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在此情况下,即便小女子未能恪守妇道,事后也不当被押入大牢,是么?”我进一步追问道。
“不错。”步九霄道。
“大人说的不是玩笑话罢?”我继续追问。
“你看本官像在开玩笑么?!”步九霄愈发着了恼,冷喝道。
我微微一笑,从他嘴里逼得了我想要的承诺之后便不再理他,转而向李佑道:“李大哥,方才小女子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李大哥你是怎么向张老板的另一位连襟儿陈恒通说的案情?他又是怎么回答的?”
李佑大概认为若不给我个交待我是不会乖乖地跟他回衙门的,且我这么执拗地追究这个问题,实在是不给这位新来的同知大人面子,为了不使矛盾激化,他只好飞快地答道:“李某大致问的同方才一样,说的是‘令姐夫被人发现倒于屋中地上,满身是血,凶器是柄尖刀’,陈恒通当时亦十分吃惊,忙问是怎么回事,李某便告诉他衙门才接到报案,尚不清楚案发经过,所以才找他调查情况…”
我打断他的话追问道:“在李大哥你说完‘令姐夫…’这话后,陈恒通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那步九霄许是发觉了我并不像是在瞎胡闹,是以一直没有再插口,直到听见我这么问,忽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本就大得骇人的铜铃眼一睁,精光暴闪,若不是因为这里是古代,只怕还要被人误以为是相机的闪光灯。
“陈恒通的第一句?”李佑为难地歪头使劲想了想,道:“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李某说完之后,他先是吓了一跳,忙问出事的是谁,李某便告诉他是刘保财…”
“可以了。”我一笑,截住了李佑后面的话,转而向一旁神色不定地张老板道:“那么,同样的问题张老板方才又是怎么回答的呢——张老板说:‘昨儿个中午我们连襟仨还在一起吃过饭,想不到仅过了一夜保财他便遭不测了’!——请问张老板,您在连襟儿三人里排行老大,那两人皆是你的妹夫,而李捕头的话里并未言明是你哪一位妹夫遭了不测,你又是如何得知遭不测的那一位就是刘保财呢?!”
话音一落李佑立刻恍然大悟,“锵”地一声拔刀在手直指张老板,张老板一时汗如雨下,连忙摇手慌声道:“冤枉啊大人!小的只是因为、只是因为那二妹夫保财平素仇家甚多,是以才会直觉地认为是他被杀了——怎可仅凭此话就断定凶手是小人呢?!”
“这…”李佑一时犹豫,忍不住偏头看了看我。
我睁大眼睛道:“‘他被杀了’?张老板,小女子记得李捕头对你说的话里可并没有提到‘被杀’两个字啊!李捕头只是说了‘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身旁扔了把刀子’而已,在听过这句话后,通常情况下人们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他伤得重不重?没有性命之虞罢?’而不可能直截了当地便认为他被杀死了,尽管心里明白可能自己的亲人已是凶多吉少,但出于希望亲人平安的心理,普通人还是宁可相信亲人不会出事且定会再三地从李捕头口中得到准确的消息后才能顾得上回答问题。因此,张老板你的这种反应只能说明:你早便知道出事的人是刘保财而非陈恒通,且你确信刘保财已经死了。——至于为什么你早便知道了呢?那就是咱们太平城新来的暂代知府、步大人要问的了,小女子还要赶回家去重新研读一遍《女训》,便不在此处继续妨碍官府抓捕案犯了。——步大人,李大哥,小女子告退。”轻声说罢,悠悠行上一礼,将所买衣服花销的银子端端正正放到柜台上后,带了身后那三个目瞪口呆的丫头小子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直至走出去几十米后,绿水三人方才回过神来,惊叹着道:“小姐!您好厉害啊!您、您方才几句话便破了个案子哪!”
