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托佛,古有韩文公立马牵山,插竿标堤,今有王爷冒雨勘查,指令河工,无论是不是同渠同才,造福万民之心皆是一样的。摩什但谢王爷体民之心。”那黄色僧袍于风中微微绽扬,是若莲状。
摩什仓罗,西域之带莲花冥者,亦乃得道圣僧,初学以小乘,后习得大乘归法,却从不传诵经法禅道,其曾言禅之在心,无语以传。中原佛门高人鸠真亦是他的第四代徒孙,此人于禅门,名声显赫,地位之高得万僧景仰,人又言其乃舍利弗。
围观的士卒官员皆匍匐而跪,仿若见到真佛现世般虔诚以拜,口口高呼:“摩什真人,护我河堤,护我家园啊。”
摩什温和慈润,出手扶跪下之百姓一一起身,清音彻九天:“我佛慈悲,定当渡以万民之苦,此难一过,便是安然盛世,尔等放心,佛尊万不会为难黎民百姓。”
司徒远缓缓皱眉,眼中蕴着沉色,摩什仓罗,名满天下的佛门圣者,他岂会不知。只他平生最不喜听人说由天命,尤以对玄门佛家退避三舍。此刻,只观望着大慈大悲的化身如何以向佛之心来渡万民之苦,真若听那几卷经文就能理天下事,那朝廷索性就该搬了寺庙去。
摩什回身面向司徒远,白眉似连成一条线,满目安宁,苦口婆心道:“摩什一路行来,但见天时不祥,人道不顺,水患饥馑,瘟疫横流,饿殍浮尸,愚民恐惑,唯独于此由王爷眼中看穿了那抹名为坚定之色,遂有心助您一臂之力,抽薪止沸,剪草除根。王爷若能信老衲,摩什定能以老命力保南隅一带三十年不生涝灾。”
一番话罢,众人皆瞠目望去,司徒远亦落目于其身,他扯出一丝笑意,似已提起了兴致:“哦?只是那薪又是什么?!”
“是仙妖。”摩什合掌而道,“佛门中唤她做阿修罗,阿修罗分以胎、卵、湿、化四生。卵生者身在鬼道,可以其威力,展现神通入空中凡尘,如今便是个卵生的阿修罗执意落守人间,乱了轮回涅磐,六道众生亦因她受难。”
“便是神妖魔仙之辈?!”司徒远冷冷笑了,暗言倒是与书中所述上古传说之类相近。
“除此魔障,六道归常,天灾作灭。”
此一言,由风飘来,却引得司徒远冷颤下几分,对摩什之言,他终究是半信半疑,却也干系黎民苍生,不敢莽撞,沉吟片刻,问及:“那魔障…现下何处?!真人可能算出。”
“老衲算不出,却能看见。”摩什一如庙宇中的佛像,庄严慈祥合掌而笑,若要执着于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却也是这般模样了,“王爷不用急,那魔障自会向你走来,只管坐等观天,佛陀早有定见。”
司徒远蹙眉一紧,料想这真人绝非空有高名之辈,恍惚间竟由他牵了心绪,不是佛祖的力量,却是眼前老僧异于常人的坚定安然之心。
“那魔障…是个什么东西?!”
