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惊染道:“遵命。”
唐惊染向简怀箴汇报了发生的事情后,便重新回到皇上寝宫。简怀箴再三叮嘱,万万不可以打草惊蛇,希望能从孙祥用口中套出他的同谋是谁。
远远地,孙祥用见唐惊染满面泪痕走了过来,倒是有些意外,问道:“惊染姑娘,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伤心?”
唐惊染摇头道:“我哪里伤心了。我只是自责而已。公主姑姑派我来照料皇上,我居然好端端地睡着了。方才去和公主姑姑请罪,她也不曾责罚于我。我心中更加内疚。想我当年在江湖上…”说到这里,唐惊染故意打住不说。
唐惊染这么说,是有她的用意的。她已经知道孙祥用便是事情的幕后主使者,他自然与江湖上的人有联络,更知道唐惊染的身份。故而,唐惊染只装作漫不经心几乎把身份泄露出来,又藏了起来不说。如此一来,倒是让孙祥用觉得她是并不是城府很深之人,能当上烛影摇红的宫主,也无非是因为简怀箴的助力而已。这么一来,孙祥用对唐惊染的戒心就会大大降低。
孙祥用见状,便假意安慰了唐惊染几句。唐惊染仍旧很沮丧,尽管如此,她还是寸步不离跟着孙祥用。而且跟得越发紧了,便是孙祥用晚上睡觉的时候,唐惊染都会在他卧房旁边的房间休息。
孙祥用向唐惊染提出,如此不好。唐惊染倒是丝毫不介意。如此一来,孙祥用做起事来束手束脚,高想才与他说一句话,唐惊染早就跟过来了。无奈之下,孙祥用只好故技重施…守夜。
这天夜里,孙祥用提出要守夜,唐惊染自然跟随一起。半夜时分,孙祥用一如既往,教高想去御膳房取了些糕点和汤水来。这次唐惊染没有再同孙祥用调换,她见孙祥用食用,便也跟着他一同吃了。过了没多久,她再次晕倒在侧。
孙祥用见到她晕倒,长长舒了口气道:“最近几日,本公公被这丫头弄得不厌其烦。”
高想做了一个手势,道:“既然如此,不如让属下帮公公杀了她吧。”
孙祥用摇摇头,道:“杀不得。如果能杀,本公公早就杀了,用得着等到现在?她是怀箴公主的人,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怀箴公主怎么会放过我们?”
高想垂首站在一边,说道:“是。”
孙祥用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那边可有什么回复?”
高想点头道:“启禀公公,那边回复说,倘若孙公公还不…还不送皇上一程,他们就要自己行动了。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恐怕皇上会…更惨。”
孙祥用十分恼怒道:“当初我们合作,他们说好不会强迫本公公做伤害皇上的事情。”
“可是…可是那边说,倘若没有他们,李贤怎么会不得好死?孙公公大仇得报,却怎么忘记他们了?他们还说,让孙公公不要忘记,朱家的人,与孙公公都是有仇的。皇上也是朱家的人。”高想低着头,说道。
孙祥用像是被什么刺痛一般,茫然坐在桌侧,他喃喃道:“皇上也是朱家的人…”
“那边说,公公最大的仇人,就是皇上。倘若不是皇上下命令赐死曹公公,谁也难为不了他。至于李贤与长公主等人,不过是帮凶罢了。皇上才是罪魁祸首。奴才也想公公三思,那边的人,若是惹恼了他们,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高想低声劝慰道。
孙祥用十分激动,道:“当初本公公只是想同那人合作,铲除李贤,为兄长报仇而已。如今,他已经逼迫我协助他绑架了太子,现在竟然还要让我害皇上,实在是太过分了!”
高想在一旁劝说道:“公公,如今你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也无非是看中了这点,才会强迫公公做事的,不是么?”
高想的话,倒是提点了孙祥用。如今的局势,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谁让他走了这一步呢?就必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承担后果。可是让他对付皇上,这是他十分不愿的事情。当初曹吉祥的死,他把一切的账都算到了李贤的头上,并没有迁怒别人。
可惜,他劝说了皇上几次,想要栽赃诬陷李贤,无奈皇上对李贤十分信任,他没有办法之下,只好与那边的人联手,让那边的人杀死李贤。李贤一死,他自以为大仇得报,谁知那边的人,却死都不肯与他罢休,逼迫他做了很多不想做的事。
“公公,他们说要是三天之后,还没有传出皇上殡天的消息,绝对不会跟公公罢休。”高想很为难地说道。
孙祥用听罢,叹了一口气道:“太子一切还好吧?”
