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公主救救我!救救我!”
那些侍卫也都不由自主的不敢再呼喝叫骂,只是手中抓的人还没放。
“大王只说要一百宫女,一百侍人去服侍王后。”她说,“你们为什么抓了这么多?”
侍卫们面面相觑,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公主。
因为……因为虽然说是只要两百人,但好像没人让他们停下来,也没人告诉他们抓够了数没。
“你们想把他们抓走卖掉?就像当年的朝午之祸?”公主的话吓得他们心惊!
侍卫们不约而同的放开手,那些被抓住挣扎不休的宫女和侍人立刻挣脱他们向公主跑去,他们匍匐在公主身边,一步也不敢动了。
看到这些人跑了,侍卫也有些不高兴,其中一人忍不住道:“公主,大王是让他们去服侍王后……”
“服侍王后是件幸事。”姜姬说,“除了宫女和侍人,再添一些侍卫更好。”
这句话才真算是把这些侍卫给吓白了脸,纷纷拖着长矛、长剑跑了。
逃过一劫的侍人和宫女此时才松了一口气,他们感激姜姬。但姜姬说:“如果他们再来……我也不可能一辈子护住你们。大王只说要两百人,他们却满宫抓人,只怕有别的缘故。”
侍人和宫女们又胆战起来。
“先休息一下吧。”姜姬说。
她让他们回到楼里,送来热水和干饼,让他们填饱肚子,暂时先在楼里住一晚。
深夜,两个侍人悄悄上了二楼。
“公主。”一个青衣侍人在上来前特意把脸洗干净了,站在火炬前,“公主认得我吗?”
姜姬看了两眼就认出来了,他曾到二楼来给她讲过几个故事,他是……
“你不是金潞宫的侍人吗?”姜良惊叫。
青衣侍人笑着点了点头,指着另一个侍人说:“我们二人都是金潞宫的。”
“大王这次要抓要杀的,就是金潞宫与承华宫的侍女和侍人。”
侍人都是受过刑的人,他们就算逃了出莲花台也会很快被抓回来。
“我们早晚都会被抓走的。”青衣侍人坐在她面前,“公主,我知道大王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们。”
“……”姜姬在想她能不能救他们呢?但不管怎么想,都太冒险。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姜武带他们走,可姜武现在不可能立刻回来,而如果让他们藏在摘星宫或将军寨,姜元一定要杀他们的话,反而有可能连累摘星宫和将军寨的人。
所以她只能什么也不说。
两个侍人似乎也没有期待她能救他们的性命,他们好像只是想在临死之前,把他们知道的事说出去。
“大王不喜蒋夫人。每次蒋夫人侍候大王时,大王都不屑碰她。”
“大王对她,多数是虐打。从无亲吻拥抱。”
“这三年来,大王在粗役那里藏了个女人。”
“他把蒋夫人叫来后,总是先把蒋夫人折磨得人事不醒后,再悄悄叫那个女人进来,两人借蒋夫人的遮掩行事。”
“这个女人认识蒋夫人,他不是宫女,倒像是侍女。”
“只是不知是不是蒋家侍女。”
金潞宫的侍人没有不知道那个女人的,但他们都受过刑,如果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背叛大王。但现在眼看要死了,那又何必再替大王保密呢?
