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不该那么失分寸。”
“我理解。”她轻柔的微笑,由风吹散几缕额发。
他点点头,旋身欲离去,身影更显单薄,看得她眼中一痛,忙出言唤住:“上言——”
他未回头,只步子停驻。
“其实…我从未后悔嫁给你。”她静静展出笑颜,如若他能看见该有多好,“我庆幸…有你相陪一生。”
他的身子一僵,心底狠狠地颤过,无言的笑了笑,声音轻透:“夫人,是我更庆幸啊。”
她轻轻阖了窗,背对着墙壁身子缓缓滑落,泪洒了一地…
暖阁间,君柔沉沉睡着,法慧轻步走到她床边,一手拂过她的额发,轻柔至极,眉间散着爱意,他很爱柔儿,自问从来比她的亲生父亲都要爱她。
柔儿忽而抬眼,她竟是在假寐,灵动的双眸袭这他,犹豫道:“你们…吵架了?!”印象中,她的一双父母从不红脸,他们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典范。
法慧轻摇了头:“不是吵架,是大人们在说话。”
“其实…柔儿并不十分想要个弟弟。”她瘪瘪嘴,终是诚挚道。
法慧扬了眉,夹杂着笑意:“怎么又不喜欢了?!”
“柔儿讨厌他抢去爹爹娘亲分给我的爱,你们是属于我的”她紧紧咬了下唇,留下浅浅的红印,“只是柔儿陪不了你们一辈子,又很担心,我离开后,你和娘亲又会分开。上一次就是这样,我不要再看你们分开。所以你们再生下一个孩子,便是这一世的牵绊了,任谁也离不开谁。”
法慧淡淡的凝眸,一手附在她眼前,遮住她的视线,便也看不透他眼中的落寞。长长的叹了一声:“傻丫头。”

 

第十三章 擦肩而过

正是城门方开,一匹黝黑骏马领路在先,六人稳抬的华屏软轿自缘天门穿过,一路守卫随轿持刀而护。
“王爷,这便到了盈州,地势较高,又有河堤相拦,一时并未受影响。”太守与司徒远同轿而乘,时而低声指引一二。好不容易说服了这位住了好几十日营帐的金贵王爷下榻私宅,便按捺不住激动,自入了盈州便言个不停。
几日来雨势停歇,司徒远方能喘口气各处走走,选择盈地,实以为较灾域颇进,行程方便。于轿中歪在一处,手中的书翻过了好几遍,一时心烦气燥,起了轿帘淡淡扫了几眼轿外之景,但见商铺早早开张经营,一路行人还不多,只来往乡民面上看着也是纯朴憨厚,实乃盈古纯善遗风。
“娘亲,我们为什么要买下这破花盆子?!”清脆的女音漫入,只分不清传自哪一处。
“花花草草亦是有生命的。”又是一声在回应着。
轿中的人忽而愣住,忙嘱令停轿。
一时间,众人皆不知何事发生,疑惑间见司徒远猛掀了帘出轿,空站在当街之处四处寻着,他逆光而站,与身前落下孤独而又落寞的影子,柔柔的晨光映着他沉稳如玉的容颜,眉间微微蹙起,透着隐隐的急切。他整个人僵成了石雕,风掠过他的袍角,空转了几番复又沉沉落下…长街不多的行人中,尽是陌生之意。
杨回自身后步上,抿唇轻言:“主上。”
司徒远淡淡的笑了,似轻不可闻,眼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怀念:“花花草草亦是有生命的。”他初遇的她的那一日,那一句惊言倒是让自己回味了好半会。
软轿再起,载着挥之不去的失落…
街角处的茶馆,君柔抱着那一坛奄奄一息的牡丹,眉头由始至终皱得紧紧的。不过是在天衣阁踩烂了这坛破花,就赔了几十两文银,闷气堵在胸口一时间咽不下。
叶芷扭头倒茶间但见小丫头那个神情,拍着她的小脑袋戏道:“小小年纪,眉皱得这么紧,小心日后嫁不出去。”说着递上去一盏茶,燃着氤氲之气,透着沁人茗香。
柔儿双手端着茶一饮而尽,由茶碗盖着大半张脸,声音闷闷的:“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来回恐怕要个三两日。”言着转了视线去摆弄花盆子里被踩烂的枝叶,眸间尽是疼色。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吵架?!”君柔一口喝罢,怔怔放下茶碗,煞是认真的看着她,苦口婆心道。
叶芷一歪头,无辜之意顿显:“我们没有吵架。”
“可昨晚为什么要那个样子?!安安静静过我们家的好日子不好吗?苦苦等了那么久,怎么就一点也不爱惜片刻想守的光阴。你知道这世间多少人都求不来几世后的重逢吗?!”她一本正经道,俨然像个教育父母的小大人。
“我们真不是吵架。”她由她说得有些词穷,只得道,“这是大人相处的方式,小孩子不懂。”
“我才不是什么小孩子。”君柔瞪圆了一双明目,似要喷出火来,咬牙道,“我三百多岁了。”
叶芷只觉得自己全然拿不下这丫头,连连求饶,好不容易压下她的火气,终是爱抚的一笑:“莫要担心,娘亲很爱你爹爹,你爹爹亦很爱我们,家人是绝不会分开的,这是真理。”
君柔眨了眨眼睛,想要一眼穿透她诚挚的目光,口中不确定道:“真的?!”
