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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镜寒并不蠢笨,事实上,她的头脑可以说相当聪颖,不仅反应敏捷,而且条理分明。毕竟她生来就是红莲华氏的重要人物,并且一直被当成下任宗主的可能人选精心培养——她只是如同华镜尘所说,根本不愿去看那些黑暗,假装世界里唯有灿烂阳光。
这其实是种不错的天赋,因为天真孩童最容易感到幸福;但即使是孩童也没有办法永不长大,那一天总会到来。
走出星塔三层软禁连长安的房间,华镜寒只觉心情沉重。并不是因为害死爷爷的仇人不肯低头,而是她的那种冷漠态度。即使自己心中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承认,那个认知依然让红莲少女战栗不已——当她说着“为我而死该当含笑”之时,那神情和口吻,可有多么像尘哥哥啊!
一到草原,看到慕容澈的瞬间,华氏兄妹就认出了他,心中惊讶万分。毕竟北齐宣佑帝身份特殊,曾是红莲华家特别关注过的人物之一,他的画像,华镜寒早就看得熟了。可是…慕容澈难道不是连长安的仇人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华静寒无论如何也猜不透,这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从草原一路来到建业,朝夕相处冷眼旁观,连长安对慕容澈的感情,绝不会是简单的“下仆”才对!
——她是真的冷心冷血,还是…另有内情?
新任红莲宗主百思不得其解,对于人心,她的阅历实在如同一张白纸。她一边苦恼着,一边继续向上攀登,很快来到星塔顶层,这里曾是前任红莲宗主的书房,此刻天近黄昏,里间早早亮起了灯烛。
华镜寒停下脚步,却在推门的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荒诞臆想。正在内里独处的华镜尘,会不会…会不会恰好在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他抬起头来看见自己,会不会恰好有着…陌生而可怕的神情?
“…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少女拼命摇头,鼓足勇气伸手推门,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果然不过是胡思乱想,果然。屋内有张巨大的紫檀木桌,华镜尘正肃立一旁,翻看着一本破旧的书册。听见开门声也未回头,口中却道:“寒儿,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华镜尘合拢书页,抬起头来,向她微笑,仿佛答案是个秘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她最爱他这样的笑,一如冬日煦暖阳光,暖暖洒入她的心田;她忽然觉得自己又要醉了。
华镜寒脸上隐约发烧,不禁舌头打结,胡乱道:“你…你怎么不坐着看?站着多累。”
“那是宗主的座位。”华镜尘回答,口气中并无谄媚,只有一颗诚心。
红莲宗主不禁惭愧万分,她怎么了?就这么简简单单被连长安挑拨,竟真的开始怀疑起尘哥哥了吗?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宛如谪仙的亲人,怎可能是害死爷爷的凶手?
“我…”华镜寒轻咬樱唇,“我也许做错了。方才我私自去了连…莲华之女那里,她挑拨我,我没沉住气,我对她说露了嘴…说我们要惩戒慕容澈…”
“噢?”华镜尘并没生气,反而似乎很感兴趣,“她怎么回答?”
“她说…她说慕容澈是她的仆人,是死得其所。”
大概有足足半柱香功夫,华镜尘脸上一片空茫,随即他却笑了,不再如冬日暖阳般熨帖,而是放声狂笑,几乎声震屋瓦。
华镜寒被他声音里陌生的狂乱意味惊得变了脸色,而自己的兄长则很快收了笑,反夸奖她:“没事的,我早猜到会这样,你做的很好。”
“尘哥哥…”
“你告诉她别的了么?告诉她我们已决定明早日出时对慕容澈处刑,他的剑上明明白白都是我红莲的血,众目睽睽,证据确凿。”
“我还没…”
华镜尘将手中书册“啪”一声拍在紫檀桌面上:“那也没关系…这样吧,找个教养一般的侍女,不要伶牙俐齿的,蠢笨些倒好,我教她一番话,让她去转告连长安。无论她信不信,总会有个应对…”
“…尘哥哥!”
“怎么,寒儿?你没听清么?”
