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莫哭,有什么事儿跟老奴说。”刘云轻拍着她的肩头,长叹一声。
宁歌伏在他的肩头,哽咽之声渐成“呜呜”的哭声,内心的无助与绝望悉数化为悲伤的泪水。
良久,哭声渐止,她抹了泪痕:“刘伯伯,我该信谁?”
刘云目视前方,眼色凝沉:“公主该信自己,只要公主认为对的,就应该坚持下去。”
宁歌喃喃道:“信自己?”
刘云坚定地看着她,目光精亮:“是的,信自己!”
这世间,男人最不可信,这个皇城里,唯一可以信的,只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权势。
母后的话依稀响在耳畔,刹那间,宁歌豁然开朗:是啊,信自己,信手中握着的权势,只有自己不会谋害自己,只有权势不会欺骗自己。
水眸中的悲伤慢慢消散,宁歌牵唇一笑:“谢谢你,刘伯伯。”
刘云道:“公主,绫子姑娘数次自缢,皆被人及时救下,老奴以为,如此软禁也不是法子。”
她目光一冷:“她想死,我偏偏不让她死,刘伯伯,命人严加看守,宫人切不可;离了半步。”
绫子自觉愧对大长公主多年来的恩宠,多次寻死而不得,确也着实可怜可叹。
目光微转,刘云瞥见自远处行来的圣驾:“陛下来了。”
暮色合拢,苍茫之中,数名内侍簇拥着一抹橘黄衣影紧步而来,那张如玉的粉脸似有沉重之色。
刘云行礼后退下,宁烨拉住她的手,热切道:“皇姑姑害我好找。”
宁歌拂开他的手,冷淡道:“不知陛下何事?”
宁烨一怔,有些着急了:“皇姑姑怎么了?这几日皇姑姑都不见我,是责怪我吗?”
“我怎会责怪陛下?”宁歌拉着他坐下来,“陛下有事不妨直言。”
“皇姑姑都是叫我‘烨儿’的,为什么叫‘陛下’了呢?”宁烨不满地撅起双唇。
“因为你是陛下呀。”
“不要,皇姑姑还是叫我‘烨儿’。”
“陛下又忘记了吗?”宁歌脸色一沉,“要自称‘朕’。”
“哦,那皇姑姑也要叫‘烨儿’。”宁烨灿烂地笑,却又忽的皱眉,“皇姑姑,为什么软禁心妍姑姑呢?都十多日了呢,心妍姑姑犯错了吗?”
“烨儿是不是怨我?”宁歌早已猜到他是为了宁心妍而来的,蓦然一笑,“她犯了错,我让她在晚晴殿闭门思过几日,以示惩戒,烨儿,没什么事就不要去打扰她了。”
“心妍姑姑犯了什么错?”宁烨关切地问道。
“烨儿不是想要亲政吗?”宁歌不答反问,“你想亲政,我会帮你,往后朝堂上的事,我不会干涉,记住,烨儿要当一个万民称颂的好皇帝,皇姑姑和你皇祖母就放心了。”
“我不想亲政…我还小,不知如何处理政事,如果皇姑姑不帮我,我也不要当这个皇帝了。”宁烨拉住她的手,乞求道。
“又胡闹了!烨儿,总有一日,你要亲政,现在亲政,我就可以好好照顾你皇祖母,所以你要学着如何处理家国政事,有何不懂的,问问你舅舅或者何大人。”宁歌温柔地谆谆教诲,此时竟猜不透宁烨了。他能够布局陷害杨策,可见才智过人、谋略得当,而有时候却又懵懂无知,究竟他是聪明绝顶还是装傻充愣?
“不要!皇姑姑不帮我,我就不当皇帝。”宁烨赌气地别开脸。
一只纤白的手,停在虚掩着的门扇前,五指微动,想要推门而入,却又犹豫不决,就这么僵住。
深深吸气,宁歌下了决心,轻轻地推门,只见屋内半明半暗,阳光从窗台射进来,流泻于地宛然流金岁月。床榻间罗帷半掩,床上男子毫无声息,那张刚毅的脸庞映在罗帷之后,眉目模糊。
宁歌撩起罗帷,伸手抚触他的唇、他的鼻、他的眉,却又僵住,不忍心将他吵醒,或者,不敢吵醒他,不敢面对他。是的,她不知如何面对他,她愧对于他,她疑他谋逆,她刺了他一剑,她…都是她的“不信”造成如今的局面。
一股酸热涌上眉间,潮湿的目光流连于他左右双肩的伤口,泪滴洒落。
辰光悄,珠泪垂,暗销魂。
却有温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她蓦然一怔,抬眸望去,他一双黑亮的眼睛灼灼望来:“公主来了。”
宁歌未及擦去脸上的泪:“嗯,你…好些了吗?”