叶芷张了张口要应,却见临桌间指指点点,讥讽之声渐渐传来——“瞧见没?!就是那女人,诱惑圣僧,污秽了活佛真身。江南水患,皆是佛尊怒人间妖女引诱了他佛门之子,这才祸及三地。日前摩什真人亦不是也说了,他是来除魔障的!就是这一对妖身人面的母女。”
“你们混说个什么?!谁是魔障?!谁是妖身人面?!”君柔已怒至一脸铁青,拍桌挥袖猛站了起身,罗袖但指一个个揣着冷笑看热闹的人,“你们倒是真的想要看妖怪吗?!不想被恶鬼缠身,就牢牢闭紧你的嘴。”
叶芷本就垂着眸子,此时更是缓缓闭了目,深吸了几口气,由袖中掏出几贯铜钱放在桌边。摆正了衣领,淡然起身拉上君柔扬出的手,轻道:“同娘亲回去。”
君柔似不服气,面有戾色,她是凭仙鬼渡气保持的真身,眉眼中压不下恶鬼的狰狞之怒。此时一双目正泛着血色,实为骇人。
叶芷静静转了身,目光柔和:“你父亲定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你不是无人管教不懂礼数的野孩子,你是君家的女儿。”
君柔但压下火气,唇角狠狠一颤,由着她牵自己出去,二人行至茶馆门外,由茶间飞过来一杯汤盏,直砸落在叶芷肩头,怒骂声更起:“贱人。”
第一个意识并不去管顾身后迎上来的茶碗,反是将君柔揽至身前弓身牢牢护住,身后越来越多的茶盏袭来,尽落她肩头,脖颈处,有滚烫的,亦有温凉的。而后索性瓜子果点皆连着碟子一同掷了过来。君柔挣扎了几下,欲脱出怀抱,只叶芷死死箍着自己,全然不能动半分,恼怒的泪水噙满眼眶,生生砸落,由泪眼中微微仰目,却见叶芷眸中是深深的寂静,淡漠到浑不在意。
百姓似已被调动起来,一个个义愤填膺,手中所持之物皆扔了上去,连向来最是慈善的茶庄老板都呆坐在一旁看着热闹。眼下这一对母女是盈地最不受欢迎的人,他们唤她妖女,唤她魔障,喊她滚出盈州,咒她下地狱。
叶芷紧咬牙关,倔强的不迈出半步,这等情况下,她逃了才是真正失了尊严,她是他的妻,她的脸面已不仅仅是她的了。只要他们未唤他淫僧但比什么都来得好,讽她引诱,骂她贱人,说她是妖,皆无谓了…这些她都能撑得住!同六世前一般,她要天下人都知道,他君上言的妻,非懦弱之辈,她是为勇敢的站在他身侧,坚定不移,任何人,任何风雨都摧不垮这丝坚守。她既能为他顶住君族百口族民的叱责,又何以把这般小小的屈辱方在心上?!
“骚货!”
“去死,去阿鼻地狱领你的罪旨!”
“看到你的狐狸尾巴了,还不快收收,狐狸猸子。”
“祸害人间,有你的罪受!倒要用照妖镜晃晃她的真身,去请摩什真人…”
众人一语漫上一语,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以除愤懑之气。
君柔由她身下微微颤抖,那些人在自己心头点起了数把明火,她眼中再无泪色,反是闪耀着细细的火苗,撕裂了她对这世间仅存的一丝善意。为什么,过了三百年,她们母女还是会被众人言妖,当年他们便是这般逼死了她们,非那三昧真火,更非雷霆之怒,而是风传城池的谣言,是歹毒的人心!