红莲少女忽然觉得有些伤感,有些悲哀,但那伤感和悲哀却和晚春时看着百花残落时所流的泪水全然不一样,无疑凝重许多,艰涩许多,也真实许多。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简直不像她的活泼性格:“尘哥哥,你想借我的口把话说出来,那当时…当时为什么不和我直说?”
华镜尘的表情却没有半点不自然:“这不适合你,”他答道,“我若告诉你这是计谋,你在连长安面前一定会露出马脚。”
“所以你就…你就利用我?”
华镜尘微微一笑,竟然默认了。
华镜寒朦朦胧胧中觉得,脚下一阵松动,仿佛坚硬的砖石瞬间化为了朽灰。她想说些什么却全然无法开口,只见华镜尘从怀中掏出一枚方胜,递在她手里,吩咐道:“寒儿,这是我拟好的名录,一共有三十四个人,他们大致的情形我都写在上面了…这些人是我红莲华氏的精粹,他们虽然身份各异性格各异所长也各异,但全都野心有限;并且最重要的,出于承诺、出于忠义、出于仁慈或者单纯出于对你这个人的喜爱,一旦有事发生,他们都会坚定支持你,你可以放心信任他们——就跟信任我一样。”
少女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了,胸口有隐隐的预感不断滋生。她刚想开口,却见华镜尘一摆手,不容她打断,继续道:“你带着他们回祖宅去,立刻离开这里,你刚刚坐上这个位置,根基太浅,必须用心整顿族务…华家那些麻烦的少爷小姐们,此刻都在别院,这正是最好的时机,机不可失…”
“尘哥哥…”她走向前,似乎想要像平常那样,像个长不大的妹妹一样,牵着兄长的手臂撒娇,“你还在瞒着我,对不对?这里还会有…大变故发生?”
华镜尘不置可否,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浮着一层浅淡流光:“这种事…并不适合你。总之相信我,答应我,回府里去等我。我忙完这边即刻便赶回去,在我回去之前一步也不要离开祖宅。”
她实在厌倦了这种敷衍口气,她已十八岁了,十八岁了!她早就是个成年女子!怒气猛地袭来,华镜寒后退一步,双臂连连挥舞:“够了!我不再是小孩子了!连长安说…连长安说爷爷是你杀的,是你…不是她!我当然不会相信,但是…但是假若你还是这样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总有一天你会逼我相信的…我不是小孩子,我是…我是红莲宗主!”
华镜尘脸上波光一闪,似乎在笑,似乎又有几分悲凉意味:“这气势很好,”他说,“记得你此刻说过的话,寒儿,你不能再是个小孩子,如今你是红莲宗主。”

【八六】别
隔着一层热泪,红莲少女凝望爱人的双眼,一直望到那深邃无底的幽暗里去——可是突然,似有一道霹雳击入脑海,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同时涌现眼前。
幻觉出现的瞬间,华镜寒还以为是塔下客房中的连长安再次发生了异变,但她很快明白并非如此,因为…画面并不一样。这些预感或者幻象,赫然全都是关于尘哥哥的:酒杯…笑容…长剑…血与火…
华镜寒的身体一僵,她清楚这是什么。她自小就有这种能力,珍贵又禁忌——她就是传说中的“预言者”,在华氏家族的历史中,类似的孩子全都被迫毕生为红莲牺牲,被锁进堆满骨骸和尸体的灵室,用恐惧和死亡来滋养自己;直至有朝一日半疯半颠,于冥冥中沟通鬼神,得到新的“预言”来填补《红莲内典》里空白的篇章。
尘哥哥自小就不断警告她,这种能力决不能被他人发现,否则她注定终生难见天日,不人不鬼了此残生。华镜寒一向听话,她从来都刻意回避它,假装那偶尔会一闪即逝的影子不过是荒诞幻觉。直到在那遥远的草原上,她第一次目睹了“天之君”,这种幻觉才终于强烈到全然无法回避的地步——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身负预言之力的红莲宗主终于惊叫起来:“你究竟想做什么,尘哥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根本不打算回府里去,你在…骗我?”