摩什目光绕过人群,直迎向江会下贯的方向,定定出神,双眸前的影雾似已越发清晰:“那是个修了三百年的魔障,等了三百年的孤魂,我怕她再迷于凡心,定会炼成百年罗刹,乱了人佛之道,惑了仙妖之宗。”
司徒远目色一闪,似由着他的眼中看到了那抹身影,怔在心底。
“只不知…将时王爷忍不忍痛下杀手,绝那魔障。那魔障三百间魂魄不散,是因其未经涅磐之路,肉身虽灭,精神却未离系,迟迟不得超脱。王爷杀她,是除了万生之苦,亦能送她灭度,助其早日身入轮回之门。”此一声,如风飘过,待到司徒远回神时,不知摩什倒是身化清风,还是溶为水雾之气,再不见其身影,仿若如蒸汽般散匿于世间万处。
夜寂下几分,屋间帷幕落下,燃香袅袅生烟。床上的女孩翻了个身子,缩进被衾中,端坐在床前的叶芷轻轻以手指掠过她的眉眼,眸中尽是爱意,母爱这个东西或许真的很奇特,三百年间,她恐怕做了许多次母亲,只蓦然回首间,这一份爱,永无褪色。
月色下,她脖颈间的暖玉正溢着明润之色,手指情难自禁触着那长生玉,镂空的一个“柔”藏着他的笔风,心底狠狠的痛开一个口子,空空的,流不出血,三百年了,竟还能这般痛。柔儿,上言从不喜这名字,可她明知他的顾虑还是执意要依此取名,绝非因这玉有多名贵,更不是忌惮旧主的威严…只是很久以前,她应允过某人,将日她的孩子定要唤作柔儿,她若予他生个女儿…便名齐柔。
屏扇间立着男人清寡的身影,他一手攥上袖间,莫名的哀伤。
她听到身后的动静,忙回了半个身子,手里的玉猛然松下,掩不住的慌张:“上言…”
“想不到,那玉她竟也佩了三百年,纵然不是块好玉,年头久之亦也名贵了。”他不知怎么了,止不住的酸意由话语间蹿出,六世前他在意的,三百年后,亦是在意。好不容易扯出笑意,却是疲惫不堪。
她知道他放不下那芥蒂,从前横贯在二人之中的鸿沟,转了六世,还是不散。
“你那时一直说要予她换个好的,偏偏而后就没了后文,孩子是个恋旧的,你不拿好玉来换,她亦是不愿摘下的。”她牵了旧事想把方才的尴尬掀过,口中草草应付,却实难以服人。
“后来…我收集了好多玉,个个都比这个名贵几倍。”法慧似也忆起往般种种,眼眸深处萦绕着复杂的黯然,“可你…似乎并不想她弃了此玉,夫人心底是想柔儿留着它罢。你在意的,不在名贵,而是…”
“上言。”她猛然仰首截声,目色惊乱,写满了恐惧,垂首间小心翼翼打量了熟睡中的君柔,惊色未定,“…一定在此说吗?!”
法慧暂不作声,微叹了口气,绕身出了里屋。叶芷于床前怔了好一会儿,紧了紧君柔的被衾,轻着步子而出,月色落在润玉之上,映出一片光华。
书阁间,那身黄袍袈裟整齐的拜在九罗榻一侧,叶芷由那明黄之色微转了视线,静静地望着坐在书案前空发愣的法慧,声音苍白无力:“三百年了,你还是放不下。”
法慧眉间颤了颤,清薄的笑意散了又敛,抬目间满是复杂:“三百年前,你亦没有放下。”
“我是放不下,放不下我的夫君,我的女儿。”她定定点头,一脸真挚。
“亦放不下那个人。”法慧轻轻阖目,纠结了三百年,他和她再聚一世,终究躲不开那个人的影子,“三百年了,也不知他轮回了几世,现下是人是鬼?!是神还是妖?!”
“上言,你早就答应我不再言及他的,莫是你忘了?!”她急急辩解,但问成婚之后,她哪一点心里不放了他,偏他就是执意再执意。
“先让我记起他的人,是你。”法慧微眯了双目,这几日来,他的神情言色越发像着从前的君上言,往往叫她再看不出法慧的影子,“你做那莲心饼,握那长生玉,本就是在记他。你既已想起我,亦是该念起他了…”
心中刺辣辣的痛,猛然蹙眉,她退了几步,撑上桌案方站稳,冷泪砸下:“你可是不信我爱你?!”
“我信。”他怔怔点了头,“可你也…爱着他,不是爱过,却是爱着。”
第十一章
夏荷顷碧,正是一望无垠,因此隅一年三季皆有水华之影,特奉为盈之国花。
那一世,那一年,正是芙蓉最盛之时。
柔爽清綽的暖风夹杂着湿气扑面而入,玄青的深衣于风中轻扬,云袖的蟒闻映着璀璨的金色,腰束玉锦紫镶郭洛带,长及数尺的袖子挽于身后,男子面如冠玉,气度出尘,尽显冷鬼綽约。
荷池间渐渐映上云罗浅褂的身影,二人身影于水中,一前一后,一深一浅,一动一静。
“爷。”女子轻启朱唇而唤,“堂膳可是备好了呢。”
男子静静转目,沉敛的双眸落在她眼中,轻轻笑了道,“有你在,都不晓得本王胖下多少。”
女子漾出梨花酒涡,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奴婢怎么看不出来何处胖了呢?”
