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朝阳公主,乃是先帝的朝颜夫人之女。她不像长平公主那样淫乱宫帏,她最著名的事就是不肯出嫁。先帝曾为她许亲,她在出嫁之日竟然躲了出去。等先帝去后,朝臣也曾建言让朝阳公主出嫁,但当今只会说“父皇生前多么宠爱姐姐,朕怎么忍心逼姐姐呢?”然后就任由朝阳公主住在凤凰台。
当今身体不好,据说出生时瘦小的像只小猫,先帝甚至为了将这个儿子平安养大,起名为狸,据说朝阳公主在宫中从不尊称当今为陛下,而是唤皇帝为“阿狸”,甚至有人曾听过公主叫陛下“狸奴”,当今也含笑应诺。
蒋龙道:“人人都知道,皇上体力不支时,朝阳公主都会代为批折……更有甚者,皇上对朝阳公主所请,从无违逆,言听计从!”他握紧拳头,“二伯,如果放纵摘星公主,异日她就是第二个朝阳!”
蒋伟笑着让蒋龙坐下,没有理会他说的话,而是说:“明日,你随我进宫见大王。”
童儿见蒋伟没生气,就拉着蒋龙的从人悄悄退下了,一会儿送进来了两碟点心和一壶茶。
蒋龙以为自己刚才的话太幼稚了,他也知道自己年纪太小,很多事都不懂,所以平静了一点后,就道:“侄儿记下了。”
蒋伟笑道:“日后你陪在大王身边,时间长了,就会知道我鲁国不会有一个朝阳公主。”
蒋伟将蒋珍之子蒋龙送到大王身边,不过为一仆从而已。
知道的人都道蒋伟实在是太不要脸了!蒋龙是蒋珍的儿子,竟然让他去大王身边当仆人!而大王身边的另一个仆人正是蒋淑的私生子。蒋伟竟然让蒋珍的儿子去做和私生子一样的事!蒋家没了蒋淑之后果然是不行了。
“连脸都不要了吗?”龚獠冷笑,又道:“蒋珍竟然也任由蒋伟胡来!”
姜姬道:“蒋伟现在是什么官?”
龚獠摇头,“大王还没有给蒋伟授官。”所以大家才会放胆嘲笑啊。他扳着手指说,“大王现在就授了冯丙一介甫官,蒋家一个官都没有。蒋伟以前是伪王司马,他交了衣冠后,大王也没说把司马给他做。”
其实龚獠是觉得,大王越来越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个无能之人了。只看现在冯营病卧家中,蒋伟被大王冷落仍巴着大王不放,这还不能说明大王有多厉害吗?
“若我也能被大王征召就好了。”他大声叹道,一边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姜姬。
姜姬就当没听到,她在姜元那里不可能有话语权的。但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姜元多么珍爱她,多么看重她。这是假的,但她却不得不继续维持这个假象。
“不知龚二会做个什么官?”她道。
龚獠见公主不搭理他有点失望,提起龚香,更气愤了,“他做这种事……那是拿整个龚家来当垫脚石!从此之后,世上再无龚家!只有他龚香!”
龚香回来了。回城当日,被人拦在城门口。
来人看不出是哪里人,他自报家门:“某肃州李放!敢问龚二郎!姜王尸骨何在!!”
朝午王是戏称,姜斐下葬时无号,到如今也只能含糊的称一声姜王。
龚香风尘仆仆,神色疲惫,仍在马上拱手道:“不知壮士问的是哪位姜王?”
那人怒指:“休要嘻笑!你可知你这样做了之后,天不容你!地不容你!龚家容不下你!鲁国容不下你!”
龚香平静道:“壮士所言,某不懂。”他仰头看天,“如果上天当真要降罚,某甘愿领受!”他举起双臂,闭上双目。
围观的乐城人也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天,只见天如碧洗,万里无云。
底下有人小声道:“姜王行逆,之前还下了十几天的雨呢,据说都是先王流的泪。我看上天是不会降罚的。”
很快有人附和。
那人见龚香如此淡定,事不可为,恨恨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扪心自问!良心可安!”
龚香当真捂住心口,道:“祖父皆是莲花台座上客,某不敢做那逆家之子。”
那人见此,只得钻入人群中跑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摘星宫。姜姬不明白龚香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龚獠笑道:“这其实是件趣事。”
龚香的祖父是个无能的人,一辈子都在求官,但当时的鲁王看不上他,哪怕他自荐,找别人推荐,造各种流言声势,那一代的鲁王都视而不见!
