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局沉默下来,几秒后在所有目光焦点中把结婚誓词往桌上一放,背手冷冷道:“我国婚姻法规定!”
正陶醉在自己文采中的严父:“诶?”
“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禁止家庭暴力,禁止家庭成员间的虐待和遗弃!夫妻应当互相忠实,互相尊重,维护平等、和睦、文明的婚姻家庭关系!请问你们能做到吗?”
严峫:“能!”
江停心说刚才不还在念圣经么,怎么突然又到我国现行婚姻法了:“能。”
吕局大手一挥:“我宣布你们正式结婚了!”
严父:“我的圣经还没念完呢?!”
没人在意严父的圣经了,严峫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早已不知道被把玩了多少遍的天鹅绒戒指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铂金素圈——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内侧用花体字刻着两个人的姓名首字母缩写。
阳光在戒圈上荡漾出一圈光晕,不知怎么的严峫手指有点发抖。
就在此时此刻,他头顶是蓝天白云,脚下是绿地如茵,慈爱的父母、欢笑的亲朋、出生入死的伙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围绕着他们,完好无损的江停微笑站在身前,所有阴霾与创伤都冰消雪融,彻底消弭在了高空的风里。
所有细节都跟梦中的情景完美重合,只是人群中少了某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个他曾经以为肝胆相照的兄弟,已经离开这条漫漫征程,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它带来丰盈的馈赠,也带走一部分完满。不论多么努力,遗憾都始终存在,并不为人的意志为转移,只能让自己学会接受和释然。
严峫吁了口气,突然他的手被拉住了,随即只见江停神态认真地,把一枚相同的珀金素圈套进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然后笑着拍拍他手背。
“……”严峫憋出来一句:“你怎么又抢先了?”
江停大笑,被严峫一把攥起手腕,恶狠狠把戒指戴上了手指,威胁道:“戴了我的戒指就是我的人了!从此以后要改姓严了!明白了没有?”
江停维持着一手被他死死拽着的姿势,笑问:“你刚才在想什么呢,江夫人?”
人高马大英武不凡的江夫人抓抓头发,悻悻道:“在想这帮蝗虫今天要吃掉我多少东西,早知道不该免他们的礼金,就该让他们每人上贡半年的工资……”
江停含笑斜觑他。
“……以及最该给礼金的那个人却没来。”严峫终于说了实话,“可惜,按照民事赔偿条例,他起码也得赔我个倾家荡产吧。”
摄影师在人群中穿梭,闪光灯此起彼伏,风吹过热闹的人群,在草地上发出簌簌轻响。
江停拍拍严峫的肩,然后示意他看自己侧颊——秦川被捕那天用三棱刺划出的血痕已经愈合了,哪怕对着光都看不出痕迹来,但江停一直跟严峫坚称自己落下了疤,如果用放大镜看的话就会发现已经破相了。
“我会抓住那孙子的,”他如此表示。
严峫也笑起来,双手拉起江停。
不远处苟利在拼命吃,马翔在给魏副局顺毛,苦不堪言的韩小梅脱了高跟鞋踩在地上,杨媚正絮絮叨叨地说她;严母迎风挥舞丝巾,示意严父蹲在草坪上,拿手机从下往上地为她拍朋友圈小视频,据说这样显腿长。
严峫就这么紧攥着江停的手,想说什么又欲言而止,半晌只见那张俊脸竟然微微红了:“江停。”
“嗯?”
“我到今天才觉得,原来自己真是个特别幸运的人……说来也奇怪,我都生下来三十多年了,今天才突然有了这么强烈的感触。”说着严峫顿了顿,低声笑问:“你呢?”
江停微笑不语。
“哎,问你呢?”
“……我也很幸运吧,”好像拗不住严峫的追问,江停终于笑着说了句,然后立刻补充:“但也不能算特别,只是……比一般人幸运吧。”
严峫立刻问:“你也是到今天才这么想的?”
