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蒋伟一句句剜心的话,蒋龙仿佛魂飞天外,又像是经过风雨淋漓的石头,露出了坚毅的内里。他端坐在那里,不再发抖了,除了那惶惑的眼神还能看出他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蒋伟淡淡道:“当日,你二哥劫回赵氏以为妻室,是蒋赵两家的默契。这个你应当知道。”
“……我知。”
“所以不管赵氏如何反对,赵家都不会接回她。”蒋伟道,“如果你是赵氏,你会怎么做?”
蒋龙喃喃道:“……我明日便回宫,拜见大王。”
“如果见到公主又如何?”
“……公主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蒋伟起身,“盼你能真的明白此中道理,免得像赵氏那样自寻烦恼,自取灭亡。”
第二天,蒋龙走出家门。外面的阳光比他想像得更刺目,他下了车,慢慢往宫里走。路过的侍人和宫女看到他,都不禁掩口偷笑。
蒋龙木然的行走在白玉宫道上,突然听到两个宫女在一旁说:“啊,神鸟!”
他循声望去,果然见到一只神鸟站在摘星楼的宝顶上,美丽又耀眼。
“公主在哪里,它们就去哪里呢。”
“听说这几天公主去祭春,它们都飞过去了呢。”
蒋龙听了几句就走了,他再看向那只神鸟,见它还是一样光彩夺目,不由心中一动:哪怕他遭遇了这么可怕的事,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事物也不会受到影响。
……一直以来,可能真的是他太自大了吧?
他来到金潞宫,迎面就看到龚香,他先施了一礼,听龚香笑道:“龙儿这是在家羞够了?”
——没有人认为发生他身上的事是羞辱。
蒋龙苍白着脸,以袖掩面,“叫太史见笑了。”
龚香看他这样就知道他还没转过弯来,难得蒋家出了这么一个正直的人。
“公主的兴趣来得快去的也快,你别放在心上。”他道,“或许过两天,公主就转了兴趣,不再盯着你了。”
蒋龙扯扯嘴角,“那真是小子的幸事。”
龚香大笑道,“看开些,你不知有多少人都在羡慕你呢。”
蒋龙心道,他二哥就很羡慕他,听说公主绑住他,他还想跑,二哥就叹说他不解风情,“既然公主喜欢你陪伴,你就该好好陪着她啊。”
可他并不愿意陪伴公主!
但似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的意愿并不重要,而且没有恰到好处的回应公主,是他不好。就算不觉得荣幸,也绝不该视为耻辱。
蒋龙觉得这两天发生的事好像推翻了他以前认识的世界,新的世界,更冰冷,更无情。
走进金潞宫,又是一番带着善意的打趣与嘲笑。大王更是道,“龙儿,可是我儿不堪?”
蒋龙忙道:“是小子自惭形秽,不敢冒犯公主。”
冯瑄笑道:“想必是宫中的孩子少了些,公主无人陪伴才会盯着龙儿。”
龚香也道:“龙儿,你平时多陪陪公主也无妨,说不定公主多看你几次,就觉得你没那么好了。”
其他在殿中的人也都嘻笑起来,蒋龙平静的听着,惊讶自己怎么一点也不觉得羞耻了?好像他的脸皮一夜之间就变厚了。
他还照旧坐在大王身后,时不时的从下首的人手中接过竹简回来递到大王手里,若大王看多了字眼花了,就会叫他读出来。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这个殿中的人,每天跟大王议论的事还没有早上龚香与冯瑄和大王寥寥几句说的事重要。但他们宁可花上一天的功夫,废寝忘食的在议论某一卷书中的一个章节、一个句子,有时会争论上好几天,还会争得面红耳赤。
这些真的有用吗?那些乡野之中的大能著的书,或者某个人花了一辈子写出来的书,真的值得把其中的每一个字都解读一番吗?