杨策挣扎着起身,唇色微有苍色:“大好了,休养大半月再不好,我就废了。”
听闻他沉朗的笑声,宁歌郁结的心思稍微舒展:“还需躺半月才能痊愈。”
他豁朗一笑:“不碍事,想我纵横沙场多年,这点儿小伤,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痛在心里,伤在心里,是不是?”她反握住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嗯。”杨策点点头,拿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真心,才会痛、会伤,若非真心,便是铜墙铁壁,谁也伤不得。”
“是我错怪了你,我不分青红皂白…”掌心下那颗火热而沉稳的心,令宁歌觉得何其庆幸,庆幸能有看清真相的一日。
“我也有错,我不该那么冲动地向你要人。”
“所谓关心则乱,我理解。”
“我说过,只有真心,只有信任,可是我做不到…”他的眼角挑起自嘲的笑。
“因为这样,你才会承认所有的事,是不是?”宁歌的双眸泛上盈盈的水光,“华国公之死,派人监视我,陛下驯马落水,你都承认了,你说是为了大宁江山、为了天下,你是故意这么说的,是不是?”
“做过的事,我会承认,华国公之死,确是我的密令,旁的事,不是我所为。”杨策拭去她眼角的凝泪,温柔脉脉。
“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要让我误会你?”她深深凝眉、苦涩地问。
他只是凝望着她,深眸如潭,闭口不答任何一个字。
对望良久,寝房岑寂。静光粲粲,罗帷半垂。
年来发生的事一件件的浮现,光影闪烁,有一句话突兀地蹦了出来,宁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次在章府发生的事,你说,我终于明白公主不是不想解释,而是不屑于解释。杨策,你是不屑于解释。”
她猜对了,他与她一样,心高气傲,没做过的事,即使让人误会也不屑于解释,即使命悬一线。他相信,总会真相大白的一日。况且,即便他在牢中解释,她也不会全然信他。
他要她去查真相,只有她亲自查出真相,才会真正的信他。
杨策拉近她,目光深然:“公主,就当是考验,就当是因祸得福,让我们更了解彼此的心意。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是我,并无丝毫改变。”
宁歌浅笑:“好!以往的种种,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莫再计较,一切随风,往后,我会记住你对我许下的诺言。”
可是,这样的误会伤筋动骨,这样的生死相搏,也许就是阴阳相隔、永无再见之日。一思及此,她的后背心冷汗涔涔。
“我何其有幸,公主才智过人,任何误会与冤枉都会随风而逝。”杨策朗声一笑,抱住她。
“可是我们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纵然情深,又禁得住多少考验?”宁歌幽声一叹,“究竟是谁在背后离间你我?目的何在?往后又会有什么风浪?杨策,我真的害怕。”
“不要怕。”他抬起她的脸,目光精锐,“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们更加彼此信任,我也不会让兴风作浪之人再有任何可趁之机。”
“只怕由不得我们。”她担忧道。
“公主且放宽心,即使还在养伤,我也有法子逼他现出原形,届时任凭公主处置。”杨策目光闪闪,犹有病相的脸上洋溢着慷慨之气。
“已有目标和应对之策了吗?”宁歌紧张地问道。
“公主——公主——”人未到,声先至,宫娥匆急的声音传进寝房,不及调息便忙着禀奏,“不好了…公主,陛下…陛下不见了…”
“陛下不见了?”宁歌心神一震,霍地起身,浑身如冰,“如何不见了?”
“宫人来报,今日一早陛下并无起身…过了半个时辰内侍进去唤醒陛下的时候,才发现陛下根本不在寝殿里…内侍宫娥慌了,找遍九华殿也不见陛下…他们不敢擅自做主,就向刘大人禀报,刘大人派人四处寻找,整个皇城都翻遍了,仍无陛下的下落…”宫娥仓惶得面色如纸。
“你先去备轿,我即刻就来。”宁歌匆匆吩咐,转而回眸望向床上之人,眉目间拧出一道深痕。
“公主莫急,若非意外,陛下定是被人掳走。”杨策拉住她的手,以坚定的目光抚慰着她的慌乱,“回宫后即刻颁下三道严令,其一:严令宫人泄露陛下失踪的风声,一旦宣扬出去,必然风浪迭起。其二:封锁皇城,严密搜查。其三:封城,密令城中禁军和扈从武士严密搜查。”
宁歌点点头,目光却已散乱。
杨策拍拍她冰凉的手:“陛下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第二日,搜寻范围扩至京郊,第三日,再次扩大搜寻范围,然而,仍无宁烨的下落。第四日,禁军和武士开始大张旗鼓地搜人,以杀人死囚越狱逃匿为名,全城搜查。
洛阳城人心惶惶,挨家挨户闭门阖窗,以阻绝杀人死囚进入自家。当禁军武士搜查而至,大敞门户,以示并无藏匿杀人死囚。
第五日,宁歌几乎可以确定,宁烨已被贼人秘密地带出洛阳。
会是谁呢?为什么要掳走宁烨?有何目的?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宫中劫人、带出皇城,必是非常熟悉皇城各个宫殿、守卫巡视、宫门换班,如此看来,是宫里的人?或者是里应外合?
