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冀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坦诚道:“他小子那么有钱,还前呼后拥的,我自然看不惯。尤其是他那帮狐朋狗友,都是什么货色?处处比不得我,又阴险狡诈,只敢在背地里拿不入流的手段坑害我,又挑唆着陈驭空来找我的麻烦。我是想让那傻小子看清楚他们的嘴脸,别遇上几个对他曲意逢迎的人,就拿来当兄弟。”
谢引晖翻他旧账:“哦,这样啊?那你偷偷在陈氏家主面前告他黑状,也是为了他好。”
陈冀厚颜无耻地点头:“确实如此。我自有深意。是为教他道理,不要轻信于人。”
谢引晖坐正了点,许是醉意上头,表情也稍稍柔和起来,一把按住酒壶,说:“若是我说,其实他都知道,你信不信?”
陈冀不以为然地道:“信。纪钦明自然会告诉他。他二人时常凑着脑袋,瞎聊一通。不知有什么好说的。”
谢引晖神色一阵恍惚:“老纪啊……我当时便劝他,别总是想得太多……风来总要起皱,不甘也罢,嫉恨也罢,都是人之常情。他怎能苛求自己去做一个圣人?”
陈驭空说要仗剑江湖,最后被困玉坤。
纪钦明说要整饬朝纲,最后满盘皆输。
谁说不是天意弄人?
怎么兄弟几个,皆与当初所求背道而驰。
陈冀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警觉地道:“为何总觉得背后有点凉。我二人在这里说他们坏话,那两个混蛋不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打我们吧?”
“要打也是打你,我与他二人是莫逆之交。”谢引晖往地上倒酒,嘴里说道,“我的两位好兄弟,且安息吧。先在地府里给我二人占个位置,等着我今后前去投奔。”
陈冀见他倒了几杯,拦道:“陈驭空这小子品不出什么好赖,敬他两杯够了。老纪不爱喝酒,还总数落我二人满身酒臭,不用拿酒祭他。给我给我。”
两人争抢起来。
一壶酒喝完,天色也方过半。
二人分明清醒,又都觉得醉意熏人,躺在河边枕着双臂,看高山上影子错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等候日出。
谢引晖嘴唇翕动,轻声念诵起一句忽然涌现在脑海的诗词:“‘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可惜离人到底与秋色无关。春夏冬里,也不少难消磨的伤心色。
后院的溪流潺潺流动,与草丛中的虫鸣互相应和。谢引晖扭动着脖子,复又回到这形单影只的夜色。
“不多敬了。反正你们不喝。”谢引晖低声笑说,“留着给陈冀吧。那混蛋十几年过去还是一穷二白,买不起酒。收的徒弟一样穷得可怜。许就是当初被你们咒的。”
夜幕云雾黯淡,星月仿佛触手可及。谢引晖悠然躺在屋顶上,阖目听着角落处稀稀落落的早春声。
倾风与林别叙,一个端着茶炉,一个提着酒壶,对坐在屋外的回廊上,看着谢引晖深夜喝闷酒的背影,也在品鉴着这早春里的醉意。
倾风不怎么会喝酒,也是个品不出高低深浅的俗人,可见到后厨橱柜里摆了酒,哪有不占便宜的道理?囫囵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奇问道:“谢师叔的木身,喝了酒以后,会醉吗?”
林别叙想了想,说:“不要问白泽一些古怪的问题。”
倾风也不期待他能解答,见茶炉上白烟袅袅,热水沸腾,又问:“你真不喝酒吗?”
“不喝。”林别叙说,“酒量不佳。谢师叔已够看不惯我,还是不沾酒免得失仪。”
“可惜了。”倾风替他遗憾道,“这静夜沉沉的,不喝点酒,总感觉对不起这风景。”
不远处传来悠扬的长笛声,缓缓吹完一曲,停了下来。
倾风回头看去,大方招呼道:“喝不喝?”