华镜尘脸上怫然色变,他大踏步上前,伸手牢牢掩住她的双眼,低声喝斥:“谁让你使用你的力量的?你难道忘了吗?你答应我永远都不要主动去用的!这是在星塔,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有个万一…”
红莲少女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她拼命牵住华镜尘的衣袖:“你想做什么?尘哥哥,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实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她这般接近了。自某种特别情意在他与她之间萌生,即便带她同行,他也刻意若即若离。少女的发丝轻触他的鼻端,少女的肌肤在他手底轻轻颤抖,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两只手…热得发烫。
她虽万分单纯,可也同样坚定;正因为过于单纯,所以比普通人还要坚定一百倍。
他本只想留给她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一场好梦,可不料,她却…“看见”了…
——这是所谓“命运”给他的奢侈吗?给他机会…道别?
毕生唯一一次,华镜尘决定放任自己。他没有挪开掩着少女双眼的手,却俯就身子,将自己冰冷的薄唇送到她滚烫的脸颊边。少女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温存吓坏了,几乎是顷刻功夫,华镜尘便察觉到自己的手掌下面湿漉漉的,她竟哭得更加厉害。
他的心莫名慌乱——假使经过这些年的刻意训练,他还懂得什么叫做慌乱的话——但下个瞬间那慌乱便消失无踪,因为华镜寒已猛地迎上来,用自己的樱唇寻找他的唇瓣,然后拼命吻他,一记又一记…
华镜尘几乎想笑了——如果他还没有失去真心微笑的能力——因为那单纯的丫头显然不明白什么叫做亲吻,尽管非常努力,但她依然青涩地好像在吻着自己六岁的小弟弟。
于是他开始教她,无限耐心、无限甜蜜的教她,而她赫然也学得很快。当她把小小的丁香舌探入他口中,忍不住开始轻轻呻吟,忽然…舌尖忽然触到了一个光滑的圆球,然后那圆球就好似活生生的,竟顺着她的舌头一直滚入口内,然后直落咽喉。
华镜寒猛地推开他:“你…”
“梦甜香,”华镜尘平静回答,“足够你睡到一切结束。”
大股热气于腹内轮转,华镜寒知道这药物发作只在瞬间。无边黑幕沉重压下,她胸中只有强烈的怨恨,强烈的不甘心——她无法看到全部的未来,但她已清楚明白,等自己苏醒,尘哥哥再也不会在她身边。
华镜尘伸出手去,再次遮住她满是泪水的眼…无比温柔,却毫不动摇。
“寒儿,我已腐朽…”他任她的身体垂落膝头,口中轻声诉说——似乎对她,又似乎不过是自言自语,她已睡着,她如何能听得到?“就跟白莲宗主说的一样,黑暗已将我吞噬,我自己非常清楚…不过没关系,我会带着这里腐朽的一切统统化作灰烬,我会将一尘不染的光辉留给你。总要有人为你做这样的事,总要有人为你脏了自己的手…没什么,我的梦想已经实现。”
“我怨恨我的废物父亲,我怨恨我的□母亲,我怨恨我的血里只有灰烬…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的天赋,我永远要比你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勉强追上大家的脚步…所以他们说,这就是庶子和嫡子的区别…就是污泥和天空…”
“我怨恨…我是你哥哥…”
——华镜寒在昏迷之前,梦见高耸入云的巨大门扉在自己面前闭合,轰然震响。她于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至此已戛然而止。
有个永远那么镇定温和的声音被永远地关在了门的另一边——寒儿…再见。
***
…再见。
晓光从星塔背后升起时,这个词儿忽然浮现于慕容澈的脑海;他忽然想笑,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可笑至极。
——这就是所谓“命运”的荒诞吗?这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平明时分,他们将他绑在十字交叉的木架上,在他脚下泼洒沸油,堆满柴禾。火焰乃涤罪之鞭,火焰乃天罚之所;这玩笑如此残酷却又如此熟悉,箭一般穿透数载光阴,直插他的心房…也许那死去的老头子说的没错,未来会倒影在过去之中,便如同女儿仿佛母亲,儿子肖似父祖;我们所经历过的爱恨情仇,总有一天会以某种奇妙的迥然不同的方式,再一次回到我们身旁。
