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我的千朱琴是上古宝物,却毁坏在你的手中。没有法子,我只好用你的性命来为它陪葬。”说完,纤指掠过琴弦,幽冷的琴声又恍如游魂一般传了出来。
唐惊染却没想到,这白玉莨不仅能弹奏出魔音,自己也是抚琴高手,若不然,也不能用六条弦的琴,就抚出七弦琴一般的琴声。
她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到“铮”的一声,那白玉莨的琴弦却又断了一根。
白玉莨大怒,手底不知不觉便加了力道,抚的瑶琴铮铮做响。虽是调不成调,传到人耳中,仍旧会让人觉得心神激荡。
这一刻,又出现了很奇怪的事情。那便是白玉莨手中的整张琴,琴弦齐齐折断!而她的手,也沾染了一手鲜血。她微微一愣,猛然把瑶琴往地上一摔,从房顶上跳下来,怒道:“到底是哪个做的好事?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言语之中,想必已经看出毁琴并非唐惊染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第十七回 纪恻寒

“哈哈哈哈,从来没有人说我是英雄好汉,在下更从没想过要做什么英雄好汉。”众人只觉得眼前光影一闪,抬头看去,院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美髯飘逸,长发披散,身着淡白色长衫,虽然是有些年纪的人了,却仍旧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比起方寥的冷,江少衡的雅,此人别有一番桀骜不驯的气质。
“你是谁?”白玉莨的眼中,满是杀意:“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她边说着,边指着于冕和唐惊染。
“那倒不是,在下独来独往,谁也不认识。”美髯男子长笑一声,说道。
白玉莨闻言微愣,反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处心积虑同我过不去?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你为何要将我的千朱琴毁坏?千朱琴乃是上古的宝物。你以为你可以赔得起么?”
美髯男子朗然大笑:“我从来没有想过赔你的上古瑶琴,自然可以将它毁坏。这瑶琴是上古宝物,又能如何?用在会欣赏的人手中,它可以演奏出优美的乐曲。可是,用在穷凶极恶的人手中,它同样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与其让这瑶琴四处害人,倒是不如毁掉的好。”
“你…”白玉莨一时语塞,似乎没有想到男子会说出这番话来,当即回道;“你无凭无据,为何冤枉我是害人的人?你又怎么知道我对付的不是坏人?”她说得义正词严,不容置喙。
美髯男子似乎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他笑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是人是鬼,总还是能够分得出来的。你若是好人,追杀的是坏人,又岂会用你的魔琴来害这客栈中所有的人?若不是我打断你的琴弦,让你一直弹下去,恐怕到时候死的,不是一个两个人。”
白玉莨不曾想到美髯男子会如此应对,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只是美髯男子的功夫,她也见识到了。他的轻功和暗器,都是当时一流。自己恐怕是没有法子与他比肩。只是不知道他的武功如何。
想到这里,她不禁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既然你非要说我是坏人,我也没有法子。你毁坏我的瑶琴,我总不能不管。当下有两个法子,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一么便是我们决战一番,纵然是我输了,我亦无怨无悔。要么你便把那两个人给我带走,你毁掉我瑶琴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美髯男子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仰望着星空,良久才缓缓说道:“我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性命。所以,你的第二个要求我是不会答应的。我更不会同你比试武功,免得让旁人笑话我欺负后辈。这种话传出去,我的脸面往哪里搁?”
“好,既然如此,我便走了。”说完,白玉莨掉转身子便往前走。
白玉莨口口声声说要走,却悄悄把手伸向断弦。而美髯男子却似乎浑然未决。
“小心!”唐惊染自然能看得出白玉莨的居心,对美髯男子提醒道。她的话音刚落,白玉莨手中的断弦已然向美髯男子飞了过去。千朱琴的琴弦乃是用上古的精铁打造,威力不同凡响。若是寻常的人被断弦插中,恐怕会立时毙命。
美髯男子却仍旧是望着星空,似乎浑然未决。等到断弦到了他的面前,他伸出手来,轻轻一抚,断弦已然落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这美髯男子的武功如此高强,功力这般深厚!
