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别亵渎神圣的誓言,”左大将哈尔洛的声音响起,他果然动了怒,“你会嫁给我的,你必须。”
“不!”连长安睁着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双眼直面前路,像个任性的小女孩儿一样坚定摇头,“绝不。”
周遭的嘈杂声越发大了,似乎是谁推翻了案几,打破了酒杯,然后“唰”的一声鸣响,刀风破空——他们竟当真动了手!在主人的毡包之中,公然无视礼节与律法?
更多的兵刃出鞘之声跟着响起,密如急雨,几乎连成了一整片。“住手!”连长安站起身来高喊,“全都给我住手!”
她的呼喊似乎起了作用,骚乱很快停止,刀剑落了地,脚下传来咒骂和哀嚎。喧嚣之中忽有人冷冷喝令:“全部退下!这是在炽莲阏氏、草原之母驾前,再向前一步,立斩不赦!”
这句话是用匈奴语说的,瞬间抚平了她紧张的心绪——是阿哈犸!这么久以来一直刻意躲避自己的阿哈犸,他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忽然现身了!
随后响起的是汉话,是何隐的声音,近在咫尺:“宗主请安坐,”他说,“属下在这里。”
——是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他们都在身边。
“…哈尔洛族长,谢谢您为亡夫报仇雪恨,这三颗首级我收下了;您的善意,我也收下了。”于是连长安缓缓落座,缓缓道,“您会得到整个阿衍部最真诚的感激——除了婚姻,您可以要求任何谢礼。”
年轻的左大将忽然放声大笑:“娜鲁夏阏氏,您把萨格鲁部的战士们当做乞丐对待么?施舍一点残羹剩饭就能打发我们?”
“不,绝不。”第二次,短短几句话之内,这已是连长安第二次使用这么强烈的否定词,“如果我冒犯了您或者冒犯了尊贵的萨格鲁部,都请您原谅,我并无此意…”
“很好,如果我的部下方才冒犯了您,也请您原谅,阏氏——他不过是个只会骑马打仗的粗人,和我一样,孤狼的部落里只有粗人…等我们离开金帐后,我会遵照古道砍掉他拔刀的那只手奉上。”
“不必,”连长安急忙摇头,她可不想将这闹剧变成货真价实的血仇,“让您的勇士保留他的手吧,我愿意原谅他的冒犯…”
“但是我不会原谅!”哈尔洛塔索再次打断她的话,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我不会原谅有人对‘我的阏氏’亮出兵刃,任谁也不原谅!”
——我的…阏氏?
连长安微垂眼睫,她明白了,事态无疑比她起初预料的还要艰难百倍。这骄傲的头狼势在必得。
而她,已别无选择。
果然,他对她说:“人多口杂,不如…我们单独谈一谈吧,娜鲁夏阏氏——只有你和我。”
【七六】昼短苦夜长
当人群退出,当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随之消褪,左大将发现自己在用另外一种目光打量黑色座椅中黑衣的女子——不是劲敌对劲敌,而是男人对女人。
“究竟怎么回事…你的眼睛?”于是他用这个问题开始了对话。一路上哈尔洛族长听说了许多传言,每一个都像是喝干了三大袋烈酒之后诞生的白日梦,统统稀奇古怪荒诞不经。他们说她其实是雪山上的精怪;说她不敬拜长生天,反而向异族的邪神祈求;说扎格尔大单于葬礼的那一天,她在火葬台以自己腹中胎儿的性命为代价,和魔鬼交易,从而由死里复活…自东方至西方,从冬天到夏天,整个草原都在谈论她,谈论她死去的丈夫和她突然失去的儿子,却没有人说得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睛?我的大夫说,瞧不出有什么问题。”连长安显然没料到他会谈起这个,微一怔,方回答,“只不过我不愿去看罢了——不愿去看…这个没有扎格尔的世界。”
哈尔洛没有即刻接口,那一瞬间,他和她都在想着扎格尔?阿衍——想着一个如同今夜这样的初夏时节,那家伙穿着吟游歌者的粗陋袍子,骑一匹老马,在午夜宿营的火堆旁从天而降;身后背着东耶琴,身前坐着她。
“…我已替他报了仇;”左大将咬紧牙关,忽然红了眼睛,“只可恨不能杀他们两次三次,十次百次!”