曾经有一日,也是这样的黎明,他便站在如今那个白衣人所在的位置——胜利者的位置,然后志得意满抬起头来,冷冷望着刑架上的旧日仇敌,冷冷享受甘美的胜利果实…他不知道多年之后,华镜尘会不会也有这样一日,也有一日今日的影子会以一种歪曲荒谬的形象重生在他面前,他也会从高空堕入尘埃,也会从胜者变成败者,也会从玩弄他人变成任人宰割。
“…你看那里,”凉爽的晨风中,白衣人飘飘然走到他脚下,伸出手、指向不远处高塔的某一层,因为背光的关系,那里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暗,“她就在那里,她知道你会死,她也许看不到你,但她一定能听见你最后的呼声——开口喊吧,跟她道别。”
他毫不理会他的疯话,只是昂首望天。
华镜尘又向前踏出一步,几乎踩到了柴堆上,他的声音越发怪异,仿佛这朦胧的晨光:“求她,慕容澈,”他对他说,“求她来救你,求‘天之君’来救你…然后我才能…”
白衣人并没有把话说完,最后的几个字也许出了口,却终究无声飘散,没有传入任何人耳中。那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目的,为了这个他已牺牲一切,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白死的。”最后,仿佛承诺似的,仿佛积年好友,华镜尘对慕容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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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猜想朝阳应该就要升起来了,因为空气中露水的味道已渐渐单薄,因为飞檐上栖息的鸟儿正开始欢快鸣叫。她看不见,但这世上绝大多数东西,其实并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她想起夜里那陌生访客告诉她的话:日出之时,他们就要烧死他了,就跟他当年烧死自己的父亲和妹妹一样。
连长安在晨风里低声吟哦:“慕容澈…”她反反复复念着那个名字,“慕容澈…”
她知道他是他——并非因为红莲宗主于酒宴上一语道破天机,也并非因为荒村之中无意听到的口无遮拦的争吵,都不是——其实不过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在更早之前。
男人们也许无法理解一个怀春少女的狂热,当她年轻,当他与她全都年轻,那个少女曾经独坐绣房,一针一针绣着织锦幔帐,满怀幸福地绣着自己的嫁妆。那个少女平日里最大的快乐便是听别人谈起有关他的只言片语,她像守财奴收集金子一样,一点一滴收集关于他的一切,然后于夜深人静时拿出来反复咀嚼,从其中汲取甘甜与滋养。
那时候,已不记得是谁了,有一次曾对她讲:“…小姐,据说陛下有个别号,叫作‘子清’;不过太傅说‘水至清则无鱼’,并不吉利,他便很少使用。况且为尊者讳,因此世人才多有不知…”
子清?少女轻声重复。她相信之后无论遭遇什么经历什么,自己都会将这两个字深深刻入脑海,永生永世不会忘。
“…以前那个名字…早就没用了,我早已忘记。不如你叫我‘子清’吧,齐…子清——齐地的子清。这是我少年时给自己取的别号,纯属孩子心性,取着好玩的。可师父知道了却说,水至清则无鱼,并不吉利,终于还是没有传开。”
少年时的恋情早已如同过往云烟;而那件无聊琐事,她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呢…可是,当这个名字再次响起在耳边,往昔忽然已一种不可思议地方式再度浮现。连长安立时便愣住了,记忆中两个完全不同的身影猛地合二为一,她的感觉已不只是惊讶,不只是怀疑,赫然竟是…茫然。
——她本来应该怨恨他的,本来应该心生怜悯;因为她的爱,因为他的死,因为他是慕容澈。
——她本来应该感激他的,本来应该满怀谢意;因为他的真诚,因为他的理解、陪伴与扶持,因为他是阿哈犸。
这么繁复的情感,这么荒诞的故事,经历了这么长久的岁月这么多生死别离,这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统统混杂一处。她感觉整个世界都仿佛从中折合,这一半与那一半合而为一,全然地覆天翻。
那一刻她根本不是故作镇定,而是…茫然,彻底的茫然。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踩在云端里,一脚深、一脚浅,喝醉了酒一般——他一直在逃避真相,而她又何尝不是?
现实中分明发生了那么多变故:“天之君”的故事,红莲与白莲的秘传,华镜尘的诡计,落入陷阱大开杀戒…然后他就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但她依然有种强烈的虚幻的感觉,依然觉得这一切都显然那么不真实,仿佛是个无聊玩笑。
——阿哈犸是慕容澈…阿哈犸是慕容澈…怎么可能?