他们两人彼此对视,江停清澈的目光扫过严峫脸上每一寸轮廓,许久眼底微微发亮,说:“不。”
“从再次遇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这么想了。”
江停于人群中俯过身,在严峫唇上印下一吻。
咔擦——
快门闪光而过,将这一幕永远定格。
画面上,严峫嘴角带笑,一手环抱江停后背;江停黑发随风飘扬,似乎也带着隐约的笑意,只露出一段白皙的下颔。
他们两人无名指上的婚戒都清晰可见,在太阳下熠熠生光。
第160章
“今儿严哥大喜, 大家都不要客气, 来!喝喝喝!……”
江停满脸黑线, 把扒在自己身上醉醺醺的马翔拎开,顺手塞给了虽然还勉强保持着正襟危坐,但明显已经开始目光呆滞的方正弘。
婚礼场地上闹哄哄一片, 上了年纪的领导要么在彼此寒暄合影,要么坐在游泳池畔的躺椅上休息,所有年轻人都在谈笑追逐, 互相打闹。这帮无法无天的东西碍于江顾问的威名和风一吹就倒的身体情况, 不太敢来灌他酒,但对严峫就没那么客气了, 叫嚣着“老子才是新郎你们信不信”的严队已经被刑侦支队兔崽子们灌得上了头,要不是高盼青拦着, 他早就已经跟歪歪扭扭踩着高跟鞋的韩小梅双双摔进游泳池里泡着去了。
至于严队的亲娘曾翠翠女士,此刻正在忙着跟老公吵架:“再说一遍刚才那老太太走过的时候你没偷瞄人家?”
远处一名昂首挺胸花红柳绿的白人大妈路过, 严父慌忙赌咒发誓:“没瞄!真没瞄!”
余队:“根据嫌疑人头部摆动角度和问话反应来看我倾向于是有作案事实的……”
严母:“听见没有!再说一遍你没瞄?!”
严父急中生智:“我只是瞅到她的包特别好看,寻思着给我老婆也买一个……”
从余队的表情来看这个回答显然是负分,果然只听严母:“什么!你连人家拿什么包都看清楚了!你个混账, 我不爱你了!!”
严母挽着余队, 气冲冲回去喝茶,严父慌忙一边叫冤一边追着老婆跑了。
严峫的家庭观果然深受自己爹妈影响……江停哑然失笑,正准备去把严峫抓回来醒醒酒,转头就看见游泳池边已经没了他踉踉跄跄的踪影,只有几位局长主任歪在躺椅上看戏, 吕局夫人的呵斥声正从人群中遥遥传来:
“吕、栋、彬!医生告诉你多少次了不准吃那么多肉!给我放下!”
pia一声筷子打手的亮响,吕局嘶地一抖:“哎呀!你个老太婆动什么手嘛!……”
众人心旷神怡欣赏完吕局挨打记,江停一回头,只见韩小梅直直迎面冲来。这小姑娘被包身裙和高跟鞋搞得苦不堪言,披头散发满脸口红,抓着江停大叫:“江哥——!不好啦!”
江停随口问:“你严哥呢?”
“严哥被服务生搀走啦!”韩小梅在乐队演奏和人群谈笑中大吼:“男的!长得特别帅!媚媚姐看见了!叫我赶紧来通风报信!”
江停:“……”
“特别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停简直哭笑不得,谢过了醉醺醺的热心群众韩小梅,穿过婚礼场地和酒店后花园,被包场的大厅里空无一人。铮亮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江停穿着雪白礼服的修长侧影,他踱步穿过长廊,突然听见远处休息室里传来隐约动静,似乎是有人在走动和谈话。
紧接着严峫标志性的声线响了起来,以江停对他的了解,那声音里正充满了欲盖弥彰的尴尬:“……啊,对对,不是。不是忘了邀请你,这不是都以为你忙呢吗……”
下一刻,一道相对年轻、更加沉稳的男声响了起来,说:“没事,我就听说你在这办婚礼,顺道飞过来看看。”
门里的严峫和门外的江停同时闪过了一模一样的念头——这要怎么飞才能“顺路”飞到大洋彼岸来啊?
那人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话哪里不对劲,立刻补充了句:“其实只是想来亲眼看看嫂……那个……你夫人……江队,真没别的意思。”
江停:“?”
江停原本是想故意加重脚步走过去推门的,突然听见自己名字,倒愣了下,改变主意轻轻上前,透过门缝往里望去。
喝上了头的严峫瘫在沙发椅上,一手扶着通红的额头,嘴角似乎在微微抽搐。一名完全没见过的陌生男子站在他身侧,大概是才刚赶到婚礼现场,周身尚带风尘仆仆,表情略微有些冷淡拘谨,脸却生得很漂亮。
那种“漂亮”有点少见的古典美的意思,面如美玉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得甚至有点太秀气了,但挺拔凌厉的鼻梁和眉骨中和了这种感觉。从整体五官来看这人非常年轻,说二十出头也有人信,然而从眉鬓、眼角等细微处还是能看出来他的实际年龄不比严峫小太多。
他规规矩矩穿一身黑色正装,衬得肩宽腿长、气势沉稳,身材个头竟然跟严峫完全站直的时候差不多,是那种走在大街上鹤立鸡群的类型。
江停咦了声,心说这尴尬的气氛,难道是前男友?