夜幕降临,又是一天过去了。
大王谈了一天,现在有些困了,倚在凭几上打盹。
龚香在和冯瑄商量事情,蒋龙听到一点。
龚香道:“从合陵起,一直到通州,城外已经有了很多饿死的人了。”春天其实是最容易死人的季节,过年积存的粮食已经吃完,新的粮食还没有种出来,而且春天过后,各城都会征役,这一征役,最消耗青壮。
“是各城收的税又重了吗?”冯瑄问。
各城都是自己收税,然后将其中一部分贡给大王。而在鲁国的四十六个大大小小的城镇中,有三分之一是免贡的。多数是由于这些城镇在历史中曾经有过什么功劳,当时的鲁王就表示爱卿有功,从此你的这个城就不必给我上贡了。这样的城镇收多少税都归自己了。
“一半一半。”龚香笑道,“有了新的大王,各城按例都要在今年上贡时多送一些好东西上来,为了争取到大王的欢心嘛。”所以今年的税和役征的格外凶残也很正常了,当然,这也不是说往年就不凶了。
另一半原因就是,鲁国种地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除了乐城城外不许有百姓开垦田种地之外,按说别的城镇并没有类似的习俗,但冯瑄记得很多城外同样也有大片的荒地——这就说明本来该在种地的农人都跑了。
原因很复杂,重要的是要想让百姓们再回去种地,这不是大王在城墙上喊一声就行的。
而且现在的这个大王,也不像是会愿意为此事出力的。再加上以前的朝午王是有心无力,鲁国已经荒废多年……
龚香最近也不免怀念先王了。
冯瑄道:“这样下去,免不了我们也要向郑国买粮了。”
龚香道:“我倒是觉得,魏国现在更容易买到粮食。”


第141章 封地
一直以来,郑、鲁两国因为挨得近的缘故,很多地方都很像。除了一些风俗之外,有些地方连口音都很像,比如通州人大多都既能说鲁言,又能说郑言。而两国最让人羡慕的就是晋江从他们两国之间穿过。
晋江在鲁国分流成三条支流,更造就了千里沃土。在鲁国的人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吃饱肚子,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就是过去不管什么时候,鲁国都没从外面买过粮食,粮食不算贵,穷苦人家难一点,但吃糙米也能活。坏处就是鲁国对农人没有任何优待,就连先王时期也是如此。
不过龚香以为,先王最有远见的地方就是当年在燕国来求粮时,只肯借道让他们去郑国买粮,而不肯让鲁国的粮商卖粮。先王道:鲁人种出来的稷麦进了燕人的嘴,孤想一想都难受!
由于“清高”的大王不乐意把自家的粮食卖给燕人,大家也只好接受大王的这个怪癖。
不过现在郑国因为要卖粮给燕国,很多大商人都自己买地、买奴种粮,再不然也贿赂城镇太守保证一定的产粮供应,如果有人夺农人田地或掠民为奴,造成种地的人变少了,城镇太守们自己就不乐意了。而鲁国就因为没有这个需要,所以各地太守都没有发现百姓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粮食了——反正他们自己是不会缺饭吃的。
“魏国?魏王不是还在吗?”冯瑄记得上回听说魏王还在替魏公子选妻,还看中了晋国公主。
“他在,但魏王后正在上窜下跳。”龚香道。
“魏公子不正是王后所出?”
“但魏公子已经不是小儿了,一旦娶妻,魏王后想再管住儿子就难了。只听说没成亲的儿子被母亲管,谁听说过已经成家的儿子还对母亲言听计从的?”龚香道,“而且魏王明摆着不肯从国内替魏公子选妻,一旦嫁进来的是他国公主或世家淑女,魏王后就更没施展的余地了。所以她最近正折腾着把她娘家的兄弟子侄都换成各城太守。”
这样一来,自然而然就侵害了其他世家的利益,但各世家也并非铁板一块,就比如龚香,说起来合陵也姓龚,可龚屌心心念念想回乐城,如果现在大王跟他说只要你把合陵太守给我老婆的哥哥/弟弟当,我就支持你回来抢龚家家主之位,你肯不肯?那龚屌必须肯啊,只怕立刻就打上包袱回来了。想想看,如果有大王和蒋彪站在一起抢一个合陵太守,龚香也无可奈何的。
冯瑄一听就懂了,苦笑道:“魏王……想必乐见其成?”这下也算是打击了各个家族,魏公子日后继位,身后多几个母家太守支持不是很好吗?
而各地太守也不是吃素的。魏王后明摆着不怀好意,自家安坐城池好几代人,怎么甘心放弃呢?干脆在走之前把城库给搬空吧,交给魏王后一座空城,呵呵,让她当了太守也坐不稳位子!