“是法慧的错,不关吾妻之事!”
这一声犹如天籁,由远即近,那身影竟是从城头间一路奔至,他慌乱的绕开人群,直奔向她们母女的方向,气喘的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强时弱。他一声声,不厌其烦的唤着:“是法慧的错!尽是法慧的错!是法慧——”
叶芷愣愣抬了目,与他四目相对时,彼此读懂了对方的坚定不移。法慧行至她身前,目光探到她身后,他不怨他们,佛不怒众生,只他怪他们伤了她。
“该下地狱的是法慧,求你们不要为难我的妻子。”他一身轻衫由风吹扬,只光亮的头顶于日光下闪着戒疤。只他一出口的瞬间,喧闹便奇特的静了下来,声音依然清润,却夹杂着忍痛。他的身影很瘦弱,甚至可以用单薄来形容,却依然能为她挡去所有毒烈的日光。
“这好像就是法慧师傅啊…”茶馆中的人复又议论开来,“真是受诱惑不清了,都换上了常服,可见受了魔障,乱了心智。”
这些话入法慧之耳,只他一撩下摆,“砰”一声直身跪了下去,后脊笔直挺立,那一声震断了众人的低言轻语,震惊了每一位旁观者,亦是震碎了她的心——这一身膝骨,却是连帝王都不跪,只拜佛祖。今日,却是为她,跪落,且是跪得毫不犹豫。
亮如星辰的明眸竟眨不动了,镇定许久的情绪亦于瞬间崩溃,眼前一热,什么都看不清了,狠狠闭目,她只听那字字清晰的肺腑之言缭绕在堂间,久久不落——
“背我如来叛我菩提之事皆为法慧一人所为,该等违犯佛戒冲撞师门的罪恶业果,亦由法慧一人承担。欲界六道,法慧甘下八热八寒八炎火地狱。但求各位施主予我这半生与吾妻长相厮守,法慧欠佛祖的,自会偿还!法慧…等了吾妻三百年,佛门不应,天道不存,但求凡尘能容下我等一家三口。”
颤抖着睁目,不住地摇头,她亦随着他跪下,不是跪众人,却是跪他:“不是的,是叶芷迷惑夫君,是为妻的过错,佛祖不该罚你,是我,要坠阿鼻地狱的人是我!”
“夫人。”他出手掠去她发间的染上茶沫,淡淡笑着,“你万事与为夫相争,下地狱的事,亦不肯让我吗?!”
“我不要你下地狱,如若要你下,不如是我。”她眼中脸颊尽是泪迹斑斑,伸手扯上他的袖子,“你且回你的大佛法寺,大法佛寺。要我,要我来受那地狱之苦吧。”
众人皆寂静了下来,再无人作声,此时此刻亦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非是长叹口气,各自散去。
楼外一人迎风而立,以身相对着茶馆的方向,长袖负在身后,若非他缚住自己的袖子,定会于那时忍不住冲上去护她于怀中。他回了轿中又是怎般的不安,复又落了轿,步步凭着感觉走来,只走到茶楼外看到那幕场景,却是将心揉碎成几瓣。总算那男人还能及时赶来,若非他赶上,他定是先要…

第十四章

水雾之气漫上,叶芷疲惫的歪在在漆璃的栆色浴桶中,任湿气氤氲了一双眼,她盯着水中渐渐浮起的蔷薇花瓣,神游不知何方,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这种日子明明很安定,却仿佛隐下一层层迷雾不散,叫她时而没来由的心慌。总有一丝忌怕,该不会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可是她太过想念三百年前未尽的天伦之乐,索性做了长长一梦,若长梦惊醒,他们还在吗?!她自己又是谁?!
轻轻叹了口气,眼神落在肩甲之处,那里已灼红了一片,微一牵动即是辣辣的痛,却又似沁着茶茗的淡淡香气,皆是拜那盏盏杯杯滚烫的茶水所赐。
她袭着单衣走出浴间,长发零落散在肩头,方能掩下红灼的伤势,偶有风拂来,便痛得更紧。法慧坐在外间书案前,指点着君柔写字,抬首间见她出来,只一点头,满目袭上痛意。
君柔自也看得懂场面,由圈椅中滑下来,一路小跑出了内屋,只留二人独处于同室。
“可有受伤?!”他微微抽动唇角,急急问道,声音轻柔,夹杂着几丝不安。
“不碍事。”她淡淡摇了头。
“我去前面医堂请个大夫,你只等一下。”
他忙推案起身,绕过堂桌,直迈上几步。反倒是她一急,伸了手攥上他的袖子:“别——”若是胳膊腿上的烫伤请大夫上药也就算了,毕竟是伤在肩处,女人家自有不好意思,偏她又是个这等方面扭扭捏捏的,而他从前又是六根清净的人,此下只得攥着他袖子,憋不出一个字。
法慧凝了眸,似也想到这点,握拳咳了咳以掩尴尬:“要不,我让邻家的老妈妈帮你上些药膏。”
“我说了不是要紧的。”她坚持了道,放下他的袖子,回身落座在桌前,复想到他一早本是出城去的,便问及:“你不是走了?!”
