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忽然低如呓语:“没有家,没有…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慕容澈再也无法忍耐,他上前两步,将自己的手按在她肩头。却发觉她在轻轻发抖——再温暖的衣衫也无法抵挡这凛风、抵挡心中那份挥不去的寒意。于是慕容澈终于伸开双臂,自身后将她抱紧。
我该吻她,他想。我该告诉她这一切,然后让她跟我走——叫张狂的哈尔洛小子叫那蝇群般的求婚者叫这蛮子的满是羊膻味的世界统统见鬼去吧!她想要一个容身之处,想要活蹦乱跳的儿子,我都可以给她。自今夜重新开始,不晚!还不晚…
可是她的嗓音清冽沉静,犹在耳边:“现在的我,只爱扎格尔,无论生死,唯他一人。”
…一人…一人…一人…
于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
她纤细的身子陷在他的双臂中,几乎只有一瞬间。然后连长安便不留痕迹地挣脱了慕容澈的怀抱,紧一紧身上披着的外衣,回身对他莞尔:“谢谢你的袍子,很是暖和。”
他知道,她又恢复成平日里玉帐中的炽莲阏氏了;而自己也随之变化,必须开始扮演那个出身低贱、丑陋而古怪的疤面侍从。
“那一天…扎格尔和你们离开营地的那一天,我就站这里送他。我看着旌旗招展的队伍沿着不冻河一直向西,直到彻底融化进远方天空五彩斑斓的晚霞里。我那时就觉得,龟兹好遥远啊,你们要去的地方实在是太远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世上最宽广的河流…他的目的地,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远得多…”
“…给我讲讲吧,阿哈犸,”连长安催促道,“他是怎么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前因后果勿论巨细,把你所知道的每一件都说出来…我想听。”
所以慕容澈将那一切都讲给她听:戈壁大漠、似血残阳、遗失的国度的古烽火台、燃烧的荒芜的边陲小镇…他平静地讲述他的死,讲述叶洲是如何从砖瓦覆盖的着火的屋顶窜出,讲述烈焰和敌人如何自四面八方围拢——他甚至没有隐瞒,自己之所有准备了坐骑、食物和地图,并不是未卜先知的缘故,而是正巧因为…想要离开。
“当初我不愿让你走,是因为…扎格尔的意思,”连长安道,“我应该早和你谈一谈的,但那时实在是心绪不宁。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无论做对或者做错,总之都过去了。”他回答。
“那现在呢?你还要走吗?”
你的眼睛总有一天会恢复如常的——慕容澈想,这一次没有说出口——而在那之前,我会离开。
她见他没有回应,又道:“阿哈犸,你和叶洲他们不一样。我和叶洲、和何隐、和那些白莲之子们,我们之间有太多的因果羁绊…而你,你是我的朋友——不是白莲宗主,不是娜鲁夏阏氏,只是我这个人的朋友。你已为我做得太多,我已欠你太多,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有思念的人,如果有谁在等着你,请你离开…”
“‘朋友’…么?”慕容澈不由轻笑,笑声如同风吹草叶,沙沙作响,“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早已失去一切,一无所有。我并没有在思念着谁,也没有人在什么地方等我,只不过…几换青春,倦客红尘,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而我已在这草原上看日升日落,看得烦腻了…”
听他这样讲,连长安也笑起来:“是啊,烦了…虽然我看不见,但我也烦了。我早喝烦了奶茶和羊乳,我真想念金州米熬的白粥,只放一点点紫苏叶子,一想起来就馋得不得了,甚至有一天都半夜做梦馋醒了…这里也能弄来金州米,弄来紫苏,但总也不是家里郑娘子的好手艺,总也不是玉京的味道了…”
“是啊,还有朱雀街上的笸箩面,还有西市口的马家汤饼,我少年时常常溜出…溜出家去买来吃的;还有夏末的桃子和初秋的石榴…呵呵,真奇怪,我怎么会和你讲这个?”