高想道:“奴才也不知道。不过那边也并没有传来太子死的消息,想必是还活着的。只要太子不移动地方,我想他们也未必能这么轻易杀了太子。”
孙祥用道:“你说得对。”
“公公怎么决定?”
孙祥用捂着头想了半日,道:“本公公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抉择。我再想一天,再说吧。”说着,他抬起头,往皇上的寝宫看了几眼。
第二日一大早,唐惊染一如既往醒来。只不过这次,她倒是没有像上次一般自责,只是笑笑说道:“我怎么又睡着了?”
孙祥用早已经在她身边,笑道:“寒夜露重,惊染姑娘只是一个姑娘家,自然是不像咱家这般熬夜的。”
唐惊染望了望皇上的寝宫,道:“皇上一切都好吧。”
“都好,都好。”孙祥用答道。
唐惊染笑道:“如此就好。孙公公先在这里守着皇上,我要去梳妆打扮一番。在这里睡了一夜,弄得蓬头垢面。”
孙祥用只当是女儿家喜欢打扮梳妆,自然也不往别处去,说道:“好。”
唐惊染当即回到孙祥用为她准备的房中。她找来一支笔,一张纸,在上面写上:孙祥用今晚可能会杀皇上。写完后,把纸条缩小,放到一支簪子里。然后梳洗打扮,重新走出来。
孙祥用果然仍旧在等唐惊染,见到她,笑道:“姑娘梳洗好了?”
唐惊染颔首微笑,远远地看到零落走了过来,零落手中端着食盒,见到孙祥用和唐惊染,便问道:“孙公公,皇上起了么?”
孙祥用摇摇头说:“还不曾醒来。”
零落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进去了。这里是皇长公主亲手煎的补药,一会儿皇上醒了,还请公公帮忙把药给递进去。”
孙祥用连声应着。正在这时,唐惊染却“啊呀”一声。
零落和孙祥用看去,只见她头上戴着的一只簪子不小心掉落在地上。那簪子十分漂亮,粉金打造,上面镶着梅花报春。
唐惊染十分沮丧道:“这簪子原是公主姑姑送给我的见面礼,如今竟不小心被摔坏了。这可怎么办好?”
零落很不以为然道:“只是一支簪子而已。坏掉让公主重新送你几支便是。”
唐惊染露出不悦之色道:“这簪子与别的不同。它已经陪伴我六个年头,我对它有感情呢。”
零落笑了笑道:“真是孩子的想法。既然这样,你把簪子给我,我找司珍房的人帮你修好便是。宫中的工匠们手艺好,保证修好的簪子,与原来的簪子一模一样,看不出半分损毁的痕迹。”
唐惊染欣喜道:“零落姑姑所言当真?”
零落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孙祥用亦在一旁道:“宫中的匠人手艺果然是不错的,惊染姑娘放心吧。”
唐惊染点点头,满怀欣悦把簪子交到零落手中。零落又同二人闲聊几句,便折返回去。
回到万安宫,简怀箴问道:“如何?”
零落匆匆走上前去,道:“公主所料不差,想来孙祥用果然是有行动了。今日惊染把簪子交给了我。”说完,便把簪子取了出来。
原来,上次唐惊染回来向简怀箴禀告之后,简怀箴觉得如果以后惊染仍旧这么做,一定会惊动孙祥用,因此,她便想了个法子,那便是簪子传书。每日早上,都会让零落借故送东西,与唐惊染见面,这样,若是有什么情况,两人就可以传递情报。
今日,唐惊染和零落便在孙祥用面前,做了一场戏,顺利把情报传递了出来。
简怀箴拆开簪子,见到唐惊染写在簪子中的纸条,面色惊变,道:“没想到,孙祥用当真沉不住气了。”
“孙祥用要杀皇上?”零落也吃了一惊,从简怀箴手中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面色大变,急忙问道:“公主,这如何是好?要不要请怀明苑中的诸位大人和大侠帮忙?”
