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元指着榻说:“四海,坐。”
龚香坐到榻上,突然一怔,又站起,从屁股底下拿出一只耳环,长长的钩都叫他给坐扁了。他笑道:“这可怎么办?”
姜元看了一眼,接过来随手一扔,道:“叫她们着急去。四海,那曹大夫仍然不肯张口吗?”
曹席说他到晋国是为了晋国公主,但却说只是魏王对晋国公主好奇,不肯说是不是为魏王公子求婚。对他留在鲁国的原因也只说是为了拜访大王。
魏国与鲁国并不相邻,但这两国都与晋国相邻。
龚香本来以为东殷王会看到大王继位而把晋国公主嫁给大王,不料这么长时间了,东殷王连个使节都没派过来——晋国不过是个小国,怎么会有胆量怠慢鲁国?
就算看不起大王,但大王越弱,对东殷王不是越有利吗?
龚香倒不是想让大王娶他国公主,晋国公主真要来了他还要发愁呢。但东殷王行事有异,他更奇怪。
结果曹席一来,他就明白了,原来东殷王想把女儿嫁给魏王公子。
现在的魏王就像当年的先王,在诸国之间名声很好,与各国大王都有些交情,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但他也像先王一样,不喜争斗,性情仁弱。
魏王曾将幼女嫁给赵王为后,如今此女正是赵王后,此女一母同胎的兄长,正是魏王的大公子。大公子曾在外游学数年,四年前才归国,仍未娶妻。
而且龚香还知道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故事:魏王有意禅位于其子。
很难说这是不是在见到鲁国的悲剧之后才升起的主意,但魏王此举,其实并不怎么受魏国其他人的欢迎。就连魏王后都不赞成,她怕会让世人认为是她的儿子将父亲赶下了王位。
可魏王已经打定了主意。
让龚香来看,魏王就和当年的先王一样,想慢慢加重大公子的份量。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上国公主可以娶了,当今的皇帝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太子,听说皇帝也不喜欢妃嫔,他最喜欢和自己的姐姐朝阳公主在一起。
魏王只能把目标放在其他几国的公主身上。
晋国公主是个好人选。首先,魏国与晋国接壤;其次晋国矮小,不及魏国,一旦大公子娶了晋国公主,日后将晋国收入囊中也不是不可能的;最后,东殷王也已经老了,他的儿子都不怎么成才,所以才不得不捧着和公主生下的唯一的女儿。
但龚香可不想让魏、晋做成这件亲事。鲁国现在势弱,周围的国家越强大,对鲁国越不利。
他想搅黄这件婚事。
要说动大王不难,只要说一说公主嫁到魏国后,鲁国等于有了一个天然的盟友,大王会添多少助力,大王就心动不已了。
只是姜元很发愁的是,那个曹席来了几天,云山雾罩说了许多闲话,唯一没有提起的就是摘星公主。
如果他不想打听摘星公主的事,又为什么要在鲁国留这么久呢?
“是不是……我儿的名声……”他躲躲闪闪的问龚香。摘星公主在外面的名声大半都是他的功劳。
龚香笑着摇头:“大王放心,公主在外哪有什么坏名声?倒都是夸赞的话呢。”
也是误打误撞。姜旦入宫那天,摘星宫的人跑到流民聚集的地方把所有适龄的孩子都抓回来了,后来又送到北市市口,其中大半都是在不禁夜时被拐子拐走的孩子,丢了孩子的父母听说后都涌到北市,接回自己的孩子后,无不感激摘星宫——摘星公主。
而剩下没有人来领的孩子则都被带回了摘星宫养育。
不管前面有多少关于公主豪奢的传言,从那天起,都变成了称颂公主的话。
至于公主爱花钱?爱美色?世上又有哪个王公贵族不爱花钱,不好美色的呢?


第116章 归音
一个熟悉的青衣侍人走进了摘星楼,他有点躲躲闪闪的。
现在是上午,姜义和白奴恰好在帮役者们把早饭端到楼上去,看到这个侍人进来,姜义笑嘻嘻的说:“你来得真早!”
