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璐!”
“徐承朗,我不想再看到你。”
甄宝璐觉得自己的确是窝囊,可这么一个从小就对她好,她认定了要嫁的人,就这么说要娶别人了,她哪里受得了?
她连夜回了齐国公府,而她昔日住的呦呦轩,哪里还是当初那般精心布置的样子?屋内一些个她爹爹替她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儿,摔坏的摔坏,丢的丢。
当初她去长宁侯府,这些东西自然不好带着,却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般。
她一问之下,才晓得是甄宝玥做的。
甄宝玥是三房所出,平日里和甄宝璋的关系很好。她恼得去找了甄宝玥,二人向来脾气冲,一言不发便打了起来。
事后二人都受了伤,可老太太却是搂着甄宝玥心疼,将责任一并算到了她的头上。
这是甄宝璐头一回感到孤立无援,当初爹娘去世的时候,再难受,身边还有一个徐承朗陪着她,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和老太太撕破了脸,被禁足在呦呦轩。
而次日,住在安国公府的甄宝琼,带着弟弟荣哥儿来寻她了。
甄宝璐不喜欢这个姐姐,可那会儿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甄宝琼一番嘘寒问暖的心疼,她便丢脸的哭了出来。最后,甄宝琼更是拉着她的手道:“阿璐,你若是愿意,便随我一道去安国公府吧,我同外祖母说过了,她素来喜欢女孩儿。你若是过去,我也可以好好照顾你。”
荣哥儿生得白白嫩嫩,一副在安国公府待得极好的模样,点头道:“是呀是呀。”
甄宝璐是个爱面子的。换做以前,哪里会答应?可事已至此,姐弟几人在一起,总比她一个人要好些。
甄宝琼是个细心的,晓得她有小脾气,便处处迁就她。荣哥儿呢,生得天真无邪,先前被徐氏宠着,如今有甄宝琼这个长姐,性子一如昔日般单纯。
她随甄宝琼去了安国公府。原是安排同甄宝琼住在一起的,可甄宝璐喜欢独住,便又另行安排了住处。至于她那两个弟弟,也住在一个跨院里。
甄宝璐去过几回,那跨院的旁边还有一个大些的院子,叫四和居的,听着她姐姐的意思,这四和居是安国公府大公子薛让的住处,只是薛让从武,这几年身在军营,倒是许久没回来了。
甄宝璐倒也没心思了解。
在安国公府,那薛老太太对她姐姐甄宝琼的确是宠爱,至于她,看在甄宝琼的面儿上,待她也是客客气气的。只是府上的下人,对她这位无亲无故的表姑娘,倒是不大尊重。
甄宝琼比她年长三岁,早就到了说亲的年纪,只是爹娘去世之后,她便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亲事也没个着落。后来倒是定下了忠勇侯府的二公子宋执,那宋执是个痴情的,愿意等她。
甄宝琼这样的身份,还能嫁给宋二公子,薛老太太自然是花了一番功夫。
甄宝璐心里也是羡慕的,而她的亲事,却一直没有着落。
而甄宝璐嘴上得叫薛老太太一声外祖母,可到底不是亲外孙女,薛老太太也没立场给她说亲。
这安国公府有甄宝琼这个姐姐照顾她,过得也算自在。直到甄宝琼出嫁之后,甄宝璐便再也没理由在待下去,领着俩弟弟回了齐国公府。
便是再生分,这齐国公府终究是她的家。
甄宝璐是个不喜欢带孩子的,可甄宝琼出嫁之后,这荣哥儿一直爱黏着她,好几回都闹得她不耐烦。而尚哥儿呢,对她虽然冷冷淡淡的,可小小年纪,做事素来不用她操心。
先前吃了教训,这回甄宝璐在齐国公府,自然不会再想上回那般冲动。
直到这一日,长宁侯府送来喜帖——徐承朗要成亲了。
那会儿甄宝璐正照顾生病的荣哥儿。那时候老太太去了,府上正式由程氏当家,待他们姐弟自然是苛待。她身边没什么能差使的人,只好亲自出门买药了。
甄宝璐戴着帷幔,呆呆的站在路边,看着马上的一袭喜袍的徐承朗,风风光光娶沈沉鱼过门。
原本已经不在意,渐渐淡忘了的事情,就这么赤|裸|裸的呈现在她的面前。
甄宝璐亲眼看着迎亲的队伍渐渐走远,一个人孤零零拎着几贴药站在路边。
薛让就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遇见了她。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只见过一两次,目下隔着帷帽,他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看她的身形,瘦了许多,仿佛风一吹便会被吹走似的。
三年前他打听过,晓得他俩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感情笃深,那会儿他固然心动,却也想着,徐承朗这般温润如玉的男子,同她站在一起,才是良配。而他呢,军营之中要处理的事情有许多,便回去了。而且,那会儿他自己都身处险境,没什么能给她的。
只是这三年的午夜梦回,他总是能梦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今日看着徐承朗成亲,娶得不是她。他第一反应是气愤,替她不值,却也不得不承认,心里有一丝小小的窃喜。
薛让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漫无目的的走。