“是的,你替他报了仇…”连长安静静承认,然后静静指责,“然后便要来吞并他的部族,亵渎他的婚床。”
“吞并?”听了她的话,白帐的主人又好恼又好笑;那张被战火和刀兵磨砺过的脸孔,忽然显出了几分当年吊儿郎当的样子,“风的子民只服拥强悍的战士,只服拥铁与血。弱肉强食,这便是长生天的法则…何况这不叫吞并,这是继承。狼群里的头狼死了,必定会有新的年轻力壮的公狼站出来,挑战它的敌人,保护母狼和幼崽——总要有人来继承这一切。而我相信,假使叫扎格尔自己选择,他也会希望那个人不是别的老混蛋,而是我。至于…亵渎?我真不知道你的匈奴话是谁教的,你当真懂得这个词儿的意思吗?假使死去的是你,而活下来的换成了他,难不成你还以为,扎格尔会空着你们的婚床一辈子不再娶了?”
不,不会的——连长安很清楚答案是什么,所以她没有反口,只是抿了抿嘴唇。
“…这是长生天的意愿。”哈尔洛道,“带着阿衍部嫁过来吧,让鹰和狼合二为一,到时候不仅这座草原,整个天下都会为我们而颤抖——我知道你很伤心难过,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扎格尔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不会比他差的。”
“不,”连长安依然摇着头,指甲掐进手心,声音有如梦呓,“你不如他,永远不如他…他是注定永远活在歌谣里的单于,我们头顶的璀璨星海中永远会有他的位置,即使千百年后,人们依然会传唱他的故事——年少英武,从未一败,却不料叫赫雅朵大阏氏一语成谶,真英雄,却悲剧地死于…死于阴谋诡计之手…扎格尔是注定的传奇!”
“他的确是——但他死了,而我还活着。”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黑暗里回声隽永,经久不息。
连长安觉得自己应该哭泣——虽然女人的泪水未必能软化男人的野心——但是双目却枯如骨骸;她模模糊糊听见哈尔洛在说:“…也许他真的是长生天宠爱的小儿子,他在这残酷的人世太久了,长生天思念他,便招他回去。”
然后有一个声音喊了起来,尖利颤抖,像是个极度悲愤极度委屈的小小女孩儿,绝不像草原的阏氏:“并不久!他还只有二十六岁,只有二十六岁!那么短暂…”
“其实…”哈尔洛似乎有些犹豫该不该吐露这个秘密,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扎格尔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活得很久,在他小时候就有过一个预言。”
“预言?”连长安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又是预言!我痛恨预言,它们都是故弄玄虚胡言乱语!我曾和扎格尔一并登上恶魔雪山,那里的大巫姬亲口对我们说,扎格尔会有一个勇猛无双的儿子,陪着他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的河流——可结果呢?”
哈尔洛的双眼忽然睁大,甚至连声音都开始摇晃:“大巫姬…真的这么讲?”
连长安几乎咬碎口中银牙:“当然是真的!”