“你自己摸摸看。”他笑意更深,两眉间舒展开来,却是比往日紧皱额头好看了许多。
女子一出手,即反应过来,悻悻红了脸,憋声道:“爷又戏弄叶儿。”
“小东西。”他不等她收手,便拉着她的腕子将其揽在怀中,双手覆在她腰间,“许你多番戏弄爷,不兴我学你一番。”
于他怀中闻着熟悉的檀香气息,她忙翻了个白眼,嘟着菱唇:“膳你还用不用?!唐妈妈叫我唤你,不许你这般拖拉。”
“吃吃吃。”男子轻笑着揽她一紧,“且让爷搂得舒坦些,就去用。我家叶儿用心做的膳,怎敢不用?!”
女子挣扎了几般,索性垂头闷脸喃声着:“唐妈妈见了该多不好…”
“且让她们看去吧。”他一手掠过她额前,温柔的抚平她由风吹乱的额发,“你怕个什么,有爷呢。今儿吃什么?!”
“昨爷指示奴婢以芙蓉为题弄出三两样小食,今儿倒是鼓捣出盘糕点,名字也好听——风月芙蓉莲心饼。”
…
膳堂间,女子小心翼翼打探着桌前用糕点的男子,憋着笑等他做反应。但见男人伊始还是一脸面无表情,吃到最后,冷眉猛蹙,笑怒皆非,只皱眉摇头道:“苦的?!”
“莲子心苦,不晓得吗?”女人空眨着双目,一脸正派回着。摆明着想作弄某人,心里正乐开了花,面上依旧风雨不动。
男子静静的笑,他倒是易怒的人,偏偏对这千方百计戏弄自己的小东西,总也恼不起来。这景王府很大,大到他的身影时常显得落寞了些,然,能有她相陪,是为甚好。
轩宄十三年,景王府。
案台上高高垄起的文案卷书几要把案头持笔的男人遮掩下去,小厮来报平江王君髯来见,他只顿笔一愣,声扬:“传。”
由门外跪入的老者长发高束,尽是鹤头白发,压在高耸的獬豸冠中,上衣玄下裳黄,古朴含蓄的云纹但显高雅,其跪进而行三礼,以头伏地:“老臣君髯叩拜我千岁爷。”
“起吧。”他淡淡点了头,一手放下朱毫,望着来人抿直了唇,“平江王何事来奏?!”
“家事。”
“君家的家事怎需同本王报?!”他虽是淡淡笑着,只双眸并无温度。
“君家子媳叶氏日前产下一女,念其是王府的人,赐名之事,臣特前来询以王爷。”君髯并未仰目,稳跪步起。
王爷一拳微攥,虽是早已听闻,只心中仍是一紧,那小东西竟也是做了母亲的。眸中压下疲倦,微微咬了下唇,终是淡道:“既是君家之孙,上言之女,求本王赐名,做何说法。”
“那女人再怎么说也是王府的下人,古来的规矩,奴才之嗣由主选名,这…亦算是恩典了。”
君髯的声音渐渐淡去,他下意识靠上了后椅,一身怠意,心中涌起说不出的酸意,如今看着一切都不真了。记忆还如此鲜明,似乎什么也未变,只她却做了他人之妻,生了他人之女。说不穿道不明的心绪逼着自己苦苦咽下楚涩:“本王明白了,选好了自会遣人将名印送到府上,平江王退身吧。”
红床暖阁,香纺云帐,这喜字方是半年前贴好的,却一直未由人揭下过。这正屋前的门榻,自大婚后,他便是再未踏足的。
镜前的女人罗裳珠翠,足踏金履,正安然闲在的梳起罗髻,绾成别致的式样,忽又觉得无人来赏,何苦挽这繁杂的髻发,索性垂下云梳,定定的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发如浓墨,漆黑而光泽,纤长玉润的手指静静穿过一袭黑发,掠起无穷尽的忧伤,这满头乌发有多长,她的落寞即有多深。她还很年轻,白脂如玉的肌肤透着粉红的色泽,螓首蛾眉,眼角微扬,挑起一丝丝媚色,领如蝤蛴,齿若瓠犀。她不信,盈国之内,还会有比自己更光鲜夺人的女子。那个叫叶芷的女人,她亦是见过,不过如此,只几分姿色罢了,因何能同自己争。他是天之骄子,岂是那般奴人配得起的?!
室间飘着淡淡的香百合气息,这味道太淡太单调,她早已闻得厌了,偏知他是喜欢的,所以日夜燃起,明明知道不会来,徒劳之事却并未少做。镜中的人影忽得一闪,恍惚中似看到那身影迎步而至,可是她的幻觉?!不由得以袖掠了掠冷镜,定睛再看,竟真的是他——齐沅昊!