走走停停,就这么到了天黑。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在外面,总是让人不放心的,何况她便是戴了帷帽,也能看出她的窈窕身姿。
瞧见她差点被人欺负,他忍不住上前护着了她。
她呢,原本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遇着这种事情,总算是回过了神,整个人变得警惕了起来。
他忍不住护着她,声音有些紧张:“不要怕…”
她却将他也当成了坏人,抓住他的手,在他右手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而后头也不回的跑了。
薛让不放心,继续跟着她,直到瞧着她进了齐国公府的大门,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小姑娘下嘴狠,他这皮糙肉厚的,都被咬得血肉模糊。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疼。


154.前世番④
·
回了齐国公府,甄宝璐仍旧是余骇犹在。这会儿慢慢静下心来,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去了荣哥儿那儿。
哪知她终究是太过粗心大意。
荣哥儿本就身子弱,这几日病得厉害,她不过离开半日,便奄奄一息了。十岁的小少年,没有往日的生气,闭着眼儿,再也没法开口叫她一声姐姐了。
这个时候,甄宝璐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她被徐承朗影响了情绪,将自己弟弟病重的事情都给忘了。她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把自己的弟弟害死了。
她并非没心没肺。幼时不喜这俩弟弟,不过是怕弟弟抢了爹娘对她的疼爱。可如今,他们姐弟相依为命,她便是再烦他们,也终究珍惜他们的。她怎么舍得弟弟出事呢?
她不是故意的,可尚哥儿却是不信。
尚哥儿同荣哥儿的感情最是要好,他不原谅自己,她也是能理解的。何况连她都没法原谅自己。
荣哥儿忽然病逝,那已经出嫁了的甄宝琼也闻讯急急赶来。甄宝琼哭得伤心,可见着甄宝璐一番失魂落魄的模样,晓得所有人都将这责任归咎在她的身上,便安抚道:“这事不能怪你,阿璐,你不用自责…不怪你的。”
甄宝璐对甄宝琼这个姐姐一直是有偏见的,却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相信她。
尚哥儿指责她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委屈,其他人都觉得是她这个姐姐照顾不周,害得年幼的弟弟去了,她也并没有觉得自己被冤枉了。可如今,因甄宝琼这句“不怪你”,才让她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确是个不称职的姐姐。
荣哥儿死后,尚哥儿更是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甄宝琼固然担心这对姐弟,可已经出嫁的女子,哪能时时刻刻管着娘家弟弟妹妹的事儿。
就这么过了半年。直到这一日,甄宝璐生了病,烧得浑身滚烫,躺在病榻上。
她闭了闭眼,想着这会儿自己这种烧得昏昏沉沉的感觉,便是荣哥儿曾经体会过的,心下对这弟弟更是内疚。
甄宝璐生病的消息,自然传到了尚哥儿那里。
尚哥儿心里是恨极了甄宝璐,可骨子里的血缘亲情是无法割舍的,他没狠心到眼睁睁看着这个二姐病成这样,便亲自替她去寻了大夫。
而当时的薛让,已是战功赫赫手握兵权的年轻将军。
自那日荣哥儿出事之后,他便暗中帮着她、护着她,她生病,他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更是趁着天黑潜入了齐国公府,闯进了她的闺房。
齐国公府如今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府内的夫人姑娘,走出去一个个都是光鲜气派的,可他没有想到,他日思夜想的这个姑娘,日子过得比他所知道的、所想象的还要辛苦。
薛让坐在榻边,看着她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瘦巴巴的,已经没有初见时的稚气的婴儿肥。
…才十七岁的小姑娘,正是最明媚鲜艳的年纪。
她就该被娇宠着,享受最后的一切的。
薛让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这才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止——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府邸。
既然别人都不要她,不关心她,那就让他来宝贝她。
她烧得昏昏沉沉,任由薛让悄无声息的将她带走。
带回府之后,薛让守在榻边,又命人请了大夫,心里早就开始想着:若是她醒来,他要如何同她解释,她才会接受他?