究竟是谁?
这日夜里,章淮谦回报,洛阳搜查无果。华一波回报,京畿搜查无果。江右扬回报,洛阳周边州镇搜查无果。
宁歌怒极,下令继续搜查,无论如何,将洛阳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宁烨。
刘云自也着急,眼见大长公主忧心如焚,数日来整个人儿清减、憔悴了,疼在心里:“夜深了,公主先歇着吧,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护佑,一定可以化凶为吉的。”
宁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地问道:“陛下失踪的前一夜,宫中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刘云寻思道:“并无特殊之处,老奴记得那夜戌时三刻从九华殿经过,并无觉得有何不妥…啊,公主这么一提,老奴记起来了,老奴丑时起夜的时候,听见巡视守卫在说东边的宫门有点儿动静,老奴便唤了一名侍卫问话,他说是宫门附近突然窜出一只很肥很大的猫,眼睛绿得吓人。老奴不以为意,吩咐他严加守卫就去歇着了。公主,这事儿…”
宁歌长睫微眨,沉思须臾方道:“也许那只肥猫只是障眼法,就在那个时候,贼人挟着陛下出了宫门,连夜出城,待翌日我们派兵搜寻时,陛下已被带离洛阳很远了。”
刘云叹一声:“如此说来,贼人筹谋已久,会是谁呢?”却见大长公主迈步而去,他连忙喊道,“公主往何处去?”
宁歌步履匆匆:“刘伯伯跟着来吧。”
弯弯绕绕地来到晚晴殿,等了片刻蒹葭郡主才更衣来到大殿上。
“不知大长公主深夜驾临,心妍未及迎接,大长公主勿怪。”宁心妍盈盈地跪地,一袭月白绸衣衬得身子伶仃,长裾铺洒开来,衣缘上浅淡的勾纹仿佛跃然纸上的淡墨勾勒,极端素净的雅。
“起吧。”宁歌环视大殿上明亮的宫灯与静穆的内侍宫娥,倏的回眸逼视着她,“陛下失踪,相信你已听闻。”
“心妍已知,陛下年纪尚小,被贼人掳去,不知遭受什么罪呢,心妍忧心如焚,不知陛下可有下落?”宁心妍语声忧愁,确有如焚的神色。
“陛下身在何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宁歌的面色骤冷,目光如锥刺向她的眸心。
“公主此言何意?心妍愚钝,还请公主说明白点儿。”宁心妍抬眸迎上那意味浓重的目光。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一声冷笑,宁歌站到她面前,目光如炬,“将陛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皇城,若非里应外合,谁有这个本事?”
“公主莫血口喷人!”宁心妍冷一眨眸,甩袖直视着她,“若是里应外合,就一定是我吗?皇城上下这么多人,任何一个都可以里应外合。公主将我软禁在此,我还能与宫外之人里应外合掳走陛下,公主是否太过高估我了?”
“就是因为太过低估你了,你的阴谋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得逞!”宁歌咬牙切切地说道,猛然扣住她的双肩,“说!陛下在哪里?”
“不是我!”宁心妍愤怒地大喊,却挣脱不得她的抓握,“放开我…我已被你软禁,还能有什么阴谋?”