“大王一直在和龚公子、冯公子商议公主的婚事。”
“蒋太守来了几次,次次都问大王何时遣嫁公主。”
“大王一直拿不定主意。”
“龚公子这人心肠阴毒,公主万万要小心他。他一直希望公主能嫁一个强国之主。”
“几年前魏王大夫来了以后,龚公子就和大王商量过,不过龚公主认为公主嫁到魏国,未必就能让魏国给大王许多钱。”
“给钱?”姜姬听到这里,忍不住问。
侍人就解释给她听,“公主若嫁给魏公子,现在魏公子已经是魏王了,那我王就是魏王的岳丈,魏公子不但每年都要给大王送钱,一旦他国来攻打我国,魏王还要出兵相助才行。”
没想到还有这回事。
“那为什么魏公子不行呢?”姜姬问。
另一个侍人说:“公主不知,魏国王太后心胸狭窄,连魏王后,晋国公主都嫉妒。龚公子也是顾忌到这个,认为公主去了魏国,只怕还要受制于王太后。”
青衣侍人说:“现在赵王已有王后,魏王也有王后,上回我听龚公子说,如果晋王现在死了就好了。”
“晋国不是很小吗?”姜姬记得晋国不大,只是个小国,所以东殷王才四处讨好。
青衣侍人说:“晋国虽小,却与我国接壤,而且东殷王的几个公子都不成气。公主如果去了,到时让将军跟着一起去,只怕晋国从此就要姓鲁了。”
整整一夜,这两个侍人好像生怕浪费了一点时间一样,把他们记得的事全都告诉了姜姬。
“大王服用仙丹。”当窗外泛起了鱼肚白,两个侍人说的嘴角都起了干皮。
青衣侍人说,“大王极爱此丹,一直瞒着所有人。我们都不知道。”
“只有仆大人知道。”另一个侍人说,“上回有个侍人不小心撞见大王在服丹,转天就吊死了。”
从此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敢露出来。
“那个仙丹是只有一只手的乔商送来的。”
青衣侍人停顿了一下,小声说:“公主,我觉得大王服丹越来越厉害了。从去年起,乔商本来一年只给大王送一回丹,去年就送了三回。”
这个,另一个侍人倒是不知道,他说:“我见他给大王送的东西中还有香料布匹,珍玩器物,还以为他还是只送一回丹呢。”
青衣侍人摇头,“不止,去年,大王的箱子空了三回,他来了以后就又满了。”
另一个侍人惊呼道,“你还敢去偷偷开大王的箱子?”
青衣侍人转头看向外面的蓝天白云,露出一个笑来,“……有什么不敢的?”
姜姬问他们有什么想要的。
结果这两个人都要求洗澡。
沐浴,更衣,焚香。
等这二人换了衣服出来后,仰首阔步,如行云流水,皎若天上月,清似林间溪。
两人对姜姬大礼参拜。
“还未请教大名。”姜姬道。
青衣侍人怔了一下,垂下头道:“耻言姓名。公主如不弃,唤一声阿布就行了。”
另一个侍人把头磕在地上,眼泪不停的往下落,背轻轻颤抖。
“他叫阿犊,是我堂弟。”青衣侍人再拜一次,拉着另一个侍人下楼去了。
太阳慢慢升了上来,天地间一片惨白。
姜奔带着侍卫来了,昨天这些侍卫逃回去后,姜奔问清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摇头。其他侍卫都道:“那是公主,阿奔你不怕,我们可怕!”
“对啊!如果公主对大王说让我们……那怎么办!”
怜奴来了以后知道此事,悄悄对他说,“这样吧,公主既然要保下那些人,就不要让她生气了。只要把那两个人抓回来就行了。”
姜奔来到摘星楼下,再三喊门,门都不开。
他没办法,让其他侍卫退后,他上了台阶,站在门前,轻声说:“告诉公主,我只抓两个人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姜良露出一张小脸,打着哆嗦说:“将军请进,其他人不能进。”
姜奔上了二楼,见姜姬坐在栏杆前,不知在看哪里。
他走过去坐下,也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到,转过头来轻声道:“你别生气,这些人,你要护就护吧,只要给我两个人就行了。”
姜姬还是不理他。
姜奔也习惯了她这副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很喜欢为难他,不管是什么事,总要给他设绊子。他一开始不懂,怜奴说这叫“撒娇”,他才懂了。女子撒娇,男子只要哄就行了。
“多说些软话,多求求她,哄得她高兴了就好了。”怜奴羡慕的说,“真羡慕你啊。你看公主对这整个宫里的人都看不在眼里,只有对你和大王才会撒娇呢。”
姜奔就一点也不讨厌姜姬难为他了。
他就陪她坐着,不说不动,过一会儿求她两句,一直求了快有半个时辰,她才摆摆手说:“那你就下去找吧,说好了,只抓两个人。”
姜奔如获大赦,连忙说:“我怎么会骗你?说好就抓两个的。”
他匆匆下楼,在一楼躲着的人中找,可怎么都找不到。这时外面的侍卫喊他,他出去后,一个侍卫也不敢靠近,站在远远的地方说:“将军!那边有人!”
姜奔匆匆而去,发现是两具尸首。
一具牢牢按住另一人的脑袋,把他按在水道中,那个被他按住脑袋的人挣扎了很久也没逃得了。而杀人的那个,也把自己的头扎在水道里,也淹死了。
姜奔不解,一个侍卫是老手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叹道:“自尽。”
姜奔:“怎么可能?”
