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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香微微点了点头,纵使满面睡意,眼睛仍然很清醒,他在等阿悟说下文。
“河底有坚冰,划破了六艘船的船底。”阿悟平静道,“船虽没坏,但舱中的茭草湿了,也没人发现,等行到一半船吃水太深才被人看出来。”只是湿透泡烂的干草运回去也不能给马吃了,他听人说燕人的船行到燕国境内时,就把船上的茭草全都卸下来堆在了野外。
龚香在被中噗哧一下笑了,指着阿悟道:“河底有冰?还是坚冰?从哪儿来的?天上掉的?”
阿悟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将利石堆雪浇水,趁天寒冻成冰再沉入河底。那燕人也曾派人潜入河底查看,确实是冰不是石头,冬天的河里哪能不结冰?”
龚香松了口气,“这就行了。”
粮食没事,损失的只是茭草,那燕人就算想怪罪阿悟也没有理由,阿悟只要掏出半块金子就足够赔他的了。
但没有茭草,燕国也只能在国内闹闹,杀杀自己人,想跑到鲁国来逞威风就不可能了。
他摆摆手让阿悟出去休息,翻了个身就蒙住头准备睡觉。
阿悟上前推了他一下,“那上将军的事,你不想知道?”
龚香喃喃道:“等他帐下有十万军马时,再来报我。”跟着便扯起了呼,一听就假得很。
阿悟无奈,只得替他盖好被子出去了。
第122章 归人回,离人泪
“前面就到了!”姜武骑着马在队伍中来回穿梭,队伍中的人走了不少,又来了不少。他们多数赤脚单衣,就算在这么冷的冬天,能穿一条裤子一件单衣的人都不太多。他们会跟着姜武,是因为听队伍中的其他人说:跟着他就有吃的。
姜武裹着灰扑扑的狐裘,他跨下的马不是走的时候骑的那匹姜元赐下的良州马,而是一匹活泼的小马。那匹黑亮的良州马正在不远处被另一只母马追求。
有一次姜武在休息时放开了马,让它自己出去找吃的。结果就失踪了。当时周围全是荒野,看不到人烟,也不知道马跑去了哪里,是不是遇了狼。姜武没有去追,带着人继续走。几天后那马却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大一小。
母马的年纪大一点,瘦得厉害,它有些跛的跟在后面,后腿似乎有伤。而小马也是瘦骨嶙峋,肋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骨头架子却很大。
良州马回来后就去拱姜武,咴咴的叫,围着他转,撒娇。姜武喂了它半块饼,母马和小马看到后就也过来了,虽然不敢拱他。
之后姜武就有了三匹马可骑了。
等他们到了滨河,船过时还要再检查一遍,他们就又占了许多便宜。粮食多了,母马和小马饱食几天之后,都变得漂亮多了,特别是小马,竟然显出了几分神骏之色。
姜武骑着小马,拍着它的脖子说:“等你回去了,就会见到一个大美人,到时你就可以去追求她了。”
想起姜姬骑的轻云,想起家,让他的心头火热起来,他指着前方隐隐露出城墙的乐城吼:“前面就到了!!”
队伍中的人纷纷号叫起来,加快了脚步冲向乐城。
城墙上的人远远看到一大波流民来了,吓得连忙传讯给摘星宫。在大王没有回来之前,他们都是把信送到蒋府。现在大王回来了,蒋家与冯家都不肯再理他们。幸好还有摘星宫。
付鲤接到消息,马上准备带着人去城门把流民赶走。冬日以后,时常有别处的流民跑到乐城来,城门从来不许他们进,但城里的流民还是渐渐多了,也不知他们是怎么钻进来的。
他先去见姜姬:“公主,为免万一,还是请您先回莲花台吧。”
姜姬摇头,“将军还没回来。何况这里已经靠近莲花台了,一旦流民真冲进来了,也会被各家绞杀。”
有件事很有意思,在鲁国,大王手中没有兵马,而各大世家却可以随意蓄兵。她不知道其他几国是不是也这样。似乎大王如果喜欢练兵、征兵,哪怕他还没有着手去做,稍微露出一点意思,臣子们就会劝谏他、阻止他,而百姓们也会马上吓得四散而逃,历史上曾有大王征兵,一夜空城的故事。
而只要不玩兵马,大王干别的都没事。像朝午王不管是篡位也好,连年征美也好,民间朝上的反对声就没那么大。
所以真正保护乐城的势力不是坐在莲花台当神坛摆设的大王,而是莲花台下八姓。
付鲤见劝不动公主,只得就这么走了。他临走前,公主让他带几车粮食。
“不要与他们打。到时你让人赶着粮车,把他们分散引开,再赶远点就行了。”
能不用出力当然好。付鲤吹着口哨去找胡鹿,交待他:“我出去后,你带着人守好这里,一只老鼠都不要放进来!”