侍人这才看到两人手上的案几,见案上有炖煮的鸡肉和羊肉,还有黄金饼。他忍不住咽了口水,鬼使神差的就跟着二人上了楼。
姜姬现在吃的很少,因为她吃什么都吃不出滋味来,不觉得好吃。所以早饭她和姜礼他们一起吃,这样她吃不下的东西有他们吃,不会浪费。
看到侍人进来,她也没放在心上,指着前方说:“坐吧。”
姜义和白奴把案几放在姜姬面前,姜义掀开陶盖,说:“公主,多吃一些吧。”
可姜姬还是只把陶罐里的豆芽挑出来,就着蒸饼吃了,说起来在这里豆芽叫豆花,一开始听说时她还以为是豆腐花,没想到是豆芽。
侍人坐在不远处,姜姬盛出一碗鸡肉给他,又拿了两个黄金饼。
侍人接过来,见公主似乎是刚起床不想说话,其他童儿也都只顾着吃早饭,他犹豫了一下,放下碗,对公主说:“公主,前日龚公子来了,和大王交谈了一番后,似乎是上将军快回来了,大王问您要不要回摘星宫。”
似乎到摘星楼来,如果不说点什么,他吃东西就良心难安一样。
他继续道:“前日玉腕夫人和大王在殿中正玩耍,先是冯公子来了,后来又怒气冲冲的走了,然后龚公子也来了,玉腕夫人这才带着侍女逃走了。”
“她为什么要逃走啊?”姜智一脸天真的问。
其他小童也都仰起一张好奇的脸等侍人解惑。
侍人一想起当日冯公子的脸色就想笑,他道:“大王与夫人游戏,却被大人们撞个正着,夫人自然会觉得羞涩啊。”
侍人一开始还想在这些小童面前遮掩一二,说到后面就憋不住嘲笑道:“世人都传扬冯家家风,结果他们家的女子进了宫后只会纠缠大王,冯公子的脸上怎么会好看?只怕以后几日都不敢进金潞宫了。”
他看到公主竟然露出一丝笑,想起冯瑄好像也常来摘星楼,笑道:“公主,如果冯公子在您面前总是他的公子架子,您可千万别上当。男人不管嘴上说得多好听,心里都是一样肮脏的。”
这下姜姬真要笑了,指着黄金饼说:“多谢你告诉我,再吃一块吧。”
她再也没有一点胃口了。
姜礼看她起身,匆忙跟上。姜姬看到他跟上来,止住他说:“回去吃吧,我没事。”
姜礼见公主独自一人像逃跑一样躲到了宫殿深处。
他回到小童们中间,姜义替他抢了一块羊肉。他们平时吃饭是没有肉的,现在摘星楼每日只有公主的饭里有炖肉,不过公主几乎都不吃。
他看了眼侍人,小声问姜礼:“公主似乎不开心,上将军不是要回来了吗?”
姜礼摇摇头没有说话,捧起碗大吃起来,占住嘴就不用说话了。他把喉头硬块全和羊肉一起咽了下去。
姜姬躲在柜子后面。
她抱膝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姜武要回来了。
——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他为什么要走?
她不想见他,不敢见他。
他走的时候大家都还在,一切都还很好。可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十天功夫,一切都变了。
浑浑噩噩间,童儿和侍人交谈的声音隐隐传来。
这些孩子都很聪明,他们就算不懂她在做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引这些人说话,但他们凭着直觉对金潞宫的侍人最好,对照明宫的宫女也最好。
看到这些孩子,她就觉得自己没资格难受,没资格在这里怨天尤人。
侍人是来传话的,不知不觉就浪费了太多时间。他最后匆匆离开前,交待姜礼:“大王是希望公主在宫外迎接上将军的,让公主不要耽搁,最好尽快出宫吧。”
他离开后,刚才吃个不停的姜礼几人马上把早饭一扫而空,如果不是为了让这人多说一点,他们平时早就把饭吃完了。
姜义和白奴把碗盘拿下楼去,问姜礼:“我们还出宫吗?”
他们都隐约感觉到了,公主可能并不想再回到摘星宫了。那个地方已经不是她心目中的“家”了。
姜礼也不知道:“我去问公主。”
听到姜礼噔噔噔跑来的脚步声,姜姬不等他找就走出来。
姜礼看到公主,连忙跑过来,他看到公主身上沾的灰尘,装成没看见,扶着公主回到榻上,“公主,我们出宫吗?”
姜姬点头,“去收拾一下吧,收拾好就走。”
“好的!”姜礼一下子高兴起来,跑去告诉大家。
姜姬看他这么高兴很意外,不过想一想也能明白,在宫里他们也有朝不保夕之感吧。说起来他们如果不是要去跟姜仁联系,就从来不会走出摘星楼。
这时姜智有些迟疑的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小声说:“公主,出去后,我们会去找蟠大兄吗?”