然后就是姜鲜之父当了鲁王,当年蒋淑、冯营与龚香之父都正值青春年华,都被征召了。龚香之父当了官之后,回家见老父长吁短叹,就向先王举荐其父,不知先王出于什么考虑,把龚香的祖父给征召了,做一个少祝,就是逢到新年、祭祀之时让龚香的祖父出来唱一篇祭文,一年也就出来一两回吧。
龚獠说到这里眼泪都笑出来了:“他这辈子都想当官,哈哈哈哈哈!托儿子的福得偿所愿了!哈哈哈哈!”
然后,龚香的父亲在先帝还在时,一夜睡下后就没再起来,从此瘫在床上,虽然能说话,但屎尿不禁,从此没再进过莲花台。祖父也很快去世了。伪王继位后,下召给龚香的父亲,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直接把衣冠、笏板给送到了龚家。龚家也没推辞。只是虽然收下了,但龚香的父亲说实话,一次都没进过莲花台。他唯一服侍过的鲁王,只有姜鲜之父,姜元之祖。
龚香这么说,还真没人能说他父祖服侍过伪王。他完全可以说,龚家从来就不认伪王。
龚香归来,人人都猜大王会让他做个什么官。这次姜鲜的事,全仗龚香在背后支持大王。
龚香进了莲花台,姜元早早的就起身相迎,亲热道:“四海!数日不见,真叫寡人寝食不安!”
“大王,幸不辱命。”龚香跪下道。
姜元将其扶起,问:“姜斐尸骨现在何处?”
龚香道:“已另寻他处安葬。”他顿了一下,道:“因时间不够,也只能在先王宫殿处起一处穴。”就是挖出来后随便找个地方又埋了。
姜元叹道,“毕竟也是姜家血脉,还是不能太怠慢他。”
龚香道:“大王仁厚。”他笑道,“还请大王放心,姜斐就葬在山陵一侧。”
这是说,他没把姜斐葬在山陵里!而是葬在了外面!
姜元品味着,慢慢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来。
他再看龚香,简直就觉得这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举一动,都那么的合乎心意!
“来,四海随我来!”姜元携着龚香同榻而坐,这时怜奴带着蒋龙送上茶点,龚香看到蒋龙,笑了一下。
蒋龙羞红了脸,缩手缩脚跟在怜奴身后匆匆退下了。
龚香等蒋龙走后才对姜元笑道:“大王,高妙!”
姜元摇头,“是蒋伟送来的。这个人,竟然一点也不顾忌蒋珍!”
龚香笑道:“大王当喜!长久下去,蒋伟必定众叛亲离!”
姜元道:“你说蒋獠占了蒋盛的樊城,可是真的?”
龚香道,“确实如此。蒋珍还将蒋盛抓了回来,现在就关在家中。想必蒋伟是想把樊城送给蒋淑一脉,本来该是蒋盛在樊城,蒋獠在乐城。如今他想把自己的儿子留在身边了。”
姜元沉吟不语,龚香道:“蒋伟大概是打着让蒋盛娶了大王之女,再生下有姜氏血脉之子的主意。”
“以四海看,我儿可能许嫁蒋氏一门?”姜元试探道。
龚香斩钉截铁道:“不可!”他放下手中茶盏,起身退后两步跪下,郑重道:“大王!听臣一言!公主万万不可嫁鲁人!”
姜元眼中一亮,道:“以四海看,我儿该许何人?”
龚香仰首,“他国之王!”
龚香离开莲花台时已经是晚霞满天。
他倚在马上,由从人牵着马,他东倒西歪的,从人一边牵马一边还要扶他,急道:“公子!醒醒!回家再睡!”
龚香嗯了一声,照旧闭着眼睛。
此时不远处有人唤道:“龚二郎!”
龚香睁开眼睛,见是冯瑄在街边,让从人把马牵过去,拱手道:“玉郎唤我何事?”
冯瑄摇摇手中提的两瓮酒,碧绿的瓮,一看就知道是望君眉。
龚香看到这酒,笑道:“玉郎,此酒可是为我拿来的?”
冯瑄笑道:“这酒可不能白喝。”
龚香笑问:“玉郎但有所请,某无不应承!”
“当真?”冯瑄故意道:“那大王许你何职?”
龚香竟然真的当街答道:“大王问我,可愿为太史!”