“来得匆忙没打招呼,见笑了,这是我的红包——”
“哎呀你这是做什么,拿回去拿回去,人来了就行……”
“匆匆忙忙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快请收下。那个请问江队他——”
“快坐坐坐,我去叫人来招呼你。哎呀不好意思我今儿真喝多了,让我先……呕!!”
严峫摇摇晃晃,还没站起身就捂着嘴倒了下去。男子下意识伸手一扶,刹那间两人都跟触了电似的同时向后一跳,严峫受惊如同炸了毛的哈士奇,蹬蹬蹬往门口踉跄三步,连酒都吓醒了。
难以言喻的气氛持续一秒,两人同时:
男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严峫:“你坐你坐!别动!我去叫我妈来!”
严峫眼底分明闪烁着惊恐,转身呼地拉开门,措手不及的江停出现在了门外。
严峫:“……”
江停:“……”
如果说刚才只是尴尬的话,现在就是凝固了。
远处婚礼欢快的音乐遥遥传来,反衬得室内气氛更加诡异。三人面面相觑,江停满头雾水,严峫表情空白;而那名陌生男子直勾勾盯着江停,仿佛在长途跋涉后终于见到了目标似的,突然上前半步,张嘴就要说什么——
“亲爱的我向你介绍一下,”严峫一把拉住江停,用力之大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还记得我那天跟你说想要邀请但怕他没时间所以不好意思开口请的那名贵客吗?就是我连请柬都写好了最后考虑再三不好打扰所以没寄出去的那个?”
江停:“……”
并没有这回事。严峫的原话是这样的:“什么?为什么不多请点朋友?那帮蹭吃蹭喝的杂碎也配叫朋友?”
“就是这位,哎呀以前我俩感情可好了,没想到这次他自己就来了!”严峫指着杂碎,满脸真诚热乎:“这事说起来话长,他姓薛,是我的……呕!!”
悲催的严峫一站一说话,酒意醍醐灌顶,直上咽喉。
江停只见他痛苦地摆摆手,示意稍等自己几分钟,旋即踉跄奔去走廊另一端,嘭!甩上洗手间门,下一刻呕吐传来,哗哗水声如期而至。
“……”嘴角一个劲抽搐的换成了江停。
不请自来的美男子站在那里,眼神非常无辜。
“薛……先生?”江停确认。
事实证明自然界生物在面对潜在情敌时都会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本能反应,智商越高越是如此,甚至连江停都能感觉到自己在面对这位薛姓帅哥时下意识地站直了,还调整了下面部表情,好看上去更从容自然一点。
那人嘴角上扬,似乎是想礼貌地微笑一笑,但因为长久冰冻的面部肌肉实在不习惯这个表情,那微笑看上去就跟脸颊突然抽了下似的:“您好,您就是江队吧。”
来人与江停握了握手,仅握一下就匆匆收了回去。刹那间江停敏锐地感觉到他掌心非常湿,尾音也有些不易被人察觉的紧绷,说:“我叫薛重华,在海津市公安局工作。”
江停略微诧异,还是个同行?
“我是严峫的……”薛重华示意洗手间方向:“远房亲戚。”
江停点头表示理解,眼神微妙。
实际上薛重华也不知道眼前这位江支队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复杂又了然的表情。他匆匆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没合眼,下飞机后直接打车赶到酒店,一路上都灵魂出窍般地大脑空白,甚至都没想起来带点东西或封个红包,只临进门前在酒店大厅ATM机那取了点外币,匆匆拿纸包了,才不至于闹出两手空空不告而来的笑话。
直到踏进酒店大门时,他才恍惚生出了一丝脚踩实地的触感——但就算如此,他的思维也还没来得及恢复到正常频道上来。
“我对您久仰了,”薛重华顿了顿,又加重语气重复:“久仰了。”
这话音听着很奇怪,江停不知该作何反应,只一点头,紧接着听他道:“我是从您一位朋友那里知道江队您的。”
江停下意识:“朋友?”
薛重华深深盯着他,眼圈带着疲惫的浅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他在齿缝中缓缓地、沙哑地吐出了两个字,说:
“画师。”
——画师。
零星记忆伴随着白日盛夏当头砸来,公大礼堂外的林荫路边四下蝉鸣。篮球在天空下划出弧线,穿越篮筐,砰然落地;口哨与欢呼响成一片,有人笑道:“助攻漂亮!江停再来个三分,干死刑科院的!”