我一笑,道:“哪里是我厉害,说来只是凑巧,这段时间我照顾季大人时闲来无事求他讲了不少官府破案的事来听,其中一件恰好与今日情况类似,因此我才能想到那张老板话中有鬼。——什么破案不破案的,这事你们三个可千万莫要给我乱往外说去,被人知道了笑话你们少见多怪不说,只怕又要怪我不守妇道、乱掺和男人们的事了。且你们也看到方才那步大人亦在现场,估摸着他早便知道张老板是凶手了,所以才会对咱们假以辞令想要支开咱们,而后再令李捕头揖拿张老板,想来他也是好意,唯恐张老板狗急跳墙伤了咱们,你三人回去后便莫要再对他人提及此事了,以免反被当做不懂事遭人笑话。”
绿水三人连忙应了,闭口不提此事,我也才算放下心来,不由无奈地暗笑一声:果然还是逃不开那个规律——无论我走到哪里,身边总是麻烦不断,不是祸找我就是我找祸,再不然就如方才这般“路见不平,开口相助”式的强力插入麻烦中去。这类行为说得好听些是追求真相、惩恶扬善,说得难听点那就是狗改不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狗急跳…咳。总而言之…是不是我多周游几次世界之后整个地球上的人类就会灭绝了?
悄悄儿地做了个自嘲式的鬼脸,带着丫头小子招手打了辆轿的【di】,满载而归。
坚强·脆弱
由岳府偏门回到我的小院儿,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今天扫荡来的战利品从身上卸下,大包小包地堆了一桌子。略事休息之后,主仆几个又一起动手,将这些衣衫、食物和用具整理分类,用几只拎盒盛了,叫来两个传话丫头,要她们分别拎着送去岳明皎的院子和岳清音的小楼。
桌子上只剩下了给我自己买的用品,看着这些新亮鲜明的新东西,心里有着小小的满足和充实感,这新鲜的颜色印在眼里,起码能暂时遮盖住一些陈旧褪色的痕迹。
打发绿水青烟和欢喜儿各自去休息,不必在跟前儿伺候,我洗了把脸,重新梳过头,独自出得院来。敲门进了季燕然的房间,见他正倚着床栏斜靠着,大腿上放着一只拎盒,正用没受过伤的那只手从盒里向外拿东西,眉毛不检点地上扬着,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有趣,唇角却带着玩味的笑。
见我进来,他那对黑溜溜地眼睛立刻弯成了两枚下弦月,摇摇手里捏着的一只小瓷罐儿,笑道:“这里面是什么?”
我垂下眼皮儿走过去,坐到床边椅上,淡淡地道:“桂花蜂蜜。”
“喔…”他语声里满是笑意。
半晌不见他作声,我抬起眼皮儿看向他,却见他竟一直望着我眯眯地笑,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一头穿着外婆的衣裙、脸上系着头巾、钻在被窝里准备一口吞掉小红帽的大灰狼。忍不住眨眨眼睛,用睫毛挥散眼前这险些令我唇角抽搐的幻象,挑挑眉问向他:“怎么?”
季大灰狼呲起森森白牙笑得灿烂:“好东西——《本草纲目》对其有云:‘入药之功有五,清热也,补中也,解毒也,润燥也,止痛也。生则性凉,故能清热;熟则性温,故能补中;甘而平和,故能解毒;柔而濡泽,故能润燥;缓可去急,故能止心腹肌肉疮疡之痛;和可致中,故能调和百药,而与甘草同功’。——为兄得受妹妹如此馈赠,真真是受宠若惊!”
“想不到大人对医药方面还有如此深的了解,”我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瓷罐儿,只作未听见他最后那句玩笑话,起身到外间叫来红鲤,嘱她每天早上用温水兑一碗蜂蜜水给床上那只披了外婆皮的大灰狼喝。
待转身回来时,却见他又闪着满眼的星星,像个过圣诞节时欢喜又期待地查看着自己袜子里的礼物的孩子般,伸着一只胳膊小心翼翼地在拎盒里翻。
不由得怔了一怔,这个在断案推理上心细如发,而在日常生活上却不拘小节的大男人,独自离了家乡来到京都就职,成日泡在如山的案件堆里,想来也没个能听他倾诉压力的知音吧…更别说有谁会想着为他在寒冷的冬天里添件新衣、在他生病卧床时端药掩被了。如今我不过是出于…礼貌,在给自己家人采购衣物和用品时,顺带着也给他买了几件而已,竟也能令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大灰狼瞬间变回了吐着舌头摇着尾巴的小哈巴儿狗,满怀好奇地挖掘着土下面的肉骨头。
“唔…帕子?”见他又从拎盒里拿出一方素色男用手帕,转过狗儿脸来望着我笑。
是,帕子,有什么奇怪的么?用来让你擦眼泪擦鼻涕擦口水擦爪子的。想起这个家伙曾厚着脸皮窝藏了我一块小手绢儿至今未还,不定擦了些什么脏兮兮的东西在上头了。
“嗯…还有药?…喔,清心养神汤…”他爪子里抓着大大一包草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转而又望向我笑道:“买这个做什么用?”
