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小卒子却全然无视他的话,好半晌方大声答:“那你等等,先退回去,不要随便过来,过来我们可就放箭了!我去找个人问问…”
说完,那半边脑袋便从障碍物的边缘消失了。
彭玉不禁目瞪口呆。
他在原地站了足足两刻,可不管再如何出声呼唤,营门始终紧闭,无人应答;他也只有满腹狐疑地退回去,向队伍中一位三十余岁、头发花白的男子躬身禀道:“何校尉,还要再等等。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
北齐宣佑三年正月,武宗慕容澈病逝于太极宫甘露殿,庆平侯拓跋辰伺机拥立襁褓中的幼儿登基为帝,半壁江山彻底风云变幻。在那个丧钟响彻玉京的清晨,何隐当机立断,带领麾下三百余名侥幸度过浩劫的白莲之子出城远遁。
他早就发觉了慕容澈身上的异状,只说有恙,起初还隔着屏风临朝,后来便彻底不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现。于是乎,一股别样气息开始疯狂流窜,朝堂渐渐落入拓跋辰一人之手。而那个拓跋辰…自从宣政殿外初见,他一针见血点到《白莲内典》时起,何隐便知道此人心机之深,实在深不可测。
慕容澈虽然视连氏为大敌,可他在乎的终究是连家在朝中的门生故旧、枝叶根基。若说将白莲之子从狱中放出交予何隐管束,还可当作收买人心之举——毕竟三四百人还翻不起什么大浪。可竟将连家上下所有文书案卷、秘藏珍宝也全都顺水推舟交给了何隐,这只说明他根本就不了解“白莲”的真正价值。
拓跋辰不同于慕容澈,他比慕容澈更加危险十倍。
果不其然,何隐后来得知,拓跋辰在稳定了太极宫内外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兵冲去连府和白莲教场,将里头所有的东西抄了个底朝天。只可惜何隐棋快一招,最重要的案卷始终随身携带,而其余的,也多半早已付之一炬了。
——到头来他的后半生,虽然注定背一个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骂名,却终究换来了三百兄弟姐妹的命以及怀里那本书,终究还是值得的。
玉京是无法回去了,手上的这些人,又多多少少都在齐晋战场上砍杀过三年两载,多半也不愿南下,唯一的选择便只剩北方边境——特别是当同行的连流苏咬牙切齿谈起,龙城那位身上长着活生生莲印的“妖孽”时,何隐便当机立断,再无更改。
只可惜,他们还是晚了,等数百人费尽心机躲躲藏藏好容易到了龙城,只看到半城焦黑的废墟。就连龙城廷尉府府衙也给人连根拔起,守备千户蒋兴禹自刎身亡。而那“妖孽”,也和神秘被劫的数十名白莲囚犯们一道消失了,仿佛羚羊挂角,彻底无迹可求。
之后三年,何隐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他带着手下诸人在大齐北方边境六州往来逡巡,暗地里放出消息,召集紫极门之变后流散各地的同袍手足。一千个日日夜夜过去,当初的三百多人几乎翻了一倍,玉门关附近经营的根基也有了些许规模,但最重要的任务依然毫无进展,希望一日比一日更加渺茫。
直到大伙都忍不住想要放弃,某一日,彭玉忽然从天而降。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竟是这三年里名声传遍长城内外的匈奴阏氏娜鲁夏——这癫狂反复直让人啼笑皆非的命运啊,有谁能够想得到呢?
——何况,这命运显然并未结束,不过刚刚开始。
***
那通报的卒子进去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营地内方才有了动静。千里奔行而来,却迎头吃一个闭门羹的白莲诸子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满腔火热统统凉到了脚后跟。鹿角栅栏好容易挪开了一条缝隙,一位年老胡将和一名身着胡服却明显是汉人长相的青年男子前后鱼贯而出。彭玉认得当前这人,忙招呼:“兀赤将军!”可后面这个,却让他不由一愣。如此出众的形貌,自己理当过目不忘的,为何却毫无印象?
老将兀赤满面疲惫之色,讲话也远不如往日那般粗声豪气:“这些都是…阏氏的部属?”