“就说你俩早该搭档了!弄个组合出道去吧!”
江停转身回防,耳畔风声呼啸,不远处隐约飘来一道熟悉的笑声:“滚蛋,不组,我跟姓江的名字不合……”
“闭嘴!”江停边跑边回头吼道。
然而已经太迟了,果然只听那人在起哄声中笑道:“我要是跟他搭档,那我俩的组合名岂不是叫——”
“谁?”江停回视薛重华,平静中带着一丝疑惑:“画师?”
休息室里安静无比,两人彼此对视,薛重华嘴唇张了张,似乎每个字音都有些艰难:“……画师是怎么死的?”
江停失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能认错人了。”
薛重华死死盯着他,江停礼貌地示意:“我去看看严峫,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等等!”
江停步伐顿住,只见薛重华从身后捏住了他肩膀,手背因为过分用力而骨节暴起。
“十一年前,海津市,你曾是‘画师’唯一登记在情报网上的紧急联络人,你们是什么关系?”
“……”
“他是为了保护一个人而暴露的,”薛重华声音战栗,一字一顿问:“那个人是谁?”
不知什么时候乐队停了,远处寂寥无声,漫长的安静令人窒息。
江停终于抬起手,抓住薛重华钢钳般的手掌,一点点从自己肩上拿开。
“薛警官,往日之事不可追,如果我是你,会选择好好活下去。”
薛重华冷峻脸色猝然一变,但没待他出声,江停冷淡地道:“你再问我一句就是严重违纪了,省公安厅的人就在前面,你不想回国以后被国安抓走吧?”
不知僵持多久,薛重华的手终于垂了下去,江停头也不回走出了休息室。
·
严峫精疲力尽吐完,把头伸到水龙头下狂冲了好一会,才猛地甩了甩刺猬般毛扎扎的短发,甩得水花四溅,俊美的脸上满是水珠。他闭着眼睛伸手拿毛巾,突然只听身后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咔擦一声落锁。
“江停?”严峫顺口问。
下一秒——砰!
一股巨力勒住他脖颈,转身前推,顶着他的背把他按在了大理石墙面上。紧接着江停的声音贴着耳边响了起来,亲昵而又危险,仿佛一头跃跃欲试的猎豹:“严——峫。”
严峫:“……”
“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什么,嗯?”
严峫莫名其妙被美人扑了个满怀……满背,虽然很有艳福,但他还是不太习惯用菊花对着别人,于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下,还没转过身就被江停更加用力地抵住了:“不准动!”
“嘶,”严峫半边帅脸贴在墙上,吸着气笑道:“宝贝,虽然我也一直很想来个野战play,但……”
江停屈膝顶了顶严峫的菊花:“谁是你宝贝?”
“江队,江队,江教授。”严峫立刻屈服了:“让我交代什么?我愿意服从人民民主专政,想要哪张银行卡的密码你尽管说?”
“银行卡密码?”
“股票理财保险柜,豪车名表房产证,要什么你只管开口。咱俩都是一家人了,动不动惦记老公的菊花这多不好,外面还有人……哎哟!”
江停贴在严峫耳边,每个字都拂起一丝温热的气:“外面那人是谁?”
严峫一愣。
“亲戚?”江停戏谑地拉长了语调:“哪门子的亲戚,嗯?”
严峫终于明白了什么,眼底表情一变,浮现出强忍笑意的古怪神情来。
江停:“你还有三秒钟时间坦白从宽,否则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庆祝自己变成失婚男一周年的纪念日……”
呼!
严峫突然强行挣脱桎梏,一把扛起江停,不分青红皂白往流理台上一抱,迫使他坐着分开膝盖,随即挤进了大腿间,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颔骨。
攻受体位骤然倒转,江停被迫仰起头:“你干什么?”
严峫居高临下盯着他:“想知道?”