萨格鲁部的族长望向炽莲阏氏的目光里忽然满是悲悯:“娜鲁夏阏氏,你知道么?这世上最宽广的那条河并非存于地面,每一个夜晚它都高悬在我们头顶。那是连接草原和万星之都的‘归乡之路’啊…当我们死去,当我们身化飞灰,便会乘着烟雾的骏马,循着那条路、踏过那条河回到长生天的身边去…不管你和扎格尔当初是怎么理解的,但现在…其实已经很明白了,他和你们的儿子一起走了,‘预言’已经实现。”
在恶魔雪山之上,那老妪吞吃了他和她的血,并为他们预言未来。她告诉扎格尔:“你会有个勇猛无双的儿子,与你一起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的河流。”然后她又告诉连长安:“你也会有个儿子,他生着黑色的皮肤黑色的眼,额头上开一朵血莲花。”
——原来预言已经…实现…
哈尔洛见连长安再也没有激烈反驳,只是呆呆坐着,一言不发,便继续讲起了那段往事;他钢刀一般的口气也渐渐软化,充满过去的氤氲:“那时候他的父亲纳苏尔单于还活着,我们在金帐一起长大——我、扎格尔、还有厄鲁。那一年赫雅朵大阏氏的女儿刚刚出生,我还记得,真是个漂亮的小娃娃。纳苏尔单于自然非常高兴,于是按照惯例大宴宾客,还请来了当时非常有名的一位巫师。可是那巫师看了新生的婴儿却只是摇头,纳苏尔单于问他为什么,他说小塔格丽不过是黎明前草尖上的露水,太阳一出现便要消失了。大单于自然大发雷霆,那巫师却毫不害怕,反而说:‘您不喜欢露水,那火焰如何?火焰般璀璨,火焰般短暂,注定与另一簇火焰相遇,在新的烛芯上燃烧下去…’单于更加生气,便用弓弦勒死了他,从此金帐里再没人敢提起那个疯子,再也没有巫师造访。但小塔格丽真的很快就病死了,但这‘预言’,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谁,扎格尔尤其心知肚明——后来他就常常说起一句话,你们汉人的话…”
“我知道,”连长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模模糊糊远在天边,“他总爱讲…生尽欢,死无憾。”
“…是的,‘生尽欢,死无憾’。”哈尔洛沉重地点头,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一心觊觎的敌对族长,她也不是玉帐的阏氏;他们只是逝者的血亲骨肉,只是在共同回忆些久远往昔,以此相对凭吊,互慰哀思。
“可是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他似乎永远那么快活…他是那么喜欢好马、好酒、好刀,喜欢放声大笑、弹琴唱歌…”
“如果换作是我,我做不到——我不如他,至少这一点也许你没说错。扎格尔…他的勇气,他面对命运的那份坦然…的确无人能及;他注定是个传奇。”
“…但他已死了,而我还活着——你和我…我们都还活着。”
***
“扎格尔…他是我最好的安达,也是我毕生的敌手。当年你们来到白帐时我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堂堂正正打败他、然后抢走他最心爱的东西一直是我的理想,也是我对他最大的敬意——直到今天,我的敬意不变,我的理想依然也没有改变。可是命运却带走了他,只留下他的光荣,留下他“未尝一败”的神话,我再也没有机会实现那个梦了…我明明告诉过他,分出胜负之前,千万别死,千万别死的…”
“那一天在大阴山下,当号角响起,当你满身血污在风里奔跑,有一半族长和塔索忍不住想要匍匐在你脚前,而另一半则想当即把你按倒在地——巫魔女,战场哪里是女人待的地方?可我们各个为你着迷…相信我,三年的时光不会让这种迷恋消散,只会越演越烈。你不是没有脑子的女人,你应该明白,你越是拒绝,我们越是势在必得。没有男人会任凭一个女人站在比他们还要高的地方,而面对你这样的巫魔女,更没有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放弃。这一次是请求,下一次就会变成命令;这一次是亲吻,下一次就会变成刀剑。你必须再嫁,否则迟早犯了众怒,让阿衍部成为众矢之的…”