他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忐忑的守在她的身旁,凝视着她的脸,就这么看了整整一夜。
只是次日她醒来,睁着一双怯弱的大眼睛望着他,像是林间惊慌失措的幼鹿,一双眼儿眨了眨,声音有些哭腔:“你是谁?”顿了顿,仿佛是因为真的不认识他,害怕的哭了起来,“…我要爹爹。”
薛让是何等心思缜密之人,这会儿哪里看不出她的异常?他一靠近她便害怕,他无计可施,等着大夫瞧过之后,才知道她是发烧烧了太久,损了心智。
薛让胸腔满是怒火,恨不得亲手将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都通通掐死。
可她变成这样,像个年幼的孩子,他不能吓着她。
他小心翼翼的待她好,每日同她亲近些。她本就是个活泼的性子,见自己不会伤害他,便也渐渐信任他。到后来,更是大着胆子差使他,脾气骄纵得厉害。
可他却觉得,她是那么的可爱。
他自幼没享受过这种温情,他娘亲早逝,父亲因为娘亲生他而病逝迁怒于他,从小对他也是漠不关心的。他头一回,这么渴望亲近一个人。
待她头一回放下防备,对他笑的时候,他便觉得她就是让他死,他也会含笑而终的。
齐国公府那边呢,也有了动静。
甄宝璐到底是齐国公府的姑娘,好端端的人,失踪了,自然没有不寻的道理。后来,府上的侍卫,更是从河边寻到了一具溺水的女尸,容貌虽然已经无法辨别,可身上衣裳和失踪的甄宝璐非常相似,而这城中,又无其他年轻姑娘失踪,自然觉得这便是甄宝璐了。
薛让顺理成章的将她养在自己的府上,千娇百宠,把所有她想要的都给了她。每每想起她曾经受过的委屈,他便舍不得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其实他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喜欢她的性子,她明明那么好。
这一日晚上,两人待在院子里纳凉。
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襦裙,粉粉嫩嫩的,脸色红润,被他养得极好。她坐在秋千上,他站在后面轻轻的推。她嫌他推得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着看他,说:“薛让你的力气太小了,明儿起得多吃一碗饭,这样才推得动我。”
他也笑笑,说好。
从次日开始,他当真听她的话,每回多吃一碗饭。
他不推了,稍稍屈膝蹲在她的身旁,望着她日渐圆润的小脸,才问道:“阿璐,你想要什么?”
甄宝璐知道他对她好,便认真想了想,说道:“我要好多好多的漂亮首饰和衣裳。”
好多好多…那是多少?
薛让没有再问,只是心里已经开始打算了。
他如今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可他觉得,要给她这样的好日子,还是不够的。
这一日,他带她出门,陪她买首饰和衣裳。其实府上已经有许多了,可姑娘家享受的除却首饰衣裳带来的喜悦,更享受这种过程。
他看着她挑,见她笑容灿烂,他也觉得开心。
回去的街上,他见她盯着路边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娃瞧,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之后她才喃喃的问他:“薛让,我是不是有个弟弟?”