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江停眼皮突然不祥地跳了起来。
“他叫薛重华,”严峫微微一笑:“他曾祖父是我曾祖父的亲弟弟,他妈是我外公的内侄女,他是我刚刚到了第五服的远房表弟,也是我少年时代挥之不去的噩梦——传说中听话懂事成绩好的‘别人家的孩子’。”
被反锁的洗手间陷入了安静。
两人相对而视。
“……”江停冷静地道:“我没有其他想法,你误会了。主要是你俩自己拉拉扯扯……”
“那是因为他曾经有严重洁癖。”严峫悠然道,“几年前有一次我跨省行动受伤,紧急送去医院,恰好他也在那个市执行任务,省厅就让他立刻赶去看我的情况。然而当他出现在救护车边时,护士只不过让他帮把手抬一下担架,那一刻他竟然吐了,吐了正准备推去抢救的我一身。”
江停做出了一个无声的“啊”字口型。
“更过分的是,他吐完第一轮之后紧接着吐了第二轮。请你想象一下震惊、绝望、气息奄奄躺在担架上无处可躲的我的心情。”严峫彬彬有礼地说:“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这么多年来我们连个电话都没打过,朋友圈都互相屏蔽了。”
“所以,”严峫总结陈词般饶有兴味地盯着江停,“我就很好奇,他专门飞十多个小时跑来看你是为了什么呢?”
严峫低下头,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少顷后,严峫亲密地蹭蹭江停的鼻梁,低头与他接了个悠长紧密的吻。
“兴师问罪……”严峫不顾江停的否认和躲闪,在唇齿纠缠间含笑呢喃:“看你这醋劲儿……”
江停装作无事,脸颊微微发红,一手按在严峫胸膛前,作势把他往后推。正纠缠间洗手间门被咚咚敲了两下,他们都没打算理,但随即又是一阵咚咚咚。
“有人!”严峫吼道。
“Hello!”酒店服务生在门外喊道,叽里咕噜一阵英语。
严峫听得满头雾水,正要回答:“有人!等会再来!”就只见江停轻轻咦了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怎么?”
“他说刚有一位不在宾客名单上的人,来前台留下了一份礼物,说是婚礼上紧急需要的东西,务必要立刻通知你,然后就离开了。”
严峫莫名其妙:“什么?”
两人彼此对视,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的疑惑。不会是薛重华,那傻X只用白纸包了一包现金,但除了他又会是谁呢?
片刻后严峫做出了决定:“去看看。”
第161章
“哟?这是什么?”
一个用粉红缎带扎出精美蝴蝶结的礼盒放在前台水晶桌上, 手掌大小, 分量极轻, 并没有签名或卡片。江停拆开缎带,严峫醉意未消地歪在他身侧沙发上,一边喝冰水解酒, 一边问酒店前台的华人员工:“什么人送来的?不在宾客名单上?”
“是的严先生,”前台彬彬有礼回答:“我们也没注意到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把礼盒给我们, 说是您婚礼上急需的一样物品, 要求我们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严峫随口问:“什么人?”
江停把缎带放到旁边,打开礼盒, 光滑厚实的包装纸中散发出香氛。
“是一位先生,大概这么高。”前台比划了下:“文质彬彬, 戴个眼镜,没有留下名字……”
严峫蓦然捕捉到了某个敏感词:“眼镜?”
话音未落, 包装纸散落,礼盒中静静平躺着一只银色旧手机。
江停眉头一挑,刚要伸手去拿, 突然又顿住了。随即他解下领带包着手,点开了屏幕。不需要指纹或密码,屏幕在一碰之下顺利解锁, 出现的却不是主界面——是一段视频。
“是的, ”前台笑道,“大概三十来岁, 非常帅,很有礼貌,说话前先笑……”
新婚夫夫的目光落在视频首页那张亲切的脸上,同时顿住了。
“……你说的那个人,”严峫举起手机,额角抽跳:“就是他吗?”
一名微微含笑的男子袖手而坐,斯文俊朗的脸上戴着金边眼镜,那种含蓄靠谱的气质让人一看就油然升起好感。前台毫不犹豫:“是啊,就是他!”
严峫:“……”
江停:“……”
两人同时跳了起来,江停喝道:“通知你们当地警署,保存监控录像,保安呢?这个人离开多长时间了?!”
严峫满脑子酒意散了个精光,大步流星扑向婚礼现场,一把薅住了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吕局:“快来人!秦川来了!!”
