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宣佑帝慕容澈死了,廷尉府提督何隐也死了;但你还活着,正如我也还活着。”
话语消散在风里,狂怒忽然不翼而飞,慕容澈不禁勾了勾嘴角——自己多像是个朝空气又踢又打的蠢孩子啊…即使朱颜辞镜花辞树,幸好无论他们还是她,都还活着。
“何隐,你还记得自己的誓言么?记得死去的廷尉府提督对死去的宣佑皇帝的誓言么?”
“…何隐言出必践。”
“好,那我问你,若我与她分道扬镳,你是跟随我,还是跟随她?”
何隐张开口,却全然说不出话来。
慕容澈转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子,话语半似玩笑,半又似认真:“当然,你也有别的选择。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她我是谁,或者告诉…你的兄弟姐妹们,我想他们不愿你为难,会很快替你做出选择的…”
羊毛毡帘“啪嗒”一声落下,压住了他的后半段话语,使之轻如雪片:“你放心,我并不是活腻了,我只是…厌倦。也许该是时候…画一个句点了。”
***
三百年后的今日,当长久分散的两支溪水再度汇聚,波涛汹涌的血脉的源流啊,这就是…我们的句点吗?
玉帐之中,萨尤里手上的提灯左摇右荡,漆黑的影子和刺眼的光亮死死扭打在一起,片刻也不肯停歇。
“…你们在做什么?快住手!”年轻的侍女忍不住尖叫,可是声音出口,却微弱有如叹息。
她分明看见那位“南方来的大夫”从童子手中的木匣里取出数寸长的明晃晃的银针,深深刺入娜鲁夏阏氏的眉心。她看见阏氏的皮肤上浮现出奇诡的银白花纹,然后那些花纹便好似浸了血的白布一样,渐渐变红,越来越红,最终浓郁得再也化不开…自始至终,阏氏一直闭着眼睛,神情没有半分痛楚,反而如沐春风。
“住…手…”萨尤里想要阻止他们,至少也要叫守卫进来,但无论身体还是喉咙,就是无法顺利听从头脑的指挥。
一声脆响,铜质的提灯落了地,咕噜噜滚向旁边;火焰几乎在瞬间熄灭,帐篷内立刻变暗了。
“寒儿!”白发苍苍的老医者满脸都是汗水,低声呼唤,手上却没有停;一根银针接着一根银针,依序刺入连长安的身体。
那分明是个哑子的僮仆竟然开口答应,嗓音清脆娇嫩:“知道!”他伸出手,一簇璀亮鲜红的光焰立刻浮现在半空里,将阴影逼回玉帐的角落;炽莲阏氏惨白的肌肤映着红光,脸上身上,根根银针闪闪发亮。
萨尤里望着那火、那针,还有那僮仆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忽然觉得一阵难以抗拒的眩晕袭来,就此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僮仆望着昏厥的侍女,不禁长吁一口气,随即掏出块帕子,小心翼翼凑过去替医者擦拭汗水。“尘哥哥,要不…我变成她的样子去门口守着,那胡妇估计快要回来了。”
最长的一根银针在那郎中的手指间徐徐捻动,然后他一提腕子,将针拔了出来:“没关系了,”他说,也是一声长叹,“已经结束了,她该醒了。”
随着根根银针次第取下,连长安身上的莲印渐渐褪了色——或者不如说溶化进了皮肤里,莲印消失之后,长安原本惨白的肤色倒似红润健康了许多。
果然,在被打发去煎药的额仑娘回转之前,她便醒了。
“…莲华之女。”床榻边有人轻声呼唤,三根冰凉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她听过这声音,莫名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白莲宗主,”那人又道,“…‘山高水远,他日相逢,定与宗主会饮于朱雀桥上’,您还记得么?”
“你是…那位…红莲?呵,你们总是神神秘秘的出现,这一次,也会神神秘秘的消失吧?”
“在下红莲华镜尘,这是舍妹镜寒;龙城一别,弹指数载,宗主风采依旧。”
即使内心空乏疲累,连长安依然忍不住弯起嘴角:“风采依旧?你是在说,我和三年前一样落魄狼狈…是吧?”