“买这个是想让大人晚上能睡得踏实安稳些,大人日间所思所虑之事繁多,极耗损精神,过度劳累的话易引起失眠、多梦、盗汗、遗…咳咳,”那左边米字旁右边一个青字的字险些脱口而出,直慌得我自己连连干咳以掩饰口误,黑线满额地继续道:“是以夜间需要好好休息以缓解头脑疲劳,白天了才有精神思考问题。”
季燕然摸着下巴想了一想,而后恍然地“喔”了一声,自个儿垂了眸子笑,不知道狗脑子里又胡思乱想到了些什么。见他将目光重新落回腿上那拎盒里剩余的东西上,伸手取出一套中衣来,抬眸笑向我道:“灵歌知道为兄衣服的尺寸?”
摇摇头,我只作不甚在意地起身蹲到屋当间的炭盆边儿——虽然节气已是立春,可外面的温度仍然是寒冬一般,加上他又是个伤员,所以这炭盆始终烧得旺旺——一边用拨火棍拨拉着里面的炭块儿一边淡淡地道:“那衣服不过是不小心给家兄买得大了些,退又退不得,幸好欢喜儿提醒了灵歌,说是大人的身量估摸着能穿——大人若穿着不合适便拿去赏了下人罢。”
“喔…这样啊,”季燕然的语调里笑得很有玄机,直令我忍不住狐疑地抬起头来向他看过去,却见他并不看我,只如同自言自语般地压着声儿道:“我还当以灵歌的心思是不想欠我任何的人情儿物债、这套衣服是为了偿还我在怒马寨时被毁掉的那一套呢…”
…不幸又被这狗仙儿一语道破心思,懒得理他这故意揭露真相以打趣我可笑幼稚的小心眼儿的罪恶行径,重新低下头来继续鼓捣炭火。听得他喉间低低地坏笑了一声儿,半晌又道:“唔…这一件不会也是不小心给清音‘买大了’、‘退也退不得’的罢?”
哦?我并不记得还给他买了第二套衣服…抬眼看时,不由得怔在当场。
那件紫檀色的袍子不知为何竟会被装在盛放给季燕然买的东西的拎盒里,如今它正被他拎在手上,扬着两道修眉,笑容灿灿地上下打量着。那因他的笑而牵动的下颌曲线流畅且圆润,我颤动着睫毛,目光向上移到了他的双唇,唇畔一点一点被研磨开去的暖暖笑意慢慢融汇成一道影像,与我在买这件袍子时脑海里莫名出现的那道身影砰然间合二为一。
霎那间周身如遭电亟——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的潜意识里已经将他原谅了么?时间的疗效果然强到仅用了四个月就治愈了我的一切创伤、让我忘记了那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痛楚了么?
不…我可以容忍自己遗忘,可以容忍自己不再怨恨,但我不能允许自己主动去…去关心眼前的这个男人!别忘了——别忘了——他是逼死大盗的人!你为遵父令抛下自尊像个使唤丫头似地去伺候他还不够么?!为什么还要去做多余的事?!为什么还要哄他开心?!为什么还会在脑海里印下他的影像?!
我哆嗦着嘴唇,恨自己恨得胃中翻涌直欲干呕。强撑着背对着季燕然站起身,低且快地道了一句:“大人好好休息,灵歌有事先行告退。”顾不得理会他在身后那有些担心的轻唤,快步出了房间,一路径直冲回了自己的院子。
插上房门,关好窗户,将堆在桌上的给自己买的那些新衣新物一股脑地推落在地——什么新生活,什么新开始,全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罢了!季燕然总说我坚强得令人恼火,是的,他说对了,我坚强到甚至还能思考关于情感道德的问题,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条条一款款都分明有序地列在自己的脑子里,可就是因为这变态的坚强让我不断地给自己施加着压力,背叛感,负罪感,自尊心,羞耻心,这些没有实体却比山还沉重的东西一层又一层地叠压在我的身上,我找不到倾泻它的出口,作为一个突兀地出现在这个时空的异客,没有人可以让我毫无保留的倾诉,我只能独自不停堆积每天每刻新生出的苦闷和创伤,直到堆得满了将要溢出来,还要拼命地往下挤往下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也堆放不下,一下子崩裂、爆发,炸得一地尸骨。
我倒真希望自己脆弱一些,当承受不了残酷与磨难时可以歇斯底里的发一场疯,抛下那些关心我的人追随着大盗上天入地不管不顾;或者去杀掉季燕然和田幽宇来个痛快的,管他们逼死大盗是不是为了我好,至少这样我就可以放下这段恩怨,不必再背负着道德枷锁;再或者索性薄情寡义,彻底忘却大盗,重新开始穿越人生,肆无忌惮地爱想爱之人,不必理会内心所谓正派所谓道德的强烈谴责——以上哪一种都可以让我活得更舒坦更快乐。
…可我做不到,做不到那么“脆弱”。所以我只好选择坚强,选择承受,选择折磨。
第一条:听岳老爹的话,认认真真报恩。
第二条:感念哥哥的好,莫使他总为我的事辛苦操劳。
第三条:铭记大盗的死,绝不可以去关心仇人。
第四条:安于自己的闺秀身分,顺从,认命,——却不能失了我最低限度的自尊。
矛盾吧?