白玉莨已经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她发暗器的手法,也算是十分精准。但是,美髯男子居然轻轻一扫,就把她的暗器击落,可见功力已然出神入化。
白玉莨却仍旧不死心。
就在美髯男子用衣袖拂落断弦之际,她整个身子已然向他飞跃过去。而袖中,忽然出了两把犀利的匕首。同样,鞋尖上也出现了两把。原来,白玉莨素来心机深沉,诡计多端,平日里便在袖中和鞋子中暗藏匕首,设置机关。等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匕首就会自动跳出来,好让她有足够的机会反击对方,扭转败局。
若是遇到的是武功稍微好过她的人,这法子绝对是有用的。
可是今日,她遇到的不是武功好过她的人,而是武功十分高强,她根本不能与之比的人。所以,美髯男子才很轻松的弗掉她的断弦,也在她的刺杀之中,表现的十分镇定。
他看了一眼白玉莨袖中的匕首,微微一笑,竟然不躲不闪,等着匕首到他的面前。
眼看匕首就要刺入他的胸膛,唐惊染和于冕都紧张得屏息凝视,而于冕,心中更是异常着急。
事实马上就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美髯男子非但一点都没有受伤,刺杀他的白玉莨却被重重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就在白玉莨的匕首要刺入美髯男子的心脏时,他伸出了双手,于是,白玉莨手中的匕首被他生生折断。白玉莨仍旧不死心,便用脚上的匕首去刺他,却仍旧被他把匕首折断,还把白玉莨掀翻在地上。
白玉莨终于明白:眼前的男子是不可战胜的。也许,不是没有人能战胜他。但是,现在自己仍旧是没有办法和他对抗的。
白玉莨的嘴角,慢慢淌下血丝,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如果将来有人问起我,我魔音娘子白玉莨伤在谁的手中,我也好回答。”
美髯男子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说:“在下纪恻寒。”
纪恻寒!
不仅白玉莨听说好,大吃一惊,便是唐惊染也吃惊不小。于冕并不了解当年的事,所以对纪恻寒一无所知。他悄悄的问唐惊染:“纪恻寒是谁?江湖上很有名望的人么?”
“不能用有名望来形容他。”唐惊染盯着于冕,晶亮的眼睛犹如天上明亮的星子:“我想应当用传奇来形容他吧。他是公主姑姑的知己好友。是永乐年间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儿子。”
作为名臣之子,纪纲的大名,于冕如何没有听过?他“啊”了一声,道:“原来,他是大奸臣纪纲的儿子。”
唐惊染白了他一眼,道:“于公子,你怎么这般说话?他的父亲是纪纲,又能怎么样?纪大侠当初同公主姑姑一起辅助宣德皇帝,并在江湖上锄强扶弱,名声响亮。纪纲的所作所为,并不能代表他。”
于冕连续点头道:“姑娘所言有理。”
白玉莨听闻眼前的美髯男子竟然是鼎鼎大名的纪恻寒后,不禁发出一声哀鸣。从头上拔下发簪,就欲自戕而死。
若是今日毁掉她爱逾性命的千朱琴的人是别个,她总有一天还能报仇,希望总是有的。可是。事实上眼前这个人是纪恻寒。纪恻寒在三十年前已经享誉天下,武功更是得到南楚云的真传,白玉莨便是练一辈子功夫,也不是他的对手。要想一雪今日之耻,恐怕是没有机会,因而自暴自弃。
纪恻寒却弹出一件暗器,打落她手中的匕首。匕首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她望着他,眼神异常狰狞可怖,配在美丽绝色的面容上,很是怪异。
纪恻寒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死?难道仅仅因为今天输给我?哈哈哈…”
白玉莨冷笑,道:“你明明知道,还要作弄于我。”
纪恻寒笑得肆意:“我倒并非是作弄你,只是瞧着你,也不像是十恶不煞的坏人。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何况,输了一场较量而已,何必把如花似玉的命给赔上?”
“我是鲁北三大恶人之首,我为了杀那个人…”她指了指于冕,“宁愿牺牲几百人的性命为他陪葬,这还不算坏人?”