“我家里的白粥,已经再也吃不到了,”连长安说,“但愿你的那些…都还在。”
——即使都还在,又能怎么样呢?不过物是人非,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
沉默忽然袭来,两个人忽然不再言语,只是一同伫立,肩并肩向着远方。他在看星移斗转,暗蓝色的夜空渐渐稀薄透明;而她在看什么,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不知道。
话题转了一个圈,莫名其妙又回到了原点——也许人生真的就是这样,我们走啊走啊走啊走啊,精疲力竭,最后却到达“过去”面前。
“我原以为这里会是我的家…”连长安说,“这里是扎格尔的全部梦想,是他的强大而富饶、不会再有人挨饿的草原…我原以为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即使他不在了,依然是我的梦想…是我不再回来的情人,是我没有出生的孩子;我可以守着这个梦,一生一世…但,似乎…我错了。”
“…我错了,他们并不需要我。这也许是扎格尔的草原,却绝不是我的。即使我和他们一样放马牧羊,整天喝着奶茶和羊乳,即使我穿着胡服,头发结满细小的辫子,我都永远是异族人,而且是个异族女子,和他们抢来的侍妾与女奴没有什么区别…”
“…阿哈犸,从没有一天有如今天,我深恨自己没有生为男儿。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妹妹,想起她的坚毅与决绝,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她曾对我父亲说,她不需要什么丈夫,男人能做到的,她样样能做,而且做得比他们都好…可是我父亲却始终不同意,他说唯有产床才是女人的战场,即使是我那个压倒须眉的妹妹也一样…我曾经很恨他们,但现在不了,我越来越经常地想到我妹妹、我父亲活着的时候说过的话;我和怀箴一样,我总觉得,道路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我知道这是个属于男人的世界,但即使是个女人,也该有栖身之地,不是么?没错,我是嫁过两次,但每一次都是因为我爱我的丈夫——或者说,我自以为我爱他们——没有哪次是单单为了生存。婚姻不该是拿来讨价还价的筹码,那是个并肩携手共度此生的约定啊!难道不是吗?还是我依旧…依旧太过幼稚天真?”
“…也许吧,”连长安用双手的拇指撑住下颌,其余手指则闭合起来遮住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也许我依然还是太过天真。”
***
慕容澈真的很想安慰她,但是他又分明知道,言辞就像风,对她来说毫无作用。归根到底,她的敌人并非几件具体的人或物,而是天地之间某种不可名状不可违拗的强大存在——冥冥中有人冷冷说着:那就是“命运”。
“…你信‘命运’吗?”他忽然问她。
“不!”连长安毫不迟疑,斩钉截铁,“我不信;我诅咒它!”
慕容澈哈哈大笑:“我也不信,我也诅咒它!”
笑容似乎爬上了连长安的嘴角,可是又倏忽黯淡下去。她伸手抚住胸口,接下来的话语几乎让慕容澈难以呼吸。
“华镜尘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命运’;他和我的两次相遇,扎格尔的出现和扎格尔的死,我所有的得到与失去…都是命运。我不愿相信他的话,可是…可是我同时又很清楚,至少有一点他没有骗我,他说我的心里住着一个鬼啊——这我能感觉得到,一直都能感觉得到…”
我的心里也住着一个鬼——那瞬间,慕容澈几乎脱口而出,好容易才勉强忍住,顷刻汗重衣衫——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喜欢弹琴唱歌的业已消逝的幽魂…就像是那一夜那个鬼神般的紫眸人对自己说的话:“她便在吾之中,便如同…汝与彼人同在。”
——自那夜之后,他将自己关在空荡荡的毡包里,他烧毁了写满弯弯曲曲匈奴文字的陌生纸卷,砸碎了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老旧胡琴…他不敢阖眼入睡,他害怕自己一旦睡着,那个鬼便会再度醒过来,便会原本的这个自己彻底吞吃掉…他也不敢去见她,他多么害怕她已经无声无息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再也不会恢复原状…
“…在‘红莲’来到之前,没有人告诉过我有东西住在我心里,但其实我是知道的;那东西非常强大、非常可怕,它就蛰伏在我怀中,一直在我怀中…我知道自己身上总是发生各种‘异象’,也正因为这种种‘异象’,叶洲和何隐他们才会聚集在我身边…我是‘白莲血’;你那天说得很对,无论‘白莲’还是‘红莲’,都是怪物。可我一直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女子,爱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又为那个男人所爱。我一方面尽情享受着‘白莲血’带给我的好处,我的名声我的武艺我的忠心不贰的部属我的炽焰莲旗,但我却从来不肯认认真真面对这一切,面对我一直是个怪物的事实…”