柳望松站在转角后头,怕再上前两步,被谢引晖瞧见。摇头婉拒。
但见他们两人一个喝酒一个喝茶,怪道:“哪有你们这样的?”
倾风说:“林别叙不喝酒。怕谢师叔看不惯他。可是谢师叔自己也喝,有什么看不惯的?”
柳望松再次举起笛子,吹了短短几声。
倾风听出了几个近似的音调,可实在连不成句子,催促道:“柳随月不在,你这样说话没人听得懂。何况你又不是哑巴了,说人话。”
柳望松躲在长柱后头,小声喊道:“我是说,换做喜酒他喝不喝?怕不是恨不能醉死在里头!”
倾风还没说话,一声音突兀插了进来:“什么喜酒?”
黑影落在长廊中间,倾风等人皆是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
谢引晖问:“半夜不睡,是想找我谈天?”
柳望松面色大变,拔腿开溜。
二人赶忙收拾好东西,连声应道:“睡了睡了。”

  翌日卯时,倾风已经起床,去往刑妖司,帮着处理一些棘手的庶务。
柳望松将这段时日打不过又不听劝的人都记了下来,因着不好处处麻烦谢引晖,只得忍气吞声,终于等到这能扬眉吐气的时机,给倾风找来一根棍子,让她一个个打上门翻脸。
倾风不负众望。直接踹进对方家门,不等他们回过神来,一棍子尽数撂趴下,留下两句“再敢来我跟前放肆,下回挂到你祖宗牌位前教训!”,甩手离去。
对方鼻青脸肿地在后头追问:“你谁啊?”
倾风说:“你祖宗!”
昌碣城的“祖宗”一时声名鹊起。不过十来日,那些常来刑妖司门口寻衅的小妖便不见了踪迹。
倾风还要去往别处巡查。
季酌泉难得出门,想暂且留在昌碣体验妖境的风土人情。
除却狐狸非吵嚷着要去依北城看看,其余人都留在了昌碣。
挑了个晴朗明媚的日子,马车再次启程,朝着依北进发。
倾风也是第一回 来这人城。
毕竟是在风雨飘摇中建立的城池,传闻依北人人尚武。三人刚进到主城的街道,便闻见空中飘荡着一股清淡的草药味。武馆、药铺,随处可见。
林别叙边走边解释道:“听闻依北的人族在外游荡时,因环境险恶,病死无数。后来是狐主暗中遣来几名医师,教他们辨识草药,才止住了人员的折损。直至依北建城,百姓依旧饥寒交迫,全靠着一些野生的草药驱寒避暑,才渡过最危险的几个年节。因此城中百姓都喜好喝些补养的草药,原来是真。”
狐狸大模大样地甩动着手臂,闻言感慨道:“我爹真是仁善啊。所以他们诬陷我狐族龟缩不出,可真是丧尽天良。我爹那分明叫做,君子藏器!”
倾风应道:“狐主大义。”
几人闲逛没多久,便来到刑妖司的门前。着人通传,却得知柳随月与谢绝尘不在城内,反倒是貔貅这厮正在里头打秋风。
“陈倾风?!”
貔貅闻讯蹿了出来,看见一旁的少年,又眯着眼睛道:“臭狐狸?”
狐狸挽起袖子便要冲上来理论:“什么臭狐狸?!”
“你怎么在这儿?”倾风随口应了声,转头问那守门的小弟子,“谢绝尘跟柳随月去哪里了?”
貔貅代为答道:“我也是想来见见三足金蟾的!怎么那么不巧,今日刚到,便听说他二人去我映蔚了!害我紧赶慢赶,还带了礼物过来。”
狐狸拍掌叫好,嘲讽道:“说明你命里缺金。”
貔貅撸起长袖,冲他龇牙:“小狐狸,你说我什么都好,可骂我缺财,小心我扒了你的狐狸毛,给我映蔚招财!”