太史,掌册命,记录君王与臣下的对话和议论。
星夜满天,冯瑄一脸沉思的走进家门,被久候的童儿一把拉住,“快些!爹爹在等你!”
冯营这里可不止一个人,冯宾、冯甲、冯丙都在。冯瑄满身酒气的进来,坐下来时险些栽倒,童儿赶紧扶住他,冯丙唤道:“阿乳,取些牛乳来!要热的!”
冯瑄被灌了两碗热牛乳,清醒一点了。
冯宾道:“你和龚二都说了什么?怎么这副面孔?”
冯瑄撑着头说:“……他说,大王要他做太史。”
冯营道:“太史……龚家二郎担此重任,有些太年轻了。”这个位子上的人还要担负起劝诫大王的使命,龚香太年轻了。
冯宾道:“可见大王十分喜爱他。”以龚香的“功劳”,竟以太史相酬。
冯瑄道:“……他还说,大王授蒋彪为樊城太守。”
冯丙惊道:“樊城?!太守?!”
那蒋盛怎么办?蒋伟竟然能愿意?
冯瑄道:“……他还问我,是否愿意同为太史。”
冯营这下也坐不住了,“大王要再加一位太史?”
冯瑄点头,“自然是他为左,我为右。”
这个官职简直像天上掉馅饼,但他怀疑这正是龚香为了引开自己身上的注意力而故意为之。只是就算知道,他也舍不得右太史之位。
冯营只想了一瞬,就点头道:“答应下来!”
冯丙也道:“虎头,你要多想想,不要轻易决定。”似乎都认为他不会接受。
冯瑄仍在沉默。
冯宾问他:“你怎么想?”
冯瑄慢慢点头道:“……我想做这个太史。”只有靠近大王,才能影响大王,才能达成心中所愿。
冯丙松了口气,喜道:“这下,我就放心了。”不然宫里只有他一个冯家人,那就只能做别人的应声虫了。有冯瑄在,两人守望相助,才能在莲花台有所作为。


第95章 忧天
新年到了。
瑞雪兆丰年,数场大雪将滨河以北染上了银白。
鲁国已经渐渐走上了轨道。
从大王祭祀山陵以后,连发数道王旨。
龚香为左太史,冯瑄为右太史;
冯丙为司甫;
姜奔为中将,兼内廷卫尉;
姜武为上将。
另有蒋彪为樊城太守。
任何人都能看出,大王没有拜相,司徒、司马、大夫三职也暂缺。难道大王跳过这三职,是不想封冯营与蒋伟?
龚香已经走马上任了,他和冯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蒋家替大王求聘,欲求蒋家淑女为后。龚香把一篇求美文写得花团锦簇,将大王爱慕蒋家淑女而辗转难眠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一经诵出,就成了乐城人口口相传的美文。
蒋伟和蒋珍一起接待了龚香,经过一番依依不舍后,痛快的接受了大王的求亲。
龚香又来了两次,一次是送聘礼,一次是送封后的王旨。蒋伟再把王后的嫁妆送进宫内,这就算蒋丝娘已经成为王后了。
至于蒋茉娘就简单了,蒋伟亲自进宫表示要献美,大王欣然应允,说一句“渴慕其美”,收下美人,为示郑重,尊为夫人,令其与姐妹同住就可以了。
但对冯乔这个夫人却更显郑重。龚香照例写了一篇文,赞美冯家门风,赞美冯营品德,再说对冯营之女,冯乔的仰慕之情,道大王自惭形愧,正需要像冯乔这样智慧的女子常伴身侧,随时指点他、教育他、爱护他,所以才忍不住前来相求。
此文传出,不免有人嘀咕,冯乔这一篇更像是求后,而对蒋丝娘倒像是求美。
之后大王又令龚香送上“礼物”,虽然没有铜雁,却送了一对玉佩,上面雕的正是一双飞雁。大王还亲自送了一首诗给冯乔,也满是亲爱之意。
对更著名的玉腕夫人,大王自然不会疏忽,不但送上一对成双成对的玉簪,还有一席锦被,其中香艳之意,令人不免神往。
冯丙带着玉佩进宫,见到冯乔后,珍之重之的把玉佩交给她,感叹道:“阿乔,你要明白大王的苦心啊。”
冯乔抚摸着玉佩,既感动,又有些失落。纵使大王爱惜她的人品,却不爱她的容貌啊。
见过冯乔,冯丙才去看望半子。
半子的床上就放着那张锦被,但半子一眼也不想看它。
“半子。”冯丙柔声道。
半子惊喜的回头,“爹爹!”眼泪夺眶而出,“爹爹!”她扑到冯丙怀里,压抑不住的大声哭起来。
冯丙也两眼含泪,“乖儿,不哭,不哭,爹爹在此。”
冯乔听到哭声,过来看望,在门口看到半子趴在冯丙怀里,既羡慕又心疼,她对侍女说:“不要打扰他们,让半子好好哭一场吧。”
半子哭得两只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一样,冯丙着急的让人拿水来给她敷眼,道:“你这样,如果大王召见可怎么办?”