姜姬抚摸着姜智的脸蛋,微微点头:“嗯。等上将军回来,我就告诉他,让他找蟠儿。”想起蟠儿,她的心里微微一疼。
到现在蟠儿都没回来。如果她出宫后还是不见蟠儿,那蟠儿应当是凶多吉少了。就算还活着,也没办法给她送信,更没办法回来。
——因为她和姜武都太弱小了,没办法保护他,更没办法替他撑腰。
不管是这个“公主”还是“上将军”,都只能哄哄普通人,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
其实就算蟠儿不回来也不要紧,她只希望他能好好的,只要没得到他的死讯,她更愿意相信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哪怕认了他人为主,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还活着,就能再见面。
从摘星楼绵延而出的车队吸引了很多宫人的视线。
龚香站在金潞宫的回廊上,看向宫门的方向,“那是公主吗?”
旁边的回廊上都是三三两两的侍人,他们或许没有去过摘星楼,但没有人没听过摘星楼中的公主。
龚香惊讶的发现这些侍人都不带丝毫恶意的望着公主的车队,更有人还小声惋惜道:“公主出宫去了呢。”
“不知公主去多久?几时回来?”
他含笑问旁边一个侍人:“为什么盼着公主在宫里?”
侍人一看到龚香就不敢说话了。对着公主,他们敢畅所欲言,一是因为公主幼小,二是公主慈悲。讨好公主,没有坏处。
但龚公子不同,他们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侍人进宫,龚公子功不可没。
侍人垂着头说:“公主喜玩乐,允我等入摘星楼玩耍。”
龚香挑眉:“只是如此?摘星楼中的美食难道不是更令你们垂涎?”
侍人勉强笑了一下,“公子慧眼。”见他不再问了,就匆匆逃走了,其他侍人也都躲开了龚香。
龚香不以为然。他早听过摘星楼的公主置巨鼎煮香汤以觞众人,宫中内侍不论贵贱,皆可与公主同桌而食。
如果换成是冯瑄这么干,他就要担忧了。可换成是公主,他也不过是一笑了之。古书中常有傻瓜这样做,还有因请客把家产败尽成了乞丐的。公主生在乡间,不知夸富的坏处,大王也无心教导,有时他觉得,搞不好大王心里也想这么做,只是不敢,公主才养成这种坏毛病。
如果公主是个公子,那就是个酒池肉林之辈。真幸亏她是个公主,又年幼,说一句怜惜弱小也能盖过去。
付鲤与胡鹿听说公主出宫,都有些忐忑。
虽然现在小公子就在莲花台,可却到了王后手里,明显是王后使人骗走了小公子。他们听人说,公主特意把小公子送出宫,是为了不让他做大王的儿子,免得他以后继位。现在他们坏了公主的事,不知公主会如何愤怒。
姜姬坐的马车停在摘星楼前时,付鲤与胡鹿竟然跪在台阶下,赤膊请罪。冬天寒冷,他们跪在那里,冻得瑟瑟发抖。
“起来吧。”他们听到车内传来一个女童声,然后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脸,“快起来吧,我没怪你们。”姜姬说。
付鲤咬牙说:“公主不怪,是公主大度,只是我等实在无颜再留在公主身边。”
胡鹿也这么说。
姜姬知道接下来她要再三保证不怪他们,这两人才敢起来。但她不想配合他们演戏,她放下帘子,扔下一句:“不想起来就跪着吧。”
马车就往里走了。
付鲤和胡鹿面面相觑,没料到会是这个下场。
胡鹿小声问:“公主真的不怪我们?”他想站起来了。
付鲤看了胡鹿一眼,咬牙继续跪着。胡鹿见此也不敢起来了。
公主出宫,有些商人就忍不住前来拜访,远远看到门前跪着两个赤膊大汉,都有些踌躇,更有人认识这二人,知道是摘星宫的护卫,在不远处议论纷纷。
“公主因何恶这二人?”
“是不是偷了公主的东西?”
付鲤和胡鹿听到这话,都有些气愤,正打算不管不顾起来算了,门内跑出两个小童,都是公主身边的童儿。
两人又赶紧跪好。
商人看到这两个小童都抱着一件皮裘,他们把皮裘披到这两个大汉身上,笑嘻嘻的说:“哥哥跪够了就进去,公主最烦别人不听她的话了。”
“公主都叫你起来了,你还要跪,公主都不高兴了。”
商人听到便笑了,走过来笑问这二人:“付壮士,因何事见罪于公主?”