狐狸赶忙躲到倾风身后,挑拨道:“陈倾风,他要打我!我可是你的人啊!他不将你放在眼里。”
貔貅拿他当小孩儿,不再理会。抬抬下巴,邀请倾风说:“要不要顺道去我映蔚看看?反正不远。”
倾风点头,并把身上的钱都摸了出来,全部塞到林别叙手上。
貔貅见状,骂她一毛不拔。
“你什么意思?这是羞辱我映蔚的百姓!”
“你不会是吃饭也打算不给钱吧?!”
“陈倾风要不你别去了!”
倾风置若罔闻,确认自己身上一贫如洗,才回道:“干嘛?还没进城你就想骗我的钱了?”
作者有话说:
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苏轼


第209章 番外八
妖境日常04
貔貅听得七窍生烟。
同倾风的厚颜无耻比起来, 他都显得委婉大度了。
他气得龇了龇牙,瞥到一侧的林别叙跟狐狸,觉得与倾风计较太过没劲, 反倒叫这两人看个笑话。
只能冷着张脸招招手, 示意里头的仆从将自己带来的两箱礼物重新担出来, 斜眼一瞟,极为敷衍地说了几个模糊的字:“走吧。”
边上突兀响起一道拖沓的声音。
“刚来我依北就走啊?”
这街头人来人往,步履声错杂,且来人声息隐秘, 是以几人都未注意到。
闻言顺势一看, 才注意到前方小巷的阴影处, 站了一个青衣剑客。
衣服虽然崭新,可是布料粗糙, 剪裁不太合身, 穿着的人更是随意——腰带系得歪歪扭扭,袖口满是褶皱,头发蓬乱, 不修仪容。一眼瞧去, 有几分掩不去的潦倒味儿。
“赵叔?”倾风叫了一声, 朝他行礼,抬起头笑着解释道,“没有,先去见两个朋友,晚些日子还要回来的。”
狐狸已忍不住将边上几人的心里话问了出来:“赵城主?怎么你回了依北, 还是这么一身穷困?”
“我一个打小扛锄头, 长大背刀剑的江湖客, 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弄脏了锦衣华服还得自己先心疼, 何必呢?不如这样自在。”赵鹤眠不以为意地拍拍腰间的酒葫芦,“何况我不穿绫罗绸缎,他们就认不得我是赵鹤眠了?我找他们麻烦的时候,他们怕的可不是我一身的行头,而是我这个人。”
倾风应道:“赵叔说得有理。”
赵鹤眠打开酒壶,刚准备喝上一口,余光往边上一扫,又把葫芦放了回去,说:“且等我片刻。”
他大步朝着街对面走去,不多时,从角落拎出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童,不顾对方告饶,朝着对方屁股不轻不重地打了两巴掌。再将他扔给边上一凑来看热闹的男子,说了两句什么,才在一声声哭嚎中步伐稳健地走回来。
倾风奇怪问:“那是谁家的小孩儿啊?”
“不知道。”赵鹤眠风轻云淡地说,“这个年龄大的孩子,此时该在书院里上课。他偷跑出来玩耍,我让人帮忙寻他父母去了。”
狐狸仿佛看见了刑妖司上的自己,顿时觉得赵鹤眠的脸,变得与那帮好管闲事的修士一般丑恶,急得跳脚,大声喊道:“不是你家的孩子,你也管啊?”
“当然。”赵鹤眠缓缓饮酒,吐出口气,“依北初建时,一百个人里也挑不出一个识字的来。没有本事,便要处处让人瞧不起。不习武、不念书,如何能在这乱世站得稳脚跟?我带着一帮人奴出来自立门户,不是为了让他们换个地方继续做人奴的。莫说是八九岁大的孩童,来了我依北,只要没躺平进棺材,都得给我学。”
狐狸心中很是愤懑,可照着他当年的处境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只阴郁地叹了口气,为自己,也为那逃学被逮的小童觉得可怜。
赵鹤眠姿态懒散地搭着狐狸的肩膀,听着他长吁短叹,把酒葫芦凑到他鼻子前荡了一圈。还没问他要不要喝,便被狐狸推了开去。
察觉到林别叙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又大方地转了个方向,递了过去。
可惜这里除他以外,没第二个酒鬼。
林别叙摇头推却,谦逊笑道:“晚辈心有一问,烦请解惑,前辈当初是如何选址依北的?”