·
当地时间下午三点,正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秦川走进酒店大门,来到前台,微笑表达了自己的来意之后,婉拒了前台服务生“您是否要在礼物上留下名字”的建议,然后留下礼盒,转身出门。
十分钟后,严峫来到前台,布满了秦川指纹的旧手机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半小时后,当地警署派车来到酒店协助调取监控录像,然而秦川这条鲨鱼早已融入了异国他乡的茫茫人海,那并不清晰的酒店监控只能看出他在转身离开前略微停了下脚步,扭头望向远处——穿过空荡荡的大厅,后院广阔的草坪上正响彻婚礼乐曲,热闹的人声透过珐琅玻璃门,隐约震动着安静的空气。
秦川的嘴唇微微阖动,像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前台投来好奇的视线。
旋即只见他摇头一笑,转身大步走下台阶,迎着喧闹的大街向远处走去。
“我没听清楚,”前台坐在临时设立的调查室里,感觉有点慌:“他说……他好像是说……‘我本该是这场婚礼的伴郎’……”
严峫把脸埋在掌心里,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
·
天色渐暗,婚礼已然散去,喝得酩酊大醉的队员已经被拖回各自房里醒酒去了。严峫穿过草坪,从观光电梯登上套房楼层,吕局、魏副局、余队等人已经坐在了小花厅里等他,江停带着手套,正把玩那个银色的旧手机。
“来了?”吕局招呼。
江停一招手,严峫整了整西装领,长腿跨过沙发去坐下,江停按下了播放键。
这段视频显然是今天才录制的,视频中秦川的衣着和监控里一模一样。手机镜头应该是被固定在某个支架上,他坐在镜头正中的扶手椅里,坐姿挺拔放松,双手自然地搭着,微笑望着满屋子人,说:“大家好。”
“已经拷了一份发回建宁,但技侦目前还没能从视频画面中分析出有价值的地理线索。”魏副局皱眉道:“当地警方也友情拷走了一份,但指望他们的罪证实验室……”
“不如看美剧比较快,”余队无奈道。
手机扬声器里传来秦川不失时机的回答:“是的,看美剧比较快。”
余队&魏副局:“……”
秦川笑吟吟道:“新婚快乐,严峫,祝你跟江队百年好合。”
严峫还没来得及反应,江停冷冷道:“我会记住你是怎么毁了我的婚礼的。”
明显江停段数比较高,这次秦川没能准确预测到镜头外的反应。
“你们一定很奇怪我是怎么离境的,也许在你们看见这段视频的同时,我的图像已经发到了西南各海关港口。但那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早在建宁市局工作的十来年间,我已经在黑暗的世界里编织出了一张足够大的关系网,如果有一天我能取代黑桃K,这张网将成为我日后道路的第一块基石;如果我不幸事败,它也足够掩护我全身而退——尽管只是全身而退而已。”
“我年少的时候,曾经有好几年时间,被执着的复仇欲占据了绝大部分情绪。后来这种感情变得相当复杂,让我一度分不清那个站在你们的队伍中发誓对警徽忠诚的自己到底只是逢场作戏,还是过滤掉所有杂质后真正的灵魂。”秦川望着镜头,有好几秒钟时间没有说话,然后他叹了口气:“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天在瑶山的举动是我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还是最聪明的。可能兼而有之?但毫无疑问那应该是改变了连同我在内很多人今后命运的一刻吧。”
室内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那天第二次爆炸前放弃逃跑,转而拼死阻止杀手金杰的行为。
半晌才听魏副局忿忿又别扭地哼了声:“答案显而易见!你最好别再有这样的疑惑了!”
“离开建宁后,我去了缅甸,辗转又去过泰国和老挝。相对建宁来说,这半年多的生活堪称颠沛流离,但所幸我在最顺利的日子里就为最艰难的时候做好了准备,所以虽然躲躲藏藏比较麻烦,但也还算过得去。至于接下来要去哪里?这个问题别说警方,连身为通缉犯的我自己都无从得知。尽管我也很希望有一天能戏剧性地出现在老朋友们面前,亲切友好地叙完旧然后再飘然而去,但你们大概更希望我能乖乖回来束手就擒吧。”
秦川戏谑中又带着微微苦笑,面对镜头摊了摊手。
“很遗憾我不能。我只能发誓在此生结束之前,再也不踏上西南大地一步,今天隔着人群的庆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安静的房间里,许久才响起叮的一声。
那是严峫将茶杯轻轻放在了桌面上,碰撞轻响掩盖了他那声飘渺的叹息。