“现在各地商人都蜂拥往魏国而去,我们不如也趁机分一杯羹。”龚香笑道。
魏国,通渠。
通渠是魏国都城,坐南望北,地处三地中间,背倚西梁,南望浦合,历来便是交通南北的险要之地。王城建在这里之后,魏王就在西梁和浦合都屯下重兵,于是魏国七百年来,未曾有敌军打到通渠城下。
“我王,大喜!”曹席一进来就大声道。
魏王身边坐着魏公子牧郎。小时候他出生时,魏王生怕他养不大,起名放牛娃,还真把他打扮成放牛娃放在宫里养。所以很长时间都没人知道那个在王宫里跑来跑去脏兮兮的光屁股娃娃就是魏公子。等他长大,此名不雅,就改为牧郎,小时的事也成了趣闻。
魏王已经很老了,他六十岁时才得了魏公子牧郎这个儿子,之后又蹦出来几个儿子,都是在娶了这个魏王后以后有的,到现在魏王后也不过才四十几岁,看起来像三十岁的美妇,她发起怒来,曾从后宫跑到魏王和人议论的地方把魏王拉回后宫跟他吵架,公卿们就一边等一边猜魏王这回多久才能从王后手中逃脱。
魏王道:“阿郎,去给曹大夫送杯水,让他坐下好好跟给说说,他给你选了个什么样的妻子。”
牧郎就笑着亲自请曹席坐下,又亲自给他奉茶,“曹公慢点说,多说一会儿,这样我父王才能晚点回我母后那里。”
魏王惧妻在魏国是出了名的,而魏后所生的女儿到了赵国为后,赵王也畏妻如虎。
曹席笑道,“公子莫要取笑大王,说不定日后你也会一听见那娇娇的脚步声就吓得抖衣而颤。”
牧郎信以为真,惊道:“大夫替某选了个虎妻?!”说完又不信,摇头:“不会,那晋国公主听说十分温柔和顺。”
曹席大笑,魏王听懂了,坐起身道:“是哪国淑女?令曹公都为难起来了?”
君臣二人早有默契,牧郎未来的妻室就是晋国公主了,既能给牧郎支持,又不至于成为魏国的心腹大患。曹席数次前往晋国,一是造势,二来也是替牧郎打打名声,日后两国肯定会亲如一家的。
但曹席这次回来后竟然这么说,肯定是又看到了另一个更合适的女子。
曹席叹了口气,道:“大王不知,鲁王如今已经换人了。”
魏王挑眉,“我记得那个姜斐没有儿子。蒋淑又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公子继的位?还是他们家那个蒋夫人真‘生’了一个儿子?之前都放在别处养育,现在才回来?”
“虽不中,亦不远。”曹席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遍。
魏王坐直身,“姜鲜之子?还是当年长平公主生的那个?她就生过那一个吧?真活到了现在?”牧郎也不禁听得入神,好神奇!
“是,而且已经继位了。”曹席道,“而且,蒋淑在去迎回这位大王的路上就死了。”
“哦,原来蒋淑死了。”魏王坐回去,“那就不奇怪了。”对蒋淑来说,在死之前找个人继位才是重要的,如果他还能再活十年,这个姜先就坐不上王位了。
牧郎还掂记着曹席话里的女子,催道:“曹公,那女子是鲁王之女?”
魏王笑,“儿啊,你不喜晋国公主的柔顺,原来心中所倾慕的是这样的女子吗?”之前可没见他这么积极。
牧郎低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曹席叹气,“公子啊,那个摘星公主,还不到十岁。”
这话一说,魏王脸上的兴趣就没了,就是牧郎也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趣。
曹席道:“摘星公主是鲁王在乡野之中与人所生,至今也不知其母是何人。但坊间传言,她是永安公主生的。据我所见,这个公主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颇有深意。”
魏王叹道:“永安就是个聪明人,当年在梁帝宫中,那么多公主,个个都过得不似人,只有她,不但在不得罪朝颜夫人的情况下过得像个公主,更趁着梁帝要嫁公主时,挑中了老迈的东殷公为婿,就算她没活过东殷公,但这一辈子,就她活的像个公主,既为帝裔,作何要看他人脸色?又为何不能随心所欲?”
曹席道:“这个公主的处境也未必就比永安强。不过鲁王宫中虽已有王后和三位夫人,但公主却没有落到下风,一边拉拢国中权臣,一边收服百姓民心,我归国前还听说她有两个养兄,两个养姐,现在一个养兄在鲁王身边任内尉,一个在宫外任将军,两个养姐,一个嫁到了冯家,一个嫁到了蒋家。摘星公主声威赫赫,在乐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魏王听得双眼连闪,忍不住问:“只有十岁?”