慌忙间旋了身即跪,长长的裙襦来不及铺展,纠缠在一起,她如此紧张,如此尴尬。
“白氏请爷金安。”
男人绕过她,并未落眼于其,口中淡淡的:“起了吧。”紧上几步走到对面的书厅间,似寻找着什么上上下下的打量,见到盒子便打开寻一番。
“爷可是在找什么?!”白氏看着这般的他,秀眉微蹙,想帮他一同找,索性出言。
“唔。”他并未回头看她,只应了声,又言,“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白氏垂了头掩下满心失望,转念明白过来,忍不住掠上丝苦笑,回身推开那镜前的妆盒,墨色的锦盒安安静静摆放于其中,自她嫁入的那天,便见这盒子摆在书厅,只道式样漆色甚为精巧奇特,便有心的收拾了起来,想来又是他与那女人的某些记忆吧。
“爷,您是要这个吧。”拖着长长的裙曳走上去,手中的盒子随着而递。
他一手抢过盒子,起了盒盖,攥上那枚暖玉,握在手中紧了又紧,镂空的“柔”字竟也能由着手感摸出。眼神随即漫上层层哀色,一挥手唤来下人,双手递上那盒子:“送去平江王府。”
君柔,君柔,这名字亦不错…
第十二章
正是农忙之秋,简陋的宅院中酿着梅子酒,芳香四溢,烟囱中燃起炊烟。
男子立于门扉外,暗暗琢磨着那小东西又在鼓捣什么好食点,她的手艺很巧,虽不精,总也能奇思妙想琢磨出许多新奇的点子,怕要把她的杰作一一列举,但要说上整夜方休。
宅中的女子应了门,直冲出厨厅,身上仍系着围裙,额头上浸着细细密密的汗,面灰落在脸颊上,模样有些个滑稽。出手间拉开门扉,但见门外站立的影子笑意僵住,她局促起来,双目空洞一如戳穿了无数个洞孔。
齐沅昊就与自己隔了不及一步,依旧是那一身不变的云缎圆领袍,袖长过手,袖椿极宽。只现下他披着鹤氅长麾,宽长曳地,大半张脸遮在风帽下,让人看不透神情。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此没有预兆下的重逢在她心中敲起了无数遍面惊鼓,鼓声渐密,头昏昏的。他们有多久未见了?!自她嫁给上言,一年,二年,五年,竟是五年,久到她竟数不清是多少个日夜了。周身突然寂静下来,她早已忘了这时候该应上什么礼数,只得欠了个身,退下半步,为其让开道,口中涩涩:“爷,请进罢。”
他只一点头,抬步迈入,长长的麾尾曳在院中,这小门宅院竟是被她打理的颇有几分意境,所谓闲人雅居也不过如此了。步子不缓不急,直入前厅,但闻身后女子的声音传来:“爷,上言不在。”
他停了片刻,不回身,只浑身冷下几分,好半晌答了声:“唔。”他只是路经此,便想来看看她,关她男人何事?!莫非她男人不在,她就不照应来客了?!
行至厅中,柔儿正蹲坐在地,一脸呆滞不知望向何方,亦对来人全然无反应。手中摆玩的草编的竹篓亦滚出了好远,被步上来的齐沅昊一脚踩瘪。
叶芷见孩子是自小罗榻上跌了上来,忙紧上几步,心疼的抱起她,满目自责:“柔儿怎么掉下来了,也不吱一声让娘亲来。”抬头间但见孩子呆滞的眼神下漾着几抹泪色,心底更疼了。
齐沅昊一手捞起来那竹篓想捏回原形,却越弄越糟,索性尴尬的一咳,将竹篓仍去一旁,看这一双母女抱作一团,叶芷眼中亦闪着泪色,不由得想劝:“小孩子摔摔碰碰在所难免,没事就好,你不必担心。”
“她每日必摔下好几次,奴婢的心早已痛麻了。”她苦苦笑着,把孩子抱回榻里,旋身照应主子坐下。
奉茶间,他淡淡打量了她,生育倒是引身子日见丰腴,只满目缱绻,无以遮拦,想必是日子过得很艰辛,心中说不出是苦是涩,眼神落于其一眼,必要疼下一分。她脸上蹭着面灰,倒还是同从前一样,总要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要是在多年前,他必会亲手为其拭去,再戏谑的笑话她一番。只如今,猛抬起的手忽而愣在空中,僵硬的攥成拳,双唇紧了又紧。
“你还好罢。”他的声音听似平静。
“好。”她轻柔的答了。
“这就是君柔?!”他飘了一眼榻上的孩子,问得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询问邻居家的小孩般。
“是。”她垂了头,竟不敢看他。
“女孩名字里有个柔,倒也不错。”他的眸子淡淡的,自说自话着。
她料他定是想起了从前的旧事,忙出言解释:“是家公选的字。”
“我知道。”他扬眉点了点头,他来要自己赐名,他未当面回答,只把那玉送了过去,于是“君柔”之名就是这般定下来了,这般而来,亦分不清倒是谁取了这名,他无意将事事扯得那么清楚明白,只是问,“怎不见君柔佩着那块玉?!我托平江公给上言的。”
“那玉…太过名贵,柔儿怎敢佩千岁爷的玉…”她强压上心中的惊惧,那玉戴上了是为何意?!是要牵着和他的旧情分,还是要上言难堪?!