“…很多次、很多次叶洲都告诫我,他反反复复讲的那些话,神力、奇迹、隐秘、还有我们连家代代相传的一本古书,我早该正视的…但那时我实在太幸福了,我害怕这些东西会唤醒住在我心里的那个鬼,会破坏我的幸福,所以我闭目塞听,一直在逃避——我只在需要的时候才寄望于我的异能,然后不需要时又避它如蛇蝎。结果到头来,一知半解,转眼成空…等到真正的绝望来临,等到我真正需要‘奇迹’的时候,却恍然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根本不知道我能够做什么——结果我根本救不了扎格尔,非但如此,还因此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真的有‘命运’吗…阿哈犸?”连长安猛地转回头来,她空无一物的双眼望着他,哀愁而荒凉,“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始终不肯承认‘命运’,始终狂妄任性,始终不肯低头,所以才害死了父母,害死了姐妹,害死了丈夫和儿子?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在对我放声大笑?它在我最幸福的瞬间夺走我的一切,作为对我的惩罚?”
——真的有“命运”吗?虚空中有如雷的咆哮滚滚而至——因为我始终不肯承认“命运”,始终狂妄任性,始终不肯低头;所以才失去了家国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兄弟亲朋失去了唯一爱着的女人,这就是“命运”恶毒的嘲弄么?就像她曾经的诅咒,一字一句全都成了真,他“全部的希望全部的喜乐,都在得到手的那一刻化为灰烬”?
“…我不知道。”慕容澈艰难无比地摇头,艰难无比地开口;他对她、也对自己心中永不停息的悔恨与责问,一字一顿表白,“但…我很清楚,无论‘命运’是否存在,无论我已经失去了多少,还将失去多少;我始终以这样的自己为傲,以决不低头认输的自己为傲。”
伴随他的声音,泪珠从她空洞的双眸中滑落,一颗一颗滑落…
怀着至大怜惜,他忍不住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发,轻轻拍打她的背脊,任她伏在自己肩头低声呜咽。这一次她并没有挣脱,只是那嘤嘤的哀泣渐渐消散,最后变作了一首歌,一首他和她,都同样熟悉的歌。
“…白莲花,红莲花;兴一国,得天下…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转如沙…今夜花开到谁家?”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想要这般吟唱,更不知道她唱着这支歌的时候,心中在想着谁,又会为此怀着怎样的复杂情愫…无论是在玉京还是在草原,他从没有听过她唱歌,她的歌喉也的确并不怎么出色。但她一直唱着,回环反复,良久不绝;直到远方的地平线升上头顶,业已苍白的天空边缘,浮现出一道暖黄红亮的细线。
“黎明到来了,长安。”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就像多年前那样,“即使已看过了千百次,可是草原的日出,还是那样美。即使这已不再是你的草原,但它毕竟曾经是的,它毕竟曾经属于你,属于你和…扎格尔,它曾经是你的家…我记得咱们去打花刺子模那会儿,有一阵子战况艰难,大家都一筹莫展,可那家伙却毫不犹豫毫不动摇,他还振振有词呢,说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的时候,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这样不会后悔…我想他是对的。”
“…我不后悔。”连长安依然将头埋在他肩上,声音憋闷低沉,却听不出丝毫游移丝毫软弱,“爱上他,选择他,为了他的梦想做过的那些事,我从来不后悔…”
“那就够了。”慕容澈迎着朝阳的方向,无声微笑,如玉的面孔熠熠生辉,“即使失去一切,我们都不后悔,那就足够了…现在朝霞已全然铺开,太阳已升起了一半;马群开始在草场上奔跑,牧人们次第升起炊烟——让我统统讲给你听吧;我答应了做你的眼睛,就会与你的心同在。”
***
那一天清晨,何隐整顿装束,带了三五个从人,正要骑马出营。忽然身后一阵混乱,满面铁青的萨格鲁部族长哈尔洛怒气冲冲而来。他见到何隐,劈面就问——用的赫然是并不熟练的汉语:“我的部下对我说,阏氏她深夜离去,就此失踪了?”