简怀箴微微一犹豫,道:“不用。”
她旋即说道:“可惜啊可惜,本宫不急着处置孙祥用,原本是想把他的同谋给引出来。如今他对皇上起了杀心,我们却是不能想那么多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事情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一切以皇帝的安危为重。”
零落郑重道:“谨遵公主吩咐。”
简怀箴挂念皇帝,傍晚时分,又命令零落再去朱祁镇寝宫送一次药材汤。
零落送过去,顺便把唐惊染的簪子还给她。唐惊染见到簪子,对零落感谢一番。
零落借故道:“惊染,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唐惊染茫然摇头道:“惊染不记得。”
“今天是你娘亲的忌日。”零落说道:“也难怪你不记得,你从小便跟着旁人。公主教我传召你回去,晚上在万安宫为你母亲设案焚香。”
唐惊染有些犹豫地看了孙祥用一眼,故意说道:“可是…可是孙公公这边…”她知道今日并不是母亲唐云萼的忌日,简怀箴这么做,自然有她的原因。为了不引起孙祥用怀疑,她才故意这么说的。
零落拍了拍她的肩头,说道:“你已经跟着孙公公这么久,应该学的想必也已经学到了吧。何况学习怎么侍奉皇上,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是。”唐惊染点头道:“那便听从姑姑吩咐就是。”

第三十五回 阴谋败

零落的话,落在孙祥用耳中,便是说唐惊染监视孙祥用这么久,都没有什么发现。多半孙祥用并没有问题。便是继续监视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孙祥用从零落的话中,感觉到似乎简怀箴已经对他消除不少戒心,当即松了一口气。
孙祥用赔笑说道:“既然今日是唐姑娘的大日子,姑娘不妨回去吧。照顾皇上的事,咱家一定好生做。请惊染姑娘和零落姑姑回禀长公主。”
当下,唐惊染和零落便向孙祥用告辞,往万安宫中而去。
唐惊染很是不解,她看看四周无人,便压低声音道零落:“零落姑姑,你为何忽然把我召回万安宫?可是公主姑姑的主意?”
“正是。”零落亦把声音压低:“公主说,倘若孙祥用有不臣之心,你在身侧,他行动起来定然会有所顾忌。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放松戒备,万事先回万安宫再说。公主还说,她原本不想打草惊蛇,想再试探孙祥用,引出与他同谋之人。如今,他既然有心打起皇上的主意,此事就不能再这么做了。公主绝对不能拿皇上的性命冒险。”
唐惊染恍然大悟,道:“原是公主姑姑所虑周全。”两人边低声说着,边走入万安宫中。
那厢,高想见到零落带着唐惊染走了,便上前一步,问道:“公公,如今唐惊染已经不能跟着您,您可有打算动手?”
“我…”孙祥用不禁犹豫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让我三思再说。”
高想眼珠子咕噜一转,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既可以让公公成事,旁人又不会怀疑到公公身上来。”他边说着,边指了指孙祥用手中的食盒,说道:“这药材汤不是怀箴公主命零落送来的么?公公不妨在药材汤中下毒,如此一来,便是皇上有什么三长两短,世人也只以为是怀箴公主想废帝,不会想到您的身上来。可谓是一举两得。”
孙祥用望了食盒一眼,心中十分焦躁不安,他来回走动了两圈,道:“这事还是让我想想再说吧。”
“公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已经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地步了。倘若皇上不死,那边的人岂会这么轻易同我们善罢甘休?公公还是下决心吧。”他边说着,边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孙祥用仍旧没有说话。高想继续说道:“皇上的病情如此严重,看来是没得医了。与其让他如此痛苦缠绵病榻,不如公公做做好事,成全了皇上吧。公公如果想让皇上安心,可在他临死之前告诉他,皇太子仍旧安全。”高想迫切地看着孙祥用。
孙祥用听完高想的话,像是下了决定一般,望着紫禁城上空黯淡的天空,终于叹口气说:“好吧,一切就按照你说得去做吧。”
“公公英明,奴才这就下毒。”说完,他取出毒药,下到药材汤中。