可笑吧?
谁的人生不是如此?!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的爱恨壁垒分明,有些人的爱恨却紧紧纠缠牢不可分。
颓然坐到地上,把头埋进双膝。连连苦笑,苦笑连连。大盗啊大盗,你这不厚道的臭小子!拍拍屁股一个人跑去死,却把我扔在这世上承受水深火热!不是说好了吗?不是说好要在一起不分开的吗?为什么你不带我走?你就这么放心地把我扔下不管然后一个人躲到天上坏笑?你这个天字第一号大猪头,看着我不得不照顾逼死了你的仇人,你很开心么?你是虐我成瘾还是自虐成癖啊?!我要嫁人了你知道么?!嫁给一个和你截然相反的人,规矩、守礼、怕羞、瘦弱,你认为——你认为在被你这个野蛮放荡厚脸皮的小牛犊子占领了整颗心之后,我还能在那样一个人的臂弯里找到自由和安全吗?你敢说你真的放心了?真的吗?真的吗?即使我今天甚至主动地关心起你的仇人来?即使我竟一度忘记了他对你的所作所为而把他当做了——当做了…朋友,——你也不在乎吗?——你这混蛋!你这痞子无赖小流氓!我不稀罕你了!你快快滚去投胎!别再看着我,别再看到我的折磨我的痛苦我的煎熬,你会…
你会心疼的。
疲惫不堪地撑着旁边的椅子从地上站起身,一头栽到床上去,甩掉鞋子,蒙上棉被,想借助深睡来逃避那难以抵挡的强烈的自我厌恶感,然而在梦里迎接我的是一个又一个地狱般深的噩梦,我拿了刀将刑架上的怨鬼剖腹剜心,耳畔是凄厉的哭嚎,我伸手拔开挡在那鬼额前沾满血污和内脏残渣的头发,却看到了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就这样在梦里被熬炼着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直到一阵叩门声穿过那层层鬼狱将我唤醒,翻身坐起,一时半晌难以回魂。
“灵歌,开门!”岳清音带了薄怒与些许担心的声音如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游离于体外的神智强行按回躯壳,我激灵了一下清醒过来,顾不得屋内漆黑找不着鞋穿,忙不迭地光着脚跑下地去开门。
“哥哥,我没事,只是睡得太沉了。”我用才睡醒的微哑的嗓音解释着,好让岳清音放心。
岳清音一边跨进门来一边伸出只手覆上我的额头,确认我没有生病之后才冷下脸来:“这扔了一地的衣服用物是怎么回事?!”
借着外间屋洒进来的灯光,我这房间内的狼藉尽显无遗。我蹲下身开始收拾,只说是刚才开门时不小心撞翻了的。
岳清音当然不信,只是也未再揭穿,走到窗边把几案上的灯点燃,而后弯腰替我将一条新买的裙子捡了起来。
“哥哥今儿回来得早。”我瞥了眼钟漏,不过才戌时正。
“绿水敲你房门半晌不见应声,吓得跑去衙门找我。”岳清音沉着声道,“做什么睡觉还要把门窗从里面插上?”