“为什么不考虑我呢?就当为你自己考虑一次。相较而言,我要求的很少。只要你嫁给我,为我生个继承人,再也没有别的了。你可以保留‘阏氏’的尊号,继续拥有你自己的部属和奴隶,我甚至还打算把我的财产也都交给你打理——女人执掌门户,男人征战四方,就像是爱拉雅雅和阿提拉大单于…嫁给我,你的日子不会变差,只会变好,你依然是草原之母,而这一次,站在你身后护卫你的,不再只是一个大部落,而是两个了…”
“我只要一个儿子,巫魔女;只有最强壮聪明的公狼和母狼才能生下最优秀的狼崽,所有我需要你的血统,你为我生的的子嗣。一旦有了继承人,我就不会再去烦你,你可以从此随心所欲。如果死亡已永远将扎格尔锁在你心里,那没关系;有我的庇护,你将尊贵荣耀衣食无忧,守着你的回忆过一辈子。假如哪一天你厌倦了,你也可以去找别的男人,匈奴人、汉人、西域人…都无所谓,各个都可以像你身边那护卫一样年轻漂亮——或者你也可以来找我…相信我,我的女人们都说,我实在很不错…”
“巫魔女…娜鲁夏阏氏,草原之母,言尽于此。我知道你需要考虑,但请别让我等待太久。别让…善意变成了仇恨,亲吻变成了刀剑,整个草原都变成了你的敌人——毕竟,我们都明白:人生苦短。”
***
人生苦短。
…生年不满百,而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当明月升上头顶,慕容澈找遍了整座营地,终于在叶洲的帐子里找到了她。炽莲阏氏身边没有带半个从人,谁也不知道目不见物的她是怎么独自走过这段不长不短的距离的;她就坐在叶洲身边的一张低矮胡床上,握着他的手。
“…只剩我们了,”慕容澈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正听见她在对他絮絮而语,“我不愿睁开眼睛面对这个没有他的世界,那么你呢?你也不愿意醒过来…面对我吗?”
叶洲依然沉睡,没有回答。
连长安察觉到了身后的响动,因而侧过头来:“是你?”
那一瞬间,慕容澈几乎以为她已恢复了视力,再或者,是那一夜梦魇般的紫眸女子再顿出现了,他的双腿顿时迈不开步子,仿佛灌满了铅。但连长安却转回脸去,轻声续道:“我认得出你的脚步声,阿哈犸…”
——她依然叫他“阿哈犸”。原来依然是她。
“宴会散了?他们的谈话…你都听清楚了吧?”连长安问。
一个半时辰之前,她与哈尔洛族长从金帐中并肩而出,两人心照不宣,对方才的交谈统统只字未提。炽莲阏氏只吩咐设宴款待贵客,就像她一直遵照草原的风俗,款待所有善意或者不那么善意的求婚者们一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她自己并没有出席宴会,但作为叶洲不在时左翼营的统领,以及连长安本人的代表,阿哈犸和何隐却是必须到场的。
“散了。”慕容澈答道,“你没到场,萨格鲁部的蛮子们几乎又要闹事,但左大将弹压了他们,好一场吵哄哄的猴戏…”
“我不是问这个,”连长安打断了他的话,“车黎、兀赤、呼屣图…族人们…阿衍部的人怎么说?”
“他们能怎么说?席上哈尔洛十句话有九句都是在讲扎格尔…单于,讲他们小时候,讲他怎么带着人马千里突进、长途奔袭,然后就是拼命的喝酒——和每个张嘴的人喝酒。喝到后来车黎抱着他,两个人一起嚎啕大哭…”
“…我能想到那画面,”连长安的嘴角微微弯起,仿佛在笑。
“哈尔洛还想将自己的侄女儿嫁给呼屣图的大儿子;至于老兀赤,我怀疑他已经收了他们的金子…”慕容澈却笑不出,他深深皱起了眉,“是我错了…当初实在应该听你的。如果这个仇由你来报,如果这一千三百死人是阿衍而不是萨格鲁,我们不会如此被动,事情就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你没错,”连长安摇着头,“如果当初我没瞎,如果是你我带兵征伐龟兹,我们也许根本就不能平安回到这里。给养匮乏,人心不齐,如何征战?哈尔洛可以屠城,可以抢光路上遇见的一切,我…我却做不到;何况这一千三百人,肯为我死么?”