唐惊染回到万安宫,简怀箴略微询问一些孙祥用的事,便说道:“惊染被我叫回来,我想孙祥用多半会利用这个机会谋害皇上。惊染,我与你稍做打扮,暗中去监视孙祥用,看他有何异动。”
唐惊染肃然道:“是。”当下零落便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两套太监衣衫取出来,简怀箴与唐惊染换过后,便直奔皇上寝宫而来。
此时,四周暮色低合,宫中有些地方已经点起各式宫灯,园子里发出幽暗的光环。简怀箴和唐惊染一路前行,很快便走到皇上寝宫前面。两人躲在一棵香樟树后面,简怀箴指了指房顶,轻声说道:“上房顶。”
房顶为金黄色琉璃瓦铸造,水滑水滑,武功稍微不济的人,上得房来,一定会摔下去。紫禁城的屋顶距离地面十分高,若是一个不慎摔下去,那一定是粉身碎骨。
简怀箴与唐惊染艺高人胆大,并不畏惧,她们两人一前一后轻轻跃起,已然轻盈落在琉璃瓦顶之上,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两人顺着琉璃瓦前行,很快就走到皇上寝宫的房顶之上。
简怀箴揭开两块琉璃瓦,两人一起往前看去。寝宫中有两盏明烛,发出幽暗的光芒。锦帐高高挂起,依稀能看到皇上躺在龙榻之上。
简怀箴与唐惊染在瓦顶之上,伏了半个多时辰,并不见任何动静,只是偶尔能听到皇上发出几声不真切的咳嗽声。
唐惊染皱起眉头,轻声说道:“公主姑姑,会不会是我们猜错了?或者孙祥用并不想对皇上动手,又或者并不是今夜。”
简怀箴微微沉思,说道:“再等等。如今孙祥用既然被打乱阵脚,自然越来越按捺不住。”
唐惊染正要说话,却听到有人在皇上寝宫门前说道:“皇上,皇长公主派人送来她亲手熬制的药材汤,请皇上示下。”
龙床之上,有人呻吟了一声,说道:“进来吧。”服侍在龙床前的小太监便提高声音道:“孙公公请进来吧。”
门被推开,孙祥用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食盒,却正是傍晚时分简怀箴吩咐零落送来的药材汤。孙祥用走到床榻前面,行礼道:“皇上,皇长公主又为您熬制了药材汤,方才您未睡醒,老奴就搁在外头。如今见你醒了,便重新热过来服侍您喝。”
床上的人“嗯”了一声,声音十分嘶哑道:“太皇姑姑有心。”
唐惊染压低声音道:“公主姑姑,您瞧呢,孙公公似乎对皇上还不错。”简怀箴点点点头,不说话。她心里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却始终说不出,到底什么地方不对。
孙祥用取出药材汤,跟着他走进来的高想上前去,扶住皇上。孙祥用取出汤匙,吹了吹热气,便往皇上口中送。高想在一旁说道:“皇上,您当心汤烫,听说皇长公主精通医术,她配置的汤药,想必是极有效的。”他是声音之中,带着硬生生被压抑的兴奋之情。
简怀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唐惊染:“那个小太监,是否是和孙祥用一伙的?”唐惊染回答道:“正是。”
简怀箴叫道:“不好。”她的话刚出口,孙祥用已经举起汤匙,快要把汤药喂到皇上口中。简怀箴来不及多想,当下取出一支梅花针,从瓦隙之中,对着孙祥用的手发了出去。她又发了第二针,第二针的目标是孙祥用手中的药材碗。
“公主姑姑?”唐惊染惊道。
简怀箴急遽道:“汤药之中被人下了毒。”她的话刚说完,唐惊染已经飞身跃下琉璃瓦顶,直奔寝宫而去。简怀箴从瓦隙中看去,孙祥用的手中了梅花针,他手中的药碗和汤匙一起落在地上,青花瓷碗被打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孙祥用大为吃惊,站起来喊道:“有刺客!”
此时,简怀箴也下了琉璃瓦顶,紧跟着唐惊染进入寝宫之中。唐惊染见孙祥用呼喊,横眉冷对道:“孙公公,你还有什么好喊的?那刺客不就是你么?”
孙祥用乍见简怀箴和唐惊染,很是吃惊,期期艾艾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唐惊染冷笑道:“公主姑姑乃是皇上的亲姑奶奶,她要探望皇上,自然便来了。”
皇上暗黄的脸上发出惊恐神色,他抓着孙祥用的手,连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孙祥用看了皇上一眼,扶着皇上躺下,对简怀箴说道:“皇长公主,我们有什么事,出去说吧,不要打扰皇上休息。”
简怀箴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摇了摇头。
孙祥用面上,露出恳求的神色,再一次说道:“公主,我们出去说,可好?”