胡鹿听说公主让他用粮车把流民引走就行,奇道:“这样那些人还会回来的!那多费事啊!把他们杀退一回,才能吓住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来!”他摇头,“公主也太……”
付鲤打了他一下,胡鹿才连忙把剩下的话咽回去,捂住嘴一阵后怕。
付鲤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公主怎么吩咐的就怎么做,能省事还不好?杀了人谁去清理?还不是我们?”
付鲤带着数车豆子和人从北门冲了出去,远处果然有一群人正在往这里跑,但人数却绝没有城门守卫说的那么多。
“哪有好几万?我看最多一两千人。”付鲤骑在马上看得清楚,他手一挥:“孩儿们!冲!”
姜武看到一群人叫着冲上来,流民中大半的人都没有经过比斗,这一路跟着他做的多数是役夫的活,此时看到有人向他们冲来,有些害怕的都想跑。
“冲!”姜武不待更多人想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从摘星宫带出来的人开始驱赶着这些人往前跑,更多的人稀里糊涂的就跑了起来。
姜武单人单骑跑得快,很快就和付鲤撞上了,付鲤一看是姜武,虽然长了胡子,狐裘也破了,马也不对,但那就是将军啊。
“付鲤!”姜武的马不停,一边喊他,一边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付鲤是跟姜武打过的,说实话,如果是赤手,他一个能打姜武这样的十个,但如果姜武拿上矛,杀他就是一招的事。
所以一看姜武举着长矛冲杀过来,付鲤腿先软了,一个骨碌滚下马背,在尘土中对姜武磕了几个头,大喊道:“将军!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有他下马,身后跟着的人不管认没认出姜武,此时都喊着将军,纷纷跪下。
渐渐接近的两支队伍,一边全跪了,一边看看姜武骑在马上的样子,也慢慢都跪了下来。
姜武先叫自己这边的人全起来,然后指着那些车问:“车上是什么?你们这是准备干什么去?”
付鲤不敢说他们是来打姜武的,虽然这是个误会。他连忙指着粮车道:“这是公主要我们带上的,全是粮食!”
“粮食?”
“有吃的吗?”
“他是不是在说粮食?”
姜武听到身后的人鼓噪起来,索性让人就地卸车,由于带回来的人太多,他带去的干粮早就不够分给所有人了,大半的人都是饿着肚子行军的。
现在既然有吃的,再带回摘星宫开伙做饭也太麻烦了,何况这些人都还没有洗澡剃头,蟠儿说过这些人就算要当公主的护卫,要当军奴,也不能把虱子臭虫带进去,万一让公主也染上了怎么办?
可现在城外的河都是涸的,他到哪儿去找地方给这些人洗澡?
没柴没锅没水,所谓的吃饭,也不过是把麻袋打开,一人抓一把豆子吃。袋中的豆子都是混到一起的,其中还有砂子小石头等,但也没人嫌弃,所有人都坐在地上吃“饭”,一边小心翼翼盯着正在跟人说话的姜武。
“刚才将军过去,那些人都跪下了。”
“凤鸟将军有神威啊……”
“跟着将军,肯定能活下去!听说将军不会让我们当役夫,不用修城墙、修路,也不用背石头!”
“就算背石头我也愿意!”
“公主在哪里?莲花台还是摘星宫?”姜武几十天没见姜姬,想得厉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感,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她,就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对。
胡子该割了……要是能洗个澡就好了……附近没有河啊……这狐裘穿得太脏了,还破了个洞,怎么办……
付鲤有些犹豫,他面上一迟疑,姜武握着矛的手就紧了,沉下脸问:“公主有事吗?宫里的什么夫人又欺负她了?又告她的状了?还是街上又有什么传言了?”