“宗主说笑了。”华镜尘回答,他的声音永远那么镇定平和,带着冷冷的疏离——可此时此刻,这种疏离却远比真心关切更让她感到舒服自在。
“我是在说笑…”那些在亲近之人面前没办法说出的话语,对着陌生的来意不明的他,忽然再无障碍,“三年前我浪迹天涯一无所有,这三年里我拥有了一切却又失去,依然一无所有…我的样子,肯定比在龙城时还要可悲可笑吧?”
“您并非一无所有…”
“那我有什么呢?你倒说说看,我还有什么呢?丈夫、孩子、未来…都没了,我即使睁开眼,也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四处一片黑暗…悔恨…如今只剩悔恨…”
“悔恨并无益处,”华镜尘道,“你我都是命运的江河中小小的水花,不过随波逐流,不过如此而已。”
“我不信命运。”连长安恨恨咬牙,“即使此时此刻我依然不信。”
“莲华之女…”华镜尘的声音是隐隐带着笑的,“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我就是‘命运’送到您身边的,三年之前如此,三年之后亦然——我远涉千里为你而来,我会帮你。”
【七二】兰泽多芳草
【七二】兰泽多芳草
我远涉千里为你而来——为了…杀你。
在这一次北上草原的五百“白莲之子”中,缺了一边耳朵,脸上还有两道交错刀口的“何”流苏并不显眼。她的骄傲、尖利以及那用鼻孔看人的习气似乎已跟着她的美貌一道消失无踪了,整个人低调而削薄,就像是片灰色的影子。
与忆事起便知晓自己身世、并因此始终不平的连长安不同,在流苏真正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天赋,从而开始怀疑的时候,她已经在连怀箴身边待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足够塑造太多太多东西了,至少教会了她接受,接受自己附属于“怀箴小姐”这个事实。流苏疯狂地崇拜连怀箴,这种崇拜不仅没有因为她们的关系从“主仆”变成了“姐妹”而有丝毫减损,反而与日俱增。
——而她有多崇拜连怀箴,就有多看不惯连长安。
同为庶女,同为姐妹,同为白莲的一份子,自己虽与“怀箴小姐”天差地别,但无论如何,也强过“只会绣花的那位”百倍。连流苏是怀着这样的自信和骄傲的,她相信自己才是更为优秀、更配成为“连家小姐”的那一个——虽然连铉只给了她一个美丽的遥遥无期的承诺,在其他人面前,她依然只能姓何;虽然命运,显然对她太不公平…她从不敢做梦有一天自己能变成连怀箴,但她真的常常幻想,假如她是她,她一定做得远比她好,好得多得多。
可是,忽然有一天,敕使从太极宫而来,一顶凤冠落进了连府;却没有如理所当然的那样落在连怀箴头上,反而便宜了绣房里的废物。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一千年前还是一千年后,每一位怀春少女都或多或少做过这样的美梦:梦到有高贵英俊、并且会将她捧在手心里的男子翩然而至,疼她、宠她、眼睛只看着她,以及最重要的,还能够为她铺设闪闪发光的青云之路。倘若要到太极宫里做皇后的真的是连怀箴,流苏只有打从心眼儿里替她高兴,但连长安…凭什么?她凭什么?凭什么是她而不是自己?
那嫉妒的毒牙一生,从此再无安宁。
后来变故起了,后来连家败了,后来那如同谪仙的怀箴小姐化作了紫极门上的焦臭与飞灰——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假如我是她,一定不会如此…一定不会!
说起来,连流苏的运道并不差,至少在那一日全城围剿之时,她还能带着连怀箴的光风剑安然离开玉京。她有白莲的血统,无论是驱使血鸢还是改变容貌,亦或者摄魂之术全都难不倒她;甚至武艺也颇有根底,只要不是和怀箴或者叶洲这样真正的高手相比——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用,“怀箴小姐”死了,自小到大塑在心目中的华美神像轰然坍塌,她的世界业已随着连家一道崩溃,只剩这副皮囊,宛如片随风飘飞的枯叶,不由自主,南北东西。
变装易服站在玉京城外,回首遥望急剧隐没在暮色里的青灰色的城墙,那是连流苏毕生最为茫然失措的时候。那一夜她抱紧光风宝剑,缩成一团哀哀哭泣——这世上曾有一人,无论是出身相貌还是头脑手腕,样样堪称完美无缺,没有什么麻烦能够难住她;只要有她在,一切问题总能迎刃而解…可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那个废物…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废物!