简怀箴一字一顿说道:“不好。本宫想皇上也想求个明白,不枉对你这二十年的恩情。皇帝,你说是不是?”
朱祁镇虽然人病着,心却是清明如镜,他见到此等情形,心中便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事情的真相只有两个,要么是简怀箴想废掉他册立朱见辰为新帝,要么就是孙祥用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一个是扶持他六年的亲姑奶奶,一个是追随他二十年的老臣子,朱祁镇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抉择,恰好听到简怀箴问他,便强撑着回答道:“朕想弄个清楚明白。”
“孙祥用,你同皇上二十年祸福相依,出生入死,为何如今非要害死皇上?难道便是为给曹吉祥报仇么?如果本宫猜测不错,本宫送给皇上的药材汤,已经被你下了毒药。”简怀箴不紧不慢,道。
“公主!”孙祥用盯着简怀箴,面上毫无惧色,道:“你果然是很厉害,很聪明!那日你召见我,同我闲话家常,却突然提起我老家是滦州,我便已经猜到你知道了我和大哥的关系。”
简怀箴不语,点头。
“不错,曹吉祥是我大哥。我起初也不知道。我们兄弟两人一样命苦,都入宫做了太监。我很小就无父无母,后来生了一场重病,无钱医治,大哥为救我,便入宫做了太监,所为者无非是赚一笔净身费给我治病。后来,我跟了孙叔孙婶,亏得大哥这笔银子,才换回来一条命。那时候我虽不满十岁,却清清楚楚记得大哥是怎么舍命救我的。”孙祥用的语调十分缓慢,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之中不能自拔。
“后来,我也入宫做了太监,我侍奉皇上,大哥跟着王振公公。我们两个人虽偶有见面,却并不知道其实是两兄弟。直到后来有一次,徐有贞想对付大哥,便纠结很多人,弹劾大哥。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孙祥用慢慢说道。
“那次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简怀箴回答道。
孙祥用“嗯”了一声说:“那次大哥来求我帮忙。他知道皇上的心性,因为是从景泰皇帝手中夺取的江山,所以难免会时常猜忌。大哥被徐有贞弹劾后,很是恐慌,他来见我,求我念在大家同为太监的份上,能够帮他一次。”
“他让你谗害徐有贞?”简怀箴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不是。他知道我不会干预朝政,更不会做对皇上不利的事。他只是求我,等皇上单独召见徐有贞的时候,把皇上和徐有贞的谈话记住,告诉我。他告诉我,若是这次我见死不救,恐怕他便没有活路。我见他很是凄惨,大家又同为太监,共有不为人知的辛酸,一时心软,便答应了他。”孙祥用说道。
“原来当初皇上下降徐有贞,你们也是出了力的。不用说,你把皇帝和徐有贞独对时的谈话告诉了曹吉祥,曹吉祥又把这些话转给皇帝说。让皇帝觉得徐有贞是多嘴之人,便渐渐对他失去信任。我猜地可对么?”简怀箴盯着孙祥用,问道。
孙祥用苦笑着点头道:“正是如此。后来徐有贞被撤职还遣还,大哥很感激我帮他。便带了一些金子和古玩来感谢我。我帮助他只是因为出于同情而已,并没有存在私心,因此不肯收。我们推搡之间,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臂之上,有一块很奇特的钩形胎记。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大哥胳膊上也有这么一块胎记的。我便问他,后来发现他果然是我大哥。”
“你这话说起来却假,难道你入宫这么多年,都没想过要找你大哥么?”唐惊染不以为然道。
“我一入宫,便找人询问过。可惜当时管事我太监告诉我,是曾经有一个来自滦州的太监,年龄也与我大哥相仿,在一场宫火中被烧死了。管事的太监形容的那人的摸样,与我印象中的大哥很像,我一直以为我大哥死了,便再也没有去想这件事。那次,我们兄弟相认,百感交集,恍如隔世一般。以后,我们时常私下往来。可是为怕被皇上知道,会认为我们勾结,便瞒着所有的人。”孙祥用说道。
“没想到,后来我大哥被处死。我也知道他做了很多对不起别人的事,便想不计较这件事,慢慢把这件事给淡忘。谁知害死我大哥的李贤,屡次升迁,得到皇上重用。我甚为不忿,便在皇上面前说了很多李贤的坏话。皇上对我向来是言听计从的,唯独李贤一事,皇上不但不允许我以后再提,反而警告我,内臣不得干政。我越想越不忿,越想越难受,便想借助旁人的势力处死李贤。后来,有一个机会,我终于认识了一个人,他能帮我杀死李贤。于是,我请他帮我雪心头之恨。他答应了我,也让我帮他一次。我便帮了他一次。谁知那次之后,他不肯死心,便屡次让我帮他。”
“皇太子失踪的事,也是你们做的吧。皇太子到底在什么地方?”简怀箴咄咄问道。
“是我们一起做的。我命人引皇太子去青楼,他派人劫走太子。”孙祥用回转头去,看看皇上,似乎是在乞求原谅一般,喃喃道:“其实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你…原来是你捉走了深儿,枉费这么多年以来,朕把你当做最信任的人,你居然害朕的儿子。快告诉朕,深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朱祁镇大为激动,问道。