侍卫跳下水道把这两个人给拖出来,“这人啊,有了心劲,什么做不到?”他抱那个自尽的尸首时,动作都放轻了,“小心些,这是条汉子。”
怜奴得知这两人也都死了,含笑点头,让姜奔把这些该殉的人或已经殉的了都收拾一下,送到山陵去。蒋后的墓还没有盖呢,只好先选个址埋下去了。
他走进内室,闻到了一股浓香,进去一看,果然姜元靠在榻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在他脚边有一个匣子,盖子都顾不上盖好,里面的仙丹少了一颗。
他走过去,想把盖子盖上,突然姜元扑过来按住他的手,手劲大的像要把他的胳膊握断,“你干什么?!”他一把夺过漆匣。
怜奴被他踢在地上,一动不动,轻声说:“爹爹,我只是想把这给收起来,免得被人看到。”
姜元冷哼一声,像藏宝贝一样亲手把盖子盖上,收在怀里,再转身去藏。
到他回来,怜奴都坐在原地,站都不站起来。
“怎么不起来?”姜元脚下有些发飘的倒在榻上,笑着说:“生爹爹的气了?”
怜奴笑了一下,他是怕刚才如果站起来,姜元更要以为他要抢仙丹了。他此时才爬起来,走过去,看姜元脸膛红亮,已经是冬天了,他的脖子、胸口还全是汗珠,神色迷离,双眼像含了泪,炯炯有神,又像是喝醉了酒,酩酊大醉,正飘飘欲仙。
怜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承华宫和金潞宫所有的人都送到山陵去了。
姜元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见还是没听见。
怜奴看他的眼睛又慢慢合上了,凑近一闻,他的嘴边有一股浓郁的药气,就知道刚才他去藏仙丹,只怕又吃了一颗。
这室内燃着浓香,就是为了掩盖他服丹时的药气。
他守了一会儿,“大王?大王?”
唤了两声,见姜元不应,就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傍晚,他才又进来,姜元服了两颗丹就睡了一天,现在黄昏了,他精神极好的坐起来了,一看到他就笑:“孤踢了你一脚,痛吗?”
怜奴笑道:“爹爹打儿子还是不应该的?再说爹爹疼我,踢得轻,一点也不疼。”
姜元哈哈笑道:“不疼就好!一想到踢了孤的莲儿,孤就心里不好受!”
服过仙丹后,姜元大睡之后会连着兴奋好几天,不但不需要睡觉,连饭吃的也少了。用他的话说,服了仙丹之后,人间饭菜味如嚼蜡,只怕仙人的饭菜吃起来才会更好吃。他叹道,“就是山人总不肯予孤更多珍物。”想起那剔透甜蜜的玉蜜,清澈透明的仙酿,就让他向往山人吃的其他东西,让他更想把山人引到鲁国来了,最好就住在莲花台,住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和仙人同吃同住,也好早日飞升。
既然郑王都能成仙,他为什么不能成仙?
怜奴说:“蒋太守还没走呢。”
姜元冷哼,大声道:“这个人实在可恶!可恶至极!”他突然暴怒起来,抓起案几就给掀翻了。
这种事最近一年很常见。
怜奴等他平静一点了,才又道:“可是爹爹,还是让他快点走吧,让他留在这里过年,我都不安了。”
姜元沉默。
蒋后死后,按照他和蒋家的约定是要立蒋夫人为王后的。他也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不该让他们这么轻松就达成心愿。
怜奴很了解他的想法,道:“不如这样,我们就让蒋太守回去准备给新王后的嫁妆吧。”
姜元点头,“也好。”
蒋彪第二天就接到消息,大王示意他准备给新王后的嫁妆。
“嫁妆?我还要给一个婢子准备嫁妆?也不看她配不配?!”
他在屋里发怒,丛伯守在外面,一会儿禹叔回来了,听到屋里的动静也不进去。从伯问:“办好了吗?”