那时候薛让便知道,纵使她被烧得糊里糊涂,可她心里还是隐隐记得荣哥儿的。可他已经死了,而那尚哥儿,又是那般的性子。他对她说了谎,回答道:“没有。”
“…没有吗?”她失落的低下了头,而后侧过头,又朝着那个小男娃看了一眼,依依不舍。
直到有一回,薛让尚在军营,府上小厮便急急过来,说是她出事了。
他放下手头的事情,十万火急的赶了回去,却看到她浑身是血的躺在榻上。
照顾她的丫鬟跪在地上说道:“…今日奴婢随夫人一道出门,夫人瞧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娃站在路中央,一辆马车横冲直撞的疾驰而来,便奋不顾身的跑了过去。”
他颤着手抱她,看着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问他:“荣哥儿没事吧?”
他想她是将那个小男娃当成了荣哥儿。便顺着她的话道:“他没事。”
她弯了弯唇,最后看了他一眼,才终于闭上了眼睛。
薛让低头看着她毫无声息的小脸,喃喃道:“可是阿璐,我有事…”
·
甄宝璐死后,薛让并没有消沉,而是如往常一样忙碌。应该是说,比往常更忙。
之后宣和帝驾崩,他利用手中的兵权,拥立大皇子为帝。大皇子昏庸无能,他以摄政王之命掌政。那时候的薛让,手段阴毒,杀伐果决,便是连先皇的亲妹妹晋阳长公主,也没有放在眼里。
而与帝位失之交臂的静王,薛让更是没有心慈手软。
当时的静王妃甄宝璋,原本以为自己要当皇后的,静王一下子失势,那薛让又如此咄咄逼人,便知再这么跟着静王下去,迟早被他拖累。而甄宝璋,也是远远瞧过薛让的,知他年纪轻轻,生得丰神俊朗,便想着自己花容月貌,更是想一脚踹开静王,另觅高枝。
她暗下写信。世人皆知这摄政王不近女色,可收了信之后,还不是急不可耐的约定了相见的地点。
甄宝璋暗下窃喜,觉着自己的好日子总算是要来了,跟了这摄政王,便是连皇上都不用怕了。
她一番精心打扮,前去赴约,未料竟被他一通言辞侮辱,将她赏赐给了底下士兵。
她匍匐在地上,仰头望他,怒喝道:“薛让,我是静王妻子,你怎敢这般对我?”
岂料这冷心肠的乱臣贼子,步履未停,连正眼都没瞧她一眼。
当中淫|乱的静王妃,不过是给静王的一个下马威罢了,很快,这静王便彻底失势,之后死于乱箭之下。
静王府倒台,之后便是长公主府,最后,是长宁侯府…
长宁侯府,以通敌叛国之罪,被满门抄斩。
而那沈沉鱼,先是经历了娘家之事,之后这婆家也遭此灭顶之灾,哪里受得了这等打击?
这会儿,阴暗潮湿的天牢之内,昔日风光无限的皇城大才子,翰林院编修徐承朗,亦是一番落魄模样。
薛让缓步进入牢内,不染纤尘的锦袍和墨靴,和眼前的徐承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徐承朗抬眼,看着面前男子面若冰霜居高临下的脸,才道:“我们长宁侯府,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想不明白,长宁侯府何时得罪过这个活阎王了?
见他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谁说无冤无仇?”
徐承朗一怔,见他看自己的眼神,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到底是聪明,当下便道:“我同你,有仇?”