即使是在连氏宗族之内,也鲜有人知道流苏的真实身份,但掌管《白莲内典》的何隐不同,从接过钥匙的那一刻起,对他来说连家就没有秘密可言。他清楚“连”流苏的价值,假若那跃下城墙的连长安不幸死去,这位宗主不为人知的私生女儿就是最后的、仅余的“白莲血”;何隐甚至产生过奉她为主的想法,可当流苏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何校尉却不得不打消了这个主意。
她并不是掌管一族血脉的材料——何隐几乎在瞬间便作出了判断——她忠诚,甚至不如说,过于忠诚了;她的眼中只有死去的连怀箴的幻影,除此之外,一片空无。
随后便传来了叶洲带着个神秘女子出没的消息,何隐闻听之后立时动身赶往西北边陲,却不料众目睽睽之下没能说服叶洲,反而令手足兄弟反目成仇。不过,这一趟仓促之行还是有收获的,至少他知道了,另一朵“白莲”依然活着的消息。
——既然这一个不成,那么…另一个呢?紫极门上、刀斧之下,那全无惧色厉声咒骂的“另一个”…她呢?
可惜慕容澈的身体突然变化,拓跋辰手底覆雨翻云,看似平静的朝堂上处处都是暗藏的漩涡。这一切都让刚刚站稳脚跟的何隐疲于自保,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亲自寻找据说失踪的连长安,他只有假手于人…于是,他想到了连流苏。
“…三小姐,”那时候他对她说,“您知道我的使命。宗主去世前一晚,将《白莲内典》交给了我,我现在要告诉您的,是在他过世后我才来得及翻阅的内容,是《内典》记载的隐秘中的隐秘,请您一定要好好听我说。”
“没什么好讲的,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流苏断然摇头,神色凄厉,“宗主死了,小姐也死了,我只想报仇,替小姐报仇!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刺杀慕容小儿?你打算怎么给含冤而逝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交代?”
“我不会刺杀慕容澈——至少现在不会。”何隐暗叹一口气,回答她,“即便杀了他又有什么用?我是《内典》的守护者,我唯一的任务是确保‘白莲血’的存续,以及那至高无上的唯一的“目的”…为了这些,什么都能放下什么都能牺牲,我什么都肯做。”
“我才不在乎什么‘白莲血’,”连流苏丝毫不理会他的解释,兀自喊道,“我只是愤怒,止不住地愤怒,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小姐?”
何隐望着连流苏狂乱的眼神,还有她脸上病态的潮红,低声道:“副统领她…是有可能活过来的,假如老宗主对‘预言’的解读是正确的话…‘双星辉照,莲华不死;终将复起,其势更烈’——连氏百年间最优秀的子孙,预言里的‘莲华之女’,她…绝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
…预言?
——那可笑的,天杀的“预言”!
说好了他帮她寻找令连怀箴复活的方法,而她在廷尉府的协助下,替他聚集流散西北的白莲诸子。可是当连流苏从着火的龙城逃出,九死一生回到玉京;可当她愤愤然告诉他,他们的计划被那个遍体光焰流转的“妖孽”所阻挠所破坏时,他却忽然对她说,也许自己错了,也许一代又一代的白莲宗主们对‘预言’的解读统统都错了!也许那传说中的“莲华之女”,那传说中“终当复起,其势更烈”的大人物,并不是惊才绝艳的连怀箴,而是那个将阖族上下推入覆灭境地的丧门祸星连长安!
——错了?
只这简简单单两个字,便彻底交代了?那小姐算什么?一个可悲的替死鬼么?那自己又算什么?替死鬼的可怜影子么?
原来小姐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不过是个荒谬玩笑?是真正的女主角出现前的垫场戏?
——是的,错了…我一定会证明…错了。
——不是对所谓的“预言”的狗屁解读,而是对这无稽的“预言”本身!
——不是“莲华不死”么?不是“终当复起”么?我会证明,你不过也是肉体凡胎,你也会断气也会僵硬也会腐烂发臭也会成为蛆虫的餐点,也不过是另外一个人的“替死鬼”,是远比我们更可悲、更可怜的踏脚石!