曹席残忍道:“不足十岁,如果没错,今年才八岁。”
魏王简直是一口气上不来!如果没有这个摘星公主,晋国公主已经是牧郎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妻子了。等他去后,魏国必定会是一片动荡。就算现在借着王后的手压制住了国内的权臣,但他现在就担心自己的儿子对付不了他的母亲。如果能有一个强势的妻室,到时牧郎不就轻松多了吗?
“只有八岁……只有八岁……”魏王实在舍不得,问牧郎:“不如先娶过来,等她十三了再圆房……”没说完就摇头了,五年时间,他活不了五年。而他死后,魏王后就成了太后,年幼的、还没有圆房也没有孩子的摘星公主就处于天然的劣势,魏王后有一百种办法离间牧郎和他的妻子,到时只怕这个摘星公主没先对上婆婆,会先把自己的丈夫当成敌人。
牧郎羞愧的红了脸,道:“儿一定会好好保护她的。”
但魏王和曹席都不信他。上一次,魏王后冲到牧郎的宫内,硬说当时在殿内侍候牧郎的两个织娘引诱公子,罪大恶极,不但杀了织娘全家,还毁了织娘的脸,毁了她们的手。当时牧郎还不是一句话都没说?虽然他事后对魏王说他也觉得十分愧疚,也觉得对不起许家的三娘和五娘,可母后发怒,他也没办法啊……
从那时起,魏王就死了心,他又做不到在自己死前先处死王后,只好寄希望于牧郎的妻子了。
魏王想了一晚上也想不出办法,第二天把曹席又叫进来骂了一顿,“都是你!害孤连觉都睡不好!”
曹席很坦然,他一见摘星公主就知道这就是魏王梦想中最合适的人选。无母,跟鲁王的关系也不十分亲密,鲁王宫中的女人似乎跟她的关系也不好,她自己又有野心,年纪小,心性还不稳,如果早早的娶进来,教导的对牧郎一心一意多好!那就是牧郎天然的盟友!
唯一的问题是,魏王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教导摘星公主。别说五年,明年这个时候魏王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天不予我啊……”魏王仰面而叹,挥手对曹席说,“给东殷王下国书,就道……孤欲为牧郎求娶……公主,愿与晋永为兄弟。”
曹席拱手道:“是。”
龚香和冯瑄议定往魏国买粮,但乐城不可能自己把这个钱全掏了。说实话,乐城这里饿死的人不太多,背靠王城,乐城、涟水的人不种地也饿不死。饿死的是别的地方的人,而那里的人也未必在乎饿死几个庶民。问题是今年这些人饿死了,明年难道就有粮食吃了?人越来越少,种地的人也越来越少,粮食只会一年比一年更少。
龚香和冯瑄决定自己先示意一些大商人往魏国去收粮,粮收来以后暂时不急着卖,然后让大王发一道王令,道今年各地的贡品中,多些米粮,少些金银,因为听说最近有很多百姓饿死,大王怜悯子民,打算赠粮给饿肚子的百姓。
有大王带头,其他城镇自然而然的就会开始赠粮给百姓了,这时他们再让人说魏国有便宜的粮,此时不买更待何时?这样就行了。
两人商量好了,找来商人,提起买粮的事,结果几个商人都大摇其头。
“不敢,不敢。最近有几伙强人,专抢大商人!来无影,去无踪。”商人道。
龚香一惊,“强人?”难道已经有人聚啸为盗了?“他们杀了多少人?”
商人道:“杀是杀,一开始也就杀一两个,似乎是为了吓住人,抢完就走,也不多杀。后来大家也都知道了,见他们来扔了货就跑,他们也不追过来杀,把货物抢走就行。不过如果只给他们一半是不行的,他们要就全要。”
龚香奇道:“既然有强人,你们为何不绞杀他们?”这些商人也不是吃素的啊。
商人道:“他们不杀国人啊。只盯着不是鲁人的商人抢,这样我们又何必去找他们的麻烦?”减少竞争对手,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有的还想过要给强人通风报信,不过因为找不到这些大王在哪里开山建寨,只好作罢。
龚香目瞪口呆,“那你们去魏国……”贩粮应该没事吧?