彭玉已知必然是出了大事,不由急急答:“自然是。”
兀赤点点头:“那你叫身后的人都把兵刃去了,咱们进去再说。”
彭玉当然不肯:“我们白莲只听宗主…阏氏一人号令;我要见阏氏,再不然见叶校尉也行。”
兀赤脸上露出为难之极的神色,末了,他对身后那青年挥挥手,道:“…阿哈犸,我实在说不清,你来。”
——他是…阿哈犸?
彭玉彻底惊呆了。的确,身形是仿佛,五官似乎也有点阿哈犸的影子,但那张脸…阿哈犸和自己相识相交足足也有三年了,三年间他面上无数的疤痕不见有半分消褪好转,自己分明才离开数十天功夫啊!
那青年开了口,声音晦暗沙哑,正是彭玉早听惯了的——竟然真的是他!
“我知道这是你们的‘白莲私事’,我也无意过问。但目前情势非常,事关危急存亡,非从权不可。”
彭玉按耐不住,叫道:“你别卖关子,究竟怎么了?”
“扎格尔…单于,他死了。”阿哈犸压低声音,用汉话回答,脸上无忧无喜,“而她和叶洲,也和死…差不多。”
***
…死了。
…谁?
迷雾里忽然传来了小小的脚步声,一位八九岁的匈奴男孩儿,穿着黑色貂裘,头发里编满金色和银色的护身符,正快步向自己跑过来。
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这孩子就觉得莫名熟悉,满心都是欢喜。
男孩儿径直扑入她张开的双臂之间,扬起稚嫩的苹果般的脸孔,面上却是成年人才有的郑重神情:“你别伤心啦,”他说,“我听到你在偷偷哭呢。”
“没有,我没有哭。”迷雾中有人回答,却不是自己。
男孩儿将小手伸到她眼睛旁边抹了抹,又举起来给她瞧,嘟着嘴脆生生道:“你在哭,你骗人。我会做个大英雄,我会保护你,所以,不要伤心了。”
她怀中忽然升起一阵莫大的感动,忍不住合拢双臂,将那小小少年抱紧。
“我不哭,”于是她说,“我不会再哭了。”
——这分明是她的儿子啊,她怎么忘了?是继承了黄金血与白莲血,和他的父亲一道,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河流的儿子啊!
她一闭上眼便能看见他长大后的样子,强健、英俊、飒爽、豪情洋溢。他有她的家族形状美好的脸型与嘴唇,还有他父亲挺直的鼻梁和温柔的黑眼睛。他注定建立不朽的功业,他注定有着无限远大的前程,他的世界永远也没有尽头。
“…敕勒达,”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叹息,“敕勒川之子,我心爱的儿子啊。”
可是那男孩儿却忽然挣扎,在她怀中执拗地抬起脸来:“你在说什么啊赫雅朵,你伤心得糊涂了么?我不是什么‘敕勒达’,我是扎格尔啊!”
…扎格尔?
…扎格尔!
这漂亮的男孩儿在她怀中飞快地长大,他的皮肤渐渐变黑,仿佛烈焰焚烧过的幽暗的余烬;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之间,一簇红艳火苗迅速燃起。
…他忽然张开双臂,反把她揽入自己怀中,额上的花朵红得滴血。
“是我,”他笑着,露出一口森森利齿,“你忘了我么?”
***
连长安从梦中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燃烧。她知道火焰并未消逝,火焰已永远留在了她的身体里,永远也不会熄灭。
她张开枯干的双唇嘶喊:“来人,快来人…”
——也许是“嘶喊”吧,虽然自己的耳朵只听见两声破碎的呻吟。但的确是有人冲了进来,她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谁握住了自己垂在榻边的手。
“阏氏…”
是萨尤里那小丫头的声音,带着浓重哭腔。
“长安…”
这是…额仑娘?赫雅朵阏氏去世后,她就搬回了车黎将军的帐子居住,真的是好久不见。
连长安努力做出口型,塞满烟尘和沙砾的喉咙一阵刺痛,只希望她们能懂。
“孩子…”她说,“孩…子…”
握住她右手的那只枯瘦手掌猛地僵硬。连长安许久得不到答案,不由焦急起来。
“…孩子!”她再次重复,挣扎着想要爬起身。
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阏氏,这次萨尤里再不听你的了,你可一定要好生歇着。”
额仑娘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冷静地似乎不带感情:“长安,不,阏氏…没有孩子,没有小塔索,什么都没有…”
…没有?