半子听到这话,面孔扭曲起来,但她没有把自己的苦楚告诉冯丙,而是转而问他:“爹爹做了司甫?”
冯丙道:“我是司甫,你大哥是右太史,日后你们在宫里不用怕了。”
半子一惊,连忙提醒道:“爹爹要小心!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
冯丙沉默半晌,知道女儿已经看出大王是个凉薄的人了,只看他对这宫中四女的态度就能看出他想挑拨这四人不合。他对半子也是毫无情意可言。
“大王对你不好吗?”他终是忍不住低声问。
半子垂下头,喃喃道:“……大王时常叫我陪伴。”一开始,她还以为大王是真心喜欢她,但爹爹迎姜鲜的那几日,大王将她关在金潞宫里,她才明白大王不过是把她当成一件东西。
冯丙看出半子失落伤怀,低声道:“半子,在宫中不要祈求大王的爱情,要得到大王的信任!”
半子沉重的点了点头,她当然懂,不然早在大王赠她锦被之后,她就要羞愧自尽了。
“大王心中应当还是爱重王后姐妹的。”她小声说,“特别是茉娘。”现在看来,大王对茉娘的冷淡未必不是一种爱护,王旨一出,四人中只有茉娘不必被嘲笑,其他三人,个个都成了乐城人眼中的笑话。王后凭貌美而封,冯乔因德成为夫人,她更是成了妖姬,天天把大王缠在榻上。
冯丙叹道,“蒋夫人容貌出众,你不要放在心上。”
半子皱紧眉头,满腹愁绪:“我不会放在心上。但是阿乔姐姐……”她握住冯丙的手,“爹爹,姐姐心慕大王!我担心她……”会走进大王的陷阱!成为大王砍向冯蒋两家的一柄刀!
但冯丙知道冯营更忧心大王露出的意思。
“大王是打算不要大夫、不要司徒吗?”冯营仍在“病”中,除了那一日大王问了冯丙两句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现在连蒋彪都成了太守,大王倒像是忘了他和蒋伟。
“蒋伟怎么会愿意?还有蒋珍呢?”冯甲不懂,“难道蒋珍就心甘情愿的让他家小儿在大王身边做一仆从?”
“仆也算官,他在大王身边,谁会小瞧?”冯宾道,“大王身边仅有的二人全是蒋家子孙,那个姜莲面目不雅,日后大王与人对谈,殿中侍候的只会是蒋珍的儿子。日后等他长大,与大王心意相通,蒋家还有何可惧?”他倒觉得蒋家这份不要脸是一脉相承的,而且谁都能看出他们家日后能占大便宜。“就是蒋伟和蒋珍不出仕又有什么关系?蒋家是要看蒋龙了!”一个蒋龙,一个蒋彪。
冯宾狠狠的拍了下大腿!问题就是冯家就算看出蒋家的招数,他们也不能学!冯家凭的就是家风让人尊敬,一旦冯家自己掉下来,会比蒋家更让人唾弃。
金潞宫中,冯瑄端坐在下首,上首大王正与龚香商量过年的事,待诸事已定,他们该告辞了。龚香道:“大王,还有一事。如今天降大雪,燕国只怕就快要来求粮了。”
燕国国中耕地少,每年都是从郑国买粮。逢到灾年,更是要四处买粮。
姜元道:“等燕使来了,就带他来见孤吧。”
龚香和冯瑄告辞出来,殿外寒风呼啸,风雪满天。
龚香裹紧狐裘,对冯瑄一拱手:“玉郎,我先走了。”
冯瑄追上去低声道,“二郎,你我只是太史,与大王议政,二郎都不担心会被人说轻狂吗?”
龚香笑道:“事事担忧,玉郎啊,你平时还有时间吃饭睡觉吗?”