商人道,“公子,现在只有小商人才会亲自跑到他国去,我要是想要他国的货物,只需要跟熟识的魏商送个信,到时他把货物给我送来就行了。还省了我的事,运过来出了问题,我就不给他钱……”说到这里,他突然眼前一亮!迫不及待的说,“公子,我答应你了!”
龚香立刻明白了,犹豫半天,还是摇头拒绝了,因为这样粮食也到不了他手里啊,还要白白担上杀魏商的罪名,何苦呢?
结果商人早坐不住了,匆匆告辞,看来并没放弃这个主意。
龚香头痛欲裂,命人去冯家问冯瑄跟商人谈得如何,结果冯瑄那边也是一样,现在的商人很少走郑、魏这两条线,因为这伙强人只盯着大商队,就是看起来很多货物的那一种,结果现在郑、魏两国的商人到鲁国来都不肯带很多货物,都是化妆成小商人,这样才能平安无事。
以前他们喜欢聚在一起,现在不得不分开来鲁,不是没有抱怨,但抱怨也只是抱怨,他们知道鲁人巴不得外国商人都吓得不来,他们想把货物卖到鲁国,不就只能通过他们了吗?
“就没别的办法?”龚香发愁道。
阿悟说:“我倒是听说,有商人去见姜将军,欲请姜将军做护卫,姜将军答应了,那队商人就没出事。”
龚香苦笑:“难道还要我出护卫的钱?那个姜武,出身乡野,请他出马,不给金子是不行的。”
姜武死爱钱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可传归传,大王充耳不闻,再说爱钱,虽然粗俗,却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对商人来说,这笔生意如果赚头不大,他是不会做的。鲁国不像燕国那么缺钱,粮食的价格上不去,他贩回来赚不了多少,再贴上护卫的钱和冒的风险,不做这个生意就行了。
阿悟道:“何不求助大王?”
龚香叹道,“也只能如此了。”但姜元会不会答应,他可真没把握。庶民没粮食吃饿死了,跟让他最信任的养子带兵离开乐城,两边相比,当然后者更严重。
果不奇然,姜元听说后摇头,叹道:“如此逼迫那些太守,会不会不太好……孤想,他们也不是故意这样的。等今年他们来贡,孤见过他们,劝一劝吧。”
龚香出来后跟冯瑄道,“我知玉郎与公主颇有交情,还请玉郎走一趟摘星楼,说动公主相助。”
冯瑄道:“你不想付给姜将军金子,就以为公主这边比姜将军更便宜吗?”
龚香道,“公主所求,总不会是金子。”
冯瑄道:“那你觉得,几匹布就能说动她?”
龚香皱眉,“我以为公主之聪慧,当不会提出我们无法接受的条件?”他盘算了一下说,“如此你的母亲在冯家过得还不错,旦公子在王后那里据说也很好,另一个侍女虽死,但蒋盛也丢了性命……公主会要什么?”
“我要封地。”姜姬说。
冯瑄瞪大眼,“公主……历来只有出嫁时才会有封地。”而且如果嫁到外国,就没有封地了。
“不是给我的。”她说,“就给……姜将军吧。”
冯瑄沉默不语,半天才道:“公主,此事要等我回去与大王商议之后才能……但历来有封地的只能是大王亲子。”
“给还是不给?”
“……”冯瑄咬牙,但怎么想,粮食的事才是迫在眉睫的,封地……一地的税收丁口这些东西,公主拿了也没用。何况她给了姜武,就笃定姜武日后不会反脸不认吗?姜武,就一定会一直听她的?
到时姜武没了公主的支持,取回封地也轻而易举。
冯瑄缓慢的点头:“此事,我可以应承公主。”
“我要丁口不下十万的封地。”
“五万。”
“八万。”
“六万。”
“再说就滚回去!”姜姬突然一喝,把冯瑄给吓了一跳,“十万!”
冯瑄连忙作揖,“八万,八万。公主,八万的丁口已经是个小城了。”丁是指男人,女人不算丁口。八万男人,至少再加上六万女人,那就是个十几万人的城市。
姜姬笑一笑,“什么时候我见到封地,什么时候我再去替你给将军说情。”
冯瑄急道:“公主,此事不能拖延……公主!”