“公主宽和,不会怪你,快起来吧。”
付鲤和胡鹿二人这才讪讪的起来,身边商人不停追问他二人做了什么,是不是趁公主不在偷了宫中的财物?
付鲤怒道:“休把某当做那等小人!公主与上将军信重某,某怎会为一二银钱之物背叛公主?”
“那是何事?”商人好奇问。
付鲤说不出口,只好做沉痛状:“……公主宽和,某却不能宽恕自己。总之都是某的罪过!”说罢扭头进去了。
胡鹿也是一样的话,两人都走后,商人更好奇了。这两人没偷东西,却狠狠得罪了公主,可公主却不怪他们。
“看他二人神色,恐怕不是小事。”一人道。
“只怕公主太宽纵这些人了。”另一人道,“对这些投效来的人,可不能一味放纵。”
“公主性情如此,听说公主生在乡间,没有染上那些世家习气,这才对我等如此礼遇,只怕也不会惩罚他们。”一个商人感叹道。
见过公主的商人不在少数,这样一说,引起不少共鸣。
“正是如此!”
“公主果然与那些世家不同!”
曹席坐在车里,躲在那些商人中间,听着商人不惜如此夸赞那个摘星公主,终于起了好奇心,叫来从人,道:“一会儿你假装魏商,进去一探。”
但叫曹席失望的是,不一会儿就有个小童从里面出来,站在台阶上对下面越聚越多的商人团团一揖,清脆道:“公主今日出宫,疲倦的很,今日就无法见诸位了,诸位请回吧!”
商人们一点都不生气,纷纷道:“小公子,公主明日能见我们吗?”
“小公子,公主近来有喜爱的东西吗?”
“小公子,某有美童、美奴,请一定要告诉公主啊!”
曹席听过很多有关公主的传闻,但刚才听那车中声音,分明还是个女童,现在听到有商人直言有美奴欲卖给公主,兴趣更大了,对从人道:“难道摘星公主真的会买下美奴吗?”
从人常在街面流连,知道的更多,此时道:“自然如此。蒋彪就以一美童换得公主欢心,不然公主只对冯夫人不喜,何时对王后不喜了?”本来对公主更有威胁的该是蒋王后,结果公主却和冯夫人几次冲突,都传到宫外来了。
他再指着那个台阶上的小童,纵使年幼,也看得出来是个剑眉星目的俊俏郎君。
“再说,上回那个燕使就是以一个美奴买通公主,令她在大王面前美言的。”从人道。
“在鲁王面前说话的是上将军。”曹席道,看来流言中有假有真,“我想试探一下公主。”他道,目光盯着从人:“看她是不是真的只爱美色。”
从人先是躲闪,最后背对他,就是不接腔。
这个从人是曹席家人的子孙,他的爷爷、爹爹都侍候曹席,但命都不长。他是兄弟之中最聪明的一个,才被曹席带在身边。
曹席笑眯眯的,端起车内案几上放着的一碟猪油糕凑到从人身后,“阿婢……”
从人幼时体弱,时常生病,他生得弱小,家人怕他养不大,就起名阿婢,假作女孩养大。不知是不是名字的关系,他长大后仍然一副女儿态,唇红齿白,手腿纤细,体态轻柔。
阿婢捂住耳朵不听。
曹席做难过状:“唉,阿隶你走得太早了,你在地下看看啊,阿婢都不听我的……”
提起爷爷,阿婢忍不住了,埋头道:“我都三十岁了!公主怎么会买下我呢!!”
曹席赶紧夸道:“阿婢看起来只有十六岁!”
阿婢仍是不肯,曹席劝了一路,回到住所后,不让阿婢睡觉,拖着他说了一晚上的家史,数次痛泣,阿婢早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好吧,他知道爷爷是为了背曹席过河死的,爹爹是在打猎时死的,曹席都很难过很难过,他是多想念他爷爷他爹爹啊。
曹席一边哭一边偷偷看阿婢,小声说:“阿婢,你长得好像阿宵啊。”
阿宵本名是曹宵,是曹席的寡居姐姐。这是曹家的一件趣事。曹席姐姐在丈夫死后回了娘家,过了几年肚子大起来了。全家吓了一跳,最后曹席才知道是自己的从人干的!只好偷偷瞒着,谁都不敢说,等姐姐生下孩子扔了以后,再偷偷捡回来养。
曹席一向都十分疼爱阿婢,在他长大后越来越像满头白发的寡姐后,立刻把他带在身边,省得像他爹一样不知何时被人干掉了。
两人亦仆亦亲,阿婢终于再也无法拒绝,答应去摘星宫“自荐”。
阿婢恨恨道:“把我卖进去……你的心真黑啊……万一公主不肯放我呢!!”