“不是你?我死也不会相信!”宁歌狠狠地捏住她纤细的下颌,她苍白的脸色因而泛出微红,“你再如此执迷不悟,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既然公主认定是我,我无话可说,唯有一死明志。”猝然间,宁心妍低低地狂笑,笑声悲怆,渐趋悲凉,长裾上的淡纹亦随着笑声凉如枯枝寒水。
“你的阴阳两面我早已见识过,再也骗不了我。”怒哼一声,宁歌甩了手,森然地盯住她,“无论是不是你,我都会把这笔帐算在你头上,你最好求神拜佛保佑陛下安然无虞,否则,名动洛阳的蒹葭郡主就要芳魂早逝了。”
笑声已歇,宁心妍纤柔的脸上仍然摇曳着灿烂的微笑,仿佛并无听见大长公主怒火灼烈的话音。
望着她拂袖离去,步履匆匆,背影绝傲,宁心妍颊边的笑意更深、更冷。
第二十曲
魂断飞凰台
搜查已经整整一月,毫无所获。宁歌早已秘密派出武士与兵士,前往各地寻找,陆续回报皆无宁烨的蛛丝马迹。
朝上只有几位重臣知道陛下失踪,多数朝臣只知陛下患有恶疾,前往沧浪行宫疗养,大小政事暂由大长公主统摄。
建康却突然传来令朝野震荡的消息:杨策旧部张豪东巧计杀害徐春,软禁康大人、冯大人,尊宁烨为大宁天子,迁都建康,洛阳为陪都,责难大长公主一介女流僭越朝政,令洛阳众臣前往建康面圣。
张豪东拥军十万,俨然功臣自居,挟天子号令天下,声势甚大。
章淮谦、华一波与杨策皆上表平叛江南,言辞激烈而慷慨。张豪东精于水战,唯有杨策能够与之一战,于情于理,杨策平叛江南众望所归。
八月二十日,杨策亲率十五万大军南下。
前夕,宁歌为他践行,在凤凰铜阙的寝殿摆下珍馐美酒,然而,案上的佳肴佳酿怎敌得过离别之苦、缱绻情深?
浓郁的桂花香飘进寝殿,熏醉了依依相望的炽情男女。
“此番南下平叛,你要当心。”宁歌挡住他的臂,不让他再饮酒。
“放心,我一定带着陛下安然回京。”杨策紧紧握住她的手,细细摩挲。
“我在皇城南门迎接你凯旋归来。”她的眸竟已湿润。
“相信不会太久,别这样。”他温柔地抚着她的脸颊,她饮酒之后的脸呈现出嫩嫩的粉桃色,恰是最撩人心怀的情致;双眸宛如远山蒙雾,时而斜勾,时而妩媚,时而楚楚,眸光几多变幻仍是不离他的眼。
他将她抱上床,柔情似水地为她宽衣,绵密的热吻落下来,烫人而深沉。
柳如眉,云似发,蛟绡雾幄龙香雪。
低吟飘出她的喉间,暗渺的夜光中,只有他的双眼黑如墨、亮如晶,只有他的黑眸怜爱而炽热、如磁一般的吸附着她的所思所想、吸附了她的三魂六魄。
宁歌翻身而起,紧紧地覆在他身上:“我会等你回来…等你凯旋归来…”
锦屏如画,帷幄轻晃,青丝摇曳如乱。
她伏在他的胸口,一动也不想动。
粗糙的大手抚过她凝肌如雪的背,杨策温软一笑:“无论如何,我会尽快回来。京中已部署妥当,倘若有变,江右扬足以应付,公主大可放心。”
“空中有高风和刘伯伯照应,相信兴风作浪之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声音轻细,宁歌张口轻咬的肩头,慢慢地加劲——
“呃——”他闷哼一声,双臂抱紧她的身子,嗓音低沉,“为什么咬我?”
“江南繁华,脂粉浓郁,我要你记住今夜之痛,永远记住我在你的肩头咬了一口。”宁歌深深凝视他,眸中摇曳着窃窃的笑意。
“岂止是今日之痛?我的双肩已有三处伤口为你所伤,我要你用三生三世来偿还。”杨策宠溺地捏住她粉嫩的雪腮。
“你竟然耿耿于怀,原来杨大将军竟是一个心胸不阔、小肚鸡肠之人。”她盈盈地调侃道,侧了身子躺下来。
他却支起身子,俯视着她,目光沉肃:“张豪东叛变,公主可怪我?当时我信誓旦旦地保他,却没料到他竟然真的叛变了…”
宁歌笑道:“当日你说任凭我要杀要剐,你喜欢剑伤还是刀伤?抑或是箭伤?”
杨策淡然地挑眉:“我喜欢牙齿咬的伤。”
她抓住他的手腕,张口就要咬下去,却被他翻手扣住手腕,制于头顶;她奋力推开他,却无奈不敌他的气力,精疲力竭之际唯有让他攻城略地…
翌日一早,杨策大将军祭告大宁先祖,于皇城南门统率五千亲兵拜别华太后与大长公主,吉时至,将士启程,挥军南下。
宁歌望着战马上巍然如山的那人,甲胄冷冽光寒,战袍墨黑如焰,神姿飞扬勃发。那是她托付终生的良人,叛军作乱,她只能委以重任,再一次信他,会带着毫发无损的宁烨回来,会记得对她许下的承诺,回到她的身边。
马蹄响起,行出数丈,杨策回身一望,遥遥地望着秋阳下宫装绮丽的大长公主,目光深深,情丝幽荡。
“你还不愿说出指使你的人是谁吗?”