付鲤一看他手上的矛就发抖,只好把姜旦在新年的不禁夜中自己偷偷溜出摘星宫,跑回了莲花台。
姜武一听就不信。姜旦那么小,出门后连方向都分不清,他怎么会自己跑回莲花台?
“听说现在王后养着小公子,公主也说没事……”付鲤说完这个,悄悄看了姜武一眼,看他脸色不好,更害怕了,公主要杀他还难一点,姜武要杀他,一矛就行了,这又是在城外……
他突然想到两个“好消息”,忙道:“将军还不知,大王给大姐和二姐都许了好亲!大姐和二姐都嫁人了呢!”
“什么?”姜谷和姜粟嫁人了?!
姜武飞身上马,决定先回一趟摘星宫。
本来坐在那里吃饭的众人一看到他要走,纷纷跑过去:“将军不要我们了吗?”
“将军去哪儿?”
“将军!”
“将军要走!”
姜武喝道,“肃静!!!”
付鲤就看到这乌泱泱的一两千人像一起被剪了舌头,安静得吓人。
他们全都看着姜武。
姜武挑出几个这次同去的人,“你们留下!等我回来!”
一听姜武还要回来,这些人就不害怕了,纷纷回到原地坐下,聚在一堆,又挡风又保暖。
姜武叫上付鲤道:“你随我回去。”而跟着付鲤来的人却全都被留下了。
付鲤跟在姜武身后骑马回城时,隐隐觉得身后空荡荡的,有些不安……
姜姬听到马蹄声,但是只有两匹。
“是付鲤回来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底下胡鹿在大喊:“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她立刻退后,避开窗户,心像沉进了深渊,又像提到了喉头。
不多时,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渐渐的——
一个灰头土脸,像乞丐流民的人站在她面前。他脸上全是土,胡子乱七八糟的扭曲着,糊满了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吓人。
“米儿!”
一个既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喊她。跟着眼前一花,她就被一个又脏、又臭的怀抱给包住了。
“米儿!米儿!我回来了!怎么不喊我?”一只大手摸着她梳得顺滑干净的长发,摸着她漂亮精致的衣裳。
她却完全反应不过来。
姜温有些茫然,拉着姜礼小声问:“将军说的是什么?”怎么听不懂?
姜礼也没听懂,不过他看得出来,此时将军和公主都不需要他们在旁。他轻轻叫上所有人都下楼去了。
楼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冬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微弱的光芒似乎连照到地上的力气都没有,只在窗前投下一片虚弱的光团。
空气中飘浮着灰尘,星星点点,微白微灰,在阳光下像一个个飞舞的小精灵,自由自在。
她觉得鼻子喉咙里全是灰,想咳嗽,可却舍不得出声打破这一刻。
还是姜武抱着她坐下来,却看到她的脸上、脖子上沾上了一道道灰印,他连忙看自己的手,嘿嘿笑着把手背到后面,跟着又拿她的袖子给她擦脸,把雪白的里袖也给弄脏了。
“啊……”他记得蟠儿说过,这衣服洗了就失了颜色。
看他在盯着袖子看,为这点小事手足无措,她就觉得开心——幸好他现在只需要担心这一点点事。
也让她更不愿意说出下面的话。
——但此时此刻的温暖更让她恐惧。
“……我要回宫了。”她微笑着说。
姜武抬起头,轻声问:“这么早就走吗?”
虽然还什么都没说,但她就是奇异的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就像是心灵相通一样。
“……我只是在等你回来。”她移开视线,指着殿中的漆箱说:“那里都是黄金,等我走了以后,你把这里除金银钱之外的东西都卖掉。”她转回来看向他,“要让人觉得你是偷偷卖的,我不知道,你是背着我偷卖的。”
她不知道他听到以后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在陷害他?会不会觉得她是跟他划清界限?她统统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在阳光下飞舞的闪亮的灰尘中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走了以后,可能就不会常常回来了。”其实,她是不会再回来了,除非姜元又暗示她,让她出来。
“……嗯。”
“我收下了一个商人很多黄金,他姓乔,叫乔银,是鲁人。他想见大王,而我没有答应他。如果他再来,不必客气,可以打伤他,但不能杀了他。”
“好。”
“我走以后,你可以在外面说,能替商人传话给我,让商人送礼给你,记住,只要金银。得了金银之后不要放在城内,在你城外圈一块地,就说要给我建别庄,把金银、粮食和这宫中的军奴都带过去。以后这个宫里的军奴只需百人即可。”城内虽然方便,离莲花台也近,但姜武还是太弱小了,与其在这里被人盯着看,不如在城外建个属于他的将军府。
“好。”
“你的军奴越来越多了,不要让他们闲着。比武容易有矛盾……”在吴月走后,她想了一个主意,越想越好,“你可以带他们去打劫。”
姜武压低声:“打劫谁?”