曹席让人买来胭脂,想替阿婢再画个妆,闻言笑道:“不急,到时你露出腿来就行了。”
阿婢一张脸像极了女子,可身上却全是厚重的汗毛,和他爹他爷爷一模一样,夏天露出腿在家里走,还被侍女们说“像白面爬满了虫子”,从此阿婢只在回屋后才肯换衣服,更像女子了。
阿婢黑着脸,曹席哄道:“啊呀,不要生气,刚涂的粉……”
“哼!”阿婢忿忿的推开他走了。


第117章 兄弟
付鲤与胡鹿进来后想求见公主,却在门前被小童给拦了。“公主休息呢,叔叔们自便吧。”小童一揖,转身回去了。
胡鹿不安,回到住处与付鲤说:“公主还是恶了我等。”
付鲤犹豫道,“等将军回来,让将军定夺吧……”
两人是舍不得走的。
这里是鲁国都城,他们投的是摘星公主,已经是一步登天了。最重要的是公主几乎不在此地,将军年轻,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的是。如果从摘星宫出走,他们连鲁国都待不下去了,到了他国,哪里又有另一个摘星公主让他们投效?
两人坐在屋中叹气,突然听到有马蹄声,付鲤猛然站起来:“是吴月回来了!”他冲到门前,果然看到一个高大的壮汉骑着一匹马,身后跟着八九十人回来。
吴月生得高壮,从他到摘星宫之后,自然吸引了许多人跟在他身后。他又力大,虽然不通武艺,但能拎得动八十斤的铜锤,比武时他手持一柄巨剑冲进人群,一百多人都拿他无可奈何。
这样的人,付鲤轻易不想得罪他。
但吴月为人有一股痴态,他到摘星宫后,问清姜武是此地领头的,就一心跟着姜武,后来公主来了,其他人去逢迎公主,他也不跟着去。付鲤知道这是一个忠臣,将军早晚会重用他的。所以看到吴月回来,他连忙迎上去,喊道:“吴兄!公主到了!”
吴月阴沉着脸,一点头,径自下马,往摘星宫而去。
门前小童自然也拦了他,他也不怒,回去吃饭,吃完又到宫门前等着。
姜礼第二次见到这壮汉,问他:“吴公子,你找公主何事?如果不着急,明天再来也一样。”
吴月闷头闷脑的说:“见了公主,自有分晓。”
姜礼道:“你虽然是将军的人,但将军不在,公主不想见你们。”
吴月结巴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在殿前石阶上。
姜礼转身回去,告诉姜姬:“那吴月还在门前等着,公主可要见他?”
“不见。”姜姬摇头,想了一下,道:“一会儿饭送上来,你拿一盘肉去找付鲤,说要把肉赐给焦翁。”
姜礼答应下来,转回身也觉得奇怪,为何焦翁不在?
比起蟠儿,焦翁的失踪倒不怎么让姜姬担心。一是焦翁比蟠儿更能保护自己,二来,她觉得焦翁人生中最大的乐趣就是找刺激,在美国杀了猫王的男人就说他是为了得到猫王的名声,焦翁和这个男人一样,他也盼着杀一个能令他扬名天下的人。
而且那些侍人最近都没有见到怜奴,说不定焦翁已经得手了。
午饭时,姜礼去而复返,没有找到焦翁。她也暂时放下此事,让他把这盘肉拿到殿外给吴月吃。
吴月不在意烤肉已经冷了,抓住大嚼。姜礼坐在他身边,替他倒了一碗浊酒。
“你跟他们俩个是不是合不来?”姜礼问。
吴月不说话,自己吃完喝完,一抹嘴,站起走了。
姜礼拿着盘子和酒壶回去,姜义问:“他说什么了吗?”
姜礼有些灰心的摇头,担心道:“这里全是生人,对公主是忠是奸也难以分辨。以前有大兄、大姐和二姐在时还不奇怪,现在回来,却觉得个个都不认识了。”他们在宫中引诱宫女和侍人说话的手段,在这里全都施展不开,只是他们出现在那些军奴身边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姜智拖着脚步走过来,喃喃道:“如果蟠大兄在就好了……”
姜礼惊讶道:“公主休息了?”