冯瑄低声道:“休要说笑。你我有向大王建言的职责!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王做孤王?大王身边怎么能没有大臣!”
龚香指指他,再指指自己,笑道:“难道你我二人是吃闲饭的?”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玉郎,我从不认为自己比年长我十年二十年的人差到哪里去!”说罢,大步离开。


第96章 八点半三更
龚香回到家中,先到老父的房间。
龚香之父龚嵋,在龚香心目中,是一个美好到让人自惭形愧,又因为太过美好才受了半生苦的人。
“公子来了?”龚嵋的从人已经很老了,在龚嵋死后,这里的仆人都走了,只有他留下,每晚点一盏灯,就像龚嵋还在时一样。他住在隔壁,听到这里的动静,就过来看看,看到龚香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他问,“公子,用过饭没有?”
“文伯。”龚香起身,掺扶老人:“你睡吧,我就是来看看爹爹。”
文伯不理他,步履蹒跚的出去,一会儿摇摇晃晃的进来,一手提着只陶壶,一手端着一盘蒸饼,“吃吧,这是我吃的,现在再喊人起来给你做,又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
龚香只得接过来,坐在父亲的床前慢慢吃着。他看文伯在父亲的柜子里翻,从里面掏出两个精致的小陶瓮,打开放在他面前,道:“这是你爹藏着偷吃的。”
龚香失笑,才看到其中一个是糖腌的李子干,一个竟然是鱼酱!龚香生气道:“爹爹在偷吃这个?!这怎么行!他会拉肚子的!”
文伯硬声硬气道:“都是我收拾!我都不在乎!你也别管!”
龚香哽住,低头不说话了。
文伯坐在门槛上,像以前一样,偷偷絮叨:“躺着不能动,还不让他吃点想吃的!每次我都管着!就让他舔一口!有什么不行!也没拉过几回!我都看着他喝药的!”
龚香哭笑不得,求饶道:“文伯,是我错了。”
文伯看他把一盘蒸饼吃完了,也就三个,道:“这点肯定不够你吃的,回去让你的童儿再给你找些别的吃。行了!快走吧!”说着就要推龚香出去,“回去睡觉!别大晚上过来!你爹不在了!晚上我是要睡觉的!”
龚香眼眶红了,以前爹爹在时,因为白天会有人来看望他,特别是家中小辈,他不想让小孩子们过来,白天就睡觉,到了晚上睡不着了,就找人说话,那时他常过来陪爹爹聊天。现在一时竟然不习惯了。
文伯推着他出门,龚香道:“文伯,我想和爹爹说,我……”
“不要说。”文伯挡在门口,“你爹天天躺着动不了,心还闲不住,这也要想,那也要算,也不管自己动不动得了!现在他不在了,你就让他安静些,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龚香站住不动,文伯眼中含泪,摆手道:“回去吧。你爹不是常告诉你吗?只要下定决心,就可以去做,时时后悔的那是傻子!”
龚香这才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爹爹,儿……真的会成龚家的罪人吗?
龚香第二日仍是一早就到了莲花台,闻到室内还残留着女人的胭脂香气。他端坐不动,过了一会儿,冯瑄也到了,看他脸色就知道他也闻到了。大王昨日不知宠爱了哪位夫人,竟然让胭脂香味留到了现在。
冯瑄的脸色不太好看,龚香不理会他,闭目在心中排演着一会儿见了大王都有哪些事要说。
少顷,姜元出来了,他面色红润,脚下却有些不稳,蒋龙在一旁扶着他。
龚香和冯瑄都站起来,向大王施礼。
姜元道:“都坐,都坐。”他靠在凭几上,以手掩住一个哈欠。
龚香笑道:“大王昨夜休息得如何?”
姜元不好意思道:“叫四海见笑了。”
龚香一拱手,“大王何出此言?某欢喜还来不及呢。真盼着明年就能看到小公子出世啊!”
但姜元对他这句话的反应却并不热烈,恍惚道:“我儿还未回宫吗?”
龚香道:“公主仍在摘星宫流连。”他笑着说,“某实在是羡慕公主啊!”
姜元道,“让冯丙去看一看我儿,问她在那里夜里可暖?炭还够用吗?”
冯瑄忍不住道:“大王,何不唤公主回宫?”
姜元没有说话,龚香抢道:“玉郎,公主快活,大王就快活。何必对公主的一举一动吹毛求疵呢?”