“在下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好人坏人还是一样就能分得清楚的。我瞧你原本也是良家妇女,后来做了什么恶人,恐怕也是有难言之隐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机会改过自新?”纪恻寒说得语重心长,一时让唐云萼很是愕然。她从简怀箴口中听到的纪恻寒,是个桀骜不驯的人,并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第十八回 东阳瘦

纪恻寒的话,倒是说到了白玉莨心中。她原本只是鲁北平原上一家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那时候,她还叫白玉珠。是爹爹给取的名字,寓意待她如珠如玉的意思。
有一次,她随着母亲进山拜佛,途中遇到强盗抢劫。强盗们心狠手辣,抢了金银财帛后,把随行的人包括白玉莨的母亲都杀掉,只因她貌美如花,才保得住一条性命。
白玉莨被抢入山寨之中,做了强盗首领的压寨夫人。她忍辱负重,几个月后,终于趁着强盗们外出打劫时逃了出来。原本以为逃出狼窝,可以过回从前的日子。却不曾想到,她回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来,她被抢劫入山寨后,她爹爹一口咬定她是为保清白之身自杀死了。当地的官员上报朝廷,朝廷很快就赐了贞洁烈女的牌坊给她。他爹爹也因为教女有方而得到朝廷的嘉奖,如此一来,可谓皆大欢喜。
谁知道她又回来了,而且是从强盗窝里回来的。如此一来,她为保清白之身而死的事情便成了假的,而贞洁烈女的牌坊也成了一个大笑话。
从她回来开始,阖府里的人开始唉声叹气。她爹爹更是每天都不给她好脸色看,每日都说道:“为什么不直接死了呢?还是死了好。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白玉珠才明白,原来自己是真的回来错了。因为她回来,致使贞洁烈女的牌坊被砸了;因为她回来,她爹爹被朝廷一纸降书降了两级。
没有一个人相信从强盗窝里回来的女人,还可以保留自己的贞洁。周围的人对她越来越冷漠,她感觉到,每个人都想让她死。
原来,她的回来,竟然是如此之错。于是,她感觉到了绝望,她想到了自杀。她去药店中买来鹤顶红,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等鹤顶红喝下去后,她竟然没有死,只是迷迷糊糊。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通知她爹爹,她服毒了。她感觉到她爹爹来了。而且,她听到她爹爹阻止别人去救她。他说:“死了好,死了好,死了这件事就可以有个了解了。”
于是,仍有气息的她,被当做死人放入棺材之中下葬。当中,她并不是没有知觉的。她什么都知道,只是说不出话来而已。
眼看,她就要被埋入地下,真的与这个世间隔绝。她听到有人在外面冷冷的说:“她还没有死,你们比我还很新哪。”说完,便是一阵哀嚎之声。等她再醒过来,她已经被一个三四十岁的人救了。
救她的人,手中抱着一把琴。他的样子像个男人,可是面上却化了很浓的妆。他告诉她,他是天下第一恶人鬼面罗刹玉修罗,因为做了很多的孽,江湖中人追杀他,就在鲁南的一个山区之中躲了很多年。由于修炼魔音琴,他变成现在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
白玉珠感激他救了自己,就嫁给了他。他的名字叫司徒莨,所以,白玉珠就改名叫做白玉莨。
司徒莨教白玉莨怎么对付世间的人,怎么做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做到冷酷无情。他还把一身的功夫都传给了她。临死之前,又把魔音琴传给了她。后来,白玉莨学琴有成,就从山区走了出来,四处为恶。
她已经忘记善良两个字怎么写。这么多年以来,她自己都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件坏事。可是,刚才纪恻寒的一番话,让她心中深深一颤。
可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忘记,是这个世界逼迫得她无路可走,是这个世界容不下她,所以她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事实上,一切都不是她白玉莨的错。纪恻寒不是她,怎么可能会了解她心里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冷冷一哼,把整个魔音琴往纪恻寒身上掷了过去,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纪恻寒却头也没回,只是抬起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拂,魔音琴就掉落在地上。白玉莨站在寒夜之中,竟也不曾去捡,只是冷冷笑着。
纪恻寒也冷笑:“你既然逼迫我出手杀你,连死的决心都有,为何反省的决心却没有?若是你当真想以死赎罪,我绝对不阻拦你,请便。”
纪恻寒的话,让白玉莨的身子,又是微微一震。她怔怔站了半天,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连地上的魔音琴也没有去拾,转身离开了。
“纪师叔,你为何要放走她?以后她一定还会害死更多的人。”唐惊染心中很不服气,叫道。
纪恻寒转头望着她的明眸,笑:“一定不会。因为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杀气。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以命相抵未必是最完美的做法。”
纪恻寒短短两句话,让唐惊染无言以对。她睁大眼睛,盯着纪恻寒:“你真得是纪师叔么?”