“皇上…”孙祥用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说道:“皇太子很安全,你莫要担心,龙体重要。”
“你快告诉朕皇太子在什么地方?你口口声声说朕的龙体重要,你方才不是想要害死朕么?”朱祁镇十分激动。
孙祥用摇了摇头,跪下道:“皇上,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皇太子在什么地方。因为我的养父养母都落在那人手中,若是我说出太子的下落,我的养父养母一定没命。人说生恩不及养恩大,请皇上赎罪。老奴并没有想毒死皇上,高想是在药材汤中下了毒,可是奴才悄悄去御膳房把那碗有毒的给倒掉了,命令御膳房重新煎了一晚补药,来送给皇上。老奴怕高想有外心,会私自向那人报告,所以换药材汤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
“公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么做,我们两个都会没命的!”高想用十分疯狂的眼神望着孙祥用,质问道。
孙祥用一时倒是坦荡起来:“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不会对付皇上的。像皇长公主所言,这么多年以来,皇上与老奴祸福相倚,皇上对老奴恩重如山,没有皇上,便没有老奴的今日。老奴便是自己死,也不会对皇上不利。”
“你疯了!你这么做,你会害死我的!你死没什么,为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要拖我下水?”高想边说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匕首,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架在皇上脖颈上面,狂躁道:“你们不要妄想害我!如果你们杀我,皇上也一样会没命!”
高想举动很是疯狂,心中更是十分紧张,他的手微微发抖,放在朱祁镇脖颈上的匕首,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朱祁镇又惊又气,一时之间喘不上气来,连声咳嗽不止。

第三十六回 顾凤凰

简怀箴与唐云萼对看一眼,心中便有打算。简怀箴悄悄取了一支梅花针,放在手中。高想眼睛却尖,早已经看见,他恶狠狠说道:“朱怀箴,我知道你的暗器梅花针出神入化,我却并不怕你。若是你不怕我伤了皇上,你可以尽管试试谁快。”说着,放在朱祁镇脖颈上的匕首稍一用力,当即就有鲜血浸了出来。
简怀箴心中甚为顾忌,眼前被挟持的人,是她的子孙。而她这个子孙的命运,干系着整个大明江山。因此,她的手也不禁微微发抖起来,一时之间,手上的梅花针居然透射不出去。唐惊染的梅花针,远远没有简怀箴用得好,万一皇上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自问担不起干系,因此,简怀箴不出手,她也不敢出手。
高想挟持着朱祁镇,就要把他拖下床去。他身边的孙祥用,忽然之间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着高想的腹部,重重插了下去。高想瞪大了眼睛“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一头栽倒在地上,竟然死了。
简怀箴与唐惊染面面相觑,却想不到孙祥用会这么做。简怀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孙祥用,你不用想利用皇上来要挟我们。你的匕首,不一定能快得过本宫的梅花针。高想可以,是因为他对皇帝无情。而你不同,你对皇帝有情义。倘若你稍微一迟疑,慢了半步,本宫一定可以先要了你的性命。”
孙祥用的一张脸,变得苍白如纸,他反而笑了起来:“皇长公主,你低看老奴了。我既然不会再药材中下毒害死皇上,又怎么会杀害皇上,又怎么会用皇上的性命来威胁你?我藏起来的匕首,原本是为自己准备的,却不曾想到,送了高想一程。如今,我也是时候走了。”
说完,他对着皇上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哽咽道:“皇上,是老奴不争气,老奴对你不起。若有来生,老奴愿意再侍奉您。”说完,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小块金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入口中。轻微的一声咕噜声,那金子已然被他吞入口中。等到简怀箴和唐惊染再去看他时,他已直直躺在地上,却是气绝身亡了。
简怀箴长叹一声,道:“也不知是缘是孽,是福是祸!”说完,便走到床榻前面,扶朱祁镇重新躺好,焦切问道:“皇帝,你没事吧?”