不可能的,她艰难地伸左手按了按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如昔,她的孩子呢?
“没有孩子。”额仑娘重复道,嗓音却再也维持不了方才的镇定,仿佛在怕得颤抖不已,“那一天在灵帐里,是我和萨尤里替您接的生…那不是胎儿,只不过是一堆…不成形的血块而已。”
——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她的儿子,她和扎格尔的宝贝,被雪山上的大巫姬预言过的黄金家族的塔索…在她肚子里缓缓变大,调皮地伸腿踢她,整整七个月啊…
——她方才明明还…梦见他了。
忽然之间,虚空中有个声音宛若雷鸣:“…无论是神明还是恶魔,求你们听取我的愿望!我要扎格尔回来,我要他回到我身边来…苍天、大地以及江河作证,星空、日月以及我身体里的花朵作证…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
…代…价?
连长安猛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右手使劲挣脱,反捉住额仑娘的手腕:“扎格尔…扎格尔呢?”
额仑娘还未回答,“噗通”一声,萨尤里已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单于他…他已去了星空之海,我们以为你也没救了,那一会儿生下…生下…后,你真的没气了,幸好后来又活过来…阏氏啊,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扎格尔…并没有得救?
——她分明付出了“代价”,她失去了她的儿子,她付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还不够么?这样还不够么!
…多么荒谬。
这个梦她鲜有的印象深刻,甚至连那小小少年扑在臂弯里的重量,都是那样生动鲜活。他们怎可能已经死去,不在人世?她分明知道敕勒达长大后的样子,她分明能看见自己和扎格尔一道成熟一道衰老,直至鸡皮鹤发依然双手交握…那不可能仅仅是梦,仅仅是幻想。相比于梦境和幻想的栩栩如生,她醒来后面对真实的死亡可有多么虚假多么荒唐!她忍耐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才筑成的小小幸福,就这么轻轻巧巧的…没了?
一双利爪死死揪住她的心,但她的泪与血,都已流尽。悔恨和愤怒持续不断地啃啮她的骨髓,如同细小毒虫,如同永恒火焰。
…火焰。
萨尤里的哭声远在天边,自己的嘴唇一阵甜蜜冰凉。连长安知道这是小巧的羊毛刷沾着蜜水轻轻刷过,这么久以来,原来她就是靠这个、以及怀里的熊熊火焰才活下来的吧?
…火焰…
她发觉自己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她是草原的阏氏,她不能这般虚弱下去。
“去倒水…再拿盏灯来,太暗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她说。
萨尤里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是连伤心都忘了。小丫头害怕地望着额仑娘,额仑娘也惊恐地望着她——就像是数日之前,她们在灵帐外四目交投的光景。
其时正值后晌,太阳隐隐沉落,在冬日的天空里发出惨淡白光。帐篷中没有点灯,因为根本不需要,角落里燃着添加香料的炭盆,帘幕半卷——于是那白光便无孔不入,它此刻正斑斑点点洒在地毯边、床榻旁、甚至连长安的脸上身上。
***
就在何隐带领五百余名白莲之子到达阿衍部营地的那天下午,连长安瞎了。

【七一】涉江采芙蓉
【七一】涉江采芙蓉
营门之外,那名叫“阿哈犸”的人三言两语讲了些大致经过——当然,只不过是“讲讲”罢了;他完全没有加以解释,因为真的无从解释。
彭玉不住打断他的叙述,插入尖刻的质疑,他显然难以置信,的确,这一切委实太过匪夷所思。而何隐则静静听着,始终微皱眉头。
刚讲完葬礼上的变故,营门内忽然一阵骚动,匈奴人隐隐用蛮语高声喊着什么,彭玉和那阿哈犸同时转过头去,脸上喜色油然而生。
“怎么了?”何隐问道。
彭玉急急回答:“何校尉,是好消息,宗主似乎醒过来了!”