禹叔点头,丛伯才提步进屋,“太守,阿禹回来了,事情已经办好了。”
蒋彪出来,怒气仍未消,“走,去见母亲。”
小马氏坐在屋里不说话也不动,从蒋后的死讯传来后,她就是这副样子。她没有哭,也没有悲伤,照常吃饭睡觉,好像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
等蒋彪来了以后,小马氏提出她要回马家。
“我的丈夫死了,女儿也死了,我不必再留在蒋家了。我要回去。”她说。
蒋彪劝她不要回去。小马氏的父母早就死了,兄长也死了,现在当年的是她兄长的儿子,也就是她的侄子。可这个侄子对她这个姑母能有多少感情就不好说了。还不如留在蒋家,有他在,没有人可以欺负她。
“母亲如果不想住在这里,不如跟我去樊城吧。”蒋彪说,“您就算不是我爹的妻子,也是我母亲的妹妹。姨母,跟我走吧。”
但不管蒋彪怎么劝,小马氏就坚持要回马家,怎么都不肯留在蒋家了。
蒋彪没办法,只好去威胁马家。
他把钱给马家买了一个别院,买了役者、侍女和仆人,然后再留下自己的人手,再让马家接回小马氏。
他还警告马家,小马氏就算是回马家了,她也是蒋淑的夫人,蒋彪的母亲,他们如果敢怠慢她,他一定不会放过马家!
他让马家好好孝顺小马氏。
马家诚惶诚恐的答应了。
“母亲,就是这里。”蒋彪把小马氏扶下马车,“这里小了些,但还算干净。”
旁边还有小马氏的侄子,他对小马氏行了一礼,也上前搀扶,“姑母,快进来吧,你这是回家了。”
蒋彪说了一车话,小马氏不为所动。这个侄子说了一句,小马氏就露出了一丝笑。
蒋彪气怒,也不敢发。
收拾好以后,小马氏让人都走了,她取出木简和小刀,刻下了蒋淑的生辰八字,然后在背面描绘上恶鬼。这种板子,从蒋后死后,她已经做了七面,以后她活多久,就做多久,每天做一个,在阴间的蒋淑一定会不得安宁的!
“母亲,我想起……”蒋彪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小马氏想藏,他推开小马氏一把夺过来,看清以后,目眦欲裂。
“母亲!你这是为什么?”
“我恨他!!我要咒他!咒他永世不得安宁!”小马氏大喊道,“还我!”
蒋彪把木板藏在怀里,推开小马氏,“母亲,你疯了吗?父亲哪里对不起你?”他的眼睛也发热了,“父亲对你还不够好吗?父亲他对你有多好啊!这些你都忘了吗?!”
怎么能忘?
怎么会忘?
她嫁到蒋家以后,蒋淑对她既尊重怜惜,小时候蒋彪给她捣乱,他亲自教训,直到蒋彪把她看成亲生母亲一样。她生不出孩子,他就把蒋盛要过来,说这样也是他的儿子了,蒋家男孩多,让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蒋伟、蒋珍都四处沾花惹草,他除了一个被人送上来的茉娘的母亲之外,没有纳过一个妾侍,他常说:“我能娶到你们姐妹,现在还有你这朵小花陪着我,再去看别人干什么?”
直到她发现他是如何培养丝娘的,她才对他离了心,开始发觉这个男人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他察觉后,竟然惊喜的看着她:“阿鹿,阿鹿……只有你,只有你了解我……”
她也发现了,可能这整个蒋家,唯有她看穿了他。
但丝娘死了,还是死在了他手上。
她才惊觉,她自以为的看透,其实还是在他的掌中吧。


第170章
在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蒋龙回来了。
他一回来就看到了满城缟素,他的从人是其父蒋珍从人的兄弟,从小带着他长大,惊骇道:“这是怎么了?”他们才出去几个月,鲁国就发生了大事!这样的情形,如果不是大王……那就是王后!
“小公子,我们快回去!”他把蒋龙放到车上,命人把车前马头上的蒋家名牌暂时先遮起来,匆匆赶回蒋家。
“小公子!小公子回来了!”开门的下人看到蒋龙惊喜落泪,一边命人将门全都打开,一边跑进去报信。
少顷,蒋固、蒋良出来迎他了。
蒋固是蒋伟第三子,是个唯唯诺诺的人,从小就跟在蒋奇身后当个小跟屁虫。在蒋奇不良于行之后,他才变得多少长进了些。
蒋良是蒋盛的独子,在蒋盛死后,蒋伟对他也就是普普通通,这让他在很短的时间里成熟了起来。
见到蒋龙,这两人都上来拉他。
蒋固道:“快去见爹爹!”