而后听他道:“是。”
“…杀妻之仇。”
·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这宣文帝,也就是昔日的大皇子,皇位也坐到头了。薛让素来是不在意自己的名声的,顺利登上了皇位。
薛让穿着一身龙袍,已是坐拥万里河山的帝王。他走进大周国库,看着里面堆着的金山银山,才喃喃道:“阿璐,你想要的,我都有了…你回来吧。”


155.前世番⑤
·
新帝晋元帝心狠手辣,可在治国这事儿上,比之先前的宣平帝可谓是强上千倍百倍。先前这些政务,本就是由他处理的,如今不过是名正言顺罢了。瞧着大周江山稳固,先前有异议的大臣们,也渐渐心悦诚服、
新官上任都要三把火,何况是帝王?皇城一些世家纷纷倒台之后,余下的自然是独善其身,一时间人心惶惶,可这晋元帝却也是有惩有赏的。
譬如那齐国公府。
却说这齐国公原先不过是甄家二爷,若非甄家大爷病逝,这爵位也轮不到他的身上。齐国公贪赃枉法犯了错,连带着妻儿都一并拖累,按理说依着晋元帝的性子,这齐国公府可算是完了。
可谁想,晋元帝只惩戒了二房。长房的公子及三房所有人,皆是平安无事。
除却齐国公府,晋元帝对忠勇侯府也是照拂有加。
那会儿甄景尚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他本就性子孤僻,失去所有至亲之人之后,更是变得不爱和人说话。甄景尚心里最想念的便是那个同胞的弟弟,可是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会时常想起那个不怎么亲近的二姐。
那日瞧着二姐自河中捞起,他呆呆的看着那具泡得发胀的尸体,总觉得那人并不是他二姐。
可慢慢的,这么久过去了,他便是不接受,也慢慢相信——他这个二姐,的确就这么走了。
有时候甄景尚就会想,若是当初他能对她多关心一些,兴许她也不会生着病乱跑,不会出事…可又想到荣哥儿…
活着的人,总是要承受更多。本就老成的少年,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性子变得愈发的阴沉阴郁。
好在他二叔出事,他三叔当家之后,他在齐国公府的日子过得好了些。
只是他不曾想到,这个新帝,竟追封他的二姐为后,以皇后之礼,将她葬于皇陵。
此举一出,晋元帝为何照拂齐国公府和忠勇侯府,自然是显而易见了——不过是借着已逝皇后甄氏的光。
甄景尚想起头一回见到这个谋朝篡位的帝王时,他完全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反而像是历经了沧桑似的,和他先前想得截然不同。他没说什么,领着自己去了他二姐的牌位前。
甄景尚望着牌位上的字,心中是五味杂陈。
这晋元帝,从一个小小武将,到如今贵为天子,是何等的运筹帷幄,却偏偏钟情于他二姐。
甄景尚对自己这位二姐算不上亲近,说是姐弟,关系却不及他和异母的长姐来得好。他细细回忆,他这位二姐,除却一张姣好的容貌,其他的,的确寻不出哪里好,能让这位年轻的帝王心心念念。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却像孤家寡人一般,守着这个牌位和一个空荡荡的皇宫。
之后这晋元帝教了他许多,虽然话不多,可待他这个妻弟,委实不错。他敬着他,时间久了,两人的关系近了些,他才忍不住问道:“您同我二姐,是如何认识的?”
他淡淡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你二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甄景尚佩服这位帝王对他二姐的深情,却是不明白这种匪夷所思的男女之情。
他对感情向来寡淡,饶是之后,娶了江氏女江眉为妻,也不过是相敬如宾。江眉性子温婉,又聪慧又有才情,甄景尚对她是挑不出错的,可他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贴己之言,反而是沉迷于官场。
直到数年之后,江眉病逝,甄景尚想起昔日那帝王所说的话,才终于尝到了这种滋味…
之后有人说起江眉,他也在心里说了一句: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却说这晋元帝虽然不像历代帝王沉迷女色,却独独沉迷道家之术。为帝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想要的都有的,自然想这长生不老之术。皇城之人皆是这般以为。
唯有甄景尚,知晓这晋元帝对他二姐的痴情之后,才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他素来不信前世今生。轮回转世,更是荒诞。
连他都不信,可偏偏他却如此执迷不悟…
薛让虽为帝王,待德高望重的世外高人,却是敬重有加的。人生匆匆数十载,薛让就这么沉迷道法,寻找轮回转世之术。
终于有一日,薛让在古籍中寻到了法子,更寻到了灵峰寺云游归来的大师。
却说那静王原有四年的帝王命格,若非他意外出现,这静王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他若重生,首先要做的,便是让静王按着他原本的命格,帮助他顺利登基。
薛让并非贪恋权位,若有来世,便是要他就这么普普通通的过一生,他也心甘情愿。
做法事的那一日,甄景尚难得激动道:“我二姐已经死了,你做再多都无济于事。轮回转世,不过是欺骗世人,您贵为天子,为何要相信这等荒诞之言?”