“不过,你们的工作还要继续——”突然秦川语气一转。
“黑桃K被击毙了,很多连江停也不知道的组织内部核心事务从此便成为了秘密,其中包括他与几位主要买家的联络节点和交易方式。‘蓝金’在北美、墨西哥的泛滥和一座网络虚拟交易平台脱不开关系,相对于老派的吴吞来说,黑桃K更信任被全球无数个数据中转节点一层层保护起来的交易通道,仅仅在‘蓝金’打进北美市场的第二年,他就通过这种交易方式,迅速积累了价值一个亿美金的电子货币。”
“我曾经有幸获得过——或者说是窃得过登陆密匙,然而当我逃离建宁后第一时间登陆查看时,发现黑桃K的交易通道已经被平台强制下线,随后转移到了另一位匿名供货商的手中。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系统显示的离线时间是瑶山行动的第二天,更准确地说,是黑桃K被击毙后的五个小时内。”
刹那间吕局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胖脸上神色剧变。
严峫和江停同时望了彼此一眼。
“深海中潜伏着庞大、复杂到难以想象,且从不为世人所知的犯罪集团,黑桃K仅仅只是其中之一,罪恶的海沟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深邃,”秦川顿了顿,说:“这条征程还很漫长,而我已经不再是公安队伍当中的一员了。再见,我曾经的兄弟,我会永远发自内心想念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一如我对吕局、魏局、严峫、尤其是方队所怀抱的深深歉意;一如我怀念那段在阳光下出生入死的忠诚岁月。”
他最后微笑了一下,金边眼镜后的目光渗透出一丝难以辨认的伤感。
“再见。”
屏幕渐渐变黑,沉默笼罩了每一寸空间。
方正弘别过脸,强迫自己咽下满腔百味杂陈:“这小子……”
话音刚落,屏幕骤然转亮:“PS。”
所有人同时被吓了一跳,只见秦川面无表情地:“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是很讨厌江队,所以我刚才说的每一个人里不包括他,望周知。”
“……”江停瞪着迅速转黑的手机屏,在众目睽睽下嘴角抽搐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他是Drama Queen吗?!”
·
严峫所期盼的洞房花烛夜最终被搅合成了省厅内部紧急跨国会议。深夜,当地警署警车终于散去,吕局他们也结束了跟刘厅的视频对话,严峫一脑门官司地回到酒店套房,刚推门就听见细微的鼾声从沙发方向传来。
他要开灯的手一顿,轻轻走上前。
月光从落地窗帘外透出微许,映照在沙发扶手上,勾勒出爱人熟悉的侧脸。江停一手撑着额头睡着了,薄纱般的微光从乌黑的眉角往下,滑出脸颊优美的线条,乃至于微微张开的嘴唇;也许是因为室内暖气足的缘故,那唇角色泽鲜红柔软,仿佛很好亲吻的样子。
严峫出神地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唇缝,还未往里深入,江停蓦然一动,醒了。
啪!
江停拧开沙发边的台灯,裹着温暖柔软的米色羊绒毯支起身,睡眼惺忪地:“回来了?”
这么家常的语气,不像是今天刚交换婚戒的新婚小俩口,倒像是过日子一般。严峫眼底不由涌上笑意,紧紧挤着他坐下,江停把毛毯分了一半给严峫盖着,小声问:“怎么样了?”
“关于黑桃K利用匿名网络建立交易通道、以及更多网络犯罪平台浮出水面的事,省厅已经上报给了公安部,估计是要联合网警和情报部门立案侦查。至于秦川本人,只能调查各大海关渡口慢慢看吧,刘厅也没什么好办法。”
“还能找到吗?”
“谁知道呢。”
江停轻轻一哼,没吱声,严峫知道他想说但没说出口的是什么:“没问题,等抓到秦川之后先把他捆起来送你严刑逼供一个星期……”
江停忍俊不禁,笑道:“是的,不能放过那个破坏我们婚礼的混账。”
严峫也笑起来,起身去套房吧台边悉悉索索,片刻后端着一只托盘回来,放下两个酒盅:“来吧,尝尝这个。”
“什么?”
严峫笑而不答,在两个杯子里分别倒出浅浅的晶莹液体,荡漾着碎光,而后递给江停。
江停两手背在身后:“你这到底是——”
“交杯酒没喝,不能算拜堂成亲了。来吧,尝尝我们家珍藏了三十多年的……”严峫唏嘘道:“……女儿红……”
“啊?”
曾翠翠女士怀孕时酷爱吃辣,全家人都曾经真情实感以为她怀了个女儿。严峫出生当日,家人听闻女儿红埋得越深,孙女嫁人后的福泽也就越深,于是严峫的外公——真是个实诚人——发动全家提着铁锹吭哧吭哧挖了个三米的深坑,预备二十年后孙女出嫁时取出来大宴宾客;谁料他刚汗流满面埋上土,医院那边一个电话打来:“恭喜——!令爱生了个小子!”