何隐毫不在意对方的无礼,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答道:“末将这就去迎接阏氏,左大将可要一起去么?”
然后他们便一道出了营门,转而向不远处的丘陵地行进;直走了很久很久,方看见一匹曳蹄子的老马载着两个人,自山上逶迤而下。
那是周身黑衣的娜鲁夏阏氏,还有她那位年轻漂亮的侍从。两个人亲密共骑,相偎相依。
哈尔洛只觉一股无名妒火冲天而起,即使说了那么多大方的话,但真的面对这样的场面,真的要咽下这口气,还是叫人气愤不已。他真想冲上去大声喝问,却终究明白不该如此——至少现下还不该如此。于是他冷哼一声,干巴巴道:“阏氏,你去哪里了?让人好找!”
炽莲阏氏闻声向他所在的方向转过了脸,微挑纤眉:“是左大将?劳烦您了,我只是去看日出。”
——这鬼话更是气得他险些难以自抑,她去“看日出”?怎么“看”?
“既然那么喜欢‘看’日出,就快点把眼睛给治好吧。”左大将的口气不由更加差了,“没人该习惯黑暗,你该习惯新的丈夫和新的身份…”
盲目的娜鲁夏阏氏忽然笑了起来,笑容犹如盈盈带露的鲜花——她这样一笑,哈尔洛族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不知道哪里似乎…不一样了…
“您昨夜的提议我已考虑清楚,”连长安答道,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以长生天之名,以我对亡夫扎格尔?阿衍的爱发誓,这是我最终的答案,绝不更改,出口无悔——哈尔洛?萨格鲁,白帐之主,我娜鲁夏阏氏连长安、不会嫁给任何草原部族的族长或者塔索,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你…”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巫魔女,自己如此费尽心机,甚至还步步退让到足以让整个草原的男人全都笑掉大牙的地步,她竟敢…竟敢依然对他说“不”?
“你没有别的选择!”什么气度什么胸襟至此全都不翼而飞,他终于忍不住冲她咆哮。
“我有的,”连长安朝他瞬瞬眼睫,声音轻描淡写,“实话告诉你吧,我毫不在乎与整个草原为敌,更不害怕与任何男人在沙场上真刀真枪拼一个你死我活!我根本不怕死,无论是死于刀剑还是死于毒药,都只会让我步扎格尔的后尘,让我踏着天上的银河回到他身边去——回到我心爱的丈夫和儿子的身边去,为此我求之不得…但我终究不愿如此,这是扎格尔心爱的草原,也是我心爱的;我不想看到它四分五裂,看到风的子民死于内乱和饥饿,不想看到扎格尔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所以我不会选这条玉石俱焚的道路…”
“那就嫁给我!”
“不,绝不!”连长安断然摇头,花瓣般美艳的笑容仿佛抽在左大将脸上的一记鞭子,“我还有别的出路,别的办法——我还可以选择…‘死’。”
卷五:萧瑟处,任平生——那时我是江山的传奇
【七八】路
【七八】路
恼人的细雨时断时续地下着,九月的塞上早已天寒露重草木为霜,而长江边上依然不过初秋新凉。伴随着扎扎声响,两辆再普通不过的黑漆马车从官道上前后驶过,当先那辆车子里的人将布帘掀开一角,凝望窗外被雨水濡湿过的景色,静默无言。
他的同伴显然察觉到了窗口吹入了冷风;她知道他一直在看着,一直没有将车帘放下来,于是轻声探问:“…阿哈犸,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答,松开了手指,“我来过这里…很久以前。”
——这是北齐乾嘉三年,以及南晋永安二十年的秋天,一对天涯倦客,正在赶往南晋都城建业的路上。
***
慕容澈来过这里,在很久之前。那时候他还只是大齐朝廷里默默无闻的六皇子,忽有一天某个没人愿去的苦差落在了他头上,要往南方边界战事焦灼之地替父皇劳军。那是他毕生第一次离开玉京,也是…“上辈子”的唯一一次,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可是随着故地渐近、无数景物于车窗外飞速掠过,那业已干瘪的记忆忽然开始膨胀生长,仿佛一颗沉眠许久的种子终于发芽。
他想起来了,想起十六岁的自己在旅途中几乎翻烂了的那张羊皮地图,弯弯曲曲的蓝线,代表浩瀚长江,以及与之走势相仿的另一条更粗的红线,那是齐晋两国犬牙交错的边境。
…他忽然再度掀开车帘,对赶车的驭夫高声询问:“老师傅,我们快到界所了吧?”