“戴着罢。”他自是知道她心中的顾虑,索性淡淡道,“你不用想那么多,主子赏下人块玉本就是没什么。前年里出嫁的大丫鬟给刘家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亦赏了那孩子一枚圆珠。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于府里尽职尽忠,嫁出去了,府里便算是半个娘家,莫会亏待你们。”他越说越尽兴,明明那些话说出来就是言不由衷,揪着自己心痛,却似也迷上这疼痛。
她的脸甚是苍白,好不容易抬起的头复又垂了回去。是啊,本就是主子对奴才,她存着那么多酸涩做什么?!其实她不过就是个奴才,自他决计迎娶白氏时,她就应该看清楚自己本就是个卑贱的奴才,一文不值。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他说他要娶白氏为妃,宫里已请下了旨,大婚就定在半年后,他说他的理由就是没有理由。而后她竟是先嫁了出去,出嫁的缘由,再不想忆起,只她回复他出嫁的理由亦是没有理由。
那一年冬雪极盛,她嫁了君上言,一个爱惜自己,自己又倾慕的卓绝才子。半年后,正是荷花绽放最明艳的时节,他娶了世族之女,名动四方的白氏。
其实这样也好,她嫁个一心一意眼里只有自己的不离人, 他娶一个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的娇妻。
人生若能寻迹此路,当是再好不过。
“是。”她浅浅一笑,应了,“奴婢这就予孩子佩上,感念主子恩怀之心。”
他们二人,竟是这般生分,喉间一哽,他微微阖目,似煞是疲惫:“前月中,白氏为我生了一女,我亦赐了柔字,她叫齐柔。”那个名字自他唇中脱出,竟浑然无力。
她心底狠狠一痛。齐柔?!这名字…何等熟悉…痛得太烈,她已无力承担,这么些年,她一直过着一种生活,磨灭了记忆,再忆起,复又磨灭,每一次都如同嚼着苦根,辣辣的,涩涩的,苦到流泪。
他抬了双眸,掠到君柔身上:“听说这孩子,身子不大好?!可有叫医官来诊过。”
“是天生之疾,不能视不能听不能言。”她声音涩涩的颤抖,痛楚似冷剑穿膛而过。
他讶异得张唇,久久发不出声音,心中对她有多出那么丝怜悯,这算什么,算是她背弃自己,受到的惩罚,抑或是…她本就该遭此苦难?!抬目间扫了一屋简陋的布局。心,慌乱而疼,嘴上却执意强言:“这就是你嫁的好男人,生得好女儿!”说着,忍不住生了怒意,他不明白,她何苦要离开?!就为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困窘日子?!但若是跟了自己,她任一处,都会比这过的好!顿时涌上一股子怒其糊涂的痛意,一手指了她,生生喝言:“要是嫁了我,你定也生不出这种孩子!”
她脑中一空,久久答不上话,任那些言语撕扯开每一处还未愈合的伤口,面容上浮出无力的笑容,太过浅薄,就如同二人的缘份般:“是吗?…也许爷说的对吧。”
…
夜风一阵阵撩入室中,叶芷转了身欲前去关窗,却见法慧定定的站在另一端,凝目望着自己。她沉沉叹了口气,回身为其开了门,法慧不入,只立于窗外,久久不语。
“我明日…去灾地为百姓送些过冬暖衣。”好半天,他淡淡言了道。
“是。”她应,亦是淡淡的。
“有些话,我们回来再说。”
“好。”她轻轻吁了口长气,有些话,她几辈子也不想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