴边,却觉得此时此刻说这番话甚为不妥当,当即便改了口风。
那日唐惊染救了朱见深,朱见深回宫后,日日萦怀不能相忘,总觉得天上的仙女也不错如此。心中对唐惊染的情意,一分深似一分。只是,一方面碍于皇上病重,国事繁忙,另一方面,碍于唐惊染是简怀箴的人,朱见深也不好直接派人去打听,便只得搁置下来,只等以后再议。谁知道今日却在简怀箴的万安宫中,有缘见到唐惊染,他心中的兴奋之情,无以言语。
简怀箴见朱见深犹记得唐惊染的救命之恩,心中十分安慰,却并没有多想其他。她更没有想到,就是今日在万安宫中,朱见深和唐惊染的这一晤,让两人种下一段孽缘。
简怀箴笑道:“今日江太傅邀请本宫去怀明苑品蟹,深儿若是没有旁的事,便同我一起去吧。”
朱见深能亲近唐惊染芳泽,心中自然是欣喜不已,简怀箴的话正中他下怀,他当即说道:“儿求之不得。这就去换衣服,同太皇姑奶奶出宫去。”说完,便兴冲冲的回宫换衣服去了。简怀箴与零落,亦换成寻常的服饰。
等朱见深回来后,三人便一起出宫去怀明苑。到时,发现方寥、江少衡、纪恻寒早已在候着,便是简文英、朱落雪、简破浪和于冕,也早就到了。众人见到朱见深也跟着来了,忙行礼见过皇太子。
朱见深倒是很随和道:“今日在座的,都是辈分高过见深的。今日我们只论情谊,不讲君臣。”
简怀箴见状,心中满意,道:“来这怀明苑品蟹,也是图个痛快。若是拘束什么君臣礼仪,便没有意思了。”
于是,众人落座。有下人送上金黄色的阳澄湖大闸蟹上来,又佐有各色美食和各色美酒。众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间,不亦欢欣。
饮至半酣,简怀箴觉得心中一阵茫然,便悄悄退了出来,走到竹楼之上,但见秋色连波,万里苍翠,心中不自觉一阵怅然。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江少衡不知什么时候,亦然悄悄跟着她走了出来,见她面有惆怅之色,不禁出言相问。
简怀箴满眼秋色,道:“我在想,不知不觉间大半生就过去了。昔日身边的人,有些已经永远见不着了。”
江少衡亦是一阵黯然,道:“人生如舟,在江河中行驶,没行驶到一处,总要见到不同的风景。人与物。”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简怀箴喟叹道。
江少衡轻摇手中的折扇,慢慢说道:“莫相问,漫相问,相问徒添恨。”
简怀箴转过身来,面上染了一层淡淡的霜色,轻声说道:“江大哥,我对你不起。”
江少衡的面色,温暖如昔:“我做的事,都是我心甘情愿。”
“清清同于谦,这一生相爱,却不能厮守。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很微妙的东西。我与江大哥,到底是我负你良多。”她说到这里,心中一阵怅然,只见到前尘往事,丝丝缕缕浮上心头,历历在目,一时之间,如鲠在喉。
江少衡一袭白衣,飘然立在光影之中,一如当初初见时候,他轻声说道:“几十年过去,还能日日与你相见,便是我最大的福气。”
简怀箴泪眼迷离,举起手中的酒杯,道:“江大哥,我敬你一杯。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江少衡透过迷蒙的水雾,望着眼前的简怀箴,这个他喜欢和呵护了三十年的女子。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她,爱她,为她,希望可以与她厮守终生,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远不分离。等到年纪越长,他越觉得,她并不是属于他的,不但是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她的心中已经容纳了太多东西,已经容不下爱情了。
于是,他渐渐断了这非分之想,只愿能日日陪伴在她的身边,时时刻刻,想起她的时候,能见到她一如既往的容颜。能够想她所想,为她所为,陪着她,在岁月的消磨中一起变老。这便是他最大的福气。
恐怕不只是他心中这么想,方寥心中,又何尝不是?
有时候爱情并不一定是得到,比得到更长久的是相守相倚,不离不弃。
江少衡举起酒杯,饮下这杯酒,心中只觉得温暖如昔。能在三十年后,容颜尽落之时,与心中的女子,对饮一杯酒,比什么都值得。这一生,便算是没有白活过了。
怀明苑中,众人相对饮宴,笑语怡然,却不知道宫中此时出了大事。
原来,万贞儿像钱皇后献的计策,便是买通钱皇后身边最信赖的宫人,像钱皇后进言,以僧道之术数来救皇帝的命。恰好钱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香蜡家中出了大事,急着需要一笔银两救命。钱皇后日日沉浸在对皇上的祈念之中,伤心以及,香蜡不知该如何向她提出,再加上钱皇后素来清贫,一时之间也不见得能拿出那么一大笔银两。
就在这时候,万贞儿打听到香蜡家中急需用钱,便悄悄把香蜡叫了去,把计策同她说了一遍。
香蜡起先不肯答应,后来家中催促的越来越急,没有法子之下,只好接受了周贵人的银两替她办事。万贞儿同香蜡讲过,周贵人只是想整一整钱皇后,出一口气而已,并不会对钱皇后不利,香蜡这才肯答应的。
于是,便有了僧道之说。香蜡趁着钱皇后为皇上祈福的时候,便把家乡有一个得道高人的消息,向钱皇后说了一遍。钱皇后正为皇上的病情而难过不已,如今听到有法子,岂肯放过。于是,便去向简怀箴祈求,为皇上设坛做法。简怀箴矜愍其诚,便答应下来。
无论是万贞儿还是香蜡,心中所想,周贵人无非是想出一口气而已。周贵人心中,却不是这么想的。二十年来,她一直屈居在钱皇后之下。原本没有儿子的时候,没有想头。钱皇后身子尚好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头。如今却不同。
如今她的儿子贵为皇太子,而钱皇后又残又瞎,她心中对她很是瞧不起。但是,钱皇后仍旧份数皇后,她只是一个小小贵人而已,于是,时间越久,便越发妒忌起来。恨不能把钱皇后处之而后快。
如今,万贞儿为她想了一个计策。原本只是想让钱皇后请来所谓的“得道高人”,为皇上诊治病症。倘若这世外高人,开坛做法后,对皇上的病情没有帮助,她就可以趁机在简怀箴面前说钱皇后在宫中大行巫术。
万贞儿深知简怀箴信任钱皇后,这么一来,简怀箴最多只是责备钱皇后几声罢了。一则可以为周贵人出气,二则也总算不负周贵人所托。
周贵人心中,却不是这么想的。万贞儿同她讲过这计策后,她忽然想到:皇上缠绵病榻良久,却一直未曾驾崩,只要皇上一天还在,太子永远就是太子,她的太后梦,就遥不可及。倘若可以利用这次的事情,害死皇帝,这样一来,她的儿子朱见深既可以登上皇帝之位,她可以成为母仪天下的太后,又可以把毒死皇帝的责任推到钱皇后身上,出这口恶气,一石二鸟,岂不妙哉?
因此,周贵人便不肯亲自去做这件事,她故意派出万贞儿去做,如此一来,便是有什么事,将来也不会牵连到她身上。即使东窗事发,也有个代罪羔羊。
得道高人是周贵人命令娘家的哥哥周大富找的,得道高人要怎么做,周大富早已经叮嘱好。只等着万贞儿把他推荐给香蜡,让香蜡带入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