他正当壮年,拥有这锦绣江山,人人羡慕。
如今却要因为一本毫无根据的古籍,活生生被烈火焚烧致死。自焚便能重生,傻子都不会相信!
可他终究还是劝不了他…
躺在高台之上时,薛让回忆自己这一生。世人想要的,他都有的,可偏偏人人都有的,却是他最羡慕的。幼时丧母,他同父亲的关系不好,祖母对他尚且关心,可他不像其他人,争着在祖母前面表现,为的便是博得一丝宠爱。他不争不抢,没有想要的,只是喜欢战场上那种酣畅淋漓的厮杀之感。他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该如此,却未料会遇见她。
灵峰寺初见,他看了一眼,便是永世难忘。
她心里眼里只有她的徐表哥,他便成全他,却不曾想,他是做错了。若是重来一回,他一定不会退让半步。
薛让渐渐失去了知觉,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
正是安国公府的四和居。
…他回来了。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
这一日刚好是安国公自鹤州回来的日子,带来了一些鹤州的小玩意儿,给家里的女眷。有一份,是要送到齐国公府给甄宝琼的。
这仿佛是薛让头一回向自己这个爹爹主动提出自己的想法:“爹,让我去吧。”
安国公因妻子陆氏的死,对这个长子从来是不关心的,他习惯了父子间生疏的态度,这会儿难得见他主动说话,倒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之后却也没说什么,只点了头。
薛让借着给甄宝琼送礼,去了甄宝琼的霖铃居,而离霖铃居不远处的一间跨院,便是八岁的甄宝璐住的地方。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没有见着她。
两日后,甄景尚和甄景荣洗三礼,他陪着祖母再次踏入齐国公府。
见了长辈之后,他并未和同龄的少年聚在一起,而是朝着呦呦轩的方向走去。
正是海棠花盛开的季节,院中海棠花团锦簇,娇妍无双。
一片粉润明媚之下,才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朱红小碎花齐胸襦裙,柔软的乌发梳成两个精致的花苞髻,举着手,一跳一跳,勾着枝头开得最漂亮的那朵花。
她抬头望着花,他远远的看着她。
他缓步走了过去,站在她的身后,因着他个头高,轻轻松松便将那株花给摘了下来。
“…给。”他把摘下的花递到她的面前。
小姑娘终于反应过来,呆呆的转过头看着他。
是一张玉雪可爱的圆脸。
面前稚嫩的小脸,和记忆中那明媚娇俏的容颜渐渐重合在一起,薛让尽量克制的望着她,手里举着花,等着她的回应。
——他不着急的。他现在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等。


156|续篇①
·
宣平帝驾崩,薛让要登基那会儿,甄宝璐的二婶程氏前来找过她。
早几年她同程氏没什么往来,自打薛让摄政之后,这皇城权贵人家的女眷少不得前来巴结,程氏也在其列。那会儿程氏忍不住叹这甄宝璐好命——原以为得一辈子得待在桐州了,未料这薛让如此的有出息。
萧泽被禁足于静王府,而这甄宝璋是萧泽的妃子,理当陪着萧泽一块儿的,程氏素来宝贝这个女儿,先前在皇宫失宠都是着急不已,何况让女儿就这么蹉跎一辈子呢。为今之计,自然是预备去找甄宝璐帮忙——左右是堂姐妹,便是昔日再不合,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