至于为什么要让他带人去打劫,他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
姜姬说:“燕人,魏人,郑人,只要不是鲁人,都可以打劫。以后那个漆钩肯定还会再买粮的,你已经知道了他运粮的路线了,就拿他开张吧,除了漆钩之外,一定会有更多的燕人在往来郑地与燕地买粮,也会有郑商、魏商带粮去燕地。”
鲁国现在王弱臣强,各地早就烂成了一滩泥。只看流民,就知道现在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这样,出现一两只盗匪不是很正常吗?
姜武这才听懂,原来是要他截粮。
“其他金银财宝等也可取,如果遇上人贩子,也可收下那些人。男子为奴,女子和小童就送到摘星宫吧。”
姜武一一点头应下。
姜姬站起来,他也慌忙站起来,挡在楼梯口,却不敢碰她,眼中流露出不舍与哀求。
她不敢看他,嘴唇微抖,努力让声音平静冰冷,“我走了。”
说罢,她大步往楼梯去。
他只敢跟在后面。
姜礼几人就看到公主匆匆从楼中大步出来,将军也跟着,两人走到殿门前,将军突然蹦出来一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事?米儿,跟我说!告诉我!”
公主猛的回身,几乎是在嘶吼:“蟠儿死了!二姐姐可能也死了!大姐姐在冯家!我、我、我……”
将军脸色惨白,脚下不稳的摔倒,扑上去抱住公主,“米儿、米儿、我在……你也在……”
公主剧烈的喘息着,他以为她哭了,但公主的脸上是干的。
她扶着将军的肩,声音沙哑干涩:“阿旦在王后宫里,不会死。大姐姐在冯家,我也会想办法保护她……”只要掐死冯家在宫中的两个女儿中的一个,冯家必定会来找她,求她相助。
“你好好的,我在宫里也会好好的。”公主说完,转身走了。
将军的手臂那么粗,却拦不住公主。
殿外,公主喝道:“回宫!!”
姜礼几人匆匆从将军身边跑过去,去追已经骑着轻云跑远的公主。
第123章 回宫
蒋彪从金潞宫出来,站在玉阶上伸臂舒腰,突然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那轻脆清灵的蹄音!
“轻云?”他不由自主的绕着金潞宫的回廊奔跑,周围的侍人全都视而不见,不约而同的垂下头,避开他。
他绕到西边,果然看到远处的宫道上轻云正在飞奔,它背上驮着一个稚女,漆黑的长发、莹白的面孔、细眉、朱唇,身着一袭白虎裘,根根细毛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乖儿?”他的心陡然狂跳起来,曾经他把轻云送给赵氏时,就想像着她骑着轻云在山野堤道上这样跑。
但他很快就发现那不是赵氏。此女更小,容貌也不及赵氏美丽。
这时一个女子突然从道旁冲出来,扑向轻云。
蒋彪挑眉,看到轻云丝毫不惊,像鹿儿一样从旁跳开,用后蹄踢向此人!他笑起来,轻云是他特意驯过的,要驮赵氏,自然脾气要好,不管背上的人是否擅骑,是否粗暴,都不能甩下背上的骑士,要跑得又快又平稳。如果有人突然冲出来拦路,当然要踢死他!
但背上的稚女扯了下马缰,轻云就踢空了,它知道主人的意思。
蒋彪微微皱眉,“……公主倒是心善。”
他已经想到了,能骑轻云,能在宫中自由驰骋的的稚女,只有公主。不过倒是跟传言中不像啊。一个骄横的公主会在意自己的马是不是踢着人了吗?更别提那个冲出来的人只是个普通的宫女了。
“美人?”姜姬看到扑在马前的人,很快认出是她送到金潞宫的宫女,美人。
美人像见到救星了,大叫:“公主救我!”