冯瑄道:“非是如此。只是我想,公主也会想念大王的。”
龚香道:“大王常使人去问候看望公主,公主就算身在摘星宫,也会感受到大王的关爱的。”
姜元笑道,“好了,你二人不要争吵。”
这时又有数人进殿来,披风带雪,见过姜元后,再对冯瑄与龚香一拱手,坐下道:“大王,某听闻昨夜大雪,西城有流民趁夜伤人。”
姜元道:“哦?”
他对龚香道,“记下,让冯丙去传令我儿,查清此事,捉拿歹人!”
龚香应道:“是!”
又有一人道,“听说莲花山中的五眼泉,有三眼已经打不到水了,乐城很多烹茶的茶寮都不得不关门。”
姜元叹道,“唉,这种天气,他们可怎么生活啊。”
龚香问道:“是水位下降了吗?”
那人道:“正是,水桶降到底也够不着水,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更长的麻绳来。”
姜元道:“麻绳一时也不可得。四海,宫里用的饮鹿、云海两眼泉,可还能打着水?”
龚香苦笑道:“这个……臣不知。”
姜元也笑起来,“啊呀,孤还以为四海什么都知道呢。”
龚香拱手道:“大王取笑了。”他看向蒋龙,笑道:“龙儿可知?”
蒋龙一直安静的守在姜元身边,此时被龚香问到,一时有些紧张,他努力镇定道:“饮鹿、云海两眼泉最近的水位也下降了,役者说以前还剩下六七道绳就可以打到水,现在要把轱辘打到底,才能打到水了。”
姜元道:“既然宫中有长麻绳,就分给那五眼泉用吧。”
到了下午,来得人更多了。
一人道:“大王,因公主喜爱他国之物,这名声似乎也传到魏国去了,听说涟水那里有很多魏人登岸,都是带着大宗货物前来。”
“乐城中的商人越来越多了,听说连客栈都挤满了人。”
“哈哈,所以茶寮开不了门,老板才着急啊!”
姜元一直含笑看着众人议论,一开始说话那人忍不住道:“公主如此好享受,大王是不是也劝一劝呢?”
姜元道:“我儿年幼,难道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孤可是知道的,我儿买东西是给了钱的。”
龚香笑起来,姜元也笑,指着那人说:“你可不要造谣说我儿白占了别人的货物不给钱。”
那人拱手道:“大王误会了。只是大王只顾宠纵公主,难道不该想一想公主长大后,还是只顾享乐,那又该怎么办?”他顿了一下,起身郑重一揖,“我也是一心为公主着想,绝无他意。大王既爱公主,更该替公主考虑。”
有人附和,“大王,此言有理。”
“大王,爱之适足以害之,三思啊。”
龚香高声道:“各位!为何只盯着公主一介小儿呢?国中诸事繁杂,正需要各位出谋划策,为王建言。”
众人被他打断,一时殿中安静下来,都看向龚香。
龚香道:“我听人说,魏王使已经到了乐城,不知有人见过吗?”
众人纷纷道:“魏王使?来的是谁?”
“不曾听说,不曾见过。”
“魏王使为何到我鲁国来?”
一群人转而问龚香,“二郎从何处听来?”
龚香不答,转头对姜元说,“大王,何不请蒋公前来商议?”
众人一惊,殿中更加寂静。
姜元缓缓点头,“那就使人去请蒋公吧。”
蒋龙走出去,因为冯丙去摘星宫了还没回来,他唤人牵马,他的从人道:“公子要亲自去吗?”他想说,蒋龙去似乎不太合适,大王会不会怀疑蒋龙把大王的话泄露给蒋伟呢?这个时候还是该叫别人去。
蒋龙跨上马,“我既在大王身边,就只遵大王号令。不要把我看成蒋家子孙。”说罢一抖缰绳,往蒋家而去。
蒋龙到了蒋家,站在门前,扬声呼唤:“吾奉王令而来!敢问蒋伟可在?”
门前侍从忙答道:“我家主人在!公子请进!”
竟然一点也不把蒋龙当成自家小公子,恭恭敬敬的迎进去,上座,上茶,再请人去请蒋伟。
蒋伟郑重的更衣后才匆匆赶来,进门就对着蒋龙一揖:“叫公子久候,不知大王唤我何事?”
蒋龙拱手道:“蒋公休问!还请蒋公速速与我进宫面见大王!见到大王,蒋公自然知晓!”