姜姬施施然起身,“既然不能拖,先生就快一点。一个十几万的小城,难道那里的太守还敢说个不字?”
冯瑄大惊:“公主要换太守?”
姜姬奇怪的看着他,“不换太守,我怎么知道他每年交给我的税赋是真是假?”
冯瑄劝道:“再换太守也一样……”
“若骗我,就砍了。”姜姬轻描淡写的说,“这世上缺种地的农人,却不会缺做官的人。”
冯瑄走出摘星楼后,越想那句话越心惊。
是的,哪怕公主砍上十个八个太守,她也绝不会缺下一个想当太守的人。


第142章 起
龚香听说公主要封地倒是笑了,“这是钱不够花了?”
历来公主从封地中要走的都是税金,而封地中的人也更愿意成为公主的封地——没听说哪个公主征兵役打仗玩的。所以他们只需要付出一点钱,别的公主就都不会管了,不止是贵族觉得公主省事,就是百姓也更喜欢少抽丁、少服役,只要不服兵役,那就只剩下修路、修河一类的活了,不容易死人啊!而且公主要是喜欢盖府邸庄园,那不是把金子左手右手转一下的事吗?
从大梁到几个诸侯国,给公主封地一向比较大方,但从不、或很少给公子封地。永安公主就是早早的把封地抓在了手里,才能从东殷王的王宫中一走了之。
冯瑄见他不像反对,道:“既然这样,那你去找大王说吧。”
龚香道:“慢慢慢,大王如果听说这封地名义上是给姜将军,事实上是给公主——但不管怎么算,这笔钱肯定是攥在他们自家人手里的,他就肯定会答应!我们先来看看给公主哪个地方吧。”
大王苦哇。朝午之乱后,鬼知道朝午王那么多年收的贡奉都收到哪里去了,王宫宝库是全空了。结果大王只能借着公主的名义去搂钱。不过今年各城来上贡之后,大王的腰包也该鼓一鼓了,只是不知道大王想怎么花钱。
“修陵。”冯瑄道,“肯定是修陵。”大王今年都四十岁了,再不修,说不定等他闭眼的时候还没地方住呢。
“我猜也是。”龚香笑道,扳着指头数了几个印象中不大不小的城市:“大江、寒山、妇方……妇方吧。”他眯着眼睛想,“我记得妇方的县令是丁家的人。”
丁家已经完蛋了,把这个县令赶走也不难。一句话的事。
冯瑄也觉得这个地方挺好,周围既没有大的城镇,也无山无河,丁口在先王时期是九万余人,朝午王时没理会过它,现在到底有多少人也不好说,不过朝午王时每年的贡奉可不少。公主应当会满意的。
两人一起去找大王,果然姜元听说让姜武替姜姬先占着,连连点头大笑,“我儿实在聪慧。”
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把姜武给喊进宫来了。
姜武来时还带来了四十个军奴,看起来也是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都好好的扎成髻,就是个个都把头皮绷得死紧,一抬头,额上青筋直冒,竖着眉毛眼睛,颇为可笑。
龚香先笑了,赞道:“将军手下的人果然威武!这些人可习得什么武艺?”
姜武回头,让人上前演练。龚香问可需武器?刀枪剑戟都有。结果上来的七八个人都不用武器,就是拿拳头互捶,拿巴掌互扇,着急时牙都上了,掏鸟掏蛋,专朝下三路招呼。
殿中的人牙都快笑掉了,龚香笑得浑身无力,趴在案几上直不起身。
姜元只是含笑点头,等这几个大汉满脸通红的演练完,温柔的对姜武说:“我儿纯孝。”
冯瑄跟着赞道:“将军只是对大王一片孝心而已。”眼光不好不怪他。
殿中的其他人也只是呵呵笑,都好奇这样的粗汉,大王真能摆在殿前当侍卫?他们连站都不会站,大王不会嫌丢人吗?
姜元当然不嫌丢人,不但四十个人都留下了,还拉着姜武去内殿说悄悄话。殿中有龚香与冯瑄在,也不见冷清。
一人道:“我是看不懂了。大王竟真的留下了?以后我等进来,这样的人给大王守殿门?”
另一人也笑,对龚香道:“如果他国来使看到我王用这种人守殿门……还以为我国中无人呢!”