朱祁镇面色惨白,望着简怀箴,泪眼纵横,却一时之间说不出一句话来。简怀箴知道他心中悲痛孙祥用的死,毕竟孙祥用侍奉他二十多年,一直都对他忠心耿耿。如今,因为被仇恨蒙蔽而为人利用,对他的忠心,却始终不减。他宁愿选择自己死,也绝不伤害皇上。也无怪朱祁镇会为他的死伤怀不已了。
简怀箴命太监进来把孙祥用好生安葬,顺便处理了高想的尸首。又对着朱祁镇好一番安慰,朱祁镇才稍微宽心一些。只是经此一事,他的病情只怕又要加重几分。
他满眼哀伤望着简怀箴,神情十分无助。
简怀箴自然明白他心中牵挂朱见深生死,便好言相劝道:“皇帝,你放心吧。孙公公不是也说,皇太子迄今还是安全的么。本宫曾经答应过你,把深儿给你找回来,便一定会做到的。你再给本宫几天时间。你宽心养病吧。这大明的江山,不单是你一个人的江山,亦是我们朱家的江山。本宫不会眼睁睁看着它毁掉,让祖先见责的。”
简怀箴的话,让朱祁镇稍微宽怀一些。简怀箴知道因为孙祥用的死,他心中难免郁结,便多劝慰一番,才嘱咐太监宫女好生侍奉,又特意把零落从万安宫中调过来负责皇帝药饮膳食,这才同唐惊染离开。
回到万安宫后,唐惊染颇为唏嘘,她对简怀箴感慨道:“公主姑姑,却想不到那孙祥用如此忠义。”
简怀箴摇摇头,说道:“惊染,你以为这便是忠义么?本宫不认为孙公公忠义。所谓忠义,既有忠又有义。忠,乃是对国家忠贞。义,是对朋友义气。孙公公为一己之私,包庇曹吉祥,何来忠贞?更为兄长之死,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更何来忠贞?皇帝对他恩重如山,他却为一己之私,不惜出卖皇帝亲生儿子,又何来对皇帝义气?虽说他至死都念着皇帝的恩情,宁死不肯对皇帝下毒手,的确令人动容,但是毕竟是他有错在先。人,总要分得清楚是非黑白。”
简怀箴的话,让唐惊染耳目暂明,她点头道:“公主姑姑所言极是。惊染以后一定引以为戒。”
简怀箴抿嘴笑道:“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你也不必太过于放在心上,倒显得我像个老学究一般。今晚虽然救了皇上,太子却始终下落不明。我想,倘若不尽快救出太子,孙公公口中的那人听到孙公公自杀的消息,恐怕会对太子下毒手。”
唐惊染面色乍变,问道:“公主姑姑,你说我们应当怎么做?”
简怀箴想了想,说道:“我们明天仍旧往怀明苑走一趟。人多好办事儿,容易想到法子。再者,这几日不曾出宫,恐怕哥哥已经把于夫人和于柔给接到京城来了。这些年于夫人无端受苦,本宫一直很内疚。”
“皇姑姑何必多想?其实于公之事,公主姑姑已然尽力了。”唐惊染劝慰道。
两人又闲话了一般,便各自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简怀箴便带着唐惊染去怀明苑。众人有几日不曾见到二人,见面之下,便亲热叙话。
唐惊染一抬头,却不曾见到于冕,便问道:“怎么不见于公子,于公子去了何处?”
方寥笑道:“今日文英兄护送于夫人和于小姐到京城。于公子一大早就去城外接人去了。如今,京城之中捉拿于公子的榜文已经撤销,于家的宅院朝廷也已经发还,箴儿…公主还派了些仆人前去,于夫人回来,总会觉得安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