“救你?”
这时不远处有几个穿着打扮与美人完全不同的女人向这里聚集,然后就向着她——向着美人跑过来。
美人一见之下,连忙躲到马后。
轻云咴咴叫着,跺了跺蹄子,姜姬拍拍它,它就忍下了往后尥蹶子的冲动。
侍女们冲过来,看到美人,但也看到了骑着一匹美驹的稚女,她身后并无从人,身披白虎裘,目光阴冷,面色不快。
几个侍女踌躇起来,她们虽然没见过公主,但很快猜出眼前的稚女是谁。你推我、我推你之后,一个侍女上前一步,施礼道:“照明宫之人见过公主。”
她身后参差不齐的说:“见过公主。”
那侍女指着马后的美人:“夫人命我等带此人回去。”说罢,大概是害怕公主会说什么,看也不敢看姜姬,闷头径直去拉美人。
不料,公主的马儿突然扬起前蹄向她踢来!
“啊!!”纵然还有几尺远,侍女也吓得连滚带爬的跑回去。
与她同行的侍女也都战战兢兢的,后退几步,挤在一起,看着姜姬不敢再说什么。
美人却高兴起来了,站直了腰,对着侍女们用力的哼了一声。
姜姬望着那些侍女,道:“我竟不知,冯夫人可以任意处置金潞宫的人了。果然好大的威风。”
侍女们听到此话,脸色登时变了。几人面面相觑。发话要带走美人的是半子,不是冯乔。可如果此时辩解,不是更显得半子比冯乔厉害吗?
她们正犹豫着,姜礼几人已经跟上来了,车马停下,姜礼跳下车跑来为姜姬牵马,姜义、姜温等也都跑过来拦在几个侍女前面。
姜温道:“放肆!你们是何人?胆敢拦住公主!”
纵使他们年小,侍女们也不敢小瞧,纷纷道:“不敢阻拦公主!”几人匆匆退后,仍不肯离开,躲躲闪闪的盯着美人。
姜礼认出了其中一人,她曾到摘星楼吃鼎食,当时穿的是宫女的衣服,没有上楼,只是躲在人群中偷吃。
姜姬道:“照明宫的人,自然想拦就拦。”她看了眼美人,“想拿人就拿人。”
姜礼盯住那个女的,做恍然大悟状:“照明宫的侍女?”
那个侍女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公主的童儿在此时叫破!连忙往后面躲,头死死埋在胸口。
这些侍女的胆子早唬破了,公主的话越说越严重,刺得她们心神不定,如果再留在这里,似乎很不好……
姜姬一抖缰绳,轻云迈步就走,美人机灵的绕到另一面,亦步亦趋的跟着。
几个侍女眼睁睁看着,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过去了。
“哈哈哈哈!”蒋彪站在廊下扬声大笑,笑完又有些遗憾。如果是赵氏,早就不是拿鞭就是拿剑了。只是看她骑着轻云,漫步在莲花台,却说不出的相衬。
他出宫回到蒋家,丛伯进来送茶,看他脸色竟是赵氏去后少见的和煦,不由得问:“大王说了什么好事?”
想起姜元,蒋彪一脸嘲意,“大王盼着我回来是要来叔叔的命的呢。”这个大王也把人想得太蠢了,蒋伟是把他赶走了,但也把樊城给他了,就为这点小事,他就要杀了蒋伟?蒋家自杀自灭起来有什么好处?
丛伯道:“但二叔却不相信你没杀蒋盛。”
蒋彪回到乐城,照旧住在蒋家。在外人看,蒋家只怕很快就要叔侄相残了。但他回来只有三件事,一是给王后送嫁妆和人;二是替赵氏办丧事;三来就是向蒋伟解释,蒋盛不是他杀的。
前两件都好办,也都办完了。但他本以为第三件也不难,因为蒋家什么时候也不会自己人杀自己人啊,外人看起来蒋家好像血雨腥风,但蒋家第三代就他和蒋盛成才,他杀蒋盛,那就是斩自己的臂膀,他爹有两个叔叔当帮手,到他这里只有蒋盛一个,他疯了才去杀蒋盛。
但蒋伟见到他后不等他解释,就道:“不怪你。他蠢了点,我是他父亲,下不了手杀他,这样也好。”
蒋彪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他更好奇蒋盛到底有多蠢,才会死了以后,叔叔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看得出来蒋伟不是骗他,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算了,人都死了。既然叔叔不在意,我也不管了。”他说。
丛伯吃了一惊,上下打量蒋彪,怎么也想不出怎么进个宫出来就改主意了?他本来是打算不管蒋伟怎么说,他都要查清楚的。
蒋彪突然天外飞来一句,“我记得有一套玉器,带来了吗?”