蒋良却道:“四叔慢一点,小叔叔一路赶回来一定累坏了。”他转头轻声对蒋龙提点道,“小叔叔走了以后不多久,鬼殿的冯氏女就刺杀王后,还被人揭出冯乔冒名顶替玉腕夫人,最后她阴谋下毒,结果大王被王后推了出来,王后为了不让冯氏女伤害大王,命人紧闭殿门,除掉了冯氏女。王后也于上个月初十去世了。”
比起蒋良,蒋固就只会跟在蒋龙身后。
两人一路跟着蒋龙来到蒋珍房门前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蒋龙进去,对蒋珍施了一礼:“儿子回来了。”
蒋珍说:“随我去见你二伯。”
蒋伟看着蒋龙不住的点头,“好,看起来是长进了。”
比起几个月前的蒋龙,现在的他看起来仿佛大了几岁,身上褪去了稚气。
蒋龙道:“不知家里出了事,我回来晚了。”
“不晚。”蒋伟道,“你二哥刚走,不过年前还会再回来。到时大王应该会立你六姐姐为后。”
蒋淑的两个女儿都出生的晚,蒋家排在前头的女儿都是蒋珍的孩子,早在蒋淑还在,蒋家如日中天时早早的都出嫁了。
蒋伟的意思显然是虽然没赶上大蒋后的丧礼,小蒋后的大礼却没有错过。对乐城其他家族来说,王后仍然是蒋家的囊中之物,上面的是姐姐还是妹妹,根本不重要。
蒋龙就咽下嘴里的话,转口道:“我这次去魏国,倒是赶上了魏公子继位的大事。”
这才是最重要的,蒋伟和蒋珍都坐直了身。
蒋龙清了清喉咙,从头说起。
他这一路没有招摇,所以到魏国时,也没有惊动任何人。而魏人也早就被魏公子继位的事占去了全部的注意力,没有功夫理会其他人。
蒋龙带着从人暂时寄居在魏都。魏人多身材修长,喜酒、喜肉,不喜谷米,和鲁不太一样。蒋龙到了以后吃不惯当地的食物,命人采买了大批的谷米,立刻就被人认了出来不是魏人。他就假称是带着家人出来游历的,因为年轻,几乎没有人怀疑。他混在魏都的少年人中间,跟他们游戏玩乐,饮酒唱和。
“魏人竟然不为魏王服丧吗?”蒋珍奇道。
蒋伟道:“你不曾去过魏国,不知那里的习俗。他们那里,人人可唾骂大王公卿,受人尊重的反而是一些乡野之人。”
“正是。”蒋龙当时也奇怪他们怎么不为魏王服丧,怎么还言笑无忌,结果那些少年全大笑起来。
“他的老婆孩子都不替他服丧伤心,何况我们这些闲人?”
魏王后的兄长驾车出宫时,竟然不敢拉开车帘,一旦被人认出,就会有人当街斥骂,还有人追着车砸。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等公子撑不住了,豫城自然会落到他的口袋里。我们除了骂一骂,还能干什么?”一个少年说完以后伏案大哭。
蒋龙惊奇的发现,虽然魏人似乎对魏王、魏公子与王后都很看不起,但他们却都很爱魏国。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人向魏公子投书、自荐,他们无不想帮“仁弱”的魏公子一把,帮他抗击王后和其兄长的野心。
在魏王入陵后,魏公子继位,蒋龙才投书拜访。
“你观新魏王如何?”蒋伟问。
蒋龙停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气色红润,不带悲容。”
他见过的那么多魏人都认为魏公子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可他见到的这个年轻的魏王却一点也看不出伤心难过的样子,哪怕他的父亲刚去世。他不但气色很好,也不像是正被魏国王太后和他的兄弟逼得焦头烂额,他面见魏王的短短时间里,王太后就让人来探问数次,问魏王头还疼不疼、脚疼不疼、殿中火炬晃不晃眼睛等等,简直就是一个慈母。而魏王也很感动于王太后的关心,一点也不嫌烦的温柔回答侍人。
“他还让人去探望了他的王后。”魏王的王后是晋国公主,去年刚生下一个幼子。从魏王的表现看,他很喜欢王后,一次让人去问王后起来了没有,一次让人去问小公子醒了没有。
他去拜访魏王多次,觉得魏王宫中这一“家”人亲密无间。
“那你觉得如何?”蒋伟问。
蒋龙坦言道:“再过几年,等王太后与其兄的野心更加膨胀时,只怕魏王就算把王位让出来也满足不了了。”粗看之下,魏王好像已经解决了问题,其实不过是他在用他的王权来换取这片刻的宁静,这样下去,结果就是王太后与其兄的野心会越来越大,他的不断让步,只会把自己逼入死角。
蒋伟笑着点头,“那你见了大王要怎么说呢?”