“让哥哥担心了。”我避过他的问题,把捡起来的东西重新堆到桌上,低着头一件件整理。
岳清音盯了我一阵儿,总算没再继续追问,走过来将手里的我的那条裙子在桌上叠好,才冷声道:“剩下的回来再收拾,先吃晚饭去。”
这几个月来只要他回来得早,晚饭我们两个基本上都是在季燕然的房中三个人一起吃的,本想说自己不饿,今天就不吃晚饭了,可又怕他担心多虑,只好点头应了,低了头满地先找鞋穿。
“怎么还光着脚?!”岳清音着恼地瞪住坐在桌旁绣墩上穿左脚鞋子的我,“大姑娘家——成何体统?!”
“哥哥帮我找找另一只,不晓得一不小心甩到哪里去了。”我猫下腰往床底下瞅,顺便避过他的怒火冲击波。
“看样子有必要请位专教礼仪的老师来指导一下你的行为举止了。”尽管口里说着平日最令我感到恐惧的话,岳老大还是心软地低了头满地梭巡了一圈,最终在一只落地的大花瓶后面找到了我的右脚鞋子。
拎着鞋过来,才要放在我面前地上,我连忙将右脚翘起,歪着头看他。他面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蹲下身来,捏住我的脚踝轻轻将鞋子替我穿上。大概我还是了解他一些的,这样的小小撒娇会让他认为我的情绪还算稳定,因而也就能少些对我的担心,尽管大多数时候这么做只会换来他的冷眼和喝斥,但我知道他其实会在心里轻轻地松下一口气——这是我在这段日子里仔细观察并多次实践后得出的可以令他少担些心的方法,不管他是否看穿了我的目的和心思,只要我们能明瞭彼此都是为对方好的心意就足够了。
“穿个鞋的功夫也要出上一会儿神么?”岳清音抬眸望向我,淡淡的目光里也许什么都有,也许什么都没有。
“哥哥,将来若你老得动不了了,灵歌天天伺候你洗脚穿鞋,可好?”我认真地问他。
岳清音不由哧笑一声,站起身来抻了抻衣摆,重新垂下眼皮儿望住我,道:“你能有这心就可以了,只怕到时又因为什么耍起了脾气,将老迈的为兄丢在那里不理不管——你这句话为兄还是只信一半的好。”
听他如此一说,忍不住笑得我前仰后合险些从绣墩上摔下地去,脑海里是变成了小老太太的我和小老头的他赌气闹别扭的情景,温馨,自然,暖和,冰冷噩梦所带来的不适感一下子消散了大半。
还好,还好我还拥有一个疼我的哥哥,再痛苦再失败,只要在他的羽翼下,我就是最安全、最幸福的。
表兄·礼仪
对镜重新梳了头,整了整衣衫,跟着岳清音跨出院来,一路径往他的小楼行去。才走到季燕然的房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对话声,显然岳清音也不知道房内是谁,顿了一顿方才推门进去。
却见季燕然身上披了件宽大外衫坐在床边,虽然还不便走动,但起卧已不成问题。而岳老爹竟也不知为何提早下了班,坐在季燕然床边的椅上,两个人正同当屋立着的一名男子说话。男子本背对着门,听见声音后便转过脸来,却也不算陌生:与季燕然相仿佛的年纪,与岳清音相仿佛的个头儿,与牛相仿佛的眼睛,与死人相仿佛的表情,与路人甲乙丙丁相仿佛的相貌,正是那新到任的代理知府,步九霄。
对于他的登门我早有所料,这位代理知府到任伊始自然是要来向床上那位正牌知府报道的。我这一进房,正被他那双步氏铜铃大眼拿住,伴随着少许惊讶几分疑惑适量严肃以及大量不快,他皱起浓眉,嫌恶地移开了目光。
不与他一般见识,我正欲悄悄立到角落里等待岳老爹安排,却见老爹含笑站起身,冲了我和岳清音道:“你们兄妹两个看看是谁来了?还不上前给你们的大表兄见礼!”
…?
大表兄?我幻听了,鉴定完毕。
而事实却残忍地撕毁了我的鉴定报告,岳清音果然上前向了那大眼君行礼,令我不得不承认他确乎是传说中的我的那位大表兄兼新到任的代理知府,不由暗道一声运衰,面上则不露声色地、仿佛与他之间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地走上前去,姿势到位地行了个完整圆满的万福礼,声音不敢过大以免被步大表兄认作没有教养地轻轻道了声:“灵歌见过大表兄,大表兄吉祥。”
道吉祥是清朝满人的习惯,天龙朝不兴这个,不过既是好话,相信步大表兄不会不知好歹地跳出来挑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