龚香笑道,“这是将军的孝心,大王怎么忍心拒绝他?大王从小亲手抚养他长大,如今这个孩子会报答他了,大王只会欢喜高兴,是绝不会嫌弃他的。”
“但这样也不行啊。”第三人说,“如果有人来……”
龚香压低声,“到时先把他们喊开就是。”
“正是,正是!”
“只能如此了,唉……”
一个忍不住道,“大王样样都好。”也不管他们,他们说什么大王都笑,虽然也是死了一些人,跑了一些人,但……至少还在的都不觉得大王不好相处。“就是太宠孩子了。”公主是如此,将军也是如此。
“共患难过,自然不同。”一个老头子叹道,“大王在那个时候,身边只有这些人。你看看,回国后不但都带回来,亲生的就算了,不是亲生的,也都好好的安排照顾。可见大王是个念旧的人啊。”
此时就有人拿话去讽刺冯瑄,“玉郎,令尊与令堂可是琴瑟相谐?”
大王心疼养女,两人都嫁给了世家。这是大王的好意,但愿意娶这样只有一个大王养女名份的乡野女子为妻,冯蒋两家的脸都掉到地上了。
冯瑄笑道:“我父我母恩爱非常,日日同进同出。我父还赞我母心如赤子,貌若春花。”
一群人本想看冯瑄的笑话,现在都面面相觑。他们也没见过那养女长什么样,只听说以前是公主身边的侍女。现在听冯瑄都敢把冯宾的话说出来,再回忆公主那爱美爱色的习惯,说不定这两个侍女都很出色!
“也是,谁见过冯家吃亏?”
“说不定还是他们先起了色心,才去向大王求娶!”
“我听说冯宾为了娶这个妻子,把小徐氏都给赶回娘家了。”
“听说是去迎大王,结果就看了一眼,家都来不及回就送信让小徐氏归家。可见其容貌不凡啊!”
这些人议论也不避人,龚香悄悄对冯瑄说:“改日我去贺伯父。”
冯瑄抓起案上的杯子就把里面的香汤倒在龚香的头上了。
“呀呀呀,你这人真是的!”龚香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去旁边收拾整理了。
内殿,姜武还在推辞,“爹爹,这样不行!不行!”姜姬没跟他说过!他绝不能要!
姜元看他越推辞越喜欢他,劝他道:“你不要担心妹妹生气,到时你多送她些礼物就行了。你想想,那一地给你,日后也是妹妹的东西啊。她就算嫁出去了,你也可以一直给她送钱,让她不会缺钱花。不然她嫁到他国,只能带一些嫁妆,花完了多可怜。”
姜武仍在犹豫,反复说:“那、那我去问妹妹,问问她,看她愿不愿意。”
姜元道,“你告诉她,又该被她敲诈了。”
因为姜元不肯放姜武出去运粮,冯瑄与龚香也不敢把和公主的私下交易说出口。所以找的借口是“替我王分忧”,大王啊,你的手头是不是很紧啊?等今年秋天各地上贡之后,你的日子就好过了。不过我们看到大王这样捉襟见肘也很替大王难受,又知道大王高风亮节是绝不会现在多征一遍税的!所以为了让大王开心高兴,我们就想了个办法,借公主的名义,给大王送些钱花好不好?因为没听说过大王给自己搞封地的,封地给养子也不行,所以这个封地名义上给公主,实际上给姜武,其实就是落在您的腰包里,您看我们是不是很忠心很体贴?
所以姜元不太想让姜武再跑去告诉姜姬——一定会被她敲诈。
但姜武坚持要去,他也只能再三叮嘱。果然姜武去了不一会儿就抱头鼠窜从摘星楼里跑出来,公主还让小童在他身后喊:“一年三百金!一年三百金!!”
姜武灰头土脸的回来,姜元看他头上还挂着白色的粉末,心疼得不得了,拉他坐下来,“这是又被什么打了?”
姜武低头说:“几个点心,沾着粉,没事,不疼。”
一个侍人怎么看怎么像公主在摘星楼吃的那个叫白玉糕的东西,白白软软,里面裹着枣泥,外面洒了一层雪一样的糖粉。他借着要替姜武擦拭的理由上来,拿手帕擦了几下后,忍不住舔了舔手指,再看姜武就一脸可惜:怎么用来砸他了呢……想必是公主手劲小,唉……暴殄天物。
结果他擦几下,舔舔手指,还一脸垂涎。姜元注意到了,伸手指在姜武领子口的白粉上沾了一下,一尝,甜的,他还以为是面粉呢。
晚上,姜元看着案几上的食物不动筷子。蒋龙自己吃饭,侍候他吃饭的是怜奴。
“大王因何不动筷?”怜奴问。
姜元举起筷子,又放下,半天才说:“……以为孤不喜饮食,所以才怠慢孤吗?”