“既然…阏氏醒了,便万事好说。”那“阿哈犸”已拱了拱手,飞快道,“校尉若不急,便请回去整顿人马,一有口谕营门便会放行了…”
“不必,”何隐一摆手,“既然宗主有恙在身,我想带两个人即刻面见——都是从南边来的大夫。”
彭玉还在犹豫,阿哈犸却当机立断:“那正好,快跟我来。”
白莲军果然不愧是行伍中的楷模,何隐更不愧是练兵的行家,转回队伍中只一声令下,半句废话也不必多说,便有两人排众而出,其余的齐刷刷滚鞍下马,就地歇息不提。那两人中一位是大夫,端的是鸡皮鹤发、道骨仙风,另外的则是个满脸麻点的哑巴童子,穿着破皮裘,肩上背着古旧的药箱。
“将军,老朽陈静。”那医者躬身行礼。
阿哈犸虽心急如焚,却也不缺礼数,只道:“先生客气,请先生跟我来。”
阿哈犸、何隐、彭玉,再加上这对主仆,五人鱼贯进了营门,驭马快步而行。营地极大,此刻关于阏氏醒来的消息早已传遍,四周到处都是跑出帐篷打探的匈奴武士。见何隐等人眼生,很有些兵卒跃跃欲试,想要出头盘问,但每一道质疑的目光都在将将触及阿哈犸的时候便告烟消云散,蛮子们甚至还刻意将头转向另一边去——如今左翼营副将这张玉树临风的好皮相,竟比昔时丑陋的疤面还要可怕百倍千倍。
如此这般一路无阻,很快便到达玉帐前。玉帐里里外外早已围满了人,但同样的,阿哈犸一出现,他们便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五人默默下马,径直走到帐门口,阿哈犸伸手掀开帐帘正要踏步进去,脚下却忽然停住了。足足踌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朗声向内道:“阿哈犸求见。玉门关的何隐到了。”
帐里足音跫然,一名衰老胡妇转了出来。她低垂着眼,根本不敢去看阿哈犸的脸,口中汉话倒还算清楚:“阏氏是醒了,但…”胡妇飞快瞟一眼阿哈犸身后几张陌生面孔,“有些不大对劲…”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郎中适时踏前一步,开口道:“这位婆婆请了,老夫是南边来的大夫,可否入内替阏氏诊治?”
胡妇不敢自专,对阿哈犸又实在怕得狠了,只有道:“那待我回禀阏氏。”语毕转身进去。不一时出来的却并不是她,而换做了个年轻胡女:“阏氏的身子很虚,请大夫先进去吧。阿…阿哈犸将军,阏氏说,请您先帮何将军安置一下,其余的话明日再提。”
侍女说完,转身逃进帐中,阿哈犸微垂眼睫,肃然答:“是。”
——见不到她自然遗憾,自然越发关切焦急;但既然她也…见不到他,却也不由令人长舒一口气。
何隐却回头,对一旁的彭玉道:“烦彭兄弟代我领大家进来安顿吧,我想先去看看叶兄弟…阿哈犸将军,可否劳驾?”
***
他浑没料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与他重逢——事实上,他以为他早就死了;他欠他的债,已经一笔勾销。
可那人分明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之前对彭玉口中“这是何隐何校尉”的介绍毫无特别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礼貌却疏离地招呼道:“何校尉,阿哈犸有礼。”
当日的情景忽然如闪电般划过,紫极门上他和他,还有一跃而下的她…如今自己依然是何隐,他却成了什么“阿哈犸”,而她…正躺在匈奴人的帐篷里、做匈奴人的阏氏。
——这算是什么?命运的、恶毒的戏谑么?何隐简直忍不住要为此而发笑了!
待彭玉依言离去,只二人并骑行至左翼营中。下马之时,慕容澈有意无意瞟了何隐一眼:“…好久不见。”
果然是他——何隐心中低叹。他抢先下马似要伸手去扶,慕容澈连忙谦让,身形交错间何校尉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答道:“陛下…好久不见。”
听到这个久违的陌生的称呼,慕容澈的嘴角徐徐上勾,他也刻意用上了那个如今再无意义的官职,用同样的低声道:“你在嘲笑朕么…何提督?”