“在下纪恻寒,却并没有什么师兄弟,又没有师姐妹,想必不是你的亲戚。”
“你认识昔日的简大小姐,如今的皇长公主么?”唐惊染眨着眼睛,笑嘻嘻的问道。
纪恻寒看着她笑靥如花,也径自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她的徒弟,难怪,难怪…只是却不像她,倒是像另外一位故人。”纪恻寒端详了唐惊染半日,抚掌道:“我却是想起来你像哪位故人了。你与三十年前一位名叫唐云萼的姑娘,生的一模一样。”
“那是先母。”唐惊染面色顿时肃然:“在下唐惊染。我的师父是方寥。”
纪恻寒深知唐云萼之事,却也不想惹起唐惊染的伤心事,因而说道:“今日却不想一时兴起救人,救了故人之后。当真难得!你们这却是去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被如此高手追杀?”
听到纪恻寒追问,唐惊染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一遍。纪恻寒听得心惊,连声道:“原来如此。我几十年不问尘世中事,却原来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看着于冕,问道:“你便是于谦的儿子于冕?”于冕称是。
“你父精忠报国,千古留名。尔能继承父志,为国效命,也是难得。”纪恻寒沉思片刻,道。于冕黯然点头,心中不禁遥想先父往事。
“纪师叔,我也听说你隐居几十年不问世事,如何今日忽然出现在这小镇之中,还救了我们?”唐云萼问道。
“此事说起来也算巧合。我有几十年不曾见到简大小姐和少衡兄弟,独居横笛谷中,忽然想起他们,思念的紧。便处谷直奔北京城去。走到半路,却听到有人说大小姐一行人去了南京,便又重新往南京城赶来。今夜寄宿在这小镇上,半夜听闻魔音出现,便出来领教白玉莨的功力,却不曾想到竟然误打误撞救了你们。”纪恻寒缓缓把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幸亏遇到纪师叔相助,若不然,我和于公子今夜恐怕会葬身于白玉莨的魔音琴之下。”唐惊染与于冕再向纪恻寒拜谢。
第二天,纪恻寒同唐惊染和于冕一起赶路。唐惊染和于冕身上有伤,虽然是策马而行,却始终走不快。幸亏一路之上有纪恻寒相助,他们倒是也不怕有什么人再来袭击。毕竟,以纪恻寒的武功,在当今天下,能胜得过他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人。
傍晚时分,三人进入南京城。路途之中,竟然再也没有遇到追杀之人。恐怕追杀的人,一早也得了消息,知道唐惊染和于冕有高人相助,不敢再来。
三人进入南京后,于冕急道:“南京城如此之大,我们应该去何处寻找皇长公主?”
唐惊染与纪恻寒几乎异口同声回道:“浣花巷的尚书府。”
原来,昔日永乐迁都北京后,南京城浣花巷的简府被完好无损的保存下来。每次简怀箴回南京,并不会入住行宫,而是都住在尚书府中。毕竟,这座府邸,曾经承载她接近二十年的成长记忆。在这里,她可以最近地接触她最亲的人。
南京城与当年的变化并不太大,纪恻寒对每条街道都记忆犹新。很快,一行人就来到浣花巷的尚书府前。
看守府邸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他看到三个人,忙上前问道:“请问三位有何事?”
唐惊染见这老头有些陌生,倒是生了几分疑虑,问道:“老丈有礼。小女子是皇长公主的晚辈,特来求见长公主。”
老头满面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道:“只是晚辈么?那便不是太熟。长公主如今并不在尚书府中,几位请回吧。”
“你…”于冕担忧朱见深的安全,十分着急,便要往里面闯,却被那老头死死拦住,两人僵持不休。
纪恻寒走上前来,望着老头端详半日,哈哈笑道:“良叔,你是简府的良叔。”
老头听闻,看了纪恻寒半日,问道:“你是…你是谁?”