“左翼营肯为你死。”慕容澈回答。
“呵,”连长安真的笑起来,她放开一直握着的叶洲的那只手,“你这话说的…多么像他啊。”
慕容澈并没有笑:“无论是叶洲还是何隐,都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而最可怕的,则是他们将人心牢牢捏合在一起的那份能耐。倘若他们生在太祖…北齐太祖的年代,封侯拜相,不过等闲;可惜他们却生在…”
“生在这个时代,生在我手中,是吗?”
不,是生在我的时代——慕容澈想,神思凛冽,犹如寒冰。
“可惜他们生在…一个傲慢而青涩,却连真正的战争、真正的铁和血都没有见识过的…自以为是的小儿皇帝手里。”
——他原以为这只是自己脑海中漂浮的臆念,却莫名其妙将它说出了口。
连长安唇边的笑影倏忽消失,她低低沉吟他的名字,让他的心几乎都要停止跳动了。
“慕容澈…”她说,几乎要将这三个字放在口中细细嚼碎了,“你大概不知道吧,他也曾是…我爱过的男人。傲慢而青涩啊…这么说来也许他和我…真的很相像。”
“…你恨他么?”
“曾经恨过…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慕容澈却不肯理睬她的疑问,兀自咬紧牙关,又道:“那么…那么…你还…爱他么?”
无论是面对千军万马,面对明刀暗箭,面对玉京城经久不息的丧钟,或是面对沙漠小镇熊熊燃烧的烈火…在他这一生中,从来都没有这般害怕过。在这问题出口的瞬间,慕容澈甚至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他甚至有了一种疯狂的冲动,想要奔到她面前,不顾一切地大喊:“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是我!是我啊!”
“如果…如果当年他遇到的是现在的我,也许我们之间会有不同的结局,更好的结局…”连长安轻声回答,轻得、仿佛害怕惊醒一场美梦似的,“不过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就像何校尉说的,那时候…我们都太过年轻——现在的我,只爱扎格尔,无论生死,唯他一人。”
——唯他一人…一人…一人…
忽然,连长安再度笑起来,甚至笑出了声——过去一个月里她的笑容都不如今夜这么多,仿佛她的心情真的很好,仿佛她并没有站在一道人生的重要难关跟前,仿佛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永不停息的光阴的河水并没有改变她,面前这个女子依稀还是许多年前的样子,带着未嫁少女的促狭与天真:“阿哈犸,虽然你一直都古里古怪的,不过今夜,实在是特别奇怪呢…不过,你来得正好,有个地方我很想去‘看看’,你愿意做我的眼睛么?”
【七七】谈笑静胡沙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子夜歌》***
这一条路黑暗、崎岖而漫长。
曾几何时,他曾鲜衣怒马,他曾将同样华服盛装的她自凤辇上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身前,向着壮丽巍峨的太极宫奔跑。而如今,当年的那个他与当年的那个她都已死去,齐武宗宣佑皇帝与武宗元配宣懿皇后都已死去。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他们只是千里之外登高夜眺的俗子凡夫而已。
这里是阿衍营地背后向无人迹的山坡,马儿只能上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必须用双脚走过。他殷勤小心、却并不显得过份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臂,两个人蹒跚踏过长草、砂土和磐岩,千回百转,百转千回,这条路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这几个月卧床养疾,她的身子显然虚弱了不少,不时发出低低的喘息声,但脚步一直没有停。直到忽然一个转折,世界豁然开朗,大股猛烈山风咆哮着扑面而至——他们已并肩站在山顶突出的高台上,头顶是漫天星子,脚下是遍地营火,交相辉映,蔚为壮观。
即使是夏夜,这里的风依然很冷。慕容澈下意识地想要将她揽在怀里,却终究迟疑,随即只将自己穿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她肩头。连长安却没有道谢,她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她只是默默站着,向着阿衍部营地的方向笔直矗立。无论是星光还是火光,都无法在她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留下丝毫倒影,那仿佛是两泓幽邃潭水,吞噬一切,深不见底。
“…你在看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
“家,”连长安回答,“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我曾经以为,这里会是我是家…”
——家?
龙首渠中的流水,大雁塔里的钟声,乐游原上的落日,曲江池畔的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