于是两个人相视莞尔,笑容里有光阴的影子盘旋飞舞;个中真意,也只有他们自己方能明了吧。
“那么娘娘…宗主…”笑声止歇,何隐又道。
慕容澈一摆手,脸上的神情空茫一片:“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不过这一次,应该会知道了…”
何隐忽然想起方才彭玉口中的疑问,还有那年轻人看向慕容澈时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一时无话可说——荒谬如此,任谁也无话可说。
叶洲的帐篷位于左翼营的西北角,周围星罗棋布着白莲诸子的居处。恰逢宗主苏醒,数百兄弟姐妹又到了营地外,他们此刻都去忙这两件大事了,并没有留人守候。慕容澈是熟门熟路的,带着何隐径直进了帐;帐内极朴素,甚至可以说简陋寒酸——只一盏灯,一只矮几,一张硬床。
左翼营副将便躺在那张床上,面色青灰,身上盖着半副薄被。何隐走上前,屈身半跪于地,握住叶洲冰冷的手,颤声唤:“…叶兄弟?”
叶洲安然沉睡,无人应答。
何隐只觉一股难耐的酸楚直冲鼻咽,他用力攥着叶洲的手,不禁又唤了一声:“叶兄弟,是我!”
慕容澈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低声道:“他没办法回答你的,他几乎连呼吸都没有…”
何隐的身子猛地一震,连忙伸手去探。叶洲果然既无呼吸也无脉搏,就像是具刚刚死去的尸体。
“他应该没有死,”慕容澈的声音继续响起,仿佛悬在半空中,“事实上,当我和他逃出来的时候,他全身上下都是伤,可现在伤口已经消失了,他却无法醒过来。”
何隐猛地转回头:“伤口…消失了?”
“也许你明白,他说过…他说他曾死而复活,他是‘真正的’白莲之子。”
慕容澈原以为何隐会茫然不解,或者会惊异万分——无论是哪一种,一定都会不住追问自己事情的原委。但是没有,并没有。白莲军的何校尉只是双肩一耸,浑身肌肉紧绷,许久之后,他松开了叶洲的手,一边站起身,一边轻声道:“原来如此。”
慕容澈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你…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知道;”何隐点头,“…我们走吧。”
“那么告诉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慕容澈心头狂跳,忍不住大声道。
何隐抬起眼,仔细打量面前长身玉立的英俊男子,仿佛与他初次相识似的。
“…原来如此。”他轻声喟叹,“遇水不溺、遇火不焚;无解之药,万灵之丹…你也成了‘真正的’白莲之子,是吧?”
望着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怜悯,慕容澈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愤怒袭来,自己那点可悲的理智瞬间便被淹没吞噬:“你知道?你们果然都知道!”他大踏步上前,伸手指着沉睡中的叶洲,“没错,我也是的;我也变成了这种不人不鬼的身体,今日的他就是明日的我,被这该诅咒的血束缚,连死的自由都没有——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玩弄人命的疯子,现在总该满意了吧?”
这几日中,无论是阿衍族人还是白莲之子,营地中所有的人看向他的目光,都跟看鬼一样。很久很久之前,当他由健康俊朗的青年变成了虚弱丑陋的鬼怪,他可有多么想念过去的自己,想念铜镜里曾经的倒影——离开玉京之后,他再也没有于盥洗时睁开过眼睛。
后来,与她重逢,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直至有一天终于厌倦,想要离开了,却再次被命运捉弄,阴差阳错反拼了命要赶回来…是她的哭泣声把他从梦中唤醒,是她的妖法控制了他——那时就仿佛身体里烧着一把火,就仿佛再次陷入了浑浑噩噩的高热,就仿佛,回到了“死者之眼”的那个拂晓时分…忽然之间尘世不复存在,生与死、血与火、前路和危险统统不复存在,心里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她在那里,她需要他!
——原来这才是药石罔救的病,这才是无法可解的毒。难道我的人生,就注定是你们手心里的小玩意儿么?
“我不知道你明白多少,不过,你肯定误解了。”帐内一灯如豆,何隐缓缓摇着头,“的确,‘白莲血’可以引发奇迹,但‘血’只‘给予’,并不‘控制’。你的所有决定,都来源于你自己,每个人的人生终究都是自己无数次选择的结果,譬如你,譬如我…你将宗主从火焰中带出来,并不是因为‘血’的命令,而是你自己想要这么做。同样的,叶兄弟没有死,也不是因为‘血’不允许他死,只不过是他自己想要活着罢了——‘血’给了你重拾过去的机会,‘血’也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机会,不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