丛伯道:“带是带来了,您打算这就送进去?”
“去找出来。”
丛伯抱了个盒子回来,打开,里面是九件玛瑙器物,两只小酒杯,两只酒尊,两只小碗,两只小碟子,一只香炉。
蒋彪拿出一只小碗,那碗不过方寸大小,托在他的手里像一朵花,他笑道:“这东西还是送给更相配的人吧。”
丛伯道:“不是要送到照明宫去吗?”还指名要给玉腕夫人,不给冯乔。
蒋彪道:“不是还有几件玉镯玉佩?送那个去也一样。”
丛伯奇道:“那这个送去哪里?”
“摘星宫。”
禹叔回来,见丛伯一脸晦气的抱着个盒子出来,他就伸手:“你不想去,我去。”
丛伯叹气:“……不必,我去一趟摘星宫。”
禹叔看了眼盒子,“摘星宫?不是送到照明宫吗?”
“摘星宫。”
“……”禹叔算是知道丛伯为什么脸色难看了,他想了下叹道:“……他今天进宫,看到公主了?”
“你见过公主?”
禹叔:“今天在街上看到公主骑着轻云跑过去。”小小的人,身着白虎裘,骑在那么漂亮的马上,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周围的行人纷纷避让,指指点点:
“是公主!”
“摘星公主!”
那时他就想,幸好今天蒋彪不在,没看到这一幕。
结果他在宫中看到了……
丛伯继续道:“……他回来说不查蒋盛的事了。”
禹叔:“……如果是公主为亲近的侍女报仇,怒杀蒋盛的话……”他会更喜欢公主的。
两人站了一会儿,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个念头:
——好想打他!
——这什么破毛病!
——好不容易赵氏没了,郑氏他也不喜欢,又冒出来个公主!
禹叔悚然一惊:“……他不会想娶公主吧?”
丛伯摇头,这是他最庆幸的:“他说不娶。”
刚才他在室内试探蒋彪。结果他深思以后,一脸遗憾的摇头:“现在大王没有公子,又已经有了王后,只有公主了……”只有公主能交好他国。
所以国中的人,不管是谁,都没有资格娶公主。
谁要娶,他就干掉谁。
第124章 香魂
美人痛饮了两壶的香饮,喝得肚子都撑了还想喝,不过看看公主,她还是放下杯子,小心翼翼的靠近公主,轻声问:“公主,你不开心吗?”
她总觉得坐在榻上的公主像一具木偶。
她想了一下,兴奋的说:“我给你说说大王的事吧!”
姜姬:“不要把大王的事告诉别人,大王会生你的气的。”美人既天真又单纯,她亲手把她推进金潞宫,助长了她的野心与欲望,就只能尽力告诉她怎么在那里活下去。
结果美人转了下眼珠子,继续兴冲冲的说:“那我告诉你夫人的事!”
姜姬一怔,哑然失笑。
美人所说的正是她为什么会被冯夫人的侍女追的原因,也让姜姬知道了追她的不是冯乔,而是玉腕夫人。
从美人的嘴里,她知道姜元进宫后只碰过三个女人:蒋茉娘、冯半子与阿燕。
“玉腕夫人不爱出声,我猜大王不喜欢她!”美人噘着嘴说,“大王最喜欢的应该是蒋夫人!”
但听到姜元是如何对蒋茉娘的,姜姬却不寒而栗!