宁歌的眼神冷寒如冰,盯着跪在地上的青衣女子。一月多不见,绫子的脸颊尖削如刀,衬得一双眼睛大而黑亮,本是纤瘦的身骨愈显病弱。
绫子垂头不语,兀自咬唇,片刻之后才回道:“恳请公主赐小的全尸。”
宁歌轻哼:“你想死,我偏偏不让你死。只要你供出指使你的人,我自然保护你的家人安全离开洛阳。”
绫子微喜地望她一眼,只是一瞬便垂头紧紧咬唇,仍是不肯吐露半字。
“啪”的一声,一掌重重地击在案上,宁歌语声微厉:“不要仗着我宠你,你便可一再地忤逆我!”
“小的只求一死,恳请公主成全。”青衣清素,面色恭谨,绫子淡定得异乎寻常。
“你以为闭口不答就可以逃得过去吗?”宁歌怒极,狠狠地拽起她,容色严厉,“说!谁指使你的?”
“没有人指使小的,公主就当是小的背叛公主,小的从未求过公主,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恳求公主,求公主赐死。”绫子仰脸看着大长公主,目色真诚。
“你——”宁歌气结,紧紧揪住她的衣襟,“若你执迷不悟,你的家人一样要死。你知道的脾性,说得出就做得到。”
绫子微有惊乱,旋即正了脸色:“公主说一不二,小的愧对家人,唯有一死谢罪。”
宁歌心神俱动,胸口怒火熊熊,怒目瞪着她,却见她哀凉地垂下目光,眉目间淡然如水,气不打一处来,狠力将她甩在地上,拂袖而去。
青裳如叶零落,跌坐在地的绫子颓然一软,泪如雨下。
步行于落叶飞旋的宫径上,多年来主仆和乐的记忆悉数涌上心头,宁歌伤心不已,抹了眼角的泪滴,决然向前。
星渐稀,更漏长;琼阁掩,霜叶飞,芙蓉香冷宫阁秋老。
忽有一人自昏黑中迎上前来,灰白将军袍服,玉面微削,步履从容,正是她的表兄华一波。
行礼后,他陪着她回殿。她笑问:“今夜你当值?”
华一波点点头,回道:“公主从哪里来?”
“随处走走罢了。”自舅舅华国公入狱,华府查封,三十余人下狱,后来,病死的病死,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无一幸免。思及此,宁歌感伤在心,“如今华氏人丁凋零,表哥何时续娶?”
“公主挂心了,末将暂无续娶的打算。”华一波悲凉一笑,如黑夜般的眼中滚过火焰般的光芒,“夜已深,公主早点儿歇着。”
“巡防如何?可有动静?”她随意地问道。
“哦…没什么动静。”华一波的嗓音略有异样。
“怎么了?有动静吗?”宁歌追问道。
“没有…末将只是想起公主刚回京的一些事情,”华一波倏然站定,瞧着她,目光里蕴着微笑,“末将仍然记得那时候的公主很调皮,将末将推下凌菡池,时常捉弄末将,害得末将在下人面前丢尽了脸…”
“那么久的事了,你还记得。”宁歌微嗔地笑道。
“此生此世,末将永不会忘。”
宁歌一怔,但见他那双隐在暗黑中的眼睛幽深若井,目光渐热,烫得她脸腮一热,迈步往前走去。
记忆中,表哥是疼她宠她的,时常逗她开心,事事让着她,却不知他竟有此等心思。手腕一紧,蓦然发觉他扣住自己,只听他低了嗓音:“公主尊称末将一声‘表哥’,末将已无遗憾,然而,末将想让公主知道,早在公主刚回京的时候,末将对公主就怀有非分之想,无奈父亲不同意,末将只能将这份心思压在心底。”
宁歌挣开他的手,尴尬地朝前走去:“表哥,都这么多年了…”
“末将只想让公主明白,无论公主如何待末将,末将都不会让公主有何不测,有何损伤。”言语切切,低声沉沉。
“谢谢你,表哥。”宁歌望着他歉意地一笑。
两人对视,心怀敞开,笑意轻松。
月沉星稀,静夜深沉。
帷幔深深,蓦然间,黑暗中出现一张脸,一张恐怖的血脸,满脸都是血,双眼不停地流血,鼻子不住地流血,唇角溢出殷红的血水,血淋淋的可怖骇人…
一个冷战,宁歌猛地惊醒,气喘吁吁,背心冒汗。
目光一闪,绡纱帷帐外矗立着两抹黑影,静立不动。忽的,自天而降一人,惨白衫裙飘飞如厉鬼。
厉鬼慢慢地伸手,慢慢地撩起帷帐…宁歌的心口猛烈地跳动,手心紧紧地攥住,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厉鬼、那只森白的手。
“哈哈…哈哈…”厉鬼狂笑,猝然撩起帷帐,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宁心妍。她双眸圆睁,阴森地盯着宁歌,“你的死期到了,受死吧——”
“公主…”随着一声深情而悲哀的呼唤,一抹黑影上前,正是华一波。他哀痛地质问道,“为什么要毒死父亲?父亲是你的舅舅,是太后的亲兄长,为什么要毒死父亲…你好残忍…”