怜奴一愣,不解这话从何说起。
“因为孤平时不喜奢华,公主爱好享受,所以这宫里的好东西都先送到摘星宫去了?”
怜奴不知该不该笑,犹豫了一下,上前道:“大王多虑了。公主那里怎么比得上大王?”
“那为何公主尝过的食物,孤不记得尝过?”姜元皱眉道。
“何物?大王从何处听来的?”
“不是听来,是今日亲眼所见。”姜元叹道,“公主拿来砸我儿的一块点心,上面撒的粉,孤从未尝过。”
怜奴恍然大悟,跟着就想起听侍人说过,“据说是公主窗下长的一种冰糖,看似冰,吃起来却是糖。”
姜元惊讶道:“果真?”
怜奴摇头,“我不曾见过……”他转了下眼珠子,小声说:“大王稍待一日,明日必见分晓!”


第143章 入
姜礼惊慌失措的跑到姜姬身边,小声说:“公主,冰糖少了一块!”
乔银送来的一箱冰糖都是很整齐的砖形,用这里的度量衡来计算,一个刚好一斤左右——就是一个小铁疙瘩。她每次让人用锥子砸开一块,大块的给姜礼他们放荷包里出去招摇,小块的就拿去给役者陀陀做点心……她怀疑那个冰糖是从她窗户底下长出来的传闻就是从役者那里先流传出来的,姜智说上回听到几个役者说她走过的路会生金子,他还认真跟了她好几天,想把金子捡回去用,“家里”一直都很缺金子,不但常常把收的礼物卖掉,收到的金子一转眼就都花光了。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担心金子的问题了。”在搞定封地后,她真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算是她的失误吧,也小看了两千多人的吃喝问题,看起来似乎很值钱的金子,如果换成盖将军寨的土木砖石,马匹粮草,那就很不值钱了,至少现在给她一箱金子,她立刻就会转化成“这值多少粮食?买什么能买最多?”
到这时,她才觉得之前让姜武靠打劫养活一个山寨的人有些儿戏了,这种来源不稳定的收入是不可能提供长久的支持的。她迫切要给姜武找个别的活。
因祸得福的是,因为抢劫造成了社会动荡后,有商人就想请姜武去赚外快,借他的人手用用。姜姬立刻让他答应下来!而且一定要把价格抬高!
一来,这是无本生意,警察和劫匪是一伙,还有比这更方便的生意吗?二来,如果以后打劫赚不来钱时,说不定还可以适当制造一些恐慌来推动一下。
但她没料到竟然还钓到了冯瑄这条大鱼,她就狮子大开口了——为了给他留下还价的余地,她的嘴张得很大。
……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姜武来时还有些忐忑,她让他如果方便,就多打听些魏国的动静。
“上回我就觉得奇怪,魏国怎么会在冬天冒出来那么多粮食?现在连冯瑄他们都注意到了,你小心些,不要卷到魏国的事里去。一旦有危险,不要硬上。”她想把龚獠那里的两个魏国织娘要过来。说起来龚獠渺无音讯之后,如果不是隔上几个月就会给她送新衣服,她还以为他回合陵了呢。
就是不知道龚獠现在在哪里……要找人打听一下。
她正沉思,头顶上响起姜武阴森的声音:“……你早知道?”
“哦,冯瑄来找我想请你去运粮,我就给他提了一下,你那个将军寨不是太花钱吗?有个封地就可以以税养兵了。”如果那个叫妇方的地方还产粮就好了。
姜武的脸色黑得无以伦比,她反应过来,“……别生气啊。”
“你不告诉我,万一我坏了你的事怎么办!我在大王那里一直说不行!”姜武想到这里就后怕。
“不可能。”姜姬说,“他才不会听你的。”而且他们现在联络很不方便,她正在尽量减少出现在姜武身边的次数,而且每次出现,都要伴随着争吵,这样铺垫,才能让姜元尽快打消对姜武的顾忌。姜元这人疑心太重,由不得他们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