界所便是两国交界处正式的关口,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偶尔也允许身份特殊的旅客往来通行。可车声辘辘里,那驭夫高高扬起手中长鞭,竟用软糯的南音回答:“界所?咱们早就过啦!昨天夜里检查关防文书的时候,客官您还在睡梦里呢…”
过了?慕容澈大惊,只听那驭夫又道:“自北齐的白莲军倒了血霉,玉京那襁褓中的小皇帝即位,三四年功夫便陆陆续续把江北的百二十里地全都还了回去…怎么,客官您没听说过么?”
百二十里…这个数字落入耳中,记忆中的地图再次浮现眼前,慕容澈几乎无法喘息——那可是北齐三代帝王的努力啊,多少男儿壮士抛头颅洒热血,推进到长江沿岸,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轻轻巧巧地“还”了回去?
有个声音从遥远彼方箭一般射来,狠狠刺穿他的心肺。那是某个狂妄无知的轻薄小儿在风里大声叫嚣:“…有朕在!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不能北抗匈奴南平伪晋,要朕这个皇帝又有何用?为什么大齐要依靠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立国?靠神明靠仙灵?就不能靠自己么?”
——就不能…靠自己么?
——我都做了什么?他不由想,我究竟…做了什么呢?
除了那条早已变化的红线,旧时地图上的其他部分赫然还在原处。黄昏时分,因为雨水渐急的缘故,两辆马车在一座荒村旁停了下来,村子的大半土墙上都还留有惨遭焚烧的焦黑印记。这地方我也来过——慕容澈扶着连长安跳下马车,思绪如同眼前密密丛生的半人高的野草,再也压抑不住。
他认出了村口的断瓦残垣,以及乱石和土块上依然高耸的破碎烟囱。他记得那里曾是家很小很小的客栈,由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店主经营,为过路的客人提供粗食和酒浆。当年十六岁的自己在边境巡视时,曾经多次于此间歇脚,每一次店主都拒绝收取酒钱,直说为天潢贵胄服务是自己毕生的荣耀,定然要让子孙写进族谱之中代代流传。
不知那老者是否依然活着?他是否曾在自己登上皇位时欢呼雀跃、大声炫耀?他是否也曾于晋人打来之日不断咒骂,咒骂许下了种种虚幻诺言却将他们忘诸脑后的昏君?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慕容澈真心诚意想要祈求——向太祖皇帝、向世宗皇帝、向历代祖先英武的灵魂,愿他们保佑那老店主安然无恙;保佑这“百二十里地”所有经历战火创痛的子民们全都安然无恙。
但他…毕竟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更明白无论是先祖还是神明,总是懒于恩泽市井小民、俗子凡夫。于是慕容澈只是挽起连长安的手臂,缓缓向井边走去,他只希望灰烬和尸体并没有毁掉村中的井水——毕竟,一切都曾是那么的甘甜!
***
他们自三个月前离开了草原,就在那场盛大恢弘的葬礼当晚。直到慕容澈、连长安、何隐以及白莲之子们走出了很远很远,勒马回头时依然能够看到那高高堆起的火葬台正在熊熊燃烧——甚至直到夜晚消失,白昼降临,远方地平线上似乎永远也不会黯淡下去的光点这才不情不愿淡化在朝霞里,再也渺然难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