“废话少说!拿命来!”章淮谦阴邪地喊道,脸上杀气纵横,“她杀了你我的父亲,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她不死,我们就要死…公主,怨不得我们,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不…你们不能这样…”宁歌惊恐地大喊,“不是我…不是我…心妍,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死了,自然知道为什么了。”宁心妍狂邪地冷笑。
寒光骤起,三人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短刀,耀亮三人阴森而冷酷的眉目。他们一齐高举短刀,朝宁歌的胸口猛烈地刺下去——
“啊——”
如死岑寂中,骤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惊叫。宁歌猝然惊醒,剧烈地喘气,大汗淋漓。她吞咽着干涩的咽喉,良久才稍微平息下来,想起方才的噩梦,仍是心有余悸。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做这个噩梦呢?
突有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暗黑的寝殿:“公主——公主——”
一只素白的手撩起帷帐,宁歌紧张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宫娥颤声道:“禀公主,凌霄殿走水了…”
宁歌全身一震,心神俱乱,匆匆地起身,命令宫娥为自己穿衣:“现下情势如何?母后救出来了吗?刘大人呢?”
宫娥忙中出乱,回道:“刘大人已在凌霄殿指挥宫人和侍卫营救太后…据宫人说,太后仍在寝殿里,不过火势渐小了…”
宁歌披上素白披风,不顾仪容地奔出去。方至前庭,便有匆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暗夜中人影绰绰、紧步急行,仿佛整个皇城已陷入混乱的境地。
未及跨出阙门,便有两列侍卫执仗凶凶地冲进来,明火耀眼,将前庭照得恍如白昼。稀薄的月色惊散,奇花异树被震得枝叶微动。
侍卫的末处,缓步行来一人,大红烟锦长裙挑得身姿纤长,广袂宛如朝霞迤逦,金玉凤钗无风摇曳,玉面清柔皎媚,星眸檀唇皓齿,仿似红莲泛波水上,三分妖冶,七分婀娜。
正是蒹葭郡主,宁心妍。身后跟着贴身侍女阿纯。
手足渐冷,宁歌心中一怵,如冰的目光扫过一众侍卫,迫得众人不敢抬眼相对,纷纷垂眼避开。
原来,凌霄殿走水只是烟幕!今夜,便是生死决战!
“姐姐,别来无恙?”宁心妍微眨明眸,仪态娴娴。
“母后被困于火中,现下已无恙吗?”宁歌淡定一笑。
“母后自然无恙,姐姐无需费心。”宁心妍挑眉一笑,仪态万方地走近宁歌,“凌霄殿走水,是我让人放火烧的,母后早已秘密地移往别殿,姐姐,这个局,还漂亮不?”
“漂亮!精彩!”宁歌拊掌三下,“为了今夜,想必你苦心筹谋已久。”
“要漂亮地打赢一仗,自然要费点儿心思,假如再输给姐姐,怎么对得起姐姐如此抬举我呢?”宁心妍颊边的浅笑灼人眼睛,“姐姐一定很不甘心,是不是?”
“如此说来,你要我死?”宁歌容色一转,淡淡地问道,“可否告知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不过,姐姐死不瞑目让我觉得更为痛快一些,因此呢我会让姐姐死不瞑目。”宁心妍莲步轻移,大红烟锦裙摆随风流荡,化作凌厉的血红,“不过姐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母后,毕竟母后对我恩宠有加,是不是?”
“你笃定我一定会命丧今晚,是否太过自信了?”宁歌冷笑,雪袂旋飞如白翅。
“所有的侍卫都在凌霄殿救火,刘大人早已被我用药物制住,高风已被章大人和华将军囚禁在密室,整个皇城握在我的手心,姐姐觉得我不该自信么?”宁心妍唇如红花,笑如幽莲。
“蒹葭郡主好手段!”骤闻章怀谦与华一波背叛了自己,宁歌心成冰雪,却是面色宁定如常,毫无慌色,“今夜开始,皇城以蒹葭郡主为尊,大宁江山拜倒在蒹葭郡主的裙下,你等的就是这一日!”