“我是纪恻寒。你不记得我么?以前在顺天府的尚书府,我们倒是经常见到的。”纪恻寒问道。
老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纪公子。岁月催人老啊,当年纪公子青春年少,不想到不知不觉间竟然也是有年岁之人了。难怪老奴竟然没有认出来。”纪恻寒瞥他一眼,笑道:“良叔,当年我二十岁,你也不过才三十余岁罢了。三十年没见,自然是跟当年不一样。我却是把你认出来了。”
“纪公子好眼力,好眼力。老奴眼拙,请公子勿要见怪。”老头搓着手说道。
“好说。请问皇长公主在么?我此次来见她,一来是为了叙旧。而来是陪这两位找她有些要事。”纪恻寒问道。
老头恭谨回答道:“长公主倒是住在府中。老奴也是此次跟随公主前来看守南京的宅院。长公主回南京,兹事体大,时常有人前来求见。因此公主特别命老奴在门前挡驾。既然是纪公子前来,自然与常人不同。请进,请进。”说完,便引着纪恻寒进去。
纪恻寒三人跟随老头走入府邸之中。尚书府中翠竹青葱,奇石古朴,简洁大方而干净。
四人走到花园之中,恰好远远瞧见简怀箴与江少衡正在园中对弈,方寥坐在一旁观看。纪恻寒摆摆手,道:“良叔不必通报,我们自己过去就行。”
纪恻寒带着唐惊染和于冕二人往前走,距离简怀箴三人尚有十步之遥时,便听到江少衡道:“公主,今日有贵客到了。”
简怀箴却并未回头,淡淡道:“是么?”
方寥看得聚精会神,却仍旧答道:“想来一别三十年,纪兄风采不减当年。”说完,便站起身来。
纪恻寒哈哈笑了起来,道:“数年不见,你们竟还能记得我。”
于冕不解,问道:“唐姑娘,长公主、江太傅他们如何能得知来人身份?”
江少衡悠闲落下一子,笑道:“如今江湖之上,能走进我三人十步之内才被发现的,原也没有几个人。纪兄身上,不带杀气,不是仇家刺客。良叔守在门前,未加阻拦,定是故人。到如今我等故人七零八落,还能前来南京城探我们的,也唯有纪兄了。”
纪恻寒拊掌大笑:“妙哉!妙哉!三位的武功,三十年前比我好。如今三十年后,不知有没有被纪某超越?得有闲暇,定当切磋才是。”
于冕见他们四人,像是老朋友一般闲话家常。几十年没见,却如此从容,仿佛每日见面一般。言谈之中,却满怀感情。心中不禁感慨,心道:倘若父亲尚且在世,能与他们这些故友把酒言欢,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可惜——
说话间,简怀箴与江少衡的一盘棋已经下完。简怀箴回头,见到于冕,见他与唐惊染受伤,已然料到出了大事,却仍未动声色,命人去买药为二人医治。
当下,纪恻寒在石凳之上坐了下来。于冕与唐惊染上前见过简怀箴,并把这半月以来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简怀箴闻言,大惊道:“距离皇太子被抓,已经有半月有余。倘若对方真想对付皇太子,恐怕他性命堪虞。”
“我看未必。”江少衡摇着手中的折扇,悠然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江大哥的意思是——”
“他们抓走皇太子,其意未必在皇太子。在于谦后人,也未可知。”江少衡略一沉思,道。
方寥亦道:“这件事情巧合太多,亦太奇怪。不管对方意在谁,整件事太过于古怪。恐怕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纪恻寒摇摇头道:“多少年过去,你们想事情总是想得那般复杂。这件事不管谁是谁非,对方想对付的是谁,有什么干系?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总是有法子对付。当务之急,却是救出皇太子。”
简怀箴深以为然,道:“纪大哥所言有理。惊染,你和冕儿有伤在身,先留在南京,去栖霞山烛影摇红总舵养伤。方大哥,麻烦你陪着惊染和冕儿。我相信倘若幕后之人当真是想要冕儿性命,他们不会就此罢休。江大哥,你同我入宫面圣。纪大哥,此次你出山而来,想必要回京见很多人。你也同我们一起回京吧。”
方寥、江少衡与纪恻寒都点头答应。于冕到今时今日,见到简怀箴运筹帷幄之中,几个绝世高手都对她言听计从,心中不禁肃然。
简怀箴同方寥、纪恻寒很快离开南京城,骑马回到顺天府。一路之上,极为顺利,并未遇到半分阻滞。进入顺天府,果然见到守卫森严,处处贴满了于冕的画像,显然是朝廷已经下旨捉拿于冕。
简怀箴正想入宫觐见,忽然有人匆匆迎上前来,跪下道:“请问可是皇长公主?”