赵鹤眠说:“不是我选的。是狐主选的。”
狐狸耸动着肩膀,刚从他手下逃脱,耳朵动了动,偏过头,故作诧异地惊呼了声。
赵鹤眠边抿着酒,边就着那股辛辣的香气叙述道:“彼年我跋山涉水去了平苼,无奈狐主避不见客。途中匪贼颇多,又灾祸不绝,天高地阔我无处可去,心中灰败,干脆不管,与人坐在城门前死等。打定了主意,便是饿死,也要平苼的那群狐狸帮着我们收尸。狐主推辞不去,暗潜出城为我指点迷津,并派遣了几位先生与我等同行,这才有惊无险地抵达了映蔚。”
纵然回忆那段波澜壮阔、险象环生的经历,赵鹤眠的情绪也没有太大的起伏。每一个兵在其颈、夜不能寐的夜晚,在他口中,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两句。
他朗声一笑,打趣道:“我还以为是那老头儿看不惯映蔚,想将我这群麻烦远远赶到貔貅的地头,眼不见为净。当时无法,也只得来,后来才发现,除却依北,妖境别处还真不好落脚。单说粮米,只有那帮白刃里来去的商贾敢易于我等。”
貔貅面色变幻不定,等他说完,怪声怪气地道:“当初你可不是奔着交易来的。当初你领着一群老幼妇孺来我城中乞讨,搞得我城内乌烟瘴气,然后又来与我们卖可怜,说要赊账买粮——我没打死你,全是看在无辜百姓的份儿上!你可真是无赖到头了,赵鹤眠!”
“是吗?”赵鹤眠才想起正主也在,晃了晃脑袋,装傻道,“有点不记得了。不过日子难嘛,站都站不起来,便不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躺着也能做的事,可不只有耍无赖。”
倾风深以为然地点头,不吝赞颂道:“赵叔,妖境的人族好悬有你,换个泥古不化的人来,只能抱着尊严,与数万百姓一同等死了。”
貔貅气笑道:“感情占的不是你家的便宜?话说来,你们依北先前赊的账,是不是该还一笔了?”
赵鹤眠就葫芦挂回腰间,摆正了脸色,催促道:“你们不是还要去映蔚?赶路趁早吧,莫再耽搁了,不定还能在映蔚吃上一顿晚饭。”
狐狸同倾风心照不宣地点头,拉住貔貅的手臂往城门拖行。
貔貅蹬着腿,用力拧过头,不甘喊道:“人境的朝廷难道能没钱?你向他们讨要,总会给出一二。你别是自己藏下了,要还钱的啊!我映蔚做的是辛苦生意!”
赵鹤眠静立风中,潇洒挥手。
貔貅一路念叨,等几人乘坐马车抵达映蔚时,天色尤亮。
倾风径直去往刑妖司,差人帮忙去喊柳随月与谢绝尘。
数人站在厅前的空地上等候。不多时,便听见柳随月那熟悉的清亮嗓音从院墙后头响起,年轻姑娘像只好不容易脱笼的鸟儿,叫嚷着飞奔而来,惊动了半座官署的修士。
谢绝尘闻讯跳出窗户,长袖挥动,踩着一个墨字,负手在青石砖上疾驰。
“啊——陈倾风——”
柳随月衣裙飞扬,一跃跨过长廊,跑得毫无形象。与谢绝尘恰不同道。跑到石阶前时,拐角过来的谢绝尘险些撞到一块。
柳随月面上的惊喜表情猛地一收,朝后退了一步。谢绝尘也是面色稍怔,急急收了遗泽,脚下一个踉跄。