“大王一看到蒋夫人进来就会立刻去抱住她!蒋夫人可能不喜欢大王这样做,她还会跑!被大王抓住后,大王都等不及抱她进帐!”美人难掩羡慕的说,“真希望大王也能这么对我。”
而说起阿燕,美人就显得有些困惑。
“阿燕明明不喜大王啊……大王去抓她的手,她就躲开;大王抱住她,她就大叫……她明明不喜欢大王的。但第二次她跟着玉腕夫人来,竟然在大王和玉腕夫人在床上时,也钻进去了。”美人想起这一幕就心里痒痒,她多想也钻进去啊,“玉腕夫人吓得大叫呢!还要从床里逃出来,大王在笑,阿燕跑出来把玉腕夫人给推了回去,她连衣服都没穿呢!”她脸红红的笑着说。
“后来玉腕夫人就讨厌阿燕了,阿燕一点也不怕,每回大王和玉腕夫人在一起,她都要挤进去。玉腕夫人还打了她巴掌,我看到阿燕捂着脸扑到大王怀里去,她好坏啊……”虽然懵懂,但对男女之间的事却有着天然的直觉。
“那些人为什么抓你?是因为你看到了他们吗?”会是因为美人看到了冯半子和阿燕同榻侍候大王,所以冯半子才要抓她?
以冯半子的身份这样做,一旦传出去,不说冯家,冯瑄就没脸再进金潞宫了,冯家积累百年的好家声,一朝尽毁。
美人懵懂的摇头,“不是,我只是在跟那些大人们的小童儿说话。”
姜姬立起身,“你把这些跟他们说了?!”
美人点头,“大王说,可以说啊。”
怪不得冯半子要抓美人!
姜姬没料到,姜元竟然是这样利用美人的,她也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以为姜元看到美人只会把她拉到床上去,没想到竟然是让她去传冯家的流言。
“你暂时留在这里,不要回去了。”她道。
不料,美人摇头,“我要回去大王身边!”她起身往窗外张望,见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连忙下楼,不等姜姬留她就跑了下去,站在楼下对姜姬欢乐的喊:“公主!我以后再来看你!”喊完,蹦蹦跳跳的跑远了。
“美人!”姜姬推开窗对着她喊,“如果照明宫的人再抓你!!跑到我这里来!!记住了!”
离得远,她看不清美人的脸,只觉得她灿烂的一笑,胜过春光、繁花、星海。她用力的向她摆手,很快就跑得不见影了。
姜姬滑坐在地上,一时脑袋乱成一团。
姜礼走过来,扶她起来:“公主,地上凉。”他轻声说,“公主是怕她出事吗?”
“冯家必不会放过她!”不知美人是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应该是,如果已经满宫风言风语,也没必要抓美人了,冯半子一定想在事情还没传开前把美人抓起来,是杀是关……
她不敢去赌冯半子敢不敢杀人!
“明日再开鼎食!”她道,只要赶在冯半子动手前把事情传扬出去,她再对付美人就没必要了。
姜礼明白了,“公主放心,明日之后,宫里的人一定都会知道的。”
这时姜义上来说:“公主,有人来送礼。”
“哪一家?”她问。
“是蒋太守。”姜义身后的白奴抱着一个大木盒。
没想到蒋彪这么周全,她明明今天才回来,礼物竟然就送来了。这一点,冯家、龚家都远远不及——他们都看不上她这个小孩子。就算蒋伟也没有这么做。
“是为了替王后结个善缘吗?”她叹了口气,让白奴把木盒放下。比起照明宫,她对承华宫真是束手无策:狗咬王八,无处下嘴。明明一个王后,一个出了名的美人,从进宫起就被冯家两女夺去全部的风光,却缩在承华宫一动不动。
她觉得不止是她,姜元肯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亲自下场,不惜舍身,既盛宠冯半子,又留下足够大的把柄。如果承华宫想对付半子,半子简直满头小辫子!结果承华宫还真是坐得住。
想了一息,她打开盒子,见里面竟然是红白玛瑙的食器,有碗有杯有盘,小巧玲珑。在这里,红白玛瑙也是玉的一种,而且能起出这么大一块用来做碗,那这碗袖珍一点也可以理解。
她捧起一只碗,惊讶的发现这碗在她手上刚刚好。要知道她现在用的碗都太大了,虽然收的礼物中也有小碗,却是金的,沉得叫人吐血。
这个碗刚好合用。
——蒋彪特意准备的?
这个礼物是花了心思的。
姜礼在旁边道,“这个好,公主用它喝汤就不会烫手了。”
姜姬放下来,问姜义:“送礼物的人还在吗?”