“不去了!”他重重点了头,道。
一路出城,心下满是慌急,复由沿着原路而归,还未入自家门,被看到她二人由人欺凌的模样。他又作何放下心来去顾万生的死活?!
“不…不去了?!”她忍不住随了道,掩饰不下的惊讶。
“是。日后,除了柔儿和夫人身边,为夫哪都不去了。”他说的煞是认真。
“可…难民…”她心中涌起细细弱弱的暖流,口中犹豫着。
“上有天子朝廷,下有父母官,朝中亦养了批僧者道人,缺不了一个君上言。”
茶馆中,他见她受辱人前,却以求保全他的名誉隐忍不语。他见她坚定的双眸中流不出一丝哀色,他见那些丑恶的嘴脸噙着讥讽的笑意上下指点中,他知道,他怒了。为佛者,无憎恶喜哀,那条路,他不要回去,更回不去了。决心于那时而下,他再不要看着她因自己而伤…
听他这般说,她吃了惊抬目望去,但见火炉边正燃起了袈裟的一角,方才来的及并未发觉,如今再清楚不过…他竟是何时把那珍藏许久的袈裟烧了?!她转眸静静的看着他,眼前那团漆黑的深幽几乎是要引自己一陷而落,她无力挣扎,亦无以躲避,她的人生一直在选择逃避,逃此失彼。而后,她甚至都已不在乎自己失去了多少。只眼前这个人,她之前总有一种从未真正看清楚他的错觉,今日,他燃去佛门的袈裟,脱下法慧的一切,似涅磐重生般——那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君上言,历而六世,终于完完整整的回到自己眼前。
她缓缓起身,一手撑着桌案,膝骨已在颤抖,另一手附着他的侧脸,滑过他紧绷的眉梢,泪,忽而落下:“上言,是你吗?”
是夜,质园。
空荡荡的内间只有灯烛在晃,案前摞起高高的文卷,桌前的人放了笔,仰回圈椅中一手轻揉着额头,口中干干涩涩,另一手寻着案上的琉璃盏,但见那杯盏倒是极品的收藏,习惯性的想起了那女人,她若看见,定是欢喜的要贪为己有。
叩门声轻起,迎了目上去,但见窗外的影子在晃,倒是连绵一片。门应声而开,五位江南美人鱼贯而出,一个个闭月羞花,却又是五种不同的风情。有圆润丰满,亦有媚艳摄人的;有恬美可人的,更有孤冷清瘦的。太守的意思大为明白不过,各式各样的都给端来了,由君选用。
此时五人皆只着了轻纱,身段很容易便显现了出来,低耸着额头,云鬓娇柔,挪着碎花小步蹭到屋内,环佩叮当,是个比个的娇羞怜人,男人见了多会有按捺不住的冲动。
司徒远稳稳放下那盏杯,双目纠结在于处,看着她们五人下意识反应了便道:“温步卿在东厢房。”
迎首的丰满女人于此时抬目,肩头红痣娇艳滴血,酥胸半露,正是春色撩人,红唇启而言笑:“王爷放心,温公子那里亦是去了几位姑娘的,姑娘们几个是专程服侍王爷的。郭太守言,王爷一行未带女眷,如今歇于陋舍,怕也有寂寞难耐的欲求。”这女人却也大胆,说此番话落落大方,全然不见脸红。
“本王没这个需求。”司徒远倒也是干脆利落的人,言语间全不留情面,逐客令但下不误。
那女人脸色猛然垮下,红唇紧咬,似要再劝言,忽听身后人声漫上——
“呦,都热闹着呢?!”温步卿一手拎壶,正摇摇晃晃入室,晃眼打探了一周,醉眼一抬,手端直指司徒道:“王爷何时喜欢上女人了?!”