简怀箴暗暗纳罕,扬眉问道:“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本宫的身份?”
“启禀长公主,是若嫣姑娘派我来此等候。皇长公主与几位仪表不凡,卑职一眼就看得出来。”来人倒头就拜,说道。
简怀箴半信半疑,问道:“若嫣让你来,所谓何事?”若嫣是简怀箴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平日里宫女是不能随意出宫的。但是来人的打扮,又不似是皇宫中人。简怀箴难免心生疑虑。
“启禀公主殿下,若嫣姑娘收到消息,说有人在京城尚书府闹事。因此,特意命在下前来迎接公主。闹事的人,自称是公主的亲人。兹事体大,卑职不敢怠慢。”来人恭敬道。
简怀箴这才明白,原来来禀告的人,乃是尚书府的护卫。想必是零落听说有人在尚书府闹事,特意派了若嫣去看。若嫣去到之后,不敢自己定夺,又从零落处得知简怀箴即将回京,才特意命护卫前来通告。
纪恻寒笑得洒脱:“有人胆敢在公主的尚书府闹事,胆子当真不小。”
江少衡低头想了想,问道:“你的亲人也只剩下朱家皇室与文英兄夫妇。难道是文英兄夫妇回来了?”
意思一缕攀上简怀箴的眉头,她微微沉思道:“若是哥哥回家,总不能在自家门前闹事。我们且去看看吧。”于是,一行人直奔尚书府而来。
还没走到门前,远远的看到有个青年人端坐在门前,不肯起身。周围密密麻麻站了一大堆人,若嫣也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怎么回事?”简怀箴跳下马来,上前问道。

第十九回 简破浪

若嫣见到简怀箴,上前道:“启禀公主,这位公子是昨日来到的。他来到尚书府后,也不进门,只是扬言要见公主。尚书府邸的护卫把消息带到宫主,零落姑姑命我前来查看。护卫们告诉这位公子,公主不在宫中,让他择日再来。他口称是公主亲人,便坐在门前不肯离去,已经从昨天坐到现在了。”
简怀箴微微皱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那青年人已然跳了起来,望着简怀箴惊喜道:“你就是我姑姑?”
简怀箴抬眼望去,见眼前的人二十来岁,浓眉大眼,额头方正,俨然便是兄长简文英年轻时候的样子。只是与简文英相比,眼前的人多了几分憨直,少了几分伶俐。简怀箴心中一动,已然明白来人是谁了。
她亲热地拉住来人的手,笑问道:“你爹妈可好?”
“不好。”青年人望着她,说。
“怎么不好?”简怀箴愕然道。
“都死了!”来人的脸色,刹那间暗淡下来,望着简怀箴,眼中就要有英雄虎泪流出。
简怀箴闻言,不亚于晴天霹雳,身子微微一颤,往后退了几步。江少衡上前去,才扶得住她。江少衡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臂,柔声道:“一切先弄清楚再说。”
简怀箴心绪平静些许,咬着银牙,问道:“为什么都死了?”
青年人抹了抹泪水,脸上露出些许茫然之色,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死了。”
简怀箴听他说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心中又气又急。江少衡走上前去,轻声说道:“不如进府中再说吧。”
简怀箴这才恍然惊觉,周围耳目众多,因而点头道:“好。”于是,众人跟随她走入府中。简怀箴命若嫣打发护卫出去。等到房中只剩下可信之人,简怀箴这才问青年:“是的父亲,可是我哥哥简文英?”
青年点头应道:“你是公主姑姑么?倘若你是公主姑姑,我父亲便是简文英。”
纪恻寒不禁莞尔,道:“倘若她不是你的公主姑姑,你父亲难道就不是简文英了么?”
青年人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道:“是。”又道:“不是。”半日才说道:“既是,又不是。我却不晓得怎么说。我父亲临终之前嘱咐过我,见到任何人,都不可以暴露自己的身份。除非是见到公主姑姑,才能告诉她我是谁。”
简怀箴让他坐下来,道:“我便是你的公主姑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否可以告诉我?”