蒋龙这回垂下眼,“大王问我什么,我答什么。”大王不问的,他也就不必多说了。
蒋伟到这里才放下了心,对蒋龙说:“虽然你才刚回来,不过大王失去你五姐,一直很伤心难过,你还是尽快回宫去吧。”
“是。”
蒋龙又去见过母亲后,重新洗漱更衣后才回了莲花台。
以往这个时间,金潞宫里应该有很多来见大王的人,可蒋龙一路走来,不但一个人也看不到,连以前在门前的侍人和宫女也都不见了。
他走到大王的殿门前,正准备入内拜见,身后突然传来呼唤声:“阿龙。”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怜奴。
蒋龙肃容行了一礼,道:“见过莲兄。”
“不要客气,什么时候回来的?”怜奴拉着他就拐到了西边的房里。蒋龙从善如流,没有坚持要去拜见大王,跟怜奴一问一答,两人聊了许久才听到正室那边传来动静,怜奴告罪出去了,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怜奴回来。他听到那边传来宫女的声音后,才起身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积满了灰尘,床榻坐几帐幔全都是灰,甚至还有蜘蛛网挂在上面。他看了一眼就退出来了,想找侍人来清扫,却四处都看不到人。半天才在廊下看到一个宫女走过,他叫她上来,让她打扫房间,谁知这个宫女翻白眼给他:“我不干这个,我是摘星宫的人!”
摘星宫——
蒋龙一怔之下,宫女转身就溜了,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瞪他。
等怜奴来找蒋龙时,发现这位公子哥就坐在廊下最干净的地方吃晚饭,他伸头往里一看,哑然失笑。
他也坐下来,招侍人替他也拿一份晚饭来。
蒋龙道:“宫中少了许多人?”
“王后新去,大王哀伤不已,就想让这些熟面孔下去侍候王后,也免得王后寂寞。”怜奴道。
蒋龙小小吃了一惊,没想到大王连自己宫里的侍人和宫女都舍下去了,以前也没发现他这么喜欢王后啊,从王后进宫来以后,大王一次都没去过承华宫,更没有让王后在金潞宫留宿。这样的“深情”还真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怜奴陪蒋龙吃了一顿饭,他的房间也打扫好了,怜奴带着一丝恶意说:“龙儿快休息一下吧,等大王叫你后,你就没时间休息了。”
他还留下了一个侍人供蒋龙差遣。
这个侍人年纪不大,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就是很沉默。蒋龙问他什么,他不是摇头,就是答“不知道”。
蒋龙不知怜奴话里的意思,但这不妨碍他照作:既然知道对方要看你的好戏,哪能不事先做好准备?
所以他吃过饭,也不读书,也不梳洗,直接躺下睡觉了。侍人说:“我就在西边,公子醒来后唤我一声就行。”
他拿着灯出去,蒋龙闭上了眼睛。但好像他才刚刚睡着就被人推醒了,一看,是那个侍人,侍人轻声说:“公子快起来吧,大王唤你。”
侍人点亮了满室的灯,蒋龙披衣坐起,看向窗外,见月至中天,他睡了大概有两个时辰吧,但整个金潞宫就好像活过来一样,外面到处是人声。
侍人已经提来了热水,也准备好了香精、香油等物,连他的衣服都挂好了,腰带、配剑、靴子都放在一旁,就像他早上一样。
蒋龙洗漱完毕,站直了让侍人侍候他穿好衣服,正准备走,侍人又给他在袖中藏了一个香包。
他沉默的把香包抓在手中,走到正殿去。
正殿灯火通明,站在走廊上都能听到大王的声音,他停下,心里奇怪:大王莫不是很开心?是有什么消息吗?可他走到门前问侍人龚香和冯瑄在不在,侍人摇头,道:“二位公子都不在,蒋公子快进去吧。”
蒋龙走进去,还未走到大王身边,大王回头看到了他,张口喊道:“阿龙快来!”