言落,引了众女子仰目观望,但见来人风神秀逸,衣着凌乱,发髻不稳摇摇欲坠,凤目挑起,流光横斜,正一脸诡秘笑睨着司徒远,实在穿不透眼神。温步卿几步走到司徒远圈椅之后,弯下半个身子头探到司徒远身前,一手直伸进他襟衣之间,柔目轻轻一阖一抬,笑意煞是暧昧:“死鬼,人家就让你等了那么一会儿,你就找些女人来气我。”
司徒远眼一横他,只不作声,由着他借个救自己的幌子占尽了便宜。手中端起另一本书,面无表情的翻开第一页,冷眉微扬,凝神读了下去。
美人顿觉恶寒之气袭上,个个花颜失色,虽也知道京城大员有圈养男宠之事,却不知这等糜烂竟也延至皇家。一时间,断袖,分桃,龙阳之癖…兹等字眼冲入脑中,五人一合眼色,尴尬中忙借口退下,阖门而奔,一路环佩复又作响。
内室中,司徒远又翻下另一页,只眼皮不抬道:“摸够了没有?!”
温步卿嘴一撇,恢复了正常模样,抽手瞪眼道:“你倒是穿了几件深衣?!”
“天冷。”他静静的答,依然不动声色。
“好你个司徒远,遇到这些个女人,第一句话就是要打发到我那里去。亏我还好心跑来替你解围,连着自己的名声由着你一并臭了,你竟是个没心没肺的,不仅出卖我,连个小便宜都占不到。”
司徒远微微一怔,温吞解释了道:“我以为…你有那个需求。”
温步卿大怒,直想把心肝肺通通吐给他看:“你讽刺我?!埋汰我?!我温步卿是有家室的人!你当鳏夫当的不爽,就想着挑拨我们夫妻感情?!俩字——做梦去!”
“三字。”司徒远认真纠正了道。
温步卿俊没一抬,腮帮子本是鼓鼓得,终又泄了下去:“好吧,三字。”
“还有…”他终是由书中仰头,目光定定的,异常坚定,“司徒远不是鳏夫。”言及这一句,他心中亦牵动那根情丝,酥酥的疼痛。
温步卿吸了吸鼻子,这么些年,他似是很少见他这般认真过了,如今见他如此坚定执著,一颗心亦随着软了下去。想起白日杨回与自己的窃窃私语,忍不住问出了声:“今儿是见到她了?!”
司徒远冷睫轻颤,复又垂下了头,只目光再落不回书中,声音闷闷的:“唔。”
“她…还好吧。”他似亦有些怀念那女人的笑意,整日里她的影子都在自己面前晃,两年间,再找不到个同她一般交心的酒友,只可惜,时已至今,与她把酒畅谈至天明竟也是奢望了。
唇畔徐徐划出个弧度,眼眸已轻,失神回想间,淡淡的笑了:“胖了。”
温步卿料想不到他只是简单二字,只看着他失神的容颜随着浮想联翩了去。他真是后悔,白日未与他同行那一段路。其实,他亦想见她,远远观望那么一眼也好。
司徒远敛着笑意,声声清晰:“似乎在受些刁民的为难,只眼中却坚定异常,倒是比从前坚强了许多,也学会忍耐了。他一定…把她照顾的很好。”
“她们一家人定是过得安然惬意。”一股子酸涩涌上,温步卿倒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了,他从前只觉得天下之大,他们总会躲得远远的,彼此的人生再无介入,而后人生又不过几十年,这一世的纠葛便也随着死亡淡去了。而他设想的这一切,虽然添了惋惜,毕竟是最圆满的。
“想不到,竟是法慧。”司徒远微微扬着眉,言语中尽是疲惫。他想不到,自己竟将女人拱手相让给一个出家人,更想不到那和尚竟真能为了她破戒入尘。昔日,法慧于宫中坚定言名还俗之心时,他亦有好奇过那是怎般的女人,今日,总算明白了,亦于心底佩服。他从来总觉得自己为她做了足够多,这番相较,就仿若他其实从未付出过什么,与法慧,或者道君上言,他本就是比不了的。
温步卿唇角微颤,这几个字于他亦要掀起一层层涟漪,他咀嚼了好几遍,才有所顿悟,回身看着司徒远,叹言:“你后悔过吗?”
“司徒远从不后悔。”若能看着她安然于世,即便是远远观望细细探寻似他也不觉得辛苦,她鲜活的一颦一笑总能提醒自己,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是值得的。目光越过窗外的林海雪梅,司徒远淡淡笑了,“只是想不到,还是输给了北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