姜智摇头,“公主让我自己玩,我就出来了。”
姜礼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不但把姜智打得歪了一下,连姜义都蒙了。
“哥哥……”姜智捂住脸,半点不懂为何挨打。
姜礼把姜智拉到暗处角落,“跪下!”
姜智茫然跪下,很快那些小童都聚过来了,姜义一看,连忙道:“我去陪伴公主!”他拉着白奴跑了,剩下的姜勇、姜温、姜良、姜俭都有些惊慌的看着跪着的姜智和姜礼。
姜礼压低声音,对姜智说:“你我的主人是公主!从爹爹手下买了我们,给我们衣食,让我们睡在温暖的地方,不打骂我们的主人是公主!你应该一心一意爱戴的人是公主!而不是姜蟠龙!”
姜智抽噎着哭起来,还不敢大声哭。
姜礼道:“蟠大兄如果看到如今的你,一定会失望的!一定不会在当初选你去陪伴公主!”
姜智吓得不轻,姜温见状,劝道:“他太小了,你说的他未必会懂。”
他是一个脸蛋圆圆的男孩子,个头不高不低,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平时在小童中间很少说话,也很少出头,所以姜礼没想到会是他先开口。
剩下这四个男孩,姜勇一看以后就会是个大个子,他手脚都很大,吃得多却不长肉,姜礼记得蟠大兄在捏过姜勇的胳膊和腿之后说他以后一定能长得比焦翁更高壮,让他平时多跑跑多动动,想吃多少都不要忍耐。
因为姜勇以为自己就是太能吃才会被家人卖掉,所以到了人贩子那里就不敢吃太多,饿得面色苍白,人也显得小了些,才会被人贩子给挑中带到摘星宫来。到这里以后,虽然公主一再说任他们吃喝,他也怕被赶出去,不敢多吃。最后还是蟠大兄命令他一顿必须吃十张饼两块肉喝一碗汤,他才渐渐吃得多了。
姜良长得有点女儿态,手足细小,瓜子脸、柳叶眉、翘鼻樱唇。蟠大兄一看到他就不太喜欢,他本来胆子就有些小,见蟠大兄不喜欢他就更不敢往公主身边凑。姜礼知道姜温一直带着姜良,吃饭时两人也坐到一起,如果不是姜温带着他,只怕姜良连吃饭都不敢伸筷子。
姜俭长得其实不好看,尖嘴猴腮,大头细脖子,一眼看去总让人担心他的脖子会不会断。他自知长得不好,从不往公主面前去,但很机灵,刚才就是他听到动静把其他几人给叫过来的。
姜礼退后一步,对姜智说:“你暂时不要靠近公主,什么时候懂事了,什么才许你再去侍候公主。”
姜智吓得直抖,拉住姜礼结巴道:“哥哥,哥哥要把我扔出去吗?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他只是害怕公主,从一开始就害怕。哪怕蟠大兄说他和小公子年纪相当,公主会对他好,他也害怕。后来蟠大兄不见了,公主变得更可怕了,他就更不敢靠近了。
姜俭上前捂住姜智的嘴,拉下他的手,让姜礼能离开。
姜礼停住对姜俭说,“你带着他。”然后才走。
姜俭对姜温嘀咕,“难道哥哥是怕我把阿智给杀了?”
姜温笑道:“你不用杀他,把他推出去,明早人就不见了。”
姜智被这几个哥哥吓得浑身发颤,等姜俭一放开他,就像踩着风火轮一样跑到姜姬身边,往她身后一扎,瑟瑟发抖。
姜姬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先用虎裘裹住他,再抱住他,“怎么了?阿智怕什么?”她看到姜勇几人从那边过来,忙问:“是不是有什么人跑进来了?还是有什么动静?阿智被吓坏了。”
姜礼看向这几人。
姜温推了姜良一把,姜良抖着出来,颤着声音说:“没、没有。”
姜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些孩子就算有事隐瞒,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她都是看在眼里的,觉得不会是在欺负姜智,只好就这么放过去了。
姜智一直紧紧跟着她,晚上睡觉都把床铺拖到她的床边,她看到了也不知该说什么,以前姜智都是缠着姜礼,现在他不敢和其他小童在一起,只粘着她。
姜礼也不懂这是怎么搞的,他私底下去问姜温:“你们怎么跟他说的?”怎么突然这么听话了?姜智太蠢,不知跟着公主才是最好的,只要公主喜欢他,他哪里还需要担心别的?就看今天,因为他一直跟着公主,公主吃饭时也想着他,睡觉时也想着他,就是坐着不动看到他都会让他去给姜智拿点红枣桂圆当零嘴。
姜温笑了一下,“都是哥哥说的那些,他是自己想明白了。”
姜礼:“你以为我蠢啊?”