蒋伟道:“既然这样,就请公子稍待,某交待家人一声,这就随公子走。”
之后蒋龙骑马,蒋伟乘车,往莲花台去。
姜姬听龚獠学了一遍,奇道:“难道还有人跟到里面去看了?一字一句都学得出来?”
龚獠本来是想夸一夸蒋家的家风的,街上的人都在说这个,都在夸蒋龙对大王忠心不贰,听公主这么说,只好转口道:“公主慧眼!我也觉得不对!”


第97章 燕使
以前她就发现这里的人都很乐意传播流言,什么事都可以从街上打听到,不管是王宫中的事,还是世家里的事,听得多了就很难相信。
比如蒋龙这个一听就知道是在夸蒋龙。如果街上人人都说蒋龙对大王忠心耿耿,对着蒋伟都能铁面无私,那就替他塑造了一个很有利的形象。
再比如她自己,现在人人都知道摘星宫的公主天天拿着钱在外面撒,好像她有着花不完的钱一样。
其实她根本没有买什么奇珍、宝物,最近买的最多的只有柴炭和粮食。
还有一批死鸭死鹅死鸡。因为她上一回买了很多的鸡鸭,一些农人听说后就从很远的家乡赶着鸡鸭来找她,结果刚到就下了大雪,全冻死在路上了,农人没办法,在摘星路上哭,姜谷出去听到后跟她说,她也让人都买下来了。
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像流言中传的那样买很多宝贝。
她已经让人关上了摘星宫的大门,不再见那些商人,结果传言又成了她非奇珍不要!
龚獠走后,蟠儿进来说:“公主,我猜是蒋家人在外散布流言。事关公主的流言,只怕也是他们散布的。”
姜姬托腮:“嗯,猜到了。”她本来还天真的以为关于她的种种流言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太过缺乏娱乐而致,流言嘛,夸张一点也不奇怪,但后来蟠儿总是能从街上带回奇怪的消息,其中一些很快得到证实,一些虽然只是流言也让人忍不住去怀疑,次数多了,再看不出街上有人操纵舆论就是傻子了。
有时她总是会为“古人”的智慧而惊叹,最后总能证明是她太小看对方了。曾参杀人、三人成虎,这些成语都说明了古人早就发现流言的作用了。
但她还有一点不懂,传播这种她很奢侈的流言到底有什么作用?目前看来,倒是有很多商人在她拒绝看他们的货物后,都争先恐后的想把东西白送给她,被她一再拒绝后,他们倒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不解的问蟠儿,这个她真的想不通,“说出是我喜欢的东西后,真的会很赚钱吗?”
蟠儿肯定道,“公主,当然如此!”他举例道,“只要被公主留下的东西,那些商人都赚了大钱呢!公主还记得建摘星宫时那个卖给我们石料与木料的郑人吗?听说他现在逢人就说,摘星宫是他建的,很多人都愿意找他买石料与木材呢。”
姜姬:“……”好吧,这个可以说通,但是,“在别的地方,有没有更多更大的用处?”除了被商人当代言人去宣传以外。
蟠儿道:“公主声名远播,自然就会有人来求见公主了。”
“有人来求见我,与蒋家有什么好处?”蒋家总不会做白工。
蟠儿犹豫了一下,伏耳对她道:“公主,对公主无用的东西,对别人未必如此。而公主梦寐以求的东西,对别人可能只是举手之劳。”
他说完这句,看了她一眼,退到一旁跪下,头紧紧贴在地上:“这是蒋公之言,以前小人听蒋公子说过。”这是蒋淑教儿子的话。
姜姬一开始是吃惊,后来慢慢意会到了:“……这么说,蒋家先将对我无用的东西送到我手上,然后再寻机向我买?”她看蟠儿还跪着,叫他起来:“你不要事事都这么小心,难道我还会因为你说了一两句实话就怪你吗?”
蟠儿这才小心翼翼的起来,答道:“因为如果蒋家如果直接求公主相助,只怕公主不会理会吧?”
姜姬肯定道:“自然。”她并不想跟蒋家打交道。有时她能理解,为什么冯家会几乎站在和蒋家比肩的地位上:因为在需要找合伙人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会选冯家而不是蒋家。站在蒋家身边,需要莫大的勇气。
蟠儿道:“但如果以公主手上一件无用之物去换取一件公主心仪之物,哪怕是公主讨厌的人,公主也不会拒绝吧?”