——我以我失去的那只耳朵,还有我脸上的永不消褪的伤痕发誓!
***
阏氏的玉帐自然好找,但那里无论日夜,都有白莲之子与蛮族武士把守。连流苏跟着何隐来到这里已有好几天了,却始终没找到任何可行之法。她甚至认真考虑,要不要趁着白莲之子们“拜见新宗主”的机会冒死当面刺杀——她很清楚,那废物是没什么本领的,只要何隐不在身边,只要自己的运道不是差到了极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成功的机会当有八九成。
可是连流苏这般等下去,却一直没能等到召见的传唤。五百白莲之子们在彭玉的安排下有了脏兮兮的帐篷住,有了单调而腥膻的三餐,但是仅此而已。他们这些人似乎都被搁置一旁了,就连何隐也整日忙忙碌碌,鲜少在众人面前出现。
何隐治下极严,端的是军令如山,其余白莲诸子早就习惯了他的手腕,虽不禁各自心中打鼓,面上倒样样如常,没显露出一星半点。唯独连流苏满腹盘算,比别人更加急切数倍,她敏锐地嗅出了有大事发生。
于是那一天,脸上有了伤疤后便不爱往人前去的她,忽然出现在临时搭建的膳堂里。近来无事,茶余饭后,同袍们总爱在这里闲谈两句,传些碎语流言。她不理会众人惊奇的探询的目光,自顾自于角落坐定,低下头竖起耳朵。大家见她默然无话也就不再关心,随着酒酣耳热,越聊越是肆无忌惮。
据说…据说“新宗主”这三年中又嫁了一次人,还是嫁给了蛮子头领——“奸夫□”,连流苏听着,不由得一阵狂怒在心头涌起,她当然知道那人是谁,冤有头债有主,总有你们清还的时候!
据说…就在众人到来之前不久,那位蛮子头领突然去世,而“新宗主”腹中的子嗣也因此没了,她自己则大病一场,如今还没有见好呢;而且,而且似乎…似乎连眼睛都出了问题——“这才叫恶贯满盈报应不爽!”方才的愤怒忽然不翼而飞,比那更加强烈千百倍的狂喜呼啸而来。一听到这个消息,连流苏立刻便勾起了嘴角,苍天果然还是长着眼睛的!整整三年了,她从来都没有这般开心快意,以至于竟然忍耐不住脱口而出:“没了便没了,不过是个蛮子的杂种,生下也是耻辱。”她这话一落地,满座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的白莲诸子们立时鸦雀无声,个个满面惊骇的望着她瞧。
“看什么看?一副痴呆相!那废物不过惯会哄骗男人罢了,慕容小子如此,这杀千刀的蛮子也一样,难道我说错了么?”连流苏实在很想大声骂过去,就像是当年,自己在驸马府中的泼辣与威风。但她很清楚如今不同往日,切切不敢打草惊蛇。于是她终究忍住了,只是满脸倨傲,拂袖离开,在寻了个无人处后,方才痛痛快快大笑了一场。
——原来那废物死了男人,没了孩子,而且还瞎了。真好,太好了!自己擅长的改换容貌的障眼法是白莲秘术的一支,虽然骗不过“白莲血”,但普通人断然是没办法识破的。尽管玉帐的守卫从无间断,尽管匈奴蛮子对他们这些外来者并无好感,尽管何隐对自己始终存着提防,但毕竟叫她找到了关键所在,不是么?命运果然是帮她的!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架不住有心人。既然计议已定,连流苏便不再急切,安安静静等待了几日,将玉帐周遭的动向摸了个一清二楚。素日里惯常出入那边的除了几位蛮子将军,除了何隐,以及近来大受青睐的老郎中之外,只有一位形貌不俗却有个蛮族名字的汉人,还有就是那妖女的侍儿和仆妇了——好巧不巧,连长安的女侍与自己的身量高矮,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于是,就在到达这里的第十三天,一个无星无月的暗夜,连流苏趁着那名唤“萨尤里”的女侍出帐解手的当口,从潜伏已久的阴影中跃出,一记手刀,便足够叫她老老实实睡到明日天光大亮了。流苏用比这寂寂寒夜还要冰冷的目光望着倒在她脚下的蛮女,不屑地啐了一口,伸手在脸上一抹,手心泛着隐隐的白光。
半炷香功夫之后,阏氏的贴身女侍“萨尤里”再次走进了玉帐,两旁的守卫们果然视而不见,甚至还有几位还向她友好地点头。连流苏肚中暗笑,努力装出那蛮女的身姿步态,甚至还忽然兴起,对其中一个看着特别野蛮粗鄙的,投以轻飘飘的媚眼儿。瞧着那蛮子晕乎乎满脸陶醉的神情,不免鄙薄之心愈起,忐忑之意倒轻了几分。她忽然觉得这不像一次血腥的刺杀,反而是个荒诞玩笑了。
——归根到底我的这一生,又和“玩笑”差了多少?