“没错,我等的就是这一日。”宁心妍微挑黛眉,眸心的笑意瞬间化作凌厉之色,“姐姐的手段并不我差,就连华国公与章太师这样权倾天下的重臣都败在姐姐的手下,只是…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斩草要除根。今夜能够如此顺利,章大人和华将军居功至伟。”
“斩草是否除根,我自有分寸,蒹葭君主技高一筹,我心佩服!”宁歌的目光冷冽如冰,却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放过章怀谦和华一波两条人命。
“凌霄殿走水,华太后陷于大火,大长公主纯孝,冲入大火救母,不幸遇难,芳魂早逝。明日一早我便贴出皇榜公告天下,姐姐有什么遗言么?”宁心妍端庄地笑,笑影里藏了绵针,针尖淬了剧毒,轻轻划过便是见血封喉。
“遗言?”宁歌蓦然地狂笑,狂肆而阴冷的笑声震散了前庭的火光与浓夜的死寂,“蒹葭郡主可要听清楚了,我年仅一岁的时候,一位高僧说我命中带硬,长命得很。”
“姐姐言外之意便是…姐姐能够逃过今夜大劫?”
“能否逃过一劫,要看蒹葭郡主的部署是否天衣无缝。”
“姐姐果然快人快语!”宁心妍冷邪一笑,忽然扬声喝道,“来人,请大长公主到飞凰台。”
“且慢!”
一道沉稳而微含怒气的声音。两人同时望向阙门,但见何翊走进前庭,面色微寒,温润的眉目异乎寻常的冷硬。宁歌清楚地瞥见,宁心妍脸色一变、眉心皱了起来。
何翊行过礼,对宁心妍凝重地说道:“郡主不是答应我罢手的吗?现下又是怎么回事?”
宁心妍深深吸气,竭力掩下不耐之色:“你不明白,今夜之事,你不要管,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听你的。”
何翊的脸色一扫往日的文雅,硬朗而坚定:“除了今夜的事,任何事,我都可以依郡主之意。”
宁心妍的娇脸涌上怒色:“何翊!”
他垂首恭谨地禀道:“臣恳请郡主罢手!”
“我知道,在你的心里一直搁着另一个女子,你喜欢的是别的女子,我算什么?何翊你说,我究竟算什么?”陡然间,她高声怒吼,金玉凤钗急速地摇曳如柳。
“郡主何出此言?”何翊一惊,目光慌乱地闪动,不经意间瞥向大长公主,四道目光蓦然相迎,他连忙收回些许心虚的目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的是她!大长公主!”宁心妍扬手指向宁歌,涨红的脸上怒火燎原。
话音方落,何翊呆住,怔怔地望向大长公主——
宁歌震惊,未曾想到何翊也有这样深沉的心思,他不是喜欢宁心妍吗?怎么会是自己呢?怎么会?
秋风扫荡,扑面生冷。乱发纷飞,衣袂飞扬而起又婉转落定。
宁心妍目光如炬,咄咄逼人地冲他直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每当你看着姐姐的时候,那么深情那么忧伤,你的目光为她而颤动而温柔,可是对我呢?什么都没有!之所以愿意娶我,是因为我跟姐姐三分神似,是不是?”
何翊眉宇紧蹙,试图解释,却显得那般无力:“郡主多虑了,并非如此…”
宁心妍的红袂飞旋如染血的红翅,泪光摇曳,:“并非我多虑,事实如此,你从未喜欢过我!”
何翊正要开口,却见她捂着口鼻冲出去,火红的影子消失于暗寂的秋夜。他向大长公主略一行礼,尴尬地笑:“公主,臣去瞧瞧郡主。”刚一转身,又回身朝阿纯和侍卫低沉地喝道,“还不退下?”
阿纯愁道:“何大人快去追郡主,小的担心郡主想不开…”
何翊立即转身奔出前庭,宁歌冷眼旁观这一幕,无暇顾及宁心妍与何翊的感受,暗自思量着如何化解眼下的危机,刘伯伯和高风真的被她囚禁吗?她会不会对江右扬下手呢?
忽见阿纯望着自己,颊边的笑意阴冷如寒风。
一路追至晚晴殿,玉阶上,何翊及时地扣住她的皓腕:“郡主请听我解释…”
宁心妍甩手抹泪,别过身子:“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一切都清楚明白了,我再也不想听你的任何解释。”
何翊扳过她的身子,神色焦急:“不是这样的…我娶你,是因为我喜欢的是你,而非旁人。”
她楚楚地望着他,眸中水光摇晃:“真的吗?不是骗我的?”