外公闻言险些没背过气去,谁也没力气把三米深坑内的酒坛再挖出来了。于是刑侦支队严峫的女儿红就在严家老宅埋了三十多年,直到他终于成功嫁出去的今天,才被曾翠翠雇人好不容易从土里起出,千里迢迢带到了这里。
“别扭捏嘛,来来来……”严峫强迫笑软了的江停端起酒杯,跟自己摆了个交杯酒的pose,郑重其事道:“第一杯我们来恭喜江老师嫁入豪门,喜得贵婿,三年抱俩,早生贵子……贵女也行,豪门不挑,只要是江老师亲生的就很喜欢。”
江停笑着作势去捏严峫的肚子,然而严峫怎能被他捏出肉来,立刻憋着口气,把腹肌绷得铁硬,挟持江停一同喝下了交杯酒。
下一秒:“噗——”
江停险些喷了个天女散花,被严峫一把捂住憋了回去,龇牙咧嘴说:“一看你就是外行人吧,土里埋了三十多年的酒都这样……过来,不许躲!一杯一个愿望!”
江停心说那你就把第一个愿望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紧接着被严峫攥着手,倒进了第二杯女儿……男儿红。
“第二个愿望,”严峫把着江停的胳膊,正色道:“江老师嫁入豪门后也不能懈怠,要努力稳固地位、提升自我,具体表现为每天都要按时按点好好吃饭、乖乖喝汤,我们就算不求青春永驻,也起码要维持住体重吧。江老师曾经夸过海口说他要活到九十九,比我还能多活两岁,不知道他装的这个b现在还打不打算实现……”
江停听不下去了,一口闷掉第二杯酒,又强行扳着严峫下巴把酒灌进去,打断了他的翻旧账行为。
“怪不得以前小姑娘都是十五岁出嫁,”两人同时忙不迭找水喝,严峫哭笑不得道:“这要是三十多岁才嫁人,喜宴上的酒还不得把爹妈亲戚都毒死?”
江停心说早死早超生,于是抱着就义般的心态勇敢地斟上第三杯:“所谓土里埋酒本来就是毫无科学道理的行为,待会我再详细给你解释。现在别啰嗦了,反正旅游签证有医保……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严峫望着酒杯,许久后深吸一口气,咽了口唾沫:“第三个愿望是为我自己许的。”
严支队就是能把最美好温馨的愿景用最欠揍的方式表达出来,根据这个尿性,江停完全不怀疑他的第三个愿望是自己能金枪不倒直到八十岁,或者是四十岁前被建宁市所有犯罪分子集体跪地山呼大哥。
然而他猜错了。
严峫注视着灯光下粼粼的酒盅,半晌微微一笑,说:“我希望……”
他垂下眼睛,江停只看见他眼角慢慢弯起来,流露出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我希望江停永远爱我。”
江停略微一怔,严峫仰头喝下第三杯酒,旋即被呛得直捶抱枕。
“你这个……”江停忍俊不禁,眼一闭心一横,把自己的酒也喝了,被曾家外公在三十多年前埋下的酒精炸弹彻底击溃,两人都呛咳着歪在了沙发上,彼此抓着对方的手一边咳嗽一边大笑。
咚咚咚!恰逢韩小梅酒醉而醒,出门觅食,闻声好奇拍门:“严哥?严哥你们感冒了吗?你们干嘛呢?”
江停笑意未歇,沙哑着嗓子冲门外笑骂:“回去睡你的觉去!”
韩小梅立刻从她江哥喑哑的声线中脑补出了一万字马赛克,依依不舍半晌,才一步三回头地蠕动走了。
“我外公当年一定是被卖假酒的给骗了,要不他埋的就是李锦记酱油……”严峫正要起身把剩下那半壶酒拎出去陷害他爹妈,突然被江停拉住了胳膊:“哎。”
严峫随意地一回头:“什么?”
“我永远爱你。”
江停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直白的情话,刹那间严峫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永远爱你,”江停脸颊发红,双眼明亮,凝视着咫尺之际那双俊美熟悉的眼睛,顿了顿又认真地说:“我从未如此爱过任何人,一如我爱你。”
圆月辉映海潮,婚礼的乐符飞越云端,飘向千里外熟悉的建宁夜景与万家灯火,为千万繁星蒙上一层温柔的轻纱。
层层落地窗帘后,两张蜡笔涂出来的大红喜帖摊开落在茶几上,在烛影摇曳中惟妙惟肖,火柴棍小人比着胜利的v字手势。
小俩口纠缠在沙发上,额头贴着额头,手脚缠着手脚,毛毯有一半垂落在地上,沙发随着动作咯吱作响。
“新婚快乐,”严峫低头亲了亲江停的太阳穴,然后紧贴在耳边,含笑道:“我也是,我永远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