蒋龙便加快脚步,来到大王座下刚准备行礼,大王就一把将他拉到怀中,眼泪说掉就掉,“看到阿龙,孤就想起王后……”
怜奴在旁边说,“大王节哀,王后一定不希望大王太过忧伤。”
姜元便收了泪,放开蒋龙,“阿龙今天刚回来就回宫来了,阿龙在外面时,孤每天都会想起阿龙。”
蒋龙用袖子掩住口鼻低下头,一副感动的样子,狠狠大吸了两口香包的香气才缓过来。刚才大王一说话,他就闻到了大王口中喷出的药臭味,混合着酸腐臭气,熏人欲呕。
姜元看他这样还有些得意,倒是怜奴知道是怎么回事,心中暗笑。
蒋龙本以为大王叫他来是想知道魏国的事,结果大王也就开始问了两句,然后就开始说他辛苦,夸他小小年纪就能出使他国,实在英雄了得,最后就开始怀念王后,泪洒当场。
蒋龙就明白大王叫他来是干什么的了,把话都放下,和怜奴一起劝慰大王不要过于伤心。大王有他们俩个劝,哭得更起劲了,还高歌,还狂舞。闹腾了一夜,早上天亮了,冯瑄都来了,蒋龙一脸疲惫,大王还精神百倍。
最后大王和冯瑄说起过年、王后丧仪、各地朝贡、新后大礼等事时,他一个撑不住,倚在香炉上睡着了,被怜奴推醒后,见大王望着他笑,温柔道:“龙儿累了就去休息吧,这里有你玉郎哥哥就行。”
蒋龙便告辞出去,走在外面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龚香还没来。他问侍人最近可见过龚公子,侍人摇头,“我不知道。”
蒋龙叹了口气,用过饭,再洗漱一下躺下来,反倒没了睡意。
他坐起来,侍人听到声音就从西屋过来,“公子有事吩咐我吧。”
“为我穿衣吧。”蒋龙说。
侍人没有问蒋龙去做什么,为什么穿好了衣服不去见大王,反倒离开了金潞宫。他来了以后才知道这个宫里以前的哥哥们都不见了,都被大王拿去殉了王后,他们被侍卫锁出去,锁到山陵,他们要先替王后挖坟,然后先替王后躺进去,替王后开路。
他在家时先祖下葬时也有生殉,先生也是这么讲的,这是大礼。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原来也会轮到他的一天。
侍人抱着蒋龙换下的衣服去洗,路上碰到其他侍人,他们都小心翼翼的避开对方,看也不敢看一眼。仿佛看到了对方的脸,就会认识一个未来会死的人。
蒋龙走在宫道上,大概因为这宫中失去了王后和冯夫人,宫里的人气好像一下子就少了很多。路上积满枯草,被风一吹,滚去很远。
他走了很久都看不到一个人,不管是侍人、宫女还是侍卫。
但快要走到摘星楼的时候,人声就渐渐多起来。往来的宫女两三成群,也有几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侍人,他定睛一瞧,原来都是承华宫的人。
这些侍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看他们怀中不嫌湿冷抱着的枯败荷叶,脚下却轻快得很。
“快点回去喝汤!”
“听说公主放了很多……”他一下子不说了,和另一个侍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偷偷笑起来,跑得更快了。
蒋龙这才发现在靠近摘星宫附近的水道全都被人清理干净了。
等看到摘星楼了,也理所当然的闻到了那熟悉的香味,还有一楼里鼎沸的人声。
他慢步过去,台阶上坐着吃东西的人都看到了他,立刻站起来——躲了。
这些宫女和侍人不像之前看到他时一窝蜂的涌上来,而是全都避开了他,好像他突然变得面目可憎。
——难道是王后去世后要他们生殉,让他们怨恨了?
怎么想也只有这个理由。
蒋龙不由得有点不快。难道王后还不配让他们去服侍吗?