“我从未骗过郡主,寒拾寺琴笛合奏《云涛赋》,畅园桃花林的那一舞,我终生难忘,在我的心中,郡主独一无二,无人可以取代。”他深沉地表露心迹,淡白浮金长袍映得他的眼眸深邃而情意款款。
“可是,你看着姐姐的目光,不同寻常…我很难受,你明白吗?”冷风扫起她的红袂,就像宁心妍飘举的心,起起落落。
“我明白,我都明白。”何翊心中抽痛,自己也无法分辨是因为郡主还是因为公主而痛,“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我对公主,只是尊敬,只是因为…她许诺了你与我的婚约。”
“没有骗我?”她再次狐疑地问道,“可是,今夜你为什么进宫?进宫做什么?”
“你说过会罢手,为什么还要针对公主?”他不答反问,面色一肃。
她告诉他母后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公主,她要他暗中查明章太师谋反的真相和华国公的真正死因,她要他延后婚事,她要他暗中动手脚让烈马上突然癫狂,她要他配合她蛊惑陛下亲政,她要他窃得令牌调动皇城宿卫为她秘密杀害杨策护驾…一次又一次,她都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每一次,他都无奈的应下。
杨策挥军南征,她答应他罢手,却不知她背着他赶尽杀绝,决意置公主于死地。
他不知她为什么要对付大长公主,她不肯说,无论他怎么逼问,她总说,你不要多问,我只是教训教训她,并非要她死。
今夜,若非无意中听闻一个侍卫提起,他就被她瞒骗过去了,而大长公主,也许真的会被她害死。
宁心妍眼神如箭,深深刺进他的双眼:“假如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阻止我?”
何翊眼中的热意渐趋冷却,眉宇间布满层层的忧虑:“我阻止你,是不想你继续错下去,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公主?”
“你别管,我说过,任何事,我都可以依你,除了此事。”
“此事,我一定要管!”他坚决道,松了手,袍袂荡起,吹不散他眉心纠结的愁色,“今夜,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伤害公主!”
“你一定要和我作对吗?”宁心妍望着他垂下的手,心里一紧。
“我不是和你作对,我不想看见皇室屠戮,相信太后也不会让你这么做。”
“别提母后!”她骤然低吼,眸似冷霜,严酷地逼视着他,“谁也不能阻止我!包括你!”
“陛下被贼人挟至建康,是不是你的安排?”何翊雅俊的脸孔紧绷如弦,脸色暗沉下来。
“我只不过是为人行个方便而已。”宁心妍牵唇冷笑,星眸轻眨,“路英为兄复仇,我应该成全的,不是吗?只要他帮我,我便会如他所愿。”
“枉陛下那么信你,你竟然如此铁石心肠!”何翊蓦然扣住她的手腕,俊眸微眯,切出凛然之色,“他还这么小,你怎能忍心?且路朗之死,与陛下无关…”
“你以为我不心痛吗?”她哀伤地低吼,眸心交织着复杂的光色,“可是,若不这么做,我怎能将杨策调离京师?”
“杨策不在京师,你好下手,没有人可以阻扰你。”他撒了手,步步后退,满心与满脸的失望,“陛下和公主都是你的亲人…你好残忍…”
残月低悬,霜风凄紧。
宁心妍凝望着他,他的冷漠,他的失望,他的诘问,悉数化为冰冷的银针刺进她的心,痛得她气息阻涩,痛得她心尖发颤。
一名侍卫走进殿门,躬身禀报:“禀郡主,阿纯姑娘差小的前来禀报郡主,大长公主坠楼身亡。”
刹那间,何翊遍体生寒,心神大乱,冲过去焦急地问侍卫:“当真?你亲眼所见?”
触及何翊冷冽的目光,侍卫慌忙回道:“小的亲眼看见公主从飞凰台上坠下…”
何翊神色剧变,缓缓地、缓缓地转眸望向蒹葭郡主,爱恨交织,痛苦与失望互为纠缠,目光如冰如火,冰火交融,想要将她冷冻成冰,又想将她焚化成灰。
猝然的惊喜,让宁心妍揪着的心顿时松懈,却有些恍惚…宁歌终于死了,她终于赢了,多月来的步步为营终于有了结果,她无需再胆颤心惊了…
宁歌真的死了吗?
却瞧见何翊哀痛的神色,他不敢相信,他为别的女子痛彻心扉,他忿然地望着自己…令她心痛如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