不过姜智肯亲近公主是好事,他害怕公主,只是因为之前他们被人贩子带着去见人时,亲眼看到一个公子令人责打奴仆,当场把人给打得脑浆迸裂。哪怕公主不是那个公子,两人在姜智心目中也是一样的。
姜智这种情况,不管跟着哪一个主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也只有公主,就算他对公主冷淡些,公主也不会在乎。
姜礼一直认为蟠大兄一眼就看穿了他们所有人,所以才会把姜智给公主。
他看了眼姜温,道:“为何不让姜良去公主面前?”
姜温沉默了一会儿,说:“……哥哥会不知道吗?蟠大兄怕公主会喜欢上阿良啊。”虽然姜义长得也很好看,但一看就有外族血统,公主就算喜欢他的脸,也不会真心喜欢他的人。而姜良现在就长成这样,日后长大肯定也很漂亮。他日日出现在公主面前,等公主长大,未必不会喜欢上他。
所以蟠大兄在看到姜良的第一眼起,就不许他近身侍候公主。
姜温是被人偷走,卖给人贩子的。他不记得家乡父母亲人的名字,也没办法再回去。可他记得人贩子,一直给人贩子捣乱。有一次被人贩子打了一顿扔在雨地里,是姜良偷偷把他背回去,在他发烧动不了的时候一直分吃的给他,姜温这才逃过了一劫。
姜温低头道:“公主对我们好,我会效忠公主的,阿良也会。只是蟠大兄担心的对,如果公主喜欢上阿良,阿良是不能反抗的。所以我和阿良都不会做近身侍候的事。”他看着姜礼,“哥哥放心吧。”
姜礼看了他一会儿,才点点头。
姜礼走后,姜温找到姜良,看他又躲在角落里哭,蹲下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扔下你的。别哭了。”
姜良害怕道:“哥哥是不是想把我扔了?”
“哥哥不会。”姜温犹豫了一下,低头说:“因为之前我推了你一把,哥哥才来问我的。”
姜良其实有些羡慕姜智,更不能理解他竟然不想留在公主身边。
“公主真的会喜欢我吗?”他隐隐期待着问。
姜温盯着他说,“你不如蟠大兄。”
“是啊……”姜良这才沮丧的垂下头。
姜温想了想又安慰他,“等公主长大以后,有了心爱的人,你再侍候她就没事了。”
姜良又升起希望来,“是啊,那样就可以了。”


第118章 积粮
蟠儿不在以后,姜姬发现她身边的人似乎都成长起来了。
姜礼他们的变化尤其大,这次出宫,她身边的事都是他们几人安排的,姜礼还给姜仁传了信,两人不知躲在哪里交换了情报,姜仁说姜旦在承华宫如何作威作福,他则告诉姜礼,蒋茉娘似乎有心事。
“畏惧大王?”
那个美得像范爷的蒋茉娘害怕姜元?
第一次看到蒋茉娘时,姜姬就发现这妹子长得是真美,有时像范爷,有时像张柏芝,大眼睛小脸蛋,雪白又精致。据说她长得还不如蒋娇,不禁让她想像那个能占天下三分美丽的蒋娇又是何等容貌。
现在姜礼告诉她,蒋茉娘不但对姜元宠爱半子的事毫不在意,甚至还隐隐有点庆幸。只是她不敢让王后知道。
姜礼道:“还有,王后在给蒋夫人做新衣服,蒋夫人每天都在室内偷偷跳舞,只有王后相陪,连侍女都不能靠近。”
承华宫的侍女都是冯家人,王后不放心。等有了姜仁之后,就让姜仁在蒋夫人跳舞前进来把地擦一遍,之后再把地擦一遍。就这样,让姜仁发现了。
姜礼说完就期待的看着公主,他虽然不知道公主想做什么,但他觉得承华宫的消息,公主肯定有用。
姜姬看到他的眼神,忍不住轻轻拍拍他的脑袋,“很有用。不过为了阿仁好,你不要让他再收集这些消息了,在那里只有小弟和阿仁两个人,他们是很危险的。”
姜礼点点头,忍不住辩解说:“我只是跟他随便说说。”说完好像觉得有些害怕,低头跑了。
今天一大早,宫门外就聚集了很多的商人。
阿婢跟在曹席的另一个随从身后,这个随从膀大腰圆,方头大耳,一副猪相,换身绸衫就很像人贩子了,他跟在这人身后,引得身边的商人纷纷看过来。
阿婢心里暗暗咒骂,头低低的,怀里抱着他们带来的货物。
摘星宫的宫门打开了,几个护卫走出来,商人们不敢走上台阶,就在下面询问:“不知公主现在可有闲暇?某有珍宝,愿奉给公主。”
护卫们也很高兴公主到摘星宫来,因为公主一来,摘星宫就成了比北市更热闹的地方,这让他们觉得特别自豪。
打头一个护卫摇头,“某不知,诸位请稍等,容我等去禀告公主。”
护卫到宫室前,却看到吴月,拱手道:“吴大兄怎么在此?”