可是笑意还没有浮上嘴角,便硬生生僵住——怎么?这么晚了,她原道连长安定然已经入睡,谁成想玉帐中竟然还有客人在!
“…你不能这样。”那人站在帐中,侃侃而谈;他讲话的口气全无半分对上位者该有的崇敬以及诚惶诚恐——“若是他敢这么对小姐说话,早就被拔掉舌头了!”连流苏不由想,无论怎么看,面前这斜倚在榻上肤色苍白两眼无神的女人,都和连怀箴判若云泥。
“命运真正不公平!”第十万八千五百次,她发出如此的慨叹。
“你知道我能。”那女人回答,“阿哈犸,即使你举出无数个理由,也断然及不了我的这一个——他们害死了扎格尔,我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是啊,说得真好。你害死了小姐,害惨了连氏满门,我定要你付出代价!
那名字古怪却相貌英俊的男子显然已废了许多口舌,却没料到全无效果,不由动了火气,更加放肆起来:“不必讲什么天寒地冻,人马补给,这都是末节小事。你可明白,你现在的身份…你现在的身份实在难以弹压草原诸部,甚至是对这座营地里的阿衍族人们也一样!扎格尔…单于活着的时候,你是他们的女主人,他们自然以你马首是瞻;可现在他已经…死了、不在了,你不过是块人人眼馋的肥肉!”
榻上女子的脸上浮现出某种莫测笑容,似乎是认真,似乎不过是在对自己无情嘲讽:“我知道,我没了丈夫,又没了儿子,‘黄金血脉’已经断绝,也许明日一大早,草原各部就会统统攻打过来;甚至今天晚上,就会有哪位不安分的人物冲入这里,迫不及待地爬上我的床,妄想就这么继承扎格尔留下的一切——这些我自然都知道,可是那又怎么样?阿哈犸,没什么了不起的,无所谓,真的。谁想来就让他们来吧,我等着呢!”
听了这番胡言乱语,那男子愈发愤怒,额头青筋暴跳,以至于口无遮拦,竟然直呼自己主人的名讳:“连长安!”他几乎是在咆哮了,“你想死很容易——难道我们这种人,还会怕死吗?不过…不过是个男人,值得你一次又一次的发疯?”
这句话显然触到了炽莲阏氏的逆鳞,连长安的脸孔猛地涨红,自榻上奋然起身,竟然恼怒得口齿不清:“你懂…你懂什么!”她踉踉跄跄,像是想要跳过去给无礼的部下一耳光,只可惜眼睛实在不方便,反而脚下拌蒜,险些跌倒。还是阿哈犸急忙纵身来扶,托住她的手臂——然后被她发狠推开。
“滚!你滚!”她厉声痛骂,话语中隐有呜咽之意,“我失去的东西…你怎么会…怎么会明白?你永远也不明白!”
站在一旁观赏这场大戏,连流苏只有暗暗叫好——被自己的心腹违拗顶撞感想如何?最好也叫你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不负连流苏的期望,那阿哈犸果然没有低头服输。他脸上的肌肉隐隐抽搐,神色越发可怖,显然心中痛苦万状;话语从齿缝中一字一字吐出,落在地上铿锵作响:“我懂什么?你以为…你以为只有你才明白什么叫做‘失去一切’?身份…基业…兄弟…心爱的女人,甚至自己的名字——你竟然还问我,我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