“姑姑请受侄儿一拜。”青年人顿时泪眼婆娑,倒头便拜:“我父亲正是简文英。我是他的儿子,名叫简破浪。我父亲和我母亲,不知怎的忽然就死了。我父亲临死之前,嘱咐我一定要来京城,投奔姑姑,才可以躲过杀身之祸。”
简怀箴闻言,略略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不过简文英与落雪公主几十年前便去世外隐居,并不曾听说过他们有什么仇人,是什么人与他们有这般深仇大恨,非要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追杀他们?而且,简文英武功出众,一般的人恐怕并不是他的对手,能轻而易举的杀死他们夫妇,杀手定然不是简单人。
“破浪,你且把事情发生的经过细细说给我听,切不可漏下一处。”简怀箴强忍住心中的悲痛,对简破浪说道。
简破浪应声道:“是。从我生下来开始,就同我父母隐居在武夷山的茶林中。我们甚少与外面的人打交道。从我记事起,我们就不曾离开过茶林。茶林中十分宁谧,平日里除了雪白色的山茶花和碧绿色的青草与我为伴,就是母亲养的几只小白兔同我亲近。我父亲也不太教我功夫,日子一直过得很宁静。”
“直到…”,他的眼中露出激动的神色:“直到有一天,我父亲出去和乡民买米,比平日里回来的晚很多。母亲问他发生什么事,他只是唉声叹气,说平静的日子大约要到头了。明日就要带我和母亲进京投奔公主姑姑。我便问父亲公主姑姑是谁,外面是什么样子。父亲就给我讲了很多你们一起经历的事。后来,天就亮了。”
简怀箴见简破浪说来说去,总不得要领,心中甚为急切。江少衡扯了扯她的袖子,道:“你且听破浪细细说来。说不得这些琐碎的事便是线索。”简怀箴素面微微沉吟,点头道:“你说得对。”
简破浪继续说下去:“第二日一大早,父亲便催促母亲收视东西。母亲在房门前的桃花树下坐了很久很久。那棵桃花树和我一般大,听说是当初父亲特意买来种上的,母亲很喜欢,动不动就喜欢坐在下面。我看得出她很伤感,她对父亲说,不想到平静的日子过得这般快。父亲却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难道为小家而舍弃大家,眼睁睁看着坏人作恶而不管么?”
简怀箴、江少衡、纪恻寒听到“坏人作恶”四个字,互相对看几眼,彼此心中便有些明了。恐怕这便是一切厄运的开始。
果然,简破浪说道:“母亲听父亲说完,便说,我是皇室的公主,难道皇室有难,我不忧心么?只怕我们有心,未必有力。父亲说,我妹子怀箴公主在朝中恐怕是有些势力的,断不至有心无力。母亲听完,便没有说什么,默默去收拾了一些东西。就在这时候,有三个蒙面人,闯进茶林来杀我们。他们不是父亲的对手,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打退了。可是没过多久,又有几个人来到茶林之中。”
“那些人的功夫如何?”纪恻寒问道,“文英兄可有告诉你,那些人用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简破浪摇摇头:“那倒是没有。那些人的功夫,恐怕比我还要高些。父亲也不怕他们,来一个对付一个,来一双杀一双。后来,母亲也出手了。母亲用的是鞭子,那些人也很是顾忌。如此,一日下来,父亲母亲都没有受伤,却都累了。那些追杀的人,也受了重创。我们怕他们晚上再来偷袭,便三人轮着休息。谁知他们一晚上竟然都没有来。等到第二天,更是连人影都没有了。”
简破浪说得很是详细,众人都觉得历历在目一般。他继续缓缓说道:“第二日,我原以为父亲会带着母亲和我来京城找公主姑姑,谁知他却不曾动身。我觉得很是奇怪,问他,他也不肯说,教我不要打听太多事。我素来最怕父亲训斥,便再也不敢多问。”
简怀箴望了简破浪一眼,道:“可是你的父母之中人有受了内伤?”
“公主姑姑料事如神。那天几十场车轮战下来,我原以为父亲和母亲只是累了而已。后来才知道原本是母亲受了内伤,需要调养些时日才能出远门。那日,父亲嘱我好生看着母亲,便出去向乡民们买马车。我闲着没事做,便在茶林门前练功,谁知,竟然在茶林中发的入口处发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十八九岁的样子,看起来很是虚弱,像是迷路了一般。我可怜她,便收留她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