姜义点头。
“叫他上来。”
她没有见过蒋彪,只收过他的礼物,钱物就算了,最得她心意的,一个是轻云,一个是蟠儿。
走上来的人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为还会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结果竟然是一个年约五旬的老人。他一步步的走上来,脚下极稳,像山岳立在地上,不动不摇。
以前听说过用“下盘极稳”来形容武林高手。当看到这个老人,她才算理解什么叫下盘稳,跟他相比,其他人走路都显得脚下不够稳当,容易摔跤。
他肯定从没摔过跤。
这个老人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来,行五体投地大礼,“小人的主人,蒋太守,特意遣小人来问候公主。”
“你叫什么名字?”顶上那个女童问。
丛伯不抬头,看着眼前的地板,“小人无姓,单名一个丛字。”
他听到那个女童竟然有一丝熟悉的喊他:“丛伯?”
丛伯心如止水,平静道:“不敢当公主如此称呼,公主不弃,唤小的一声阿丛就行了。”
女童不理会,“丛伯,你抬起头。”
他依言抬头,直视公主,见公主身旁果然坐着四五个小童,看他都是一脸陌生,唯有公主,眼中的意思是“原来你长这样”,就像一个只听过名字的熟人,今天才见到他的真颜。
——公主知道他。
姜姬听他问:“公主,眫儿呢?”
这个老人虽然一开始上来时行大礼也不看她,但当她让他抬起头后,他就坦然自若的直视她了。
“蟠儿不在。”她道。
“公主给他改了名?”
“他跟了我,当然要另起一个名字。”她说。
“是什么名字?”
“蟠龙。”
蟠龙。
丛伯在心里把这个名字来回念,目光如电:“公主可是喜他容貌?”
姜姬也坦白道:“蟠儿长得很俊美,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不过他的脸很容易给他惹麻烦,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游荡在外,她真要担心他的脸不知会招来什么样的人。
丛伯没从公主的脸上看到爱慕或妒嫉,连一丝丝向往都没有,反倒是担忧。
他沉默半晌,起身道:“……好叫公主知道,蟠儿不在蒋家。”
蟠儿不在蒋家?
姜姬反应过来!这是说他没死在蒋家!!
完全没法自控!她的脸上就露出狂喜之色来。等她感受到丛伯的视线,又勉强压抑下来,努力镇定。
丛伯看着公主扭曲的脸,总觉得看到了另一个眫儿。小小年纪,想哭、害怕、疼,最后却总是露出笑来。从忍受到平静,似乎只有一瞬间,在他警觉间,发现那个小童儿不知何时,就学会了生存。
他看了眼摆在公主案几上的木盒,状似不经意的说:“蟠儿到蒋家时才三岁,夫人那时也不过十一岁而已,看到蟠儿,总会生气,主人看到夫人追打蟠儿,说就像看到两只小猫在打闹呢。现在夫人死了。”
他注意到公主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似乎在回忆,然后终于想起来——
夫人?赵氏?死了?
“蒋太守的夫人去世了?请太守节哀。”姜姬道。
谁知丛伯下一句就说:“而我会杀了蟠儿。”
他抬脚就往下走,听到身后的公主撞到案几站起来,喝道:“站住!!”
姜姬不知该说什么,电光石火间抓住一个念头就开口:“莫非你怀疑是蟠儿杀了赵氏?不可能!蟠儿从来没怨恨过赵氏!他非常尊敬赵氏!”
丛伯停住脚,“不是蟠儿?”
公主肯定的点头:“绝不是他!”
丛伯点头,“我会回复主人。”他又睇了一眼那木盒,下楼走了。等他走到殿外,听到楼里传来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唇边勾起一丝笑,大步下了台阶。
“公主?”姜礼看到公主拿着那玉碗举高,然后放手,玉碗摔到地上,碎成了好几块。明明刚才看到还很喜欢啊,和刚才那个人聊得也不错,他不是说了蟠大兄没死吗?还答应回去告诉他的主人,不是蟠大兄杀的那个女人。
但公主竟然把盒子里的每一只碗都摔了,摔完轻轻说了一句:“我讨厌玉碗!”然后指着木盒说,“既然没法用了就收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