他究竟是谁?而自己又是谁?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觉?
晨风将一声呼喝送上高塔,远方的黑暗里依稀有人大声喊着:“点火行刑——”

【八七】药
【八七】药
火焰已烧了起来,火焰倒映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从黧黑到戴青,从戴青到浅蓝,从浅蓝到大片大片的明黄、亮橙与艳红…
观刑的人群早已退到丈许之外,各个脸上神情模糊。有人手持长弓,箭在弦上,瞄准他的心脏,口中赫然喊着:“慕容澈,你若肯承认故意谋害宗主大人,只要答一声‘认罪’,红莲便赐你慈悲,免你活着受这焚身之苦!”
他依然没有理睬这些废话,只当是耳边乱风,依然昂首望天。
便在这时,不远处星塔底层的大门轰然开启,那沉重的响动就连火堆上的噼啪声也无法掩盖。慕容澈终于收回目光,他的脸上第一次显出焦急;他在火刑架上拼命挣扎,却并非因为疼痛或者恐惧的缘故。
火苗已烧得很高了,几乎烧到了他的小腿;空气中飞舞着无数游丝,烟雾塞满他的眼眶与喉咙;他看不清来人,他仿佛也变成了瞎子,眼前唯有大片泪光。
陌生女子的呼声传入耳中,竟不是连长安,也不是华镜尘,不是慕容澈曾经听过的任何女音:“停止行刑!莲华之女说…停止行刑!”她显然跑得很急,一边复述,一边大口喘气,“莲华之女吩咐奴婢传话,只要放了火里的这个人,她就愿和华…愿和镜尘少爷一赌…”
——她怎么可以这么蠢?怎么可以蠢到如此无可救药!
那一瞬间,慕容澈几乎恼怒地无法自持。
“连长安!”他疯一般冲着高塔的影子咆哮,将刑架拉扯地咯吱乱响,“连长安,我是你的仇人,朕是慕容澈——你以为你是谁,观世音菩萨么?你的勇气呢?你指着朕的鼻子厉声诅咒的决心呢?你这样就甘心放弃了?”
秋风习习,苍空寂寂;光影变幻,高塔无声。
方才那转述连长安话语的小婢再一次怯生生开口:“这位…这位公子,莲华之女也吩咐奴婢传话给您,说她欠您…欠您一条命,此刻还给您,从此…从此再无瓜葛…两不相欠…”
——命,可以还;恩与怨也不难计算;可是…情呢?什么东西能够度量感情?度量我们一同走过的、爱恨交织的岁月?
——你竟然说…“再无瓜葛,两不相欠”?
此刻的慕容澈已不只是恼怒,他简直痛到了极点,也恨到了极点。世间的一切突然不复存在,晨光、暗影、头顶湛蓝的高空不复存在;那些手拿水桶沙袋赶来灭火的人一样不复存在。他看不见她,他知道她也看不见他;但他就在这里,她就在那里,两个人就这样隔着距离与光阴遥遥对望。
——隔着他与她的前半生。
“连…长安!”肺里的空气尽数沸腾,慕容澈的唇角满是血泡,“连长安,你算什么东西?既然你我再无瓜葛,那你凭什么管我——想赶我走?我宁愿死在这里!”
依然没有回应,天地间唯有自己心跳的澎湃声音。慕容澈咬紧牙关,有一句话在他胸口奔涌翻腾,他很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让它溜了出来——他真的宁愿死,也不能容忍自己竟然这般软弱。
——长安,你就连一句话,都不愿亲口对我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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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澈终究还是离开了——在后脑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击,彻底昏厥之后。而围观的红莲们似乎也颇有腹诽,对这么轻易便放走了戮害老宗主的从犯极为不满。但宗主的决定就是家族的命运,而华镜尘的腰间,分明佩有华氏宗族代代相传的信物“霁月”宝刀。所以他们也只有腹诽而已,没有一个真正敢于出头反对;他们只是一边抱怨华镜寒的软弱偏信,一片诅咒华镜尘的狐假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