姜姬设想了一下,发现果然很难抵抗这种“诱惑”。奇怪,白白送上门来的不敢要,拿个便宜货跟人换就敢了,人心真是奇妙。
“那现在,这无用之物到我手上了吗?”这名声总不见得就是对她没用的东西吧?她要是大胆一点,把商人送的礼物都收下的话……
姜姬心中一寒,轻声道:“好毒啊……”
蟠儿垂下头,“……公主只管稍待,想必不久就会见分晓了。”
其实远比蟠儿预见得更早,一早清晨,姜武打开大门,正在大门外伸懒腰,准备带人出去巡视全城——这是姜姬给他出的主意,现在城中有盗,何不每日出去巡逻一圈?一来,有大王之命,他这也算师出有名;二来,顺便也可以练练他手上的兵,让他们习惯听他的指挥。
两辆牛车停在外面,一辆是辎车,车上有数只漆箱,描绘着精美的图案,在大雪中也不怕雪水浸湿箱内货物。另一辆车稍小,门窗紧闭,车内有人。
因为姜姬不想再见商人,摘星路前就不再让商人停留,不然他们甚至会数日停在这条路上不肯走。
所以姜武一看到有车,对身后挥了一下,就有四五个人过去。一人走到车前,一手按住腰间长剑,彬彬有礼道:“此乃摘星宫之前,未知何人在此停留?”
车门打开,一个年约四旬的男人走出来,先对当前这人拱拱手,再对着门前的姜武一揖道:“燕国漆钩,求见摘星公主。”他转身从车中取出一个尺长的漆匣,捧在手中,交给姜武道:“还请公子受累,将此物送予公主。”
姜武收下,还了一礼,道:“公主已有多日不见外人了。”
男人叹道,“都是某路上耽搁了。如果不得面见公主,也是某的过失,怪不得旁人。”
姜武这才道:“还请先生回车内稍待,若有吩咐,请尽管吩咐我这几个从人。”
男人不以为意,含笑拱手,回到车内,看到车旁守着那四五个大汉,对车内的人说:“公主身边倒是十分严密,如此可见,鲁王极为宠爱公主。”
车内另一人道:“如果是真的,那只要公主肯为我说一句好话,此行事半功倍。”
蟠儿捧着匣子特意走远些才打开。
姜武好奇道:“你跑那么远干什么?”
蟠儿笑道:“现在天寒,一些毒物在盒中冻得僵硬,一到了温暖的地方就会复苏,开盒时就会弹射出来咬到面前之人。”
姜武一听脸色就变了,望着那匣子阴睛不定,“……以后我会在别的地方先打开看看。”
蟠儿道:“那大兄当心,打开时切记不可正面对着开口处。”
他拿回来捧给姜姬,“公主,是面玉牌。”
姜姬低头看,竟然是一片直径约一尺红玛瑙盘,一圈圈的纹路几乎是正圆形,红色由浅至深,中心的那一块却像羊脂一样雪白。
姜武已经吓呆了,他这段时间也见过很多美玉,都是别人送给姜姬的,但这么美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这块红玉价值千金!”蟠儿肯定道,“只怕来人不是普通的燕人。”只是他不知道在燕国漆姓是不是什么大家族。想到这里,蟠儿有些沮丧的垂下头。
姜姬似乎知道蟠儿口中那对她无用,对蒋家有用的是什么了。
“请人进来吧。”
蒋家,蒋伟正和蒋珍对弈。
前几日,大王问蒋伟可知魏国来使,蒋伟直言道:“是魏国大夫,曹席,此人奉魏王之命出使晋国,可能是听说了大王归国之事,就特意跑来打听。”他道,“此人找上了蒋家,我与他交谈几回,他都不肯道出来意,可见此人心怀不轨!”
当时龚香就直接问蒋伟:“蒋公何故不将此事告诉大王?”
有龚香先发问,更多的人都开始质问蒋伟。最后还是大王说:“孤信蒋公,诸位不要再说了。”才算是替蒋伟解了围。
之后蒋伟也没有再进莲花台,大王还让冯瑄前来看望蒋伟,安慰他,让他不要介意,他并没有怀疑蒋伟的忠心,“你我君臣,共同一心,何必相疑?”
蒋珍道:“燕人已经进了摘星宫了。二哥,你说公主会怎么做?”
蒋伟道:“要么,公主亲自将燕人送进王宫;要么,她会联络别人,让别人送燕人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