这些人全跑光了以后,姜良从里面走出来,对着蒋龙轻施一礼,道:“蒋公子,今天公主不想见你。”
蒋龙在心底轻笑。看,人都说他极受公主喜爱,可谁又知道公主对他就像对一个宠物——还是不怎么喜欢的宠物。要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世人都以为公主早就对他情根深种,可他最清楚这一点,那就是公主对他丝毫没有男女之意。
公主看他,就像看这些侍童、宫女一样,只是个用得着的东西罢了。
“还请告知公主,某今日一定要见到公主。公主若不肯见某,日后不要后悔。”
这种话他还是第一次对着人说,说出来了也觉得其实没那么难。虽然他以前嫌弃说这种话的人都太粗俗,如果要用计谋,应当不动声色。可他还远远没有那么高明,而且他明白他不肯落到下流去只是因为那无谓的自尊心。
但看到高高在上的魏王都要对着臣子让步,他就觉得自己的自尊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何不扯下脸皮,说个痛快?
姜良听了他的话后就回去,一会儿再出来就请他上去了。
二楼上,公主坐在熏炉旁,殿中还有四只神鸟,全都卧在那里。几个宫女正在喂神鸟吃东西,看到他进来,都向着公主望了一眼,嘻笑着退下了。
只有公主身边还坐着四个少年。
蒋龙见无人请他坐下,就席地而坐,指着四个少年说:“公主不让他们下去,是担心被某所伤吗?”
姜姬倚着熏炉,热热的很舒服,丝丝缕缕的香味飘出来,青烟散到空中就消失了。
“公子不是有事要对我讲?为何会伤我?”她问。
蒋龙出去一趟,回来就大不一样了,成长了很多。如果说以前他就是个自持身份的娇小姐样的公子,现在却添上了几分气势。
如果是现在这个蒋龙,她意图把他给绑在摘星楼的话……会多叫几个人上来的,还会堵住他的嘴。以前的蒋龙会怕羞耻不敢求救,这个蒋龙可就未必那么“乖”了。
“公子有话就请直言吧。”她说,“我与公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蒋龙笑道:“我与公主郎情妾意,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说完后就仔细盯着公主的神色,见在她周围的少年都或羞涩或难堪的盯着他,只有公主面色分毫未变。
……或许是他小看了公主。
当时他不懂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离开乐城去魏国的一路上他都在思考,最后,还是从他父亲给他的从人嘴里猜到的答案。
“太守一直在考虑要把公主嫁到哪里去……”
“在阿龙你走之前,太守好像已经和家里商量好了,正在悄悄说服大王呢。”
“龚家?哦,龚四海还是很好说话的,就是冯家那边一直不给消息,不过冯家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粘粘乎乎的,不干脆。”
不过这些打算在他和公主在摘星楼过了一夜之后,蒋伟和蒋珍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公主是怎么得知蒋家的内情的?
——连他都一无所知。
或许公主不是从蒋家知道的,而是从别处,只是他是最好的选择。易地而处,如果他是公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打消大王的念头。
从那时起,他就不敢再小看公主了。以前,他从不认为他会和公主有什么关系,现在他才发现,在莲花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会摆布他人的命运,他本来就不该小看大王唯一的公主。
“公主不想嫁到外国,想留在国内吗?”蒋龙轻声说,“如果公主想嫁到蒋家,某愿与公主相携琴瑟;若公主另有他爱,某也愿意为公主保驾护航。”
姜姬:“公子想要什么?”
蒋龙道,“我要公主的支持。我要做内史。”
内史是内廷官,专在内廷司职,记录大王召幸之事,宫中有多少淑女,大王又宠爱了谁,宫中的公主、公子都是何人所生,何年何月何日出生,等等。
而且内史还要调配宫女、侍人、侍女、役者等,宫中宫殿修护也是他的活。基本上,莲花台的人、事、物,全都归他管。
“不可能。”姜姬直言,“大王是不会把内史给你做的。”姜元疯了才会让蒋龙当内史,如果他真需要一个内史,只会是怜奴。
蒋龙挑眉,“公主以为某可任何官?”
“如果你只是想试探我的话,那就请回吧。”姜姬道,“我还以为公子是真心的,没想到公子这么不诚实,只是在戏耍我。”说罢,她把头一扭,不再看他。
蒋龙可不会被这区区小动作给赶走,反正他和公主也“亲密”过了,就想坐过去,不料被姜良给拦住了。
蒋龙以前从没认真记下这些少年的名字,但他记得姜良是个胆小的人。现在这个胆小的人发着抖挡在他面前,“公子,我领你出去。”
他看向姜姬。
“阿龙下回想说真心话时再来吧。”公主对他摆摆手,轻描淡写。
蒋龙起身,轻施一礼,跟姜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