吴月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吴月连对着付鲤和胡鹿也从来不搭理,护卫见他这样也习惯了,看到两个小童提着用过的热水出来,连忙上前道:“小公子,外面被商人挤满了,公主今天想见他们吗?”
姜良立刻躲到姜温身后,姜温放下手中的铜盘,对护卫一揖:“哥哥稍等一下,我这就去问我哥哥。”
护卫忙道:“小公子慢慢来,侍候公主要紧,那些人反正是不会走的。”
姜温跑回去找到姜礼,说了两件事:“商人堵着大门呢,公主心情不好,要不要让他们进来逗公主开心呢?还有那个吴月今天又来了,我看他是真有事。”
姜礼点头:“我去禀告公主。”
姜姬道:“先让吴月进来。”
在吴月进来前,她还在想到底是有什么事呢?在他们都不在之后,她对这个摘星宫已经没有多少感情了,对这里的人要说的事也没有兴趣。
她打算把这里留给姜武,让他就在这里练他的兵。所以吴月昨天来,她就不想见,就算真有事,等姜武回来让他告诉姜武好了。
但今天他又来了,她又怕万一是要紧的事怎么办?万一等不及姜武回来呢?
——有时就算想消沉一下都没有时间。
吴月走进来,坐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行五体投地大礼。她看到他在进殿前还在中殿门口把腰上的剑都给解了,藏在怀里的匕首也拿了出来。这都是谁教他的?这大汉可看不出来会这个。
“卑下见过公主。”
“不必多礼,有什么事就说吧。”她道。
结果吴月还真说了一件重要的事。
“公主,饭要吃完了。”吴月直愣愣的说。
姜姬留下的财产是很多,姜武也对买粮食很有兴趣,在摘星宫东边和西边都各有一排的谷仓,一边八个,本来装满了买来的各种粮食,但由于冬天以来涌到摘星宫的人太多了,姜武在走之前带走了八百多人,装走了大半的粮食当干粮,结果留下来的粮食就不够吃了。
姜姬马上坐直了,“还剩多少?”
“不多了。”吴月说。
不多是多少?够多少人吃?够吃几天?
姜姬问了,吴月憋了半天,憋得脸通红,憋出一句:“……能吃到春天。”他又加了一句,“饿不死人。”
好了,不用问了。她也是饿过的,知道饿不死人是个什么吃法,就是先忍着,等觉得快饿死了再吃一顿。
吴月看公主听完就不说话了,又说了一句让她大为改观的话:“没有吃的,人会跑。”
姜姬第一次正视这个壮汉。
能看出摘星宫是靠什么来吸引这么多人,还能发现危机,这是个人才。
“那就再买。”她微笑着说。
吴月好像是放心了,又来个五体投地大礼,然后就要走。
姜姬好奇的问了他一句:“如果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摘星宫的财物其实就放在她住的这个宫殿里,也没有造个藏宝室锁起来,她若不在,这里的门就是锁起来的,不过木头门而已,很容易就能砸开。这个大汉会不会到时直接砸门取物出去换粮?
吴月犹豫了一下,看得出来是不知该不该对她说。不过他还是说了:“某会带人出去劫粮。”
她瞪大眼,抢?屋里有钱,却去外面抢?
吴月可能误会了,加了一句:“某以前抢过。”所以重操旧业很熟练。
等他走后,